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山搬个凳子坐在门口,戴红袖箍的王大娘便跑到他面前,低声说:
“老刘,那小子不是修收音机吗?怎么骗你东西呢?”
刘汉山看她一眼,无奈地叹道:
“他给我修好了留声机,我送他一堆破烂,这叫骗吗?这是靠本事吃饭。
现在风向变了,什么叫市场经济?收破烂都不允许,那叫什么市场经济?
对了,你家刚做好的立柜,不是要烙画吗?别找人了,刘汉就可以干。”
王大娘惊奇不已,那丫不但会修留声机,还会烙画?
两人正聊着,刘汉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一头汗:
“刘爷爷,我回来啦,大娘好。”
王大娘笑了笑:“我姓王。听说你维修电器不要钱,只收破烂?”
重点点出了‘只收破烂’,占便宜的事情谁不想呢。
刘汉笑了笑:“是啊,王大娘,废品顶手工,烙画也一样,一袋子废品就够。”
王大娘非常满意地笑道:“好孩子,跟我来。”
……
王大娘带着刘汉进了门,忽然不放心了,别是拿我家立柜练手才不敢要钱吧?
她问:“你跟谁学的烙画?”
刘汉干脆地说道:“你找块不用的木板,我烙一个简单图案你看看,行就行,不行我赶紧走,咱们谁也别耽误谁的时间。”
王大娘非常意外,她信奉一个真理,能耐越大的人,脾气越大,这孩子只看说话的硬气,水平是够了。
她立刻改变主意:“不用试了,直接画吧。”
说完带着刘汉进了里屋,果然在墙角有一个崭新的立柜,还没刷油漆,这得等烙画之后再刷。
刘汉先打开两个柜门检查了一下,确定三合板不会脱落,又看了一眼屋里的摆设,问:
“这立柜以后就放在这里吗?”
“放哪有什么区别吗?”大娘纳闷地问。
“区别大了。画得和房间协调,如果你的房间挂着仕女图,那我就得画山水。如果是放在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房间,那就浪漫一点;如果是中年人的房间,那就传统一点。另外,你放这个位置看着浓淡相宜,但你挪到中间就未必和谐了,所以你先定下位置,我才能画。”
王大娘听得嘴巴微张,不明觉厉。
随后喜笑颜开地道:“就放在这里,这是我们两口子住的房间,你画吧。”
“好。你这插座离的太远,电洛铁的线不够长,有插排吗?”
“没有啊。这怎么办?”
“有大螺丝刀也行。”刘汉随口道。
王大娘立刻从抽屉里找了一个大螺丝刀,刘汉动作如风,直接把两个柜门卸了下来,倚到炕沿儿上。
王大娘看的暗暗点头,这一看就是干活的人,太麻利了。
刘汉揷好电烙铁,然后等着加热。
王大娘心中暗自得意,我家有的是旧报纸,一袋子卖不了三毛钱,我都懒得去卖,这可是你自己要的。
刘汉全神灌注,拿着电烙铁开始画。
一起手就是女人脸,几下就把神情勾勒的惟妙惟肖,然后再扩张,这个时候就加速了。
烙画,完全是烫出来的美,败笔不要理会,那样才自然,如果刻意追求每一笔的完美,整个画面会给人一种死板、压抑的感觉。
所以作烙铁画,动作都是行云流水、浮若游云、矫若惊蛇,一气呵成,关键在那个气,那是一种精神,那画出来才是好作品。
刘汉连十分钟都没用上,一幅‘宝钗扑蝶’就完成了。
其实他吹了半天,只不过是故弄玄虚,不这样没有大师范儿,吹完了画的不好也觉得好。否则你画的再好也能挑出毛病。
他还没进门的时候,就打算画这个,男人喜欢是最重要的,管老娘们儿干什么,她们喜欢高仓健你能画吗?
所以下一幅,还是女人脸,然后拓展开来。
黛玉葬花。
刘汉画完,也不问是否满意,直接把两个柜门安装好。
王大娘却真的非常满意,主要是刘汉的暗示起了作用,她越看越协调。
刘汉干脆利落地收起电洛铁,拿起袋子。
王大娘笑道:“跟我到后院。”
……
刘汉目光转圈一扫,这是一个套院,另有大门,不知道是不是一家人,院子里杂物很多,但值钱的破烂没有。
倒是一张破桌子底下,有一只正在舔食的猫,让刘汉心中剧烈一跳。
猫不值钱,但猫食盘子贵。
那是北宋官窑手印笔添,看着就像全是裂纹,颜色像屎那么难看,就像刚做好还没定型的时候,被人一巴掌按变形了,而且满满全是污垢!
