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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金泽(上)

1

吉敷竹史站在东京大学赤门右首侧那座综合研究博物馆举办的“从赤门到金泽”展会场中。他来这里是因为听闻在金泽东茶屋街经营“听香茶屋”的通子也展出了作品,不过在看展途中被一幅日本画吸引,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于是,吉敷驻足久久凝视,不肯离去。

这是一幅华丽的装饰性绘画,作者是名为鹰科艳子的日本画作家。画中包含了许多强烈吸引吉敷的要素,使他双脚如同扎了根似的动弹不得。若是过去在那些讲谈本或漫画书中,倒可能看见这样的剑豪画,但他从来没有在二科展等大型艺术展会上看到过这种画作的记忆。因为这种题材过于通俗,权威画家基本上不会选择它来进行创作。画面描绘了一名容姿俊朗的剑客瞬间挥剑的动作,笔触写实而热情洋溢。

这幅画作可能描绘了歌舞伎的某个场面,标题写着《盲剑大人》。吉敷没听过以此为题的歌舞伎剧目。更何况,画中的剑士面容美貌,也是目前活跃在舞台上的任何一名歌舞伎演员无法比拟的。只见他鼻梁高挺,双眼细长,目光清澈美丽,一双眸子如同玻璃球或是宝石,反射着隐隐光华。他比妆容精致的女人还要美丽,或许可称宝冢 风格。虽然画中流露出女性画家对美男子剑客的美好幻想,却也蕴含着罕见的气魄。

乍一看,这幅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但吉敷渐渐意识到,那可能是受到了画题的影响。剑士身处一片昏暗中,面部宛如沐浴在聚光灯下,美丽得甚至有些异样,很容易让人感觉画作流于美人画的俗套。

画中捕捉到剑士从上至下斜挥长剑的动作,由于动作迅疾,画面上看不到剑的模样,只见一道利刃反光留下的宽阔轨迹,如同织入了金银线的布匹。刀尖处还能看见似是刚刚被斩断的男性手足,在空中划过。这使得画作不像女性作品,反倒更接近男孩子的梦想,但又远远没有这么单纯,而是散发着神秘气息。

首先,俊美剑士的身体越往下便越淡薄,到小腿处已经完全消失。剑士脚下的榻榻米、剑士面对的坐垫、黑色单人膳台都清晰可见。也就是说,这位俊美的剑士似乎没有双腿。那么,他是幽灵吗?这幅画描绘了此世不得而见的俊美亡灵吗?

奇妙之处不只这些,剑士还背着一个婴儿。他身上套着一件育儿褂,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孩子正把脸贴在剑士背上酣睡。这位俊美的剑士似是身负婴儿拔刀而立,闯入了这间铺着榻榻米的屋子里。加之这位奇妙的剑士还不是现世之人——真可谓异想天开,突破桎梏的创意。可是,这位女画家为何要用日本画颜料创作这样一幅奇怪的作品呢?

另外,背景处的两名女子还让画面透出了几分华丽色彩。她们虽然身处远景,形象微小,却都穿着金银、朱红、焦茶等色彩交织在一起的华丽和服,想来应是花街的艺伎。

吉敷之所以被这幅画吸引得走不动路,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特殊的题材和构图,还有画家的姓名。鹰科艳子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因此吉敷对她有印象。不但有印象,他看着看着,还记起自己曾跟这个人简单说过几句话。然后,他还想起了她的面孔、体态以及略微沙哑的声线。

若问两人在什么地方交谈过,那便是通子在金泽那家店的隔壁。是通子领他过去的。换言之,通子在金泽东茶屋街经营的镀金饰品店旁边是一家小小的画廊,不知多少年前,这位画家在那里开过个展。吉敷在那个狭窄的会场中,听通子介绍了这位女性日本画家,两人还打了招呼,简单聊了几句。

因为是画家的个展,画廊里展出了她的一系列作品。那天是星期日,小小的画廊里挤满了看展的客人,使他们无暇多聊。吉敷又是利用周末到金泽来玩儿的,没有时间与画家改日再会,所以两人只站在一起说了不到一分钟的话。尽管如此,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之所以印象深刻,原因不止一个。首先,这位女画家是通子的店面及画廊店面的持有者,也就是通子的店铺房东。正因为这样,通子才会出于礼貌向她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吉敷也是带着这个认知跟她进行了交谈。还有一点,这位画家身上散发着奇特的气息,同时又具备了金泽人特有的魅力。因此,吉敷当时并没有把她当成画家,反倒感觉她是以招待客人为职业的女性。

有魅力并不意味着她是个美人。美人固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但她的体态和举止都散发出一种优雅的气质,就连因为职业关系见识过更多人的吉敷,也很难想到跟她类似的女性。换言之,哪怕她身在陪客行业,也不属于银座那种类型,而是东京看不见的类型。

听闻她的过往之后,吉敷顿时明白了这种气质的源头。原来,她是号称金泽第一、众人所谓“盲剑楼”的艺伎屋之女。她母亲乃是在东花街开创了一个时代的著名艺伎阿染,引退后继承的艺伎屋便是盲剑楼。

盲剑楼创始于江户初期,历史悠久,早在金泽的茶屋群和东西花街成型之前便已存在,可谓老店中的老店。这间艺伎屋有着不世袭的传统,代代皆由楼中最优秀的艺伎来继承。哪怕是楼主之女,若艺不如人,也没有继承资格。

话虽如此,也并非没有楼主之女继承的例子。只要实力到位,完全可以继承。可是,艳子虽然具备了实力与资质,却没有继承盲剑楼。原因是其母阿染不希望女儿继承艺伎屋,而希望她像普通人一样结婚。另有一点,是因为一九五九年,盲剑楼在火灾中全毁了。

阿染借此机会将楼转手他人,自己则在茶屋街边缘买了一栋房子,在二楼生活起来。一楼店面开了崇尚“和魂洋才”的创意餐厅与和风咖啡厅,但这些都不是阿染亲自决定,而是碰巧有人想租下店面开这样的店罢了。阿染只收房租,从来不管经营,因为阿染自身怀有不再参与任何经营活动的决心。她没有结婚,战后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从不对他人甚至血亲提起背后的缘由,并在一九七六年静静地去世了。

一九五九年盲剑楼烧毁时,艳子年方二十四岁,由于母亲不再经营艺伎楼,艳子从此便离开花街,与一名平凡的银行职员相亲并结了婚。她与家人住在这座房子,也就是目前通子租下的茶屋街店面的二楼,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可是艳子没有母亲那样的男人缘,在昭和纪年结束的一九八九年,她的丈夫就病逝了。

艳子的丈夫本就体弱,工作上没有出人头地,夫妻之间也很长时间没有孩子。原因似乎是丈夫的精子发育不良,经过痛苦的体外受精,艳子终于在四十岁成功怀上了孩子。在母亲阿染去世的一九七六年,艳子生下了家中独女。

可能因为艳子生于花街,家庭结构比一般人的略显特殊,其母阿染没有丈夫。也就是说,艳子没有父亲。不过,倒是有个类似父亲的人。那人名叫盆次,是专门照顾阿染起居的盲剑楼牛太郎。所谓牛太郎,就是负责揽客和包间助兴的职位,可是盆次口吃、瘸腿、认不得几个汉字,又不会打算盘算数,而且智力有些低下,难以完成这种需要机灵应对的工作。

话虽如此,他却对阿染言听计从,把照顾艺伎生活、楼内打扫、盥洗衣服、炒菜做饭的工作都包揽下来,每天勤勤恳恳。楼里的女人都把他当成傻瓜,可是艳子认为,盲剑楼若没有了他,恐怕会无法支撑下去。

盆次整日与母亲阿染待在一起,一刻都不停歇地为楼主工作。所以,艳子在成长过程中也不自觉地把盆次当成了父亲。不过长大以后回首往事,艳子觉得他可能从未有机会与母亲发生肉体上的关系。因为盆次丝毫不具备让女人动心,或是做出一些妥协的魅力。

盆次每次开口说话都异常耗费时间,待到艳子成人之时,他的口吃更是恶化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程度。若是与他说话,他就会憋得嘴角冒出唾沫,皱着一张脸苦闷不堪。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勉强挤出比任何人都灿烂的笑容,让大家更是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盆次自己仿佛也放弃了与人对话,干脆以哑巴身份过活,打手势与周围交流。

