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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圣五年正月,赵行德来到灵州附近的一个镇子,距他去年夏天离开都城开封,已过去将近半年的时光。这里是宋前线卫戍部队的根据地,两三年前还是个无名小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由于驻军和大批居民迁入,如今已经发展成一座新兴的边防市镇。宋军先前的根据地在灵州,北距此镇五十里,唐代以来一直设有朔方节度使,但二十五年前,即咸平五年,灵州落在了西夏手中。

灵州往西,就是汉武帝开拓的“河西四郡”,也称“五凉之地”,是连通中国腹地和西域的一条走廊,汉代以后一直是历朝与西域交往的根据地,一度由设在凉州的河西节度使统辖,后来移交沙州的归义军节度使掌管,一直属于中国的势力范围,但自从被吐蕃、回鹘占领之后,就成了不受管辖的化外之地。目前,多个少数民族在此建立小国,割据为政。其中最强盛的是西夏,以兴庆为根据地。此外,吐蕃盘踞在凉州,回鹘占据了甘州,汉族势力则沿用归义军节度使的名义,统治着这条走廊最靠西的沙州地区。

初到这个位于黄河西部的边镇,赵行德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居然还是汉土。汉人在居民中只占极小一部分,其他各族的人口是汉人的数倍,在城内各自聚集成小部落居住。这个边镇还统管附近的七个小镇,赵行德来这里之前曾去过其中几处,守镇军队都是由各个民族的人混杂而成,令人恍如身处异国。

在这半年的路途中,赵行德学会了一些其他民族的语言。他结识了一位会说突厥语和党项语的汉族年轻人,两人一路同行,为他学会这两种语言提供了便利。另外他还多少学了些回鹘语、吐蕃语和西夏语。然而,他一直没能看到西夏文字,也不能确定西夏是否真的拥有文字。毕竟,准确来说,汉地的西夏人不能算是真正的西夏人。他们体内虽然流淌着党项族的血,但和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且日渐强盛的西夏人不同。他们游离于西夏国之外,不过是些零散的无知土著,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西夏人。

赵行德在城西北角的寺庙里租了一间屋子,靠给人代写些申报年租赋役的文字维持生计。他打算在这里待到春天,等雪融化后再前往五凉之地。这段时间里,正月降雪四天,二月降雪六天,三月则有三天降雪。尽管天气严寒,城里却每天都有军队进驻或出征,极为喧嚣。军队里混杂着诸多民族的士兵。

西夏族的根据地在兴庆,就是赵行德在开封集市上救下的女人所说的“伊鲁卡伊”,距此只有百里之遥。最近几年,兴庆的西夏军一直避免和宋军正面交锋,宋军亦然。西夏是因为忙于征服本国周边的其他民族,而宋军则是担心与西夏开战,会让比西夏还强大的契丹有机可乘。因此,两军之间暗潮汹涌,气氛紧张,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冲突。

冬去春来,和煦的阳光开始照耀在城外的沃野。一日,赵行德向边镇官府提出申请,希望获得批准去凉州。因为冬天里赵行德认识了几位回鹘商人,已经私下商定随他们一同前往凉州。不料,三天后申请被打了回来,上面赫然盖着“不准”二字。

凉州是一个较小的城邦国家,由吐蕃的分支折逋氏一族所建,国内各族混居,其中汉族约有五百户,散居于城内外,从事农耕。凉州位于河西走廊的东端,既是交通要道,又以出产良马闻名,自古就有“凉州之驹冠天下”的说法。正因如此,凉州也成了各族的必争之地。西夏曾多次出兵意欲拿下此地。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西夏一度赶走当地的豪族,占领了凉州。第二年,当地人在回鹘的支持下反攻,西夏又被迫撤离。此后,西夏每年都会派兵前来骚扰,烧毁房屋,抢夺良马,但不敢长期占领此地,这是担心宋会出兵阻止,因为西夏占据凉州,受损最大的便是宋。

