雅典的一个美丽夏日,天空是地中海般的蓝色,飘着少许云彩。阳光照进由四扇拱门隔开的富丽堂皇的大厅。58位古希腊人在这座教学大楼的小台阶上或站着,或蹲坐着,或蜷伏着,或斜躺着,他们在从事所有职业中最美好的一种:哲学思考!
他们以或明显或细微的姿势,讨论、沉思、写作或计算,构思与争辩。人们可以在他们的脸上看到钦佩、惊讶、好奇、疑问、怀疑以及深深的沉思。这就是那张关于什么是哲学以及哲学家如何从事哲学的画,在我们的文化记忆中别无第二幅。
这幅没有名字的画是一幅壁画,它挂在梵蒂冈宫廷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Julius II)的私人居室中。当然,我们相信所有人都知道这幅画所展示的内容以及它被称作什么:《雅典学园》。【22】它的创作者拉斐尔(Raffael)在1509—1511年间完成了这幅作品,却未给其命名。直到一百多年后,意大利的画界同仁伽斯帕雷·切利奥(Gaspare Celio)才给了这幅画一个众人皆知的名字。
拉斐尔27岁时,他像一颗闪耀的明星从艺术氛围浓厚的佛罗伦萨来到了罗马。他第一次为教皇工作,是为一座新建住宅三楼的房间绘制壁画。这是一份来自最高级别的委托,也有着最高的要求。尤利乌斯二世在历史上被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称作“吸血鬼”,这位冷酷无情、生性好战的教会之主一步步确立了罗马教廷的权威。究竟是为什么,这位圣座之上的暴君要在他的私人居室内挂一幅有关哲学的画作?
这项任务非常棘手。拉斐尔对哲学知之甚少,他是一位画家,而绘画是一项精致的手工技艺。人们向其他画师学习绘画,但并不在学院里研究绘画。拉斐尔要绘画的房间原先乃是计划用来做尤利乌斯二世规模浩大的私人图书馆。后来这个房间被更名为签字厅( Stanza della Segnatura ),尤利乌斯的继任者将在此进行审判。拉斐尔在墙壁上的绘画涉及的其他主题有神学、法律、德性和美的艺术。世界上的所有知识与诗艺都将在此房间内交汇,共同彰显教皇的自我价值观念和教廷的要求,即,使一切相互统一。
然而,哲学适合这里吗?这里所聚集的任何一位古希腊哲学家都不信仰犹太教—基督教的上帝。但在教皇的神学家们看来,古代哲学,尤其是柏拉图哲学,与基督教并无冲突。佛罗伦萨人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和乔万尼·皮科·德拉米兰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将柏拉图主义变得令宫廷得以接受,甚至入了教廷的法眼。由此人们怀着强烈的意愿并且毫不顾及其哲学上的缺陷完成了以下任务:将柏拉图视作基督教的先驱,【23】完美地将其与亚里士多德和普罗提诺(Plotin)归为一类,并与摩西(Moses)和耶稣(Jesus)一道排入同一个族谱中。
据说拉斐尔在壁画上忠实地画下了这一切。画的中央出现的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仿佛两个具有神圣风格的超人形象。在一幅晚些的尼德兰版画中,人们甚至还赋予他们圣像的光环,并且将之运用到彼得(Petrus)和保罗(Paulus)身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周围,是其他卓越的古希腊哲学家和科学家。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跪在左前方,正在一本书上书写,第欧根尼(Diogenes)倚靠在台阶上,欧几里得(Euklid)(或是阿基米德[Archimedes]?)在右前方摆弄着圆规,鼻子小而翘的苏格拉底(Sokrates)穿着橄榄绿的长袍,正在和一位长发论战者打着手势。
为了把58个人物一一辨认出来,那些艺术史家,主要是19世纪的艺术史家费尽了心机。然而,他们的所有猜测仅仅是推断而已。事实上,我们只能再辨识出另外三位,而他们根本不是古希腊哲学家!位于前面穿深色衣服者,通常被认为是赫拉克利特(Heraklit)的那位,却有着拉斐尔的重要竞争者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的容貌。而拉斐尔自己也处于画的右前部边缘处。他戴着深色头巾,有一副苍白的天使般的面孔,站在他的助手、穿白色衣服的索多玛(Sodoma)身旁。
把同时代的人偷偷放到历史题材的画中去,这一做法在文艺复兴以及之前的中世纪都司空见惯。即使柏拉图也并非是完全按照他那座古代最有名的半身雕塑所展现的样子画的。同时代人很容易在他的容貌上看到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面容。对他们来说这并不难想象,因为随着达·芬奇年龄的增长,他的形象风格很像古希腊哲学家。然而达·芬奇只是从视觉上看更像柏拉图,他的哲学偶像则是亚里士多德。