盲剑楼烧毁后,盆次变得无家可归,所以艳子邀请他到新家与母亲一起生活。可是任凭她百般邀请,盆次就是不愿意与阿染和艳子一同生活,只在附近租下一个廉价房间,天天过去照顾卧床时间越来越长的阿染。

与盲剑楼相比,阿染后来买的房子显得很小,艳子也能理解他的想法。此外,他还考虑到艳子若是与他这样的人生活,可能会影响到婚事。确实,金泽的人思想保守,对花街出身的人格外严苛,盆次常年处在花街这种女人世界,自然深谙此种世道。

不再经营艺伎屋后,阿染的手头就越来越不宽裕,花在医疗上的钱越来越多。盆次得知此事,在生活上概不依赖阿染,而是在出租屋对面的酒馆里找了一份厨子工作,每天低调地干活。待到这种工作不好做了,他便在家做点副业,靠自己赚得一份口粮。就这样,直到阿染去世,他都一直伺候左右,然后又默默地安排好了阿染的葬礼,可谓出尽了全力。自从开始照顾阿染的起居,盆次似乎就下定了决心,要一辈子侍奉阿染,并且践行了这个决意。

母亲去世,房子空了出来,艳子自己又结了婚,已经无须担心什么。于是艳子再次邀请盆次到茶屋街的房子里生活。可是盆次依旧固执地摇头,每天从出租屋来到艳子家,为她照顾尚未断奶的女儿赖子。等赖子上了小学,盆次还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直到她升上高年级。在那以后,一旦下午突然下雨,盆次都会拿着伞到学校去迎接赖子。对他来说,赖子想必如同亲孙女一般。

随着年龄渐长,原本就不灵便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因此盆次认为,若住在同一座房子里,自己会给艳子添麻烦。他一向老实诚恳,对周遭考虑得异常周到,始终那么温柔,甘愿粉身碎骨侍奉阿染一家。艳子特别喜欢盆次这个人,又因为从小与他相处,一点都不在意他怪异的外表。正因如此,长到十八岁上下,艳子就把他当作了父亲,并在成年以后公开称呼他为父亲。

楼里常年弥漫着不让艳子称呼他为父亲的氛围。母亲阿染很讨厌她如此称呼盆次,楼里的女人虽然整日多得盆次照料,却都用轻蔑的目光看待他。艳子不喜欢那些女人的傲慢,年幼时还是只能顺从。要抵抗楼里的氛围,须待艳子自身成年,拥有了力量才行。

可是一旦艳子称其为父亲,盆次就会表现出强烈的抵触。他似乎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没有资格成为艳子的父亲,每次听到那个称呼,就会惶恐得几乎要流下眼泪,磕磕绊绊地拼命劝诫艳子,万万不可这样称呼他。

艳子有时会想,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无论再怎么回忆,她都想不起疑似父亲的男性曾经造访过楼里的母亲。莫非那人虽是常客,却把一切巧妙掩饰了?母亲从不告诉艳子究竟谁才是她的父亲。她问过盆次,他也只是回答不知道、这怎么好说。

花街就是这样的地方。常来光顾的老爷们都有家室,花街女人就该遵守不给他们添麻烦的规矩。可是尽管如此,艳子觉得这也太过分了。一般在楼里,尤其是亲女儿心中,应该对父亲这个人隐约有所察觉才对。然而阿染将事实掩盖到这个份上,莫非是因为对方有着高不可攀的地位?艳子曾经思索过这个问题,可是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答案。

以上便是鹰科艳子的生平。吉敷每次与通子见面,都会听她讲到艳子的过去、成长历程,以及金泽花街这个特殊的成长环境。艳子似乎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过往。她不仅擅长日本画,还是日本舞和三味线的行家,只要有人请求,她偶尔也会露上两手。花街的成长背景对她来说似乎是种骄傲,想必也是她十几岁时虽然出了台,但是从未委身于哪位恩客的缘故。

正因如此,不仅是通子,金泽许多人都熟知艳子的经历。艳子为人爽快,性格大方,从来不在背后议论他人,因此深得大家欢心。她没有必要隐瞒,没有人会利用她的过去编造恶毒流言。

如此听闻下来,便知道艳子特有的腔调、气息和举手投足之间略微异于常人的姿态其实来自艺伎界,并随着年龄增长形成了独特的个人气质。艳子就是这样的女子。

后来,艳子把独女养育成人,随即拜入了一位知名日本画作家的师门,开始学习日本画。可能因为天赋使然,她很快便在金泽画坛崭露头角,如今已成为金泽文化界的重要人物。

想来,她的花街背景和未亡人身份都对事业发展形成了有利影响。艳子站在如今的立场上,创作了吉敷眼前这幅不可思议的剑士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什么促使她画了这幅画?

正如上文所述,吉敷对妻子店铺的房东鹰科艳子多有耳闻,可能比一般人都更了解她的特殊过往、家庭性质和为人性格。然而吉敷掌握的信息中,并不存在足以说明这幅不可思议的亡灵剑士画的东西。

2

“爸爸。”

听到呼唤,他转过头去,发现是雪子。

“我们去吃中午饭吧。”她说,“你肚子饿了对不对?”

“嗯,是饿了。”吉敷回应道。

“食堂可以吗?”

“好啊。”

吉敷嘴上应着,目光还是离不开那幅画作。

“你看上那幅画了?”雪子问。

“嗯,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有点奇怪对吧?雪子心里怎么想,你认识这个人吧?”

“嗯,这个剑士没有脚呢。”

两人并排站在画作前,会场人不多,因此在这里驻足多久都不会打扰到别人。

“他是个幽灵。你听鹰科阿姨说过她为什么画这幅画吗?”

“没听过。不过艳子阿姨说她不相信幽灵。”

“不相信,可是却画了?”

“嗯,我记得她说过,自己不相信幽灵,但是小时候看见过一次。所以我觉得,这幅画可能是她根据回忆画的吧。”

“那么说,这是她的真实体验?”

吉敷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应该是。艳子阿姨很早以前就说,自己之所以成为日本画作家,是因为有个无论如何都想画的主题。说不定就是这个。”

吉敷再次惊讶地看向女儿,然后目光回到画作上,这样问道:

“她说因为想画这幅画所以才成了画家?也就是说,她心里一直想把这幅画给画出来?”

心里有个无论如何都想画的主题,所以成了画家。她加入画塾,并且把以前的创作都当成了技巧的磨炼,一直努力至今——这的确有可能。而且,这张画细节处体现的仔细,仿佛也在印证这个说法。如此一来,这幅画便是她志向的终点吗?

“你可以问问她本人啊,艳子阿姨人在东京,可能就在这所大学里。她昨天跟我通电话是这么说的,待会儿我再打个电话问问吧。”雪子说。

“好啊,那我们去食堂吧。”

吉敷从画作前离开,与女儿并肩走了出去。

“你看到妈妈的作品没?”雪子问。

“看了。”

“怎么样?”

“还是一样优秀。不仅是镀金工艺品,还多了很多布料制作的小饰品呢。”

“嗯。”

“今年还做了赤门对吧。”

“嗯,妈妈说那是非卖品,是她专门为这次展览加油制作的。”

父女俩走出博物馆,悠闲地穿过没有铺装的道路,雪子问了一句:“你要看赤门吗?”

他们走出门去。

门前大路车水马龙,噪声比较大,他们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东大原本是加贺藩的宅邸吧。”吉敷问女儿。

“嗯,加贺前田家的,属于江户上屋敷 。”

“那这扇门是——”

“御守殿门。它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加贺藩主前田齐泰迎娶当时的将军德川家齐的女儿溶姬时,为了纪念而修建的门。”

“我总感觉这扇门连接了这里和金泽啊。”吉敷说。

“溶姬就是穿过这扇门嫁进了金泽大名家。”

“江户与金泽的姻缘啊。刚才那个展览好像也突出了这点。”

“对啊,它现在成了东大的门。我也是从天桥立搬到了金泽,在那里上了高中,才想考上这所大学的。”

“不过你也真够棒的,竟然考上了这么难考的大学。我一开始还以为肯定没戏呢。”

“我也觉得。不过好在我擅长记东西,可能像爸爸吧。”

“不太像,反正你爸爸肯定考不上。”

“不过我到东京参加模拟考试的时候,从爸爸家到这里,只要坐一趟大江户线就到了。”

“嗯,那只是碰巧,我搬家的时候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我还是觉得一切都跟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啊,我也为雪子感到骄傲。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优秀,爸爸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不过我们现在住驹场,一趟车到不了吧。”

“嗯,不过只要在青山一丁目和涩谷转一下车,不算太麻烦。”

“是吗?”