宋、西夏、盘踞在甘州的回鹘,都视凉州为必争之地。宋与西夏的大部分军马来源于此地,而回鹘人则借贩卖马匹牟取暴利。

宋夏两国若大动干戈,凉州必定成为导火索。这已是熟悉边疆形势人士的共识。赵行德的凉州之行被拒的时候,正是西夏要大规模进犯凉州,而宋军也日趋活跃、加紧防范的时期。

赵行德并非不了解这些情况,他知道各方军队都在蠢蠢欲动,却认为不至于立刻开战。凉州城里住着很多西夏人,他们与土著民、汉人以及其他民族的人生活在一起,自由往返于西夏都城兴庆和这座边镇之间。赵行德是汉人,不能直接去兴庆,但到了凉州,总会找到机会。

这天清晨,赵行德趁天光未亮便起床,将自己的马拉到了厨房后面。这是他从开封出发后换乘的第三匹马,在环州买的。他正把随身行李载上马背,寺院的仆役走出来询问他在做什么。赵行德只得对如影子般站在微暗中的仆役如实相告,说自己打算混在回鹘人的商队中去凉州。仆役听了大惊失色,盯着瘦小的赵行德看了半天,说:“一旦被发现,你这可是砍头之罪啊。”

“怕掉脑袋,就什么都做不了。”赵行德答道。他料到路上会有危险,却丝毫没有感到畏惧。“不说这个,帮我把这些装上马背吧。”赵行德指着脚下的行李说道。赵行德长得瘦弱,对他来说,这才是当下最大的难题。

东方渐白,赵行德跟随回鹘商队向城门走去。商队由二十头骆驼和三十匹马组成,赵行德跟在队伍最后。由于赵行德没有正式的手续,商队队长悄悄给守城军人送了一匹杭州丝绢。靠着这份打点,一行人顺利出了城门。商队穿过平原,一路向西。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阡陌纵横,树木渐露新芽。到了中午时分,青葱的绿色渐渐淡出视野,四周已是一片灰色。未见起风,却沙尘漫天,队尾完全湮没在其中了。傍晚,商队进入黄河流域。第二天一直远眺黄河,与河道平行而行,第三天进入毗连贺兰山脉的高原地区,第四天下午走出高原来到水草地带,第五天开始进入最艰苦的沙漠地带,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才穿越沙漠,重见绿色。凉州越来越近了。

到达凉州前的最后一夜,一行人宿营在平缓的山坡上。夜半,远处忽然传来大队人马行进的轰鸣声,众人从梦中惊醒。赵行德大惊之下奔出帐篷,只见成百上千的骑兵正在行进。四周没有月光,只有些许微光朦胧如烟,那黑压压的人马向凉州方向疾驰而去,犹如奔腾的大河。各路人马之间相隔一小段距离,一队又一队地接连进发。

“开战了!开战了!”

骑兵全部通过之后,一直屏息而望的回鹘商人们立刻骚动起来。他们收起帐篷,牵出骆驼与马,在冬日般刺骨的料峭春寒中慌乱地装载货物。

一行人决定放弃凉州,改向北行。就在这时,远处再次传来了如雷般的嘶鸣声和马蹄声。听声音,离商队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疾驰而去的方向,却正是商队打算前往的北方。战斗到底发生在哪里,北边还是南边?昨晚那些骑兵与刚经过的骑兵是敌是友?人们惶惑无凭。

一整天,商队都在四处转移。可是无论东西南北,走到哪里都能迎头遇到军队,并且无从辨别这些军队到底属于哪个国家。远处的丘陵上,也有几支商队在东躲西藏。

东奔西走了一天,全是徒劳,到了晚上,商队还在丘陵的山腰处打转。重新商议后,大家决定按原计划前往凉州。待夜深,由骆驼、马匹和商人组成的长长队伍向西开拔。

军队行进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时远时近,但商队不为所扰,一路前行。东方渐白时,队伍却突然大乱,马惊驼奔。原来有几十支箭飞来,落在队伍的周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回鹘队长命令队员们舍弃驼马货物,迅速向凉州方向逃命。很快,人们依令四散,朝向西面的原野奔去。只有赵行德不舍弃马而去,马背上装着他的生活必需品。赵行德本想骑上马背,但为了避免为流箭所伤,他只能牵着驮着货物的马飞奔起来。

