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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11】

很高兴你拿起这本书。或许你还不知道,你将由此开启一段多么漫长而奇妙的哲学之旅。你如果打算沿着适才踏上的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将会步入变化多端的思想风景之中:从西方哲学的发源地美丽的小亚细亚海岸,一直到中世纪后期的修道院和书斋、教堂和大学。接下来的几卷将带领你穿过整个欧洲,直到你今天生活的这个世界。

我将局限于西方哲学,虽然如我们所知,像波斯、中国、印度及其他文化也有自己重要的哲学史。但如果要书写这些哲学史,则须对其文化有非常准确的认识,并掌握他们的语言。此外,这样一项工程极易变得漫无尽头。即便仅限于西方,设法不让读者在浩瀚的资料中丢失全貌,亦是一个重大挑战。

在这里,我不会对你的诸多问题做出肯定或确切的回答。【12】所有重大的哲学问题都是开放的问题,而每一个回答又会立即引发新的问题。伟大的法国怀疑论者及人文主义者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曾说过:“令我们感到幸福的是享受,而不是占有。”这句话总是适用于那些致力于研究哲学史中多样的思想、观念、论证以及推论的人。研究智慧的思想,描述它,理解它,然后进一步思考,这是一项令人享受的精神活动。阅读是与他人的大脑一道思考,而领悟读到的内容则是与自我持续的对话。吸引人的,是这一前景,即能够比之前更加明达地思考世界。

你手中的这部哲学史不是辞典或者百科全书,它也不是关于重要哲学家的历史。哲学词典和百科全书并不罕见,很多工具书也非常不错。此外还有无数关于哲学史的整体描绘,其中不少相当出色。然而尽管所有这些作品都想要超越时间的限制,它们都不可避免地从其时代的视角来考察哲学史。比如在19世纪初,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还能够相信,哲学是一条上升的路线,在他自己的工作中实现完满的终结。而黑格尔的年轻对手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已然愤怒地批评这样一种被彻底诠释的哲学史了。阅读一段被完全评定了的历史,就像“吃别人咀嚼过的食物”。

之后的哲学史家比黑格尔更为谨慎。他们放弃了依据自己的兴趣对历史做完美的整体构思。【13】但是,认为哲学史是向真理持续迈进的历史这一思想,始终贯穿其历史中的大部分时间。直至20世纪的进程中,这种乐观主义才渐渐对于我们变得陌生。哲学思想的前进并不必然意味着真理的揭示与明了。今天在我们看来,真理这个概念在很多方面就已是值得怀疑的。因此,我们在某些地方更聪明,但也因此绝不是智慧的。或许用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的话来说:“我们在前行中迷失!”

书写哲学史的一个特别的困难就在于,我们今天已经争论得足够频繁的那个问题,即,哲学到底是什么。对于一些人来说,哲学是一门 精确的科学 (也就是那些语言逻辑学),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毋宁有些类似于 思想技艺 ,即一种技艺,它思考美丽而又睿智的语句。两种观点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因为在这两种彼此争论的见解背后隐藏着差异极大的观点,即在哲学中究竟隐含或应当隐含多少科学或自由风格。哲学论证的说服力在逻辑上是否类似于自然科学?或者哲学是更为审美化的,像艺术一样?

这二者都有其论据以及传统。在它们的创立者柏拉图(Plato)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看来,哲学是关于正确生活的追问。为了过这样一种生活,我必须懂得很多。而我只有通过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并由此为“真”的观点,才能获得确切的知识。因此,在古典传统中,哲学有些类似于关于知识的科学。亚里士多德将逻辑推论引进哲学并借此建立了科学思考的前提。直至19世纪,几乎所有哲学家都追随这两位伟大的希腊哲人,将他们的专业视为科学或者凌驾于所有其他学科之上的超科学。【14】所有其他特殊科学都栖居于哲学这片屋檐下,哲学应当协助它们——由此才能正确地理解哲学自身。

其中一种情况是,到黑格尔时代为止的几乎所有哲学家都怀有如下出发点,即存在 唯一一种 哲学,就如同也存在 唯一一种 数学和 唯一一种 物理学一样。黑格尔在这种程度上书写哲学史——那基本是最早的哲学史作之一,即仿佛这栋思想建筑客观地存在于世界上。整个建筑的黏合剂是被称为理性的建筑材料。由此,康德(Immanuel Kant)与黑格尔等伟大的哲学家相信,理性也是超时间的、客观的。因此,哲学家的全部工作就在于,以理性的方式洞悉世界,以此促使永恒的真理大白于天下。