“这道门很有意思。当时号称加贺藩算盘武士的猪山信之负责准备藩主的婚礼,还修建了这道门,然而加贺藩和猪山自己家都深陷财政危机,根本拿不出预算,所以啊——你快来看。”

雪子先穿过了门。

“你瞧,门背后并没有涂成红色。”

她指着背面说。

“哦,是真的。”

“这是为了节省涂料费用,理由是溶姬嫁进来的时候,穿过门绝对不会往后瞧,所以对着宅邸那一侧就没涂成红色。”

“是吗,太会算计了。”

吉敷点点头。

“他们当时肯定特别穷吧。”

他们从安田讲堂前的入口走进地下层的食堂,买完餐券后,两人打了咖喱饭对坐而食。

“这里最受欢迎的是超辣担担面,特别多的人爱吃。”

雪子说。

“是吗,下次我也试试看吧。”

吉敷并不讨厌吃辣。

“爸爸,你最近总是吃这种东西吧?什么猪排盖饭啊,还有辣面条、辣咖喱。这对身体可不好。”

“不会不会,最近我主要吃和食,比如多线鱼,还有烤鱼套餐。”

“我只能周日给你做饭,真是委屈你了。”雪子说。

“那怎么会,周日能吃到就足够了,我平时太忙了,所以特别感激。”

“你没办法让作息规律点儿吗?”

“嗯,我已经在尽力了。”

吉敷说。

“到东京来上大学,还能跟爸爸住在一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你妈妈现在孤身一人,肯定很寂寞吧。”

“嗯,所以我每天都跟她通电话。”

“哦,是嘛。”

“她很担心爸爸的身体哦。我突然闯进你家,你会不会嫌弃啊?”

“完全不会。不过你三年级要去本乡上课吧,到时候就方便了。”

“嗯,只要坐一趟大江户线。”

“原来文学系从大三开始也要去本乡啊。”

“是啊,大二下学期有升学分科,要提交自己希望去的专业。”

“都有什么系啊?”

“你说专业吗?分科是选自己想读的专业课程。”

“哦……是嘛。”

“文学系有语言文化学、思想文化学、行动文化学和历史文化学四个专业。”

“哦,好复杂啊。雪子想读哪个专业?”

“我的志愿是语言文化学,不过还要看成绩。如果能上,那就是文学系,语言文化学专业,英语英美文学专业课程。”

“啊?”

“就是英语专业啦。”

“哦哦,英语专业啊。”

吉敷越来越觉得父女俩一点儿都不像,因为他一句英语都说不出来。

“我上高中时,班里有个白人老师,所以我喜欢上了说英语。”

就在这时,雪子的手机响了。

“外国人很喜欢金泽,所以有很多人住在那里。”

说完,雪子拿起手机聊了一会儿电话。

结束通话后,她又说:

“爸爸你运气真好,是艳子阿姨打来的。”

“哦,她说什么?”

“她说自己在指原机器人技术创业实验室。”

“工学系?她怎么跑到那种地方去了。”吉敷问。

“指原教授很喜欢艳子阿姨的画,所以两个人成了朋友。还有,那位教授正在制作机器人,艳子阿姨给他当顾问,也在那边参观呢。爸爸,我们要去看看吗?”

“嗯?哦。”

吉敷点点头,却感觉有点反应不过来。为什么金泽的日本画家会跑到东大工学系去看机器人?

那座建筑还很新,两人在三楼走出电梯,面前的走廊两侧都是雪白的墙壁。雪子走在前面带路,来到一扇灰色双开门前停下,对吉敷说就是这里,然后敲了敲门。门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机械运作的声音,再加上说话声和搬运器材的响动,似乎没人听见敲门,所以半天没有反应。于是,雪子默不作声地打开了门。

房间中央有一块空地,前方设有沙发,可以看见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的后脑。

一台装有四个小车轮,纵长条状,宛如屏风的机器正朝着那名女子驶去。机器被固定在貌似铝质的银色外框里,裸露着内部结构,后方则连着一捆红色和黄色的线缆。

最让人感兴趣的是,机器的顶部安了一个绘有人脸的头部。那张脸虽然上了色,但是画得并不仔细,有点像田间地头矗立的稻草人。再仔细一看,稻草人面部下方两侧还安了两根胳膊似的铝棒,并握着一把日本刀。

如此一来,吉敷便猜到这台银框机器究竟要干什么了。现在虽然还不算成型,不过足可称为人形机器人。而且,它还模仿了日本封建时代的人物,右手提着出鞘的刀,可见是一名剑客。机器靠着四个轮子前进,然后停在沙发上的女性面前,银色外框里的红白色小灯快速闪烁了一会儿,整体稍微左右挪动,调整了一下方向。随后,持刀的右手缓缓举起,到达顶部之后,猛然挥落。

在旁边观看的三名学生笑着鼓起掌来。再看雪子,她也在鼓掌。吉敷不禁有些疑惑,依旧垂手站在那里。

这东西虽然好玩儿,但是整体动作太僵硬,挥刀的动作也过于机械,全然没有武士的动态。恐怕世上不会有什么人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它来砍。这台机器要习得人类武士的动作,恐怕还要花上好几十年。

雪子走到机器旁边,朝一个手持遥控器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又朝身后指了指。吉敷猜测她在说自己,便走上前去微微颔首,报上了姓名。

“鄙姓指原。”

青年说完,也行了个礼。

雪子继而走向沙发,鞠了一躬说:

“这是我父亲。”

那名女子缓缓站了起来。虽然有五六年不见,但吉敷还是认出了她就是画家鹰科艳子。她之前和现在都穿着和服。只见她向前走了两三步,恭敬地欠了欠身,然后说:

“我是鹰科,好久不见了。”

吉敷也朝她行了礼,然后往沙发方向走过去。

“我是吉敷。方才在展会上拜见了您的作品。”

他说。

“啊,快请坐吧。”

教授对吉敷说。

“你也请坐吧。”

他又对雪子说了一句,于是三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随后,教授又说:

“我正在尝试应用最新技术来再现鹰科女士的作品,刚才正在实验。”

“哦,原来如此。”吉敷说。

“只是现在还砍不了人啊。不过,最近国际象棋和日本将棋的真人大师都开始赢不过电脑了。”指原说。

“真的吗?”

鹰科艳子惊讶地问。

“没错,所以这家伙将来或许也能胜过全日本的剑术高手。”

“哦?”

“到时候,它就是梅泽尔的象棋手了。”

“那是什么?”吉敷问。

“相传为十八世纪匈牙利人制作的神奇自动人偶。人偶面对国际象棋盘,人类可以坐到它对面,跟它下象棋。可是没有人能胜过人偶。后来,一个叫梅泽尔的人搞到了这样的人偶,并带着它巡回整个欧洲接受挑战,留下了不败的传说。”

“里面会不会藏了人啊?”

吉敷问。

“据说自动人偶的尺寸很小,人钻不进去。”

“哦?”

“而且人偶胸前还有一扇门,每次都会打开给客人看,里面只有机械部件。”

“嗯……”

“那老师,它就是梅泽尔的剑士了呀。”

雪子笑着说。

“唉,只可惜鹰科女士不答应。”

“啊,为什么?”

“鹰科女士已经给这台机器人起了名字。”

“哦?叫什么名字?”

雪子探出身体,越过父亲对艳子问道。

艳子笑了笑,告诉她:“叫盲剑大人。”

3

指原教授邀请吉敷父女和艳子来到了实验楼的露台。露台位于一楼的角落,是个安装着玻璃幕墙、环境很舒适的空间,旁边还有一个小柜台,可以买到咖啡、红茶和果汁。四人各自点了饮料,教授声称有员工优惠,就统一买了单。

一行人来到窗边的小桌旁坐下,欣赏着校园里的绿色景观。

教授落座后开始介绍:“从中世纪到近代是欧洲的魔术时代,人们想出了众多巧妙的机关结构,逐渐形成了一套传统工艺。大街小巷和剧场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魔术表演,让许多人或是大吃一惊,或是乐在其中。而在进入十九世纪之后,这些工艺就开始由机械科学来支撑了。”

“科学支撑魔术吗?”吉敷问。

“没错。科学有点像万能的魔杖,并非只能应用在魔术这个领域。它在文学领域则发展成了推理小说、科幻小说和近代自然主义文学。”

“哦?”