太阳高高挂起时,赵行德来到了白沙原上。白沙含有盐分,因日光的变化忽青忽白。赵行德停下马,开始吃早餐。这时,他发现沿着自己奔来的方向,走过来一群骆驼和马。看上去像是哪里的商队,只是队形散乱,似乎没有带头人。

一大群牲口越来越近,赵行德吃惊地站了起来。居然是今早他们商队扔下的骆驼和马匹!牲口走到他的身边,很自然地停了下来。有一头骆驼背上中了一支箭。

休息过后,赵行德带着这群无主的骆驼和马匹开始前进。这回,他和他的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下午,赵行德听见远处传来喊杀声,战场似乎离得很近。只见四面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应该已经接近凉州,却看不见绿洲。

赵行德在矮丘之间发现一眼清泉,周围稀疏地长着几棵树。虽然时间尚早,他仍决定在此露营,于是叫停了随行的骆驼和马匹。他已极度困乏,顾不得毒辣的阳光斜射在身上,在草地上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赵行德被骆驼的悲鸣和马匹的嘶叫声惊醒。明明是在夜里,四周却亮得让他恍若梦中。骆驼和马匹惊慌失措,来回走动,周身红彤彤的,像是烧熟了一般,十分醒目。远处的喊杀声惊天动地,衬得眼前的大漠更加宁静澄明。

赵行德跑上山坡,发现不远处的旷野上,一柱火光直冲云霄。火光中,骑兵队正在酣战。显然是主力部队在交战,但赵行德只能看见局部,几队骑兵在火光和黑暗中冲进冲出,严整有序。

突然,四周比之前又亮了几倍。右边山坡上一道火柱再次冲天而起。与此同时,咫尺之外,喊杀声突起,那声音分不清是人是鬼。就在眼前的山坡边,几百名骑兵由西向东冲杀而过,伏在马背上的骑兵的身姿清晰可见。紧接着,所有的山坡间都响起了喊杀声。

赵行德跑回宿营地,拉起自己的马就走。其他骆驼和马匹也跟了上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周围亮如白昼,四面八方激战正酣,成千上万的人马正在疯狂厮杀。赵行德拼命向暗处逃去。当他终于脱离火光,钻进黑暗里时,才发现这里也是战场。四周暗了下来,耳边能听到利箭带着寒气破空而来。

赵行德意识到他和这些骆驼马匹已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索性放慢脚步,信步向前,心里打定主意,不管遇到什么障碍都不再躲避,坚持前行就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赵行德牵着马,一会儿走进漫天火光中,一会儿消失在茫茫黑暗里,向着西方稳步前行。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越过丘陵,越过湿地,一直向前。

拂晓时分,赵行德发现前方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城墙。几股黑烟从墙头升起,染黑了天空。黑烟未及的天空,则泛着异样的红色。赵行德清点了剩下的牲口,安顿它们休息。有六头骆驼和十二匹马,像忠实的仆人一样,追随着赵行德的马,一路走来。四周安静异常。

赵行德决定原地休息。他看见正有部队从右侧城门鱼贯而入,骑兵和步兵交叉排列,队形整齐,花了很长时间才全部进城。

赵行德等到再没有人进城,这才拉起自己的牲口群,向城门走去。可没走多远,又停了下来。就在前方大概两百米处,又有新部队出现,与方才一样队形整齐,正在做进城准备。

赵行德想赶在他们前头进城。他牵着骆驼和马,来到城门前,又停下来清点了自己的牲口,然后向土筑的高大城门走去。

一进城门,战场特有的尸臭味就扑鼻而来。城门内是一段上坡,上了坡是一个广场,里面聚满了士兵。

迎面走来一名汉人士兵,赵行德赶忙问道:“这是哪里的部队?”