但就这个东西,过十年能卖一百万!
这个年代没有假货,有也是民国仿制,或者清仿。
真的都不值钱,谁还造假?
刘汉宁肯不赚钱,也要破烂,就是赌的这种机会!
王大娘指着桌子上的报纸,笑吟吟地道:“这些报纸都是没用的,你能拿多少拿多少,只要你能拿走都给你。”
这一堆报纸用麻袋装还差不多,但真装了也背不动,还不值钱。
可王大娘发现刘汉居然一脸笑容,顿时纳了闷了。
刘汉笑道:“大娘,这个猫是你家的?”
“是啊,这是我女儿养的,你喜欢猫?”王大娘眼睛一亮。
“我最喜欢猫了,你要把猫送给我,我就不要报纸了。”刘汉笑说。
王大娘顿时怀疑,他不是要弄回家吃肉吧?
她心中却非常高兴,讨厌死这个猫了,扔都扔不掉,这下彻底了断:
“好,既然你喜欢,连着猫食盘子一起拿走,别让它跑了,它能自己回来。”
“放心吧。”刘汉赶紧蹲下抱住那只狸花猫,再也掩饰不住,对着猫哈哈大笑,果然买一赠一啊。
王大娘感慨不已,他这么喜欢猫啊?
她怎么也想不到,刘汉要的是盘子。
这个年代的人,思想很统一,文物都是四旧,是垃圾,是屎。
就这盘子,扔大街上都没人捡,啥用没有。
如果刘汉直接说要这个盘子,王大娘会以为他脑袋有毛病。
刘汉先把猫装进袋子里,又随手端起猫食盘子放进去,小心翼翼的拎起来,喜洋洋的就像要入洞房:
“谢谢王大娘,我先走了。”
王大娘一直送到门口,直到刘汉没影了,还在感叹,居然有这么爱猫的人?
刘汉回到家中,赵梦和甜甜瞪大眼睛,他出去的时候没有袋子。
小心的把袋子打开,先把猫放了出来,甜甜立刻喜笑颜开的去抓。
狸花猫轻灵的逃进里屋,跳上了炕,喵喵几声,显然对装袋子里表示不满,然后就端坐在那里,又是洗脸又是抖毛,就像少女在梳妆打扮。
赵梦有些担忧,他去偷了一只猫?这就是晚上吃的肉?
刘汉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五个火烧。
“梦,晚上吃肉,别省着,你和甜甜一起吃。”
赵梦小心的接过,弱弱地问:“你又借钱了?”
“放心吧,修理电器赚的,你吃完去打一斤醋回来。”说完掏出那张五元钱给了赵梦。
赵梦震惊,修电器能赚这么多?
她不敢多问,男人刚好了一会儿,别又刺激犯病了。
她放下火烧,匆匆拿着醋瓶子走了。
这年代没有袋装醋,要么是散装,要么是瓶装,只有副食店才卖醋,一切都像机器般运转,没有哪个螺丝钉是在空中飞的。
刘汉麻利的打了一盆水,把盘子洗的干干净净。
然后换了一盘水,赵梦正好拿着醋瓶子回来。
刘汉把醋全部倒进了水盆里。
赵梦瞪大眼睛。
然后看着刘汉,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破烂不堪的东西,浸泡在水中。
赵梦终于放下心来,没犯病,这是去锈蚀。
忽然敲门声响起。
赵梦快步打开了门,是隔壁李大娘。
“大娘,进来坐吧。”赵梦露出甜美的笑。
李大娘满头灰发,一脸慈祥:“我不进去了,刚才看见你买醋,你开工资了?”
这明知故问,月底才开工资,显然另有含义。
赵梦干脆地问:“刘汉问你借钱了吧?多少?”
刘汉深感脸上无光,低着头擦盘子,一遍遍的擦。
“三块钱。”李大娘笑说。
赵梦掏出三块钱。
李大娘收了钱,笑容满面地道:
“有个事儿,你也别生气。刚才有人到我家来调查你的生活状况,说是副食商店丢了东西,王主任怀疑是你干的,所以报了官。
我是不信的,你有个数就行了。估计也不至于把你怎么样,毕竟带着孩子,最多明早把你开除了。
王主任就是看你没有背景好欺负,落井下石,夺了你的工作而已,待业的太多了。
公社只能给你安排一次,有了污点就不能管了,我看你还是早做准备,再找一份工作吧,别指望刘汉了。”
说完,看看赵梦苍白的脸,摇头叹息。
无奈的走了。
刘汉过来把门关上,柔声道:“梦,你相信我,以后你不用上班,我们天天吃肉。”
赵梦怔怔的看着他,脸色慢慢恢复过来,竟然还多了一丝红晕,男人以前从来没这么亲昵的叫过她,可今天说的无比坦然真诚。
她忽然就对生活有了信心,同时也有了勇气。
她坚定地道:“我没偷东西!我饿死也不会偷东西,我明天上班就找王主任,必须还我一个清白!”