“在思想上,科学还孕育了社会契约论,甚至可以说,在社会上逐渐抬头的科学家的合理设想,最终创造了选举、议会政治和总统制。在这些制度的影响下,此前教会的万能性和蛮横性都逐渐衰退了。”

“哦……”

“就连警部先生您所专长的犯罪调查,也源自伦敦苏格兰场宣言,也就是今后所有犯罪调查都要应用科学手段来解决,不再沿用老式警官调查法和通过拷问强迫嫌疑人招供的手段。同样,在魔术领域,得到科学支持的魔术表演不断进化,其中一部分最终变成了科技。”

“科学支撑的魔术都有什么啊?”

吉敷有点好奇,便问了一句。

“有好多种,比如会说话的人头。魔术师号称自己有一颗刚刚被砍下来的人头,就这么摆在小小的三角桌子上,然后魔术师点燃魔法香,人头竟然睁开了眼睛,开始嘀嘀咕咕地说话,还能回答观众的问题。

“另外还有秋千上的无腿女人。一个只有腹部以上躯体的女性被放在秋千上,对着观众摇摇晃晃。旁边会有人解释她天生便是这样一具身体,而她也能回答观众的问题。

“还有一种魔术,就是几个人在舞台上组装塑料人偶,装好之后,人偶突然动起手来画画。

“另外还有带电少女。一名少女握住灯泡,就能让灯泡发亮。要是把浸了油的布放到嘴边,就会啪地点着。观众还可以跟少女握手,真的会噼噼啪啪地触电。这些表演都应用了当时最尖端的科学。”

“这些全都有机关吗?”雪子问。

“嗯,当时开始发展的科学全都被当成了魔术背后的机关。因为十八、十九世纪的人还不知道科学是什么,因此人人都震惊不已。”

“哦。”

“还有巴黎的透明少女也很有意思。巴黎来了一个珍奇马戏团,他们把一个小小的玻璃柜用铁链吊在了天花板上。柜子前面安了一个带扩音器的话筒,假设一个观众朝柜子出示一本书,问这是什么,扩音器里就会传出声音,说是书,因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哦?他们认为玻璃柜里有个透明人吗?”

“对,对。”

“玻璃完全透明?”

“那当然。那是一个用真正的玻璃板组装成的柜子,透明少女会通过扩音器说,我就在这个柜子里,但是全身透明,所以大家都看不见我。”

“哦?”

“而且那好像是真的,因为少女的声音能够正确说明观众的情况,比如服装、相貌、表情,等等。这些都是不真正看到就无法说出来的东西。对于客人的提问,也能做出准确的回答。”

“这些都是机关啊?”

鹰科艳子问。

“没错,这些魔术手法现在都已经弄清楚了。”

教授回答。

“机械机关……”

“是的,所以我们今天的AI和机器人显然都来自那种技术,可见机械科技就是它们的原点。”

“欧洲的……魔法?”

“正是如此。不仅是欧洲,其实早在中东就已经出现过这类机关。”

“中东?”雪子问。

“具体来说是亚洲。魔术、音乐、乐器、文化、毒品、大学,甚至这样的咖啡厅,其实都是从亚洲传入欧洲的。还有印刷术、火药、罗盘、独裁,也都来自亚洲……”

“哦哦,这个高中教过。”

“嗯,亚历山大港的希罗就发明过砍不断的马首这种魔术。相传它曾出现在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宫廷。这种就是纯粹的机械机关了,跟现在的机器人很相似。那是一个通过机械机关操作的会喝水的马形摆件,一次,国王挥刀斩向马首,刀锋径直穿过去了。”

“嗯。”

雪子应了一声。

“可是马首没有切断,放到水边就又开始喝水了。”

“哦?”

“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机器人啊。马身上预留了刀锋通过的路径,通过之后各个部件又会依次连接起来。”

“哦?”

“请问——”吉敷插嘴道。

“请讲。”教授回应道。

“刚才我在综合研究博物馆看到了鹰科女士的画,请问那幅画也跟您刚才说的有关系吗?”

吉敷说完,艳子笑着对指原教授提出了抗议。

“我小时候的经历既不是机关也不是机械哦。”

“您瞧,她一直坚持这个说法。”

教授苦笑着对吉敷说。

“不过,世界上绝对不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断言。

“您的意思是,可以用科学来证明盲剑大人的奇迹?”

艳子的语气游刃有余。

“嗯。”

教授苦笑着回答。

“您想说,盲剑大人其实是那样的机器人?”

“不,那倒不是。只不过,我认为盲剑大人的背后应该存在着什么机关。”

“那您倒是说说,那是什么机关啊?”

“这我还不清楚。”

艳子保持着笑容,缓缓摇起了头。

“那不可能。唯独那点绝对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的魔法。古今东西,有许多魔术都标榜过这句话。可是现在,它们全都得到了解释。”

艳子又笑着摇了摇头。

“您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为什么?”

“因为当时周围并没有魔术师,而且那也不是魔术表演呀。那可是真正的杀人。我觉得这件事永远都无法解释。”

“杀人?”

出于职业本能,吉敷对那个词做出了反应。

“是的。”

艳子说。

“鹰科女士,您真实体验过那幅画上的情景吗?”

吉敷对艳子问。

“是的。”

艳子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小时候?”

“十岁那年。”

艳子说。

“您真的看见了那幅画上的剑豪?”

“是的,没错。”

“还目睹他杀了……人?”

“是的。”

“不过,当时是战后对吧。”

“大战刚结束没多久。”

“于是你决心一定要把他画出来……”

艳子用力地点头道:

“因为我亲眼看见那位大人斩杀了许多坏人。”

“哦!”

“那位大人挥着刀,用难以置信的速度……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到的动作。”

“那是什么?”

“神技。”

“他像画上那样,没有双腿吗?”

吉敷刚说完,艳子就看着虚空回答:

“他的双腿我不清楚,因为当时还小,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事情发生在牢牢封死的房子里,窗户和大门都被钉上,还用衣箱和桌子堵住了,不让任何人进来。房子里只有艺伎……”

“可是,那位剑客却冒出来了。”

“是的。”

“他杀了一个人?”

“五个人。”

“你小时候目睹了如此大量的杀人行为,竟然没有留下阴影吗,比如PTSD……”

“是留下了,现在我也总会在夜里惊叫着醒来。因为当时真是太可怕了……”

“屋子里是不是成了一片血海?”

“是的,可是我们没有遭到恶人袭击,全都得救了。要是那位剑士没有冲进来,母亲恐怕就要被杀死了。如果我目睹了母亲的头被砍下来,精神状态恐怕会更糟糕。”

“那位剑士真的如此俊美吗?”

吉敷问。

“是的。”

艳子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会不会在记忆中进行了美化……”

“没有,绝对就是那样。我双眼看得明明白白,绝对不会有错。”

“其他女人怎么说?”

“其他女人都没看见,她们吓得头都不敢抬。”

“只有你看清了剑客的面容。”

“是的。”

“他是幽灵?”

“除了鬼神,其他人都进不了那座被牢牢封死的房子。”

艳子说。

与教授道别后,三人来到大学校园内。雪子说她有事要去办公室,于是只剩下吉敷和艳子两人,朝着三四郎池的方向悠悠地走着。

经过安田讲堂,顺着石阶下到池塘边,吉敷边走边问:

“您住在什么地方?”

“一座旧式旅馆,名叫凤明馆。”

艳子边说边向吉敷伸出手。吉敷握住了她的手。石阶并非水泥制成,而是在圆石中间塞了泥土堆砌而成,对身穿和服的女性来说略有一些难走。

“那家旅馆的森川别馆就在大学正门附近,步行过去很快就到。里面住着一位金泽出身的女性,跟我是老朋友了。”

“哦?”

吉敷说。

“可能因为是金泽人,才跑到加贺藩的宅邸旁边住下了吧。”

艳子笑着说。

吉敷漫不经心地听着,渐渐理解了其中含义。原是花街艺伎,源流来自江户,若那人对此心怀骄傲,必定有着坚持江户规矩的意志,因此在加贺藩宅邸旁边落脚的想法也就变得极为自然了。

来到三四郎池畔,周围植物繁茂,寂静无声,也感觉不到学生的气息。池水浑浊,足见此地历史之悠久。

“这座池可是江户时期挖的呢。”

艳子说着,在一块石头上铺开了手帕。

“来坐坐吧?”