今天对于我们而言,对 唯一一种 哲学和 唯一一种 理性的这种信仰已变得陌生。最晚是在20世纪初,我们就不得不承认, 唯一一种 理性并不存在。康德所说的“理性的普遍源泉”,已经挥发成众多个别的发源地。如果谁要努力实现某种程度上的理性,也只能在字面上实践。他不仅得遵从一种逻辑,还要遵循一种语法。并且他要使用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并非永恒不变,而是受文化的限制和浸染。而只要人们愿意,哲学应当成为科学的要求也能在这些变化的迹象中得以保持。只是哲学现在已不再是关于知识的科学,而是关于那些符合逻辑或者不合逻辑的命题的科学,通过这些命题人们确立起关于这个世界的看法。诚然,这样的一门科学不再 解释 ,而只是 描述 。这就是影响巨大的分析哲学在弗雷格(Gottlob Frege)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之后所走的道路。

与之相反的观点是,哲学思想是思想的艺术。它在对黑格尔的批判中脱颖而出。叔本华,还有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怀着冲天之怒摧毁了对 唯一一种 理性的信仰以及所有建基于其上的哲学。【15】在19世纪的进程中,我们越来越多地处理的是 世界观 ,而非 世界建筑 (Weltgebäuden)。哲学家不再是认识这个世界,而是向它投去极富主观性的目光。他权衡,评价,争论,使问题尖锐化,并且面对世界和生活强调一种特别伦理学的或者美学的立场。与此同时,在艺术中也发生了同样的事。艺术也不再呈现客观的可见之物,而是使主观之物可见。

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用文学的笔触精心构思,试图以美学的方式让读者沉浸其中。在18世纪的法国哲学中我们就已遇到同样的情形,即以散文式的代替科学式的。卢梭(Rousseau)、狄德罗(Diderot)或者伏尔泰(Voltaire)不囿于体系思考,他们创造了思想雕塑、思想形象或者“哲学论断”(Philosopheme),以取代原先的那些哲学。就如艺术形成了很多风格和主义,那些世界观哲学也与此相似。人们不再建造一座大楼,而是凸显一种思想 风格 ,而世界观就成了标志。这种传统沿袭至今,尤其是在其发源地法国。

将哲学视作科学还是思想的艺术——在这两种情况下,人们会对这一问题形成大相径庭的观点,即研究哲学史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义的。在分析哲学家看来,研究哲学史是相当多余的。如前文所提到的,分析哲学家将他们的职业视为一门科学,是可以与那些具体科学相类比的。而众所周知,这些具体科学深入聚焦于当下的问题与知识状况。一个将要成为医生的人为什么要学习一堆医学史?大概除了自牛顿以来一直还具有适用性的万有引力定律之外,【16】一位物理学家还必须了解多少文艺复兴时期或者巴洛克时期物理学的谬误和推论?

以这样一种观点看来,哲学史也呈现为理论和假说的集合,这与今天影响广泛的语言分析式哲学研究之情形不再完全吻合。我在大学期间对哲学史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我并不乐意成为史学家,而是想“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我不想埋首于哲学文献中的各色历史,而是要探寻超越时间的真理:历史是辩证的进程吗?人们能以逻辑的方式论证人权吗?是否存在诸如真理或者正义之类的东西,它们在这个世界上能否一以贯之?

教授们研究这些宏伟的问题,但一般而言大多时候都只触及边缘。德国大学的课程表上有大量关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康德、黑格尔、尼采等等的讲授课和研讨课,这展示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看起来,在这里历史明确支配着当下。由此人们可以推断,很多教授显然不持这一观点,即认为在哲学史中,先贤的哲学会随着一位新的思想者的出现而消亡,变得毫无意义。“哲学”更多地呈现为一种以文化的方式保存超越时代之价值的行为。哲学学习者首先应该琢磨透这一点,才能从根本上掌握哲学知识。

我的方式是要对两种要求均加以考虑。这本书不是哲学,也非简单地就是哲学史。借用康德的表述,它是“关于哲学的哲思历史”(philosophierend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此外它要尽可能地通俗易懂,并且披上大段故事叙述的外衣。【17】一方面,所讲述的哲学家和他们的思想应当在时代背景中加以介绍和讨论。如果没有政治、社会史和经济史的提示,很多思想和观念就会显得很深奥。哲学家的生平不会在书中从头到尾地展示。哲学思想并不是从真空中形成的,也不是在后人与先贤之间进行讨论的空间中产生的。比如说,古希腊并非仅仅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产生,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也以某种方式存在于其间。不如说,人们的生活和思考受到社会和经济状况的影响,而哲学以某种方式存在于其中。