刘汉拉着她的手,柔声地说:“乖,听老公的话,工作不要了。我保证王主任会亲自来找你,给你赔礼道歉,给你补偿损失,而你什么都不用做。”
赵梦再次怔住,男人真的变了,变得比原来最正常的时候,还要优秀的多。
只是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就让她心中无比安宁。
她温柔的点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多久没那个了?
刘汉却把盘子贴身藏好,再次走出了家门。
……
刘汉找到了裤裆街,就辨别不清了。
他前世认识赵大鹏的时候,这里是高楼大厦,已经不叫裤裆街。
唯一能确定的是,赵大鹏肯定住这里,他是坐地户。
而现在是一片老宅,最高的是二层楼,长长的公共走廊,不带厕所,也是家家烧煤的。
刘汉站在公共厕所门口,仔细揣摩,那丫住哪呢?
正好一个中年男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刘汉连忙一脸笑容:“大叔,我打听一下,赵大鹏住在哪?”
中年男子很警惕地问:“你找他干什么?”
“有点小买卖想和他谈一谈。”
中年人立刻摇头道:“不知道。”
显然是不信刘汉的话。
径直走了。
刘汉反倒确定无疑,眼看着中年人上了楼,进了一户人家。
他立刻走到那家楼下,仰头高喊:
“赵大鹏!”
这年头喊人很正常,通信基本靠吼,一嗓子整个楼都能听见。
刘汉等了三秒,又喊了一声。
出乎意料,一楼的门打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探出头来,一脸疑惑。
刘汉一见大喜,跑过去道:“大鹏,家里方便吗?”
赵大鹏一身的军服,非常的结实,但他可不是军人,穿的是他爸爸的衣服,他纳闷地问:
“你是谁?”
“刘汉。”
刘汉弄的像认识十八年的感觉,随意地道:
“我有北宋官窑手印笔添,你要不要?”
赵大鹏眼睛一亮,立刻不管是谁了,左右一瞅:“进来。”
刘汉跟着他进了门,对面厨房的赵妈妈问:“这是谁啊?”
“阿姨好,我叫刘汉。”
赵妈妈满意了,这不是烂人。
大鹏直接带着刘汉进了自己卧室,关好门,道:“我看看。”
刘汉把文物拿了出来。
赵大鹏小心的拿在手中,仔仔细细的查看,他其实不太懂文物,刚干文物贩子没多久。
此时他根本没见过这种瓷器,笔添是什么玩意儿?
他也不问,冒充内行挑毛病,好砍价。
刘汉心中暗笑,他对赵大鹏了如指掌,即便四十年后,也没高明到哪去。
就等他露馅。
赵大鹏很沉得住气,认真检查了五分钟,刘汉也没说话,他只好先开口:“十块钱。”
刘汉接了过来,重新贴身收好,严肃地道:
“这是一级甲等文物,也就是国宝,你问清楚了价格,然后再找我。”
赵大鹏立刻道:“一百块。你别以为我能赚多少,港商那边给的价很低,对了,你听谁说我住这?”
刘汉摆手道:“除了价钱,别的都不重要。你给我一个公道,以后咱们常来常往,文物有的是。如果第一次就谈崩了,就没有以后了,提谁都没用。”
赵大鹏反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
“还有梨花开,你认识啊?看你开这个价就不懂。”
赵大鹏顿时有些颜面无光,板着脸道:“什么国宝一百块也买下了,你以为我没见过国宝?博物馆收国宝也就几十块!”
刘汉笑道:“你这么说,我还没花钱就拿到国宝了,难道这东西一文不值?
别提博物馆,人家那叫权威定价权,嘴大吃四方。
其实真正赚钱的方法,是收藏,可惜我需要钱。
实话实说,我爸爸进去了,说他投机倒把,我需要一千块钱。
就这东西港商一万不收,你不用卖给他,拿回来等我来赎回,一年时间,我给你两千。
你别总让人压价,让他以为你什么都不懂,一定要拒绝一次,你就说拿回去收藏,他立刻就懂事儿了。”
赵大鹏不自觉的点头,他从未见过刘汉这种人,莫名的觉得无比熨帖,这种朋友太有用了,他笑道:
“那以后我怎么找你?”
“跟我回家坐坐。”
“好。我给你一千,把盘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