吉敷点点头,与她并排坐在石上。

“那边有红叶。”

艳子静静地说了一声。吉敷闻言,向对岸看了过去。

红叶并不多,只在树丛之中点缀着这么一棵,因为叶子都红了,反倒流露出孤寂的风情。停下动作后,空气也仿佛静止下来,隐约能闻到水和植物的湿气。吉敷觉得,那就像是历史散发的气味。

“金泽现在正是赏叶的时节呢,您可以过来看看呀。夫人也一直在等您呢。”艳子说,“小雪离开后,夫人一直都很寂寞。”

吉敷苦笑着点点头。这他很清楚,只是迟迟抽不出时间来。他听说新干线很快就要开到金泽去了,到时候来往于两地就会方便许多。现在,金泽还是一座遥远的城市。

“您方才去指原老师的研究室,是因为对机器人感兴趣吗?”

吉敷问道。

“是因为老师邀请我去了,而我的确有些兴趣。”

“不过那个动作僵硬的机器怎么都不像您说的那位身手敏捷的剑客啊。”

艳子点点头。

“是的。”

吉敷心中“咦”了一声,因为他以为艳子会笑,却见她脸上毫无笑意。

“机器的动作的确一点都不像,只是……”

她欲言又止。

“该怎么说呢,那耸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活人的姿态……”

“耸立?”

“是的。”

她扭了扭柔软的身段,轻声应着,总算笑了出来。随后,她瞥了一眼吉敷。

“那种体内没有热血流动的样子让我想起来,那位大人当时也好像机械一样。”

吉敷一时无法理解艳子的意思,因而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所以我看到那台机器时,心里突然想,那位剑士会不会真的是机器呀?”

“哦?”

“所以他才会这么厉害,一眨眼就接连杀死了五个男人。没有一个人能抵抗,那些坏人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拔出来。他就像黑色旋风一样冲进房间里,转瞬之间杀死了坏人。如此犀利的剑法让我眼花缭乱,连在电影上都没看到过,因为电影演员绝对没有那样的身手。于是我就想,他会不会不是人呀。”

“当时是战后没错吧?”

吉敷又问了一遍。

“是一九四五年,跟现在一样是秋天,九月份的事情。”

“不是剑客出没的江户时代。”

“不是。”

艳子掩着口笑了。

“哪里来的刀?”

“楼的中庭有一座盲剑大人的小社,里面就供奉着日本刀……”

“剑客用的是那把刀吗?”

“是,因为后来去看,刀上沾着血。”

这意想不到的回答让吉敷吃了一惊。

他感到有点混乱,便沉默下来。他隐约觉得艳子的脑子可能有点不正常。

“坏人都带了刀?”

“是的,都是军刀。”

“军刀,原来如此。那警察……”

“战后一片混乱,警方也几乎没有年轻人,而且士兵还没完全复原,当时距离天皇陛下的玉音放送只过去了一个月。到了十月,美军的宪兵也开进了金泽。在八月之前,市里至少还驻扎着一些日本军,治安得以维持,但是唯独九月那一个月,金泽既没有军队也没有警察,可以算是无法地带了。听说哪个车站的站台上还发生了退役军人用铁锹打死警察的惨案。当时的警察都被禁止配枪了。”

吉敷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他自己也熟知战后那个时期。

“那段时间真是太可怕了,大家心里都很绝望。我们楼还没恢复营业,艺伎也没有回来几个,而那件事就发生在战时与战后交接的那短短一个月时间里。”

“那位剑客这么强悍……”

吉敷疑惑地说。

“是的,那根本不像人。方才指原老师不是也说过吗?要是再过几十年,那台机器人说不定能胜过日本所有剑术高手。”

“的确说过。”

但是吉敷并不相信。因为国际象棋和将棋跟剑术不一样,下棋只需要用脑。

“于是我就猜测啊,那位剑士会不会就来自遥远的未来呢?一这样想,我觉得自己总算想通了。”

“从未来去到了一九四五年?”

“是的。虽然不太可能,但是如此强悍的人如此干脆地接连杀死了好几个坏人,这种事情同样不太可能。”

“那可是机器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时代啊,恐怕连想法都还没存在。”

吉敷说。

“是的。如果不是机器人,那就只能是鬼神了。是鬼神现身救了我们。”

艺伎的神吗——吉敷想。

“你十岁那年的家……还是花街的艺伎屋吗?”

“是的。”

“那里被占领了?”

“是的,被军队出来的恶霸一样的人占领了整整三天。不,恶霸都不会做如此过分的事情。镇上所有男人都会遵守花街的规矩,可他们却把艺伎的手脚捆住,当成了自己的玩物。”

“她们被强暴了吗?”

“是的。我听闻战区会发生这种事,而我们楼里就被弄成了战区的模样。”

“唔。”

“听说还有艺伎怀孕了,后来不得不去找医生堕胎,受了不少苦。”

“没有人去救你们吗?”

艳子摇了好几下头。

“那是镇上既没有警察也没有军队的一个月,而且楼里的窗户和大门都被钉上,又用桌椅和衣箱顶住了。虽然留有一道侧门,但总有一个年轻人在那里盯梢。”

“邻居都没有察觉吗?”

“我们的楼很大,是花街独一份。原本那里是武士的宅邸呢。”

“唔,在你们无处求援的时候,那位剑士独自一人冲了进去。”

“是的。他冲进了我们被捆起来囚禁的二楼大房间里。于是我们得救了。要是那些人再继续占领下去,我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侧门盯梢的没发现那位剑士吗?”

“他说没看见,没有一个人从侧门进来。”

吉敷点点头。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谜一直没有解开,我真希望有人能在我有生之年把它解开。吉敷先生,您能明白吗?”

吉敷点点头,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座房子原本是武士的宅邸对吧?”

“是的。”

“既然如此,会不会地下有个秘密通道通往镇上呢?剑客可能就是从那里进入了房子。”

听了吉敷的话,艳子摇摇头。

“不是的。我们也考虑过这个可能,可是一九五九年盲剑楼闹了火灾,我们在废墟上找了一遍,完全没看到地道的痕迹。”

“哦,这样啊。”

吉敷说。

4

后来,吉敷就绕到樱田门去工作了。艳子说要去银座那边见几个人,两人便在本乡三丁目的车站道了别。她要见的好像都是画廊和演艺界相关人士。

雪子说晚上有空,吉敷就跟她约好,各自吃过晚饭后到汤岛的老酒吧“E”碰头。那个酒吧吉敷去过几次,调酒师是个资深行家,好酒者都知道那个地方。艳子也是那里的常客,一听吉敷提到E,便说她八点钟也会过去。

除了在东京见人,艳子还想去几个地方,所以她会在森川别馆再住两天,三天后乘早上的飞机回金泽。东大的展览会还有两天结束,她打算在最后一天去参加闭幕宴会。

E离本乡的森川别馆很近,所以每次在森川别馆下榻,艳子一定会去店里坐坐。这是她来东京的必去之处,雪子也是知道这点才提出在E碰头。这样一来,艳子应该能轻松许多。

可是吉敷八点钟走进酒吧时,却发现雪子一脸不安地坐在吧台旁。

“爸爸。”

雪子叫道。

“怎么,艳子阿姨没来吗?”

吉敷坐到旁边的高脚凳上问。

“艳子阿姨来不了了。”

“为什么?”

“不知道,我收到一个电话留言,是艳子阿姨说有急事要回金泽。”

“哦,这样啊。”

吉敷并没有多想,然而雪子的模样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

“而且,艳子阿姨的语气很奇怪,好像出什么事了。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完全打不通。她连电话都关机了,这肯定不正常。希望别遇到什么坏事吧。”

她说。

“艳子阿姨平时会像这样突然改变行程吗?”

“不会,以前一次都没有过。她这人行动起来特别悠闲,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哦……”

吉敷点点头,但他认为目前事态还没有异常到需要他这个警官出马的地步。

雪子拿出手机,又拨打了一次,然后把手机放回包里,对他摇了摇头。

“不行,那边还是关机。”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安。

“是吗。”

吉敷短促地应了一声。

常年出没于犯罪调查现场,让他感到那充满杀气的世界与自己家人就像隔海相望的东京与外国一样遥远。家人说话彬彬有礼,平静和善,丝毫没有暴力的痕迹。

父女俩坐在吧台边,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选择这家店是为了方便艳子,如果只有他和雪子两个人,完全可以到月岛公寓旁边那几家吉敷常去的店里。如果在那边喝醉了,也能马上回家睡觉。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等她主动联系了。你别着急,她肯定会打电话过来。”

吉敷说。

“等会儿我给妈妈打个电话。”

雪子说。

父女俩交谈了大约三十分钟,雪子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虽然接通了,但通子并不知道艳子出了什么事,甚至说:“啊?她已经回来了?”