与此相反,对于历史状况和时代基调的单纯陈述的确无法令读者满意。几乎所有古代世界的问题都仍是我们的问题: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真理?是否有正义?如果有,它如何可能?生命是否有意义?人在自然和宇宙中居于何种地位?是否有上帝?如此等等。这些问题如同一条红线贯穿了对人类历史的反思。如果人们想要恰当地评价这些反思,就必须从今天的视角出发,将过去哲学家的观点分类、评价并区分其优劣。因此,正是在这个发展交汇点上,过去的理论总是反复与今天的思想发生关联。

此外,人们很容易陷入这样的危险中,即将古希腊、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和启蒙时期的哲学家视为某个特定的哲学流派或者思想学派的代表。然而如前文提到的,按照他们的自我理解,绝非如此。他们不像后来的哲学家那样,努力强化自己的标签、自己的历史身份,而是围绕世界整体而努力。【18】柏拉图既不属于柏拉图学派,也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笛卡尔不为笛卡尔主义锻枪铸剑,而是为探索这个世界费心劳力,别无他选。对于一部哲学史的作者而言,这就意味着,要万分谨慎地避免对历史做出归类、贴上标签。那种分类编目的做法常常极为轻易地就掩盖了他真正想要揭示的东西。

每一段历史描述中最困难的问题始终是选择与评价。鉴于整个写作计划的篇幅限制,这一计划将分为多卷。这样一部哲学史是不完满的,并且它也不想完满!相反,我总是一再地决定挑选特定的视角。书写历史意味着选择并置入关联之中。而这些评价自然是高度主观的,哪怕评价的意图并非如此。任何一种普遍化对事实的个体性而言都是不公平的,对于思想和理念的个体性也是如此。因此,在此呈现的哲学史仅仅是 一种 (eine)哲学史。就如同所有其他的历史一样,它不可避免地有所粗疏、忽略。

对于这段哲学史最重要的认识兴趣,也不在于对所有重要的哲学家进行尽可能完整的阐明。没人知道到底谁才是最重要的哲学家,这就是问题的开始。因此有这样的哲学家,由于他们时至今日在哲学史中还 保持着重要性 ,因此看起来很重要。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哲学家,他们 曾经 一度对哲学很 重要 ,但是今天很少受到关注。还有一些哲学家和讨论,在古代哲学史上仅 受少许关注 ,但是以今天的观点来看它们很有启发性并且极为有趣。还有,人们尤其应该想到那些 在他们的时代完全无足轻重 的哲学家,比如叔本华,以及尼采。【19】后者今天被看作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哲学家,但是他巨大的声望是在死后才获得的。而一些哲学家的情况则刚好相反, 时代精神 曾赋予他们巨大的重要性,但是今天他们已失去影响力。我们又该如何对待那些具有极大影响力的哲学式的思想家,比如马克思(Karl Marx)、弗雷格或者卢曼(Niklas Luhmann),按照他们的自我理解,他们 根本不是哲学家

这种情况就要求,哲学史不能完全按照编年的方式讲述那些被选出的哲学家。一些个别问题总是会被着重加以评价和说明。而这整部著作可被视为一种连载小说,它谈及的是那些始终同样重要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具有其常新的时代外衣。

无论如何,这样一种“历史”总是一次令人棘手的冒险。人们过于仓促,就像那些游客,他们在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海滩上、在豪华度假村的栅栏后度假,而后声称已经认识了这个国家。因而最终人们应当谦虚道,他们并没有书写哲学史,而只是在传承的狭小道路上留下一个新的脚印,这个传承形成了那样一些图景,时至今日我们将之与那些时代对应起来。

亲爱的读者们,如果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哲学向你呈现的并非只是知识领域甚或“专业”,那么这部哲学史的任务就算达成了。因为所有哲学最终都不只是专业知识的获取。在20世纪之前,大部分伟大的思想家都不是专业人士,也不是哲学教授。维特根斯坦说:“哲学不是理论,而是行动。”这种行动让我们对生活和共同生活中经常出现疑问的假设和断言更为敏感。你的目标不再像以前那样是 唯一一种 真理( die Wahrheit)。【20】热爱真理的人不会吹嘘自己占有了真理!你的目标是扩展我们思考和生活的范围。做哲学是对我们思考工具的磨砺,其寄希望于,我们能稍微更自觉地体验到我们存在的有限时间。而这可能只是为了,去理解我们尚未理解的东西。

理查德·大卫·普莱希特
科隆,2015年7月 amxX7lSoh6AvrsqJB6zC5wuOHmRQDG1kzxaxncCMUUyi18i/YyijuX80UUndZq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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