“你说什么?”士兵翻眼瞪着赵行德。

这时,几名士兵边喊边跑了过来:“让开!”

喊的是汉语。赵行德急忙拉着牲口避到一边。刚才在城门外看见的部队进城来了。

“这是哪里?”赵行德再一次问身旁的士兵。

“你说什么?”士兵恶狠狠地瞪着他。很快,就有几名士兵跑过来抓住了赵行德。城内似乎起火了,浓烟透过前方的树林不断冒出。士兵们将赵行德两臂架起,强行让他与牲口群分开。道路狭窄不平,穿过了一片低矮拥挤的小房子,来到一处安静的街区,房屋外都砌有长长的土墙。如果没有战火的洗劫,这里应是一片和平富庶的繁华城邦。赵行德被拖着穿过了几个街区,所经之处,看见的都是士兵,没有一个百姓。

不久,赵行德被带进一座大宅邸,四周高墙围绕,院内建筑布局疏落,每幢房子周围都有宽敞的空地,到处挤满了士兵。赵行德被带到一幢房子前停下。士兵们一下子围了过来。他们都是汉人,与赵行德有着相同的面庞与肤色,说着相同的语言,却对汉地之事一无所知。

赵行德问眼前的士兵老家在哪里。对方先是说了一个赵行德不知道的地名,而后大概觉得这个提问是在侮辱他,突然一拳打了过来。赵行德只得小心翼翼地找其他士兵搭话,结果再次被没缘由地打倒在地。

此后,赵行德一开口便挨打。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时,一位看上去二十八九岁的队长走了过来,盘问起赵行德的姓名、籍贯以及来此的经过。

赵行德一一如实作答,还是每答一句便挨一次打。耳光重重地打在脸上,每次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一下子飘起来,在空中变成一根木棒,歪斜着,最后横着落回地面。赵行德不再说话。他猜问题大概就出在语言上。一顿暴打之后,赵行德被剥光衣服换上了军服。他知道,穿上这身新衣服,自己便和那些士兵看上去一样了。随后,赵行德被带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宅邸。那里也全是军队,士兵们在广场上三五成群地站着用餐。

赵行德按指令站到广场的一角,立刻有一群士兵围了过来。这次,赵行德没有开口,以免再次挨打。其中一名士兵走到赵行德面前,递给他一个馒头,说道:“快吃。马上出发了。”

“去哪里?”赵行德问道。

士兵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去和回鹘人作战。赵行德知道,他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士兵,尽管他连自己在哪里、进了谁的军队都还没弄清楚。

当晚,赵行德侥幸躲过了和回鹘人的战斗。他和其他十几名士兵一起,被派去看守城外的牧马场。在那里,他才明白自己所在的是西夏的汉人部队,这座城池就是凉州,已被西夏正式占领,而回鹘军是来救援凉州的。

原来,西夏已经做好与宋军正面冲突的准备,发兵仅三天就从吐蕃手中轻取凉州。

阴差阳错,赵行德就这样被编入了西夏的汉人军队,在凉州度过了天圣五年,迎来了天圣六年。

自赵行德到凉州后,就只见过军人。原来,西夏占领凉州后,青壮男子全被收编军队,老弱妇孺则被赶到城外种地,或是在水草地带从事放牧。

凉州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一出城就是良田千里。西夏占领凉州,等于将河西第一粮仓成功收入囊中。另外,这附近出产的马匹号称天下第一,环庆马位居第二,秦、渭等其他地区所产马匹虽骨骼粗大,但行动笨拙,不适于作战。凉州城北是一望无际的牧场。从城楼放眼望去,成群的战马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广袤的牧场里。因管理这些马匹需要大量人手,西夏占领凉州之后,没有杀害百姓,而是将他们收入军队或赶去城外农耕牧马。

其实,不止凉州百姓,西夏人也一样。男性一律从十五岁开始服兵役,分正规军和杂役两种。正规军配军马与武器,全副武装。没有编入正规军的,就被安排做杂役,以减轻军队负担。其余不服兵役的人,全部遣往灵州、兴庆附近土地肥沃的地方从事农耕。