艳子还是行踪不明。

第二天早晨,事情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了。这完全出乎吉敷的意料。

因为雪子说今早不用赶时间,吉敷就一个人按照平日的时间出门,乘坐地铁有乐町线前往樱田门。结果,他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满员电车里感到上衣内袋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反射性地看向窗外,地铁刚刚离开新富町,离樱田门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时机真不凑巧。他好不容易掏出电话,看到上面显示着吉敷通子的名字。

“喂?”

吉敷夹在人群之中,压低声音接了电话。

“竹史吗?”

通子高亢的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

“我在满员电车里,现在不方便说话。快到樱田门了,我等会儿再给你打回去。有急事吗?”

吉敷问。

“嗯……”

通子犹豫了一会儿。

“急,很急。”

她说。

“知道了,我在下一站银座一丁目下车,从站台上给你打电话。”

吉敷说完便结束了通话。

他等到电车停了便走下去,用力分开人流来到柱子旁,倚靠在上面拨给了通子。通子很快就接了电话。

“竹史。”

她一接通就无比忧伤地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吉敷惊讶地问道。虽然周围行人很多,但这次他毫不在乎地提高了音量。

“嗯。”

通子说。

“难道是鹰科女士?”

吉敷话音未落,通子就应道:

“是。”

接着,她解释道。

“艳子姐的孙女被绑架了。”

“啊?!”

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惊呼。

发生了刑事案件——吉敷的脑袋开始飞速旋转。假设这里是东京,他已经联想到了要派去现场的下属的脸。赎金数额,交接地点,搜索凶手藏身处,对方人数,是否可以使用手机……判断材料如同旋风般在眼前掠过。

“她有孙女?”

吉敷并不知道。

“对,竹史也知道艳子姐有个女儿叫赖子,对吧?”

“嗯。”

他应了一声,其实记不太清了。只能说隐约有点印象。

“赖子有个女儿叫希美,今年才三岁。现在那孩子不见了。”

“确定是被绑架了?”

“确定,因为凶手发了一个信封过来。”

通子说。

“一个信封?你是说书信吗?”

既不是电话,也不是即时通信软件?

“不对,是一个很大的信封,里面装着笔记本。”

“笔记本?”

“对,凶手好像在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东西。”

“你看过没?”

“还没有。听说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绝对不准报警。这不是一般的恐吓,万一让我知道警方出动,就会立刻掐死孩子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言出必行。孩子死了我无所谓,你想报警尽管去报。我的怨恨就是如此强烈。”

“嗯……”

吉敷忍不住闷哼一声,因为他觉得这很危险。从描述来看,犯罪行为本身就像愤怒驱使的报复,凶手做出了如此宣言,并且已经展开行动。如果他提出用东西来交换孩子,那这边也就能有办法,如果对方不提出,那就毫无办法了。因为凶手只需把孩子杀死,悄无声息地离开。

孩子才三岁,这点非常不利。如此年幼的孩子毫无抵抗能力,一旦被扼住咽喉,马上就会死亡。从他刚才听到的文字描述来判断,对方并没有做交易的意愿。凶手似乎已经自暴自弃,并且下了杀死孩子的决心。对方表现出了足以做出这种行为的强烈怒气,可是,他为何不直接行动,而是发起了联络呢?

“对方有什么要求?你刚才说的文字里没有要求。是要钱吗?”

这就是吉敷心中涌出的疑念。凶手声称要杀死孩子,还说自己怀有足以转化为杀意的强烈怒火。可是,他为何要等待,为何不直接动手,而是发起联络……

“好像不是钱,那上面完全没有提到钱。”

吉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点棘手了。

“那他要求了什么?”

“我们搞不太清楚他的要求。”

“搞不清楚?”

吉敷讶异地反问道,同时开始搜索过去的记忆。他从未遇过这样的绑架案。

“笔记本上写了很长的文章,她目前正在读。”

那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

“艳子姐完全不睡觉,都快担心死了,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办。今早她终于走投无路,来找我商量了。”

“凶手脑子正常吗?”

“从笔记本的文字来看,好像不太正常。”

“艳子姐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既然是怨恨,那应该跟她有关系吧。”

“就是呀,可她好像真的想不到。”

吉敷闻言,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可能性:她曾经提到的,十岁那年发生在花街的奇怪事件,也就是被她表现在画作中的事件。可是,怎么会——

刑事案件充其量只是散文式的俗事,没有故事那样的纠葛与浪漫。那应该就是金钱了。凶手为何不提钱?还是说,其实笔记本上提到了?

“报警了吗?”

“艳子姐坚决不报警,因为一旦报警,凶手肯定会杀了希美。竹史,你不这样想吗?”

“我也觉得会。”

吉敷马上回答,因为这个想法无从隐瞒。

“无论如何保密,消息肯定都会泄露出去。就算是警方也一样。你说对不对?”

吉敷沉默了。他很想说警方不会让消息泄露出去,但是很难如此断言。

“艳子姐说,如果孩子死了,一家人都活不下去,所以绝对不报警……”

“可我也是警察啊。”

“所以才找了人在东京的竹史……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人记在心里,然后帮帮艳子姐吧。”

“我吗?”

“对,一个人。竹史一定能行。”

“别开玩笑了,这可是越权行为。”

吉敷说着,已经开始回想工作的现状。现在碰巧所有工作都告一段落,而且他还攒了不少带薪假期,倒也不是不能过去——

“竹史,你能马上过来吗?现在我们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你再好好想想,应该还有别人。”

“不,没有了,只有竹史你一个人。”

吉敷仿佛听到脑中传来一个声音:万一失败,那就是你的责任了。

“现在艳子姐能求助的人只有我了,可是我读了凶手寄来的笔记也没有头绪。只凭我们两个人肯定应付不了,而这种时候我能求助的人,就只有竹史。你现在工作忙吗?一定很忙吧?能想办法帮帮我们吗?”

通子焦急地请求道。

他本想说自己很忙,可是说不出口。让他为难的是,自己的好胜心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凶手是什么人,为何不提出赎金要求?凶手究竟在想什么、想干什么?这个未知强烈地吸引着他。凶手没有用剪贴字,而是寄了一本笔记本。他很想见识见识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敌手,想理解对方的想法。只是,他并不想轻易承认这个想法。

假设,只是假设,这个绑架案与画作中表现的神秘现象有关,那真的可以放心交给别人处置吗?吉敷自问道。凶手寄来的笔记本呢?难道不想看看吗?

可是,那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期待。目前无法保证这个绑架案与亡灵剑士有关系。他只是在东大展览会上看见了那幅奇妙的画作,听闻了作者的体验,因此产生了兴趣,想知道答案。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想知道的答案就在这起绑架案中。当他插足进去,得知两者毫无关系时,真的可以接受吗?不会大失所望吗?