拉斐尔画了一个仿佛是寻常可见的哲学家群体,【24】就像一位恰巧站在旁边、置身事外的访客一定能感知到的情形那样。这幅画直到16世纪初还是完全新鲜的。总的来说,如果哲学要在画上被永久保留,它通常要以女性形象来比喻。与此相反,拉斐尔却已然在我们眼前展现了一段生动叙事,它出自柏拉图的对话《普罗泰戈拉篇》( Protagoras ):
我们进到里头,看见普罗泰戈拉在柱廊下来回散步,而走在他身旁的,一边是希波尼库之子卡里亚、伯利克里之子帕拉卢斯——也就是卡里亚的同母异父兄弟、格劳孔之子卡尔米德;而另一边是伯利克里的另一个儿子克珊西普,远处是菲罗美鲁之子腓力庇得,还有门德的安提谟鲁……而那些紧随其后、听他们交谈的人好像大部分是外邦人,也有一些本地人围在这个圈子里。普罗泰戈拉吸引了他所经过的各个城邦的人,用奥菲斯一样美妙的声音迷惑他们,而人们也像是被符咒镇住了似的跟着来到这里。我很高兴地望着这群人,发现他们小心地留意不让自己的脚步超过到普罗泰戈拉的前面。当普罗泰戈拉和那些在他左右的人转身的时候,后边的听众马上分开,让出路来,秩序井然,每一次都像是画一个圆圈,按照最美妙的秩序重新在后面占据他们各自的位置。 [1]
接下来,对普罗泰戈拉为数众多的听众的描写并没有结束。出现了一幅位于富丽堂皇的大厅内的巨大舞台图景,舞台中央站着那位哲学家。这个场景绝对带有讽刺意味,因为柏拉图并不喜欢普罗泰戈拉。对这位“伟大哲学家”的狂热被煽动起来,仅仅是为了彰显这位名人的虚荣心,而他却被他的听众高估了。
在这里,柏拉图的对话展现的所有场景被拉斐尔当作样板使用,【25】并出于其他目的进行改动,这几乎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位年轻的画家既不会希腊语也不会拉丁语。因此,很长时间以来艺术史家们猜测,这幅壁画背后一定有一位精神指导者,就是梵蒂冈最具影响力的神学家维泰博的埃吉迪乌斯(Aegidius von Viterbo)。埃吉迪乌斯是当时最出色的柏拉图研究专家之一,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引用《普罗泰戈拉篇》。只有在他或者类似学者的帮助下,拉斐尔才能如此大规模地模仿大量古代人的外形和特征,然后把想象中的希腊人投射到梵蒂冈的墙壁上。
然而恰好是这个哲学真空地带,造就了我们对哲学的普遍印象,除此之外当今再无第二幅画作能有如此影响。正如在拉斐尔那里,哲学总是像永恒的仙境、思想的圣地。求真的沉思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地在此之中碰撞交织,如同成对的蜻蜓。《雅典学园》中的哲学家与科学家彼此之间可能有上百年的时间差距,但在这里看起来并没有违和感。其实画中的许多人物不可能同时、同地地出现。观察者像是亲身参与了这个场景,尽管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这同样不妨碍画作的完成。
或许,正是如此神圣的非现实化,使得这幅画直到今天依然散发着魅力;借助人物和观念,一张根本与历史无关的历史画作揭示了它的历史背景。这些人物和观念在象征与假装的真实之间来回闪烁。如果不是1527年罗马大劫掠(Sacco di Roma)后,雇佣兵在掠夺中毁坏了壁画,这些人物今天还会在哲思着……
然而,如果离开画面的想象,对我们来说,古代哲学往往比乍一看起来更难理解。【26】一方面,哲学与我们非常亲近并且是当下在场的。在演说中最常被引用的“民主的摇篮”就存在于此。绝大部分哲学中的关键术语,例如灵魂( psyché )、理念( idea )、实践( pragma )、政治( politeia )以及其他很多词语,在字典中再次出现,比如心理学(Psychologie)、观念(Idee)、实用主义(Pragmatismus)、政治学(Politik)。因此,我们今天的文化通常看起来就是对古希腊文化的延续,可能甚至是逻辑上的推进,其间历经了基督教中世纪的更新。
另一方面,我们必须问自己,这个观点在多大程度上阻碍了我们对古代哲学的理解。从今天的角度出发去看,古代哲学是我们西方思想的源头,西方思想的多样的延续是我们所熟悉的。但与此相反,对于爱奥尼亚、意大利南部和雅典哲学家而言,他们的哲学活动不是2500年之久的成就史以及问题史的起源。他们之中没有人把自己当作先驱或者前辈。他们也从未对此下过判断,即出自他们思想的某些内容——无论其是明白可信的,还是闪烁模糊的——,要被当作“永恒”的哲学观念,而另外一些内容则不是。赫拉克利特真的有用短句“一切皆流”来总结他的哲学吗,就像后来有些人想把这个句子提炼成他思想的精髓那样?恩培多克勒(Empedokles)好像在两种分离的意识状态中体现出不一致,有时是“物理学家”,有时则又是“先知”,果真如此?因为我们不知道存在于这两者之间的是什么。“理念论”真的是柏拉图思想的中心组成部分,还是仅仅对于柏拉图主义来说是这样?