驻扎在凉州附近的西夏正规军号称五十万大军。另外还有由各族俘虏组成的杂牌军十万人。此外,灵州、兴庆共两万五千人,边境一带还驻扎有七万人。

赵行德所在的汉人部队是正规军的先锋部队,称为“前军”,精选汉人中的勇者组成,每逢战斗,必打头阵。这支队伍中既有俘虏,也有世代居住于此的当地百姓,但聚集于此的都是勇猛善战的年轻人。至于赵行德,恰巧在战斗的第二天来到凉州,就误打误撞被分配了进来。

部队每天都在城外练兵。赵行德虽然天生瘦弱无力,但也全力以赴,刻苦训练。不能当兵的人,会被发配到黄河流域以外去开垦荒地。在凉州当兵再苦,也总比被发配到荒地去好。

这一年里,赵行德经历了三场与甘州回鹘人的战斗。每次他都受伤昏迷,其中两次还受了重伤,不过都被马驮了回来。西夏士兵出战前都用钩锁将自己和马绑在一起,即使阵亡也不会落马。因此,每战过后,都有大量战马驮着死者、伤者、昏迷不醒的人回到部队。

战斗中赵行德的任务是策马直冲敌阵,同时用安在马鞍上的旋风梭发射石头。赵行德的力气不够在马上挥舞兵器,但发射旋风梭不需要太大力气,作为泼喜陡(即射手),身轻体小反倒是个优势。

这三次战役中,赵行德都担任射手,他只管低伏在马背上,头也不抬,专心射石。再英勇的人,在敌阵中冲杀都非易事,幸亏胯下战马不用下令也懂得载着主人狂奔猛突。赵行德总是在中途就失去意识,待醒来时已经回到己方阵营,被战友救下马来。到底是怎样穿过敌营又安然返回,赵行德自己也不清楚。

第三次出战时,赵行德身负多处刀伤,苏醒时同伴正在为他救治。到底是何时负伤,他自己都不清楚,估计是在昏厥之后。几场战斗过后,赵行德觉得打仗也不难,只要射出几颗石头,昏厥也好,受伤也好,一切由命,连出阵和归阵都由马负责。

不打仗的闲暇时间,赵行德就四处打听,看是否有人懂西夏文字,但他所在的部队里没有一个人识得,甚至连西夏是否有文字也没有人知道。兴许军官里有人认识,但作为一名小兵,他没有机会接近长官。能搭得上话的几名长官,不要说西夏文,连汉字都不认得。

灵州和兴庆有西夏的政府机关,商业也繁荣,生活中有可能用到文字,可凉州是军事前沿,人们的生活与文字完全无缘。

就这样,赵行德在凉州蹉跎了一年时间。到了天圣六年,部队里盛传西夏不久将对甘州发动大规模进攻。这倒也在意料之中。西夏自占领兴庆和灵州以后,又越过大漠吞并了凉州,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甘州。甘州是回鹘人所建的一个小国,此前一直与西夏为敌。赵行德也猜测进攻甘州的日子不远了。

三月底,城外忽然喧嚣起来,每天都有军队集结驻扎。夜晚登城四望,广袤的旷野上燃满了军队的营火。驻扎在城内的各部也开始忙着检查武器装备。

四月初的一天,西夏王李德明的长子、全军统帅李元昊前来检阅,军队全部被召到城外的广场上集合,赵行德所属的汉人部队排在最后。检阅进行得十分缓慢,赵行德他们从清早列队,直到日落才轮到接受检阅。正值夕阳西下,金色的残阳给广场、城墙、东边的水草地带、西边的草原都染上了一层红色。赵行德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西夏少帅。他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长五尺有余,虽不魁梧,却自带威严。夕阳中,李元昊浑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李元昊从队伍前慢慢走过,目光从头到脚扫过每名士兵。检阅完毕,走向下一名士兵时,他总是会给前一名士兵留下一抹微笑。他的目光沉静有力,直沁人心。每名士兵都倾倒在他的凝视中,心中腾起一腔热情,愿意为他献出生命,在所不惜。