吉敷站在熙熙攘攘的银座一丁目站台,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各种思绪在脑中纠缠,早已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知道了,我一小时后给你电话。”

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嗯,我等你。”

通子急切地应着,随后结束了通话。

最后,吉敷还是乘上了东京站出发开往新潟的新干线列车。他要在长冈转车,前往金泽。

5

都说军舰岛是地狱岛,不过这可能只是半岛来的人的夸张说法。在工作上,我从未感受过对朝鲜人的歧视。因为我十六岁那年被送到岛上的学校去上学了,而且朝鲜人也不会被要求去做安装爆破炸药这样危险的工作。更何况我还是个孩子。日本人教我读写日语,我倒不是特别想学,但是如果语言不通,那帮人肯定会很不方便吧。

因为什么《国家总动员法》,町内会的会长把我们从庆尚道领到了军舰岛,只是会长他们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岛上有很多日本人,我每天都被他们欺负。他们总是喊着要打棒球,还张口就要拿我当球,把我朝着本垒那边推搡。打手还会拿球棒痛击我的腹和背。他们叫我跑去一垒,我就跑了,然后他们就喊:去一垒了!于是一垒手就大喊着出局,用力挥舞拳头向我的脑袋砸过来。每天都这样。

偶尔我会抱怨几句,他们就会笑着唱“朝鲜朝鲜莫嘲笑”,因为他们听了好多次,都记住了。最初听我说这句话的人,从那以后就开始管我叫“喂,朝鲜”。

要是我说话时稍微带着一点朝鲜口音,就会有人对我怒吼:“你这样也配当陛下的赤子吗!”要是我被揍得进了医院,也只会听到一句:“嗐,朝鲜啊。”然后被安排到最后一个,不得不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就医。

我一大早就要起床,整天在昏暗的隧道里劳动,已经咳得很厉害了,还总有人骂“朝鲜白痴”!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我痛打一顿,害我头痛一直都不好。后来,上了年纪的人开始生病死掉,我开始感觉要是再不逃走就会被杀死。

可是,听说岛那边有一群“打河童”的人,如果我游到对岸,会被那些人用木棒打死。而且因为一直拼命游过去,人会很累,连躲都躲不掉。所以有人告诉我,要逃就得趁夜一个人逃走,因为很多人一起游过去太显眼了,容易让人杀掉。

我是被征用到长崎来的,不过大哥是自己到日本来赚钱的,我听他说目前住在金泽。所以,我一直想到金泽去找大哥。我还听说亲戚金昌男住在博多,便决定先到博多去投靠昌男。我用油纸包好一百元的钞票塞进口袋里,等到夏天便趁夜跳入海中,游过了海峡。

我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人,所以没被海潮冲走,平安到达了对岸。由于害怕打河童的人,我没有立刻上陆,而是小心翼翼地确认了周围没人,才走到岸上。

上岸之后,我立刻逃进山里,把衣服拧干,在草地上睡到了天亮。清晨起身后,我故意避开大路,尽量沿着山路走到了车站。途中看见一座房子,我去偷了内衣和食物,继续往前走。

等我走到长崎站,已经偷了日本人的长裤和鞋子穿在身上,变得跟日本人一样了。而且我的日语也跟日本人差不多,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我乘坐缓行列车去了博多。

找到金昌男家后,我得知昌男被征兵,已经不在家了。他有个媳妇,收留我在家里住了一夜,还给我做饭吃,答应等我恢复一些体力后,就带我到金泽去。

家里几乎没有吃的,昌男媳妇就用麦米做了饭团带上,领着我一路走到门司,在码头等待联络船,准备乘船到本州去。船来了,由于人太多,我跟昌男媳妇失散了,又想看看从未见过的本州,就坐在船头呆呆地看着前方,结果突然被打了。

我转过头,发现警官扑了过来。他大吼了一声“棒子”,又把我给揍趴下了。紧接着,他还一脸鬼怪似的凶相怒吼:“你坐哪儿呢!”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定定地看着他,于是他又喊:“棒子去船尾!快走!快走!”

由于浑身疼痛,我只能慢吞吞地起来,可是不知怎么招惹了他,又被他一脚踹倒了。我正要扑过去还击,却见昌男媳妇走了过来,紧紧抱着我拼命对警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明白,她为何要道歉呢。

在山阴线的列车上,我和昌男媳妇都没有座位,只能在车厢连接处铺上报纸坐了下来。

我从连接处的裂缝看到了大海,是东海。海的那一头就是济州岛和朝鲜半岛。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想哭。要是这场战争日本打输了,情况会不会变好一点呢。

到达金泽车站,我们在大街上走了好久,我记得是去了卯辰八幡社这个地方。

找到金森金融这个金色招牌的建筑,我们走进去一看,发现里面有好多目光凶狠的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大哥。好久不见大哥,我只觉得他特别威猛,特别气派。

大哥地位不低,穿着上好的衣裳,一见到我就大声说:“哦,这不是正贤吗!你来得好,来得好!”接着又突然说,“去泡个澡,好好泡个澡,洗洗尘。”

我照他的吩咐泡了澡,出来以后,有人为我备好了上等的衣服,还强迫我穿上。昌男媳妇也去泡了澡,然后我们三人一道去了城里最好的饭店。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大哥喝了酒,我还是孩子,就喝了汽水。

第二天,我们去了理发店,昌男媳妇则被领去烫头发,整得漂漂亮亮回来了。随后,大哥给昌男媳妇买了不少礼物,还给了她路费和辛苦钱,昌男媳妇连连道谢,然后回了博多。

后来,我就在金森金融干活儿。没办法,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虽说是干活儿,可我不会打算盘,也不知道金融业到底是干什么的,只能在大哥出门时帮他拎拎包、打打杂,拿着耙子在店门前打扫。

这里的生意是放贷。金森社长借钱时笑容满面,讨起债来就特别可怕了。整个公司的人会全体出动,到欠债的人家里揪着他衣服领子又踢又打。社长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揍起人来最凶狠。

比较有意思的是,不用跟大哥出去干活儿时,我就会做街头打广告的工作。不知为何,店里有个小哥专做街头广告,还创建了金森金融宣传广告部这么个部门。这个部门为找我们融资的公司尽心尽力,还会帮他们打广告招揽生意。

另外,比如车站门口新开了一家商店,过来找我们帮忙宣传,宣传广告部的小哥就会化上雪白的妆,顶着三度笠,叫上附近那两个弹三味线的姐姐,三个人一同出门干活儿。去的时候坐板车,而我就是蹬自行车拉板车的那个人。来到要打广告的店门口,他们就会敲起钲和太鼓,在路旁表演。

会有一大群孩子围过来鼓掌看戏,随后大人也会围过来,此时他们就会大声喊:“新装开店,欢迎光临!”如果是饭馆,就会边跳边喊:“好吃哒,好吃哒,快进来尝尝呀。”这时我也会敲着钲,跟他们一块儿喊:“进来看看吧。”还向周围的人发传单。

我还挺喜欢热闹的,所以特别爱干这个,便提出想加入宣传广告部,最后到了那位小哥手下干活儿。小哥不是朝鲜人,但应该是部落民。他腿脚不好,还口吃,说白了就是个残废。店里的人都管他叫“鸡公”,我以为那是因为揽客的打扮花花绿绿,可他们都说那是因为小哥的“小哥”形状很奇怪。

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打广告的部门,后来大家一起喝酒时便理解了。那天附近的阿姨姐姐们都过来,大家喝得烂醉,齐声唱起了我都没听过的朝鲜老民歌。社长手下的人全都跳起舞来,阿姨们也都手牵着手转起了圈圈。平时一脸凶相的大叔小哥们都一脸喜色地载歌载舞。朝鲜人都很喜欢跳舞啊。

总之鸡公小哥就是个除了唱歌跳舞之外没有任何本事的人,而我一直都很想在这小哥手下干活儿,将来还想请他教我敲钲打太鼓,还有跳舞,最后成为一个街头艺人。可是社长突然大骂:“咱们是正经的金融公司,整这东西多丢人,还要搞到啥时候去!”最后把广告部给撤了。于是鸡公小哥丢了工作,不得不离开金森金融,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人对我这个打下手的做什么解释。我只跟小哥待了一两个礼拜,但他是我除了大哥以外最喜欢的人,所以感到特别可惜。

后来,我成了金森金融社长的跟班,到处给他拎包。大哥有时候也会干这个,那种时候我就得往下排,变成最底层的跟班。

社长名叫金森修太,喜欢逛游廓,经常到花街去。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平时一脸凶相,唯独喜欢玩女人。东花街的盲剑楼是花街最大的艺伎屋,社长对里面的艺伎阿染爱得死去活来,三天不见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她,对她偏爱有加,把她包了下来。

阿染好像也挺喜欢社长,刚成为艺伎时经常到公司的社长室来。有时候两个人会在社长室喝好长时间的酒。社长经常说,我要你来继承盲剑楼,你有这个本事,钱要多少我都出。

社长家里有老婆,但还是常说要让阿染为他生孩子。不过他又说,这要等阿染当上盲剑楼的女将 。白天他会带阿染上街吃好吃的,买好多女孩子喜欢的甜食,还带她去逛吴服店,管它是和服、腰带还是簪子,只要阿染开口,社长就给买。讨得阿染欢心后,社长晚上就会到楼里去跟她过夜。

阿染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跳舞和弹三味线都一流,公司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的技艺在楼里当然是首屈一指,在整个东花街也数一数二。为了让她进一步磨炼技艺,社长多少钱都愿意花。若是要敲击乐器,就给她买最好的;若是要到京都的祇园看表演学艺,社长就带她到京都去。