人们可能并没有感到足够惊奇,我们竟有来自古希腊的如此多样的文字证据。即便不是原稿,而是存在于中世纪的手稿中,也是如此。保存这些文本的方式通常是晦暗不明且含糊不清的。手稿是以何种频率被誊抄在莎草纸或者羊皮纸上,携带上旅途,并且不被异见者发现,使得我们今天能够对它们有所知?另一方面,【27】有多少古希腊的文献遭遇了火灾、毁坏以及被基督教的审查员有意摧毁?
我们今天还保有的是这样一些文本,它们在两千多年中显然十分被看重, 并且 一直运气不错。常常是偶然的不可见之手,把一些文本留传了下来,而另一些却没有。根据公元500年之前古代图书馆所留传下来的东西,我们可以辨认出古希腊以及罗马世界大约3000位古代作者的姓名!不过到今天,只有400人为我们留下了著作。据说单单亚历山大图书馆在公元前47年就已拥有50万至70万件卷轴。其中的绝大部分永远消失了。
可以估计,古代的非基督教文献中只有千分之一留传下来,也就是只有大约3000个章节。图书馆目录中出现的大约150位古希腊世界的悲剧诗人中,我们今天仅仅还有其中三位的几部作品。早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哲学家,我们同样只有残篇。尽管普罗泰戈拉在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声名显赫,但他传说中卷帙浩繁的著作遗失了。因此,最后他是借由经柏拉图流传的一个命题进入哲学史的。我们可以认真地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关于斯宾诺莎(Spinoza)、卢梭、康德、黑格尔、萨特(Sartre)或者维特根斯坦的知识被化约为一个单独的命题,那我们会形成如何怪异的判断?
尽管我们拥有几乎所有柏拉图的对话录,但是直到今天人们依然在争论,这些对话根本上在讨论什么。“真正的”柏拉图是否最终根本没有藏匿在他的学园对话中,而是在他“未成文的学说”中?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却相反,恰好是他的那些决定不予发表的文本留传了下来,即其讲座的记录。【28】反倒是亚里士多德公开发表的那些东西,几乎全部都遗失了。关于其他很多希腊哲学家,我们常常只有残篇以及后世的总结。除了个别特例(如普罗提诺),那数百年间几乎没有一位哲学家得到完整的再现。这一情况在中世纪看来也没什么根本的不同。留传下来的内容丰富或完整的著作,比贫乏与不完整的罕见得多。
当一部哲学史的作者在选取人物和内容并以有趣的方式描述时,主观性就会愈加强烈。本书第一卷的重点将大致放在那些引人入胜的政治—经济问题以及自然哲学的问题上。另外一些内容,比如逻辑领域,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会忽略,因为这对于大多数读者并不易懂。因此我谈柏拉图时集中在认识论和伦理学,其他某些有趣的内容我会一笔带过。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只有部分被涉及,出于叙述编排的原因,我将在第二卷补充论述他的《政治学》。之后的新柏拉图主义者如普罗克洛斯(Proklos)以及辛普里丘(Simplikios)被舍弃了。同样,我也没有详细谈论像奥利金(Origines)以及亚历山大里亚的克莱芒(Clemens von Alexandira)这些教父。在中世纪,这种情况的思想家还包括赫拉巴努斯·毛罗斯(Hrabanus Maurus)、圣维克多的雨果(Hugo von Sankt Viktor)、彼得·约翰·奥利维(Petrus Johannes Olivi)、托马斯·布拉德沃丁(Thomas Bradwardine);拉蒙·鲁尔(Ramon Llull)肯定也谈得过少。此外,我把很多神学的讨论舍弃了,例如那些关于三位一体学说或者隆巴(Petrus Lombardus)的语录评注的讨论。对于不同学者的复杂哲学,以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后续问题,我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
不过,问题不单单在选择上。在写作古代和中世纪哲学时,没有人能够纵览他所写的时代。《雅典学园》误导我们看到的那种一览无余的清晰性,我们在研究古代和中世纪哲学的过程中从没有获得过。而当我们从远处向哲学的这些开端投去带有情感色彩的目光时,【29】这种情感在一个充满激情的时代里找不到任何倚靠。因此,让我们从西方哲学不那么思想化(ideell),而是非常人性化的(menschlich)起源处开始我们的旅程吧。且要从这样一些人开始,这些人不幸地在后世被冠以“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称呼,因此仿佛他们的思想“还不是”伟大的思想,尽管对他们自身而言当然绝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