赵行德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自己居然成了李元昊的部下,居然曾经为他舍生忘死,今后还会继续为他征战疆场,而且,自己居然对此毫不抗拒。

阅兵结束回到城内后,赵行德被长官朱王礼叫了过去。朱王礼手下管着百十人,他四十出头,屡建战功,其勇猛在军中无人比肩。

“听说你小子把名字写到衣服上了?”朱王礼边说边盯着赵行德的衣服上下打量,很快目光停到了一处,指着那上面写的“赵行德”三个字问道,“这是你写的?”

“是。”赵行德答道。

“我要是认字,早当大官了。打了这么多胜仗,就因为不认字才爬不上去。今后我会关照你的。上面来指令时,你来给我读!”朱王礼说道。

“没问题,随叫随到。”赵行德爽快地答道。他在心中暗想,和这位骁勇善战的上司套上关系,倒也不是坏事。

“正好,现在就有一封。”朱王礼把手里的一块布递给赵行德看。

赵行德上前一步,一眼便知那不是汉字,而是和汉字相像的西夏文,也是赵行德绞尽脑汁不得解的奇妙文字。赵行德说,这不是汉字,他不认得。

“不是汉字就不认得?”朱王礼鄙夷地看着赵行德,接着又喝道,“行了,下去吧!”

赵行德没有听从命令,而是解释道:“这是西夏文。只要找到认识这种文字的人,我两三天就可以学会。我一直想学西夏文,您派我去兴庆学吧。我很快就能为您效力了。”

“当真?”朱王礼目光锐利,端详了赵行德一会儿,说道,“好!这一仗,你小子若能活着回来,我就让上面派你去学西夏文。我说话算话。只要咱俩都活着回来,一定让你学西夏文。记好了!”

这次换赵行德提问了。他想知道朱王礼不识字,又怎会发现他衣服上的名字。

“不是我,是李元昊。”朱王礼再不肯多说。

这次之后,朱王礼经常传唤赵行德,交代他做一些事情。赵行德识文断字这事似乎让朱王礼对其大感兴趣,甚至对他产生了些许敬意。

五月中旬,李元昊亲率大军进攻回鹘人据守的甘州城。在出征前一天,朱王礼又把赵行德叫去,说道:“我把你编入我的直系部队。以往打仗,我这支队伍就从来没败过。虽说战死不少,但活下来的就赢了。特许你加入。”

听了这话,赵行德一时不辨悲喜。

朱王礼又道:“若赢得了这场,我要为咱们部队建碑。到时,由你来写碑文。”

“建在哪里?”

“天知道。也许是沙漠,也许是甘州附近的村落里,到时再说,赢在哪儿就建在哪儿。这是场硬仗,说不定全军覆没。”

“死了要怎么建?”

“谁死了?老子吗?”朱王礼目光一闪,喝道,“老子保不齐就不死。就算死了,碑也要建。”

“要是我死了呢?”

“你死了就麻烦了,我得想办法让你活着。不过,这可不好说。出征前夜和我说过话的人都死了。你这家伙没准也活不成。”

这新晋队长说话可真难听,赵行德这样想着,却并不觉得死有多可怕。他只管接着问,碑文用汉字写还是西夏文写。

“笨蛋!”朱王礼吼道,“当然用汉字写。老子又不是西夏人。西夏文那东西,宣读命令时用就够了。”

据说朱王礼原是驻守灵州的宋军士兵,灵州陷落时当了西夏的俘虏,后来被编进了前军。当然这些都是传闻,没人和他本人对证过。据说朱王礼深以为耻,要是有人谈及此事,他就会勃然大怒,让人无法收场。

赵行德喜欢这位四十出头的勇士。 zOh7EyCLG1KwGQNKoB//LxeIGawJm7vxGTalnQ9G9NT53qnHwawc6/oKDnfdXi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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