每当社长领着阿染逛街,经过浅野川大桥时都会引来好多人。战前,阿染算是金泽的大名人。要是他们下到河边散步,看热闹的人也会蜂拥着跟下去,让那里变得寸步难行。甚至还有挤在边上的人掉进水里,闹出一番骚动。于是呢,我和大哥他们就要跟着社长,替他们开路。

这种事每周都会有一次,自然有人心生嫉妒。有时还有人扑过来说:“一个棒子竟敢穿这么好的衣裳!”这种时候便是大哥他们干活儿的时刻,他们会两个人联手把那人揍得半死,哪怕流着鼻血求饶也不管用,一直揍得他爬不起来,满地找牙,筋断骨折。我虽然不出手,但也看会了打架的招式。

社长以前是个任侠,特别会打架,剑道也很强,曾经用一根柴火棍把找麻烦的人打得半死。

跟员工混熟了之后,我发现他们全是朝鲜人。一提到过去,所有人就会特别生气,怎么聊都聊不完。因为所有人都吃过不少苦。有人说警察怀疑他们参与了布料走私,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家抄了,所有财产全都被警官和町内的人没收,因为他们一家有四口人,就给他们留了四张榻榻米,让他们每人睡一张;有人眼看着自己母亲被强暴,还怀上了孩子;还有人说他小时候上学每天都要挨揍,还被打掉过牙齿,满脸是血。

战局快要不行的时候,我和大哥都被征兵了,公司在大客厅给我们办了壮行会。我们两兄弟披着绶带坐在上座,街坊邻居都来了,还有中学老师来唱军歌,高呼万岁万岁。我们在金泽车站坐上了火车,人们又在站台上高呼万岁万岁。后来,我们到了小仓的连队,然后坐船上了大陆战场。

大陆情况太糟糕了,不过这毕竟是打仗,也没有办法。我在这里也每天挨揍,脸都肿了,还要被派到最危险的前线去。因为长官太蠢,我每天都想给他一枪,然而我总是被安排在前面,所以打不着他。我强迫自己忍耐。新兵不就该到最前线去吗?

日军连补给线都确保不了,我们总吃不上东西。要是连队死了人,长官马上会要求火葬,只留下右手的骨灰装进盒子里,命令我们这些二等兵保管,之后就再也不理会了。这还算好的。进军快结束那阵子,我们甚至会扔下半死不活的战友,抓紧时间向前进。

每到一个新地方,我们就会开进老百姓家里要吃的。一开始还好言好语地讨要,后来越来越粗鲁,甚至开始偷盗。要是偶尔想吃肉,就去老百姓家里偷鸡,或是烤了吃,或是煮了吃。

要是在行军路上看见漂亮姑娘,我们就会一哄而上把她给糟蹋了。我真不知道我们到底在打仗还是当强盗。不过这就是所谓战争吧。大家都习惯了烧杀抢掠,过上半年就会彻底疯癫。尤其是强奸,我们做这种事越来越熟练了。

军队会挖战壕迎击敌人,子弹满天乱飞。敌人的数量很多,我好几次觉得自己要死了,没想到竟能活下来。

我们这些小兵根本不知道本土大本营的人要派我们打什么仗,只知道从北到南边走边打。我脚上磨出了泡,泡又被磨破,每天血流不止,痛得走不动路。可我还是只能拖着脚,忍着痛往前走。那就更痛苦了。

直到战后,我才得知那叫作“打通作战”。不过告诉我这么个气派的名字有什么用呢,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打那场仗。不过我们不晓得也无所谓就是了。

不过,可能有了我们在大陆作战,台湾和太平洋的守卫队才能免于被大陆的炮火和飞机攻打。这我明白。我们在阻止这些攻击。不过,真要我们到南方岛屿上去,那也做不到啊,一没有运输船只,二没有补给渠道。正因为待在大陆,我们才捡回一条命。

后来撤回到舞鹤,我幸运地见到了大哥。因为知道大哥所在的连队名,我便去那边找,结果真找到了。大哥安然无恙,让我吃了一惊。只不过,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凶恶了,已经完全是一副黑道派头。反正他以前也是做这个的。

朝鲜人渐渐聚集到大哥身边,后来商量起“组建朝鲜进驻军”的事情。大家都说:“不只是美国,我们也是战胜国。我们战胜了可恨的日本。”还有人说:“今后我们要把日本人对咱做的事加倍奉还。”又有人说:“我们这就走遍全日本,尽情向他们复仇吧。”

聚集过来的人有的来自南方诸岛,有的来自大陆南部,有的来自大陆北部,还有人来自飞行联队,总之各种各样。他们都嚷嚷着要自己组成朝鲜进驻军。

后来有人捡回来一张报纸对大家说:“听说东京的银座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他说,一个朝鲜人在银座逛街,派出所的巡警说他态度很差,对他发出了警告。结果那个朝鲜人说他是朝鲜进驻军,走进派出所大骂你们这些战败国的人装什么大尾巴狼,头抬这么高干啥,说着就把警官揍了一顿,还把他衣服都脱掉,让他磕头谢罪,最后把警棍捅进他屁股里,扔到大街上示众。大家听了都捧腹大笑。

有人说:“日本警官现在都被解除了武装,让美国大兵没收了手枪,个个赤手空拳。现在我们能为所欲为。”于是大家都边吃喝边说:“我们朝鲜进驻军要开往全日本所有主要车站,进一步扩大占领,把他们的好土地全都占了。就这么办吧,等日本复兴了,我们就做土地买卖,变成大财主。”

大哥的梦想格外高大。

“金森金融因为打仗散了,今后我们要凭自己的本事往上爬,要让那些对我们为所欲为的肘巴里 见识见识厉害。我们要占领全日本的一等地段,开餐馆,开弹子店,开各种公司。他们的好女人也都要抢过来。我们要当大财主,支配这个国家,让所有大臣和总理都由朝鲜人来当。

“然后我们要把母亲接过来,好不好?还有父亲。我们要真正孝顺他们,让他们过上奢侈的生活,对不对?我们要当大财主,正贤啊,我也让你过上好生活,交给大哥吧!”

说着,大哥就仰脖咽下了日本酒。

大哥成了大家的大哥,因为他本来军衔就比大家高一些。大家坐上北陆本线,到各个地方的繁华街道上闹事,发泄自己的怒火。要是在废墟上看见做皮肉生意的漂亮女人,我们就把她抓到暗处去给糟蹋了,就像打仗时一样。后来我们作恶也腻歪了,便有人提出该回金泽去了。虽然只有我和大哥曾在金泽生活过,不过大哥说要带大家去看看金泽。

我们一帮人在金泽站下了车,发现金泽没有遭到空袭,房子全都完好无损,只是走在路上的人没什么精神。街上的店铺都关着门,一点意思都没有。女人都不化妆,找不出一个漂亮的。大家都怨声载道,于是大哥提出:“好,咱去盲剑楼吧。”

盲剑楼就是金森社长常去的地方。

“这时节,阿染应该当上了女将,正在领着女人开店吧。我们之前这么照顾她,当然有权利去她那里玩儿。”大哥这样说。

“不过话说回来,阿染肯定早就把我忘了吧。”大哥又说。我们出去这么多年,再加上原本只是跟在金森社长后面保护他和阿染,又没持续几个月。因为有一天社长突然说:“阿染不需要保镖了。”还说他一个人就够。

社长可能是想独占阿染吧。阿染恐怕也喜欢年轻一点的人,万一移情别恋可就不好了。于是社长就不再让她看见大哥他们这些年轻人了。

我们闯进盲剑楼,把窗户都封上,又在门口设了路障,把艺伎都关在二楼房间里。而我是里面最小的一个,就被派去看侧门了。

大哥他们占领了二楼,把女将也挟持了,整天为非作歹。不仅偷食物,还抢占女人的身体,可是大哥说这样一点错都没有。日本人偷走了我们的祖国,我们也要偷日本的东西,这有什么错?

我也这么想。相比战前我们受的那些苦,这些艺伎能算得了什么?反正那些女人的工作就是陪客睡觉,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第三天夜里,好像有个大刀贼人闯了进来,一切都完了。我当时一个人在厨房看门,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大哥他们全都被砍死了。所有人都醉醺醺的,几乎没有抵抗。

我马上从楼里逃了出去,后来便流落到九州的煤矿工作,重新开始了最底层的苦日子。

大哥虽然是个恶棍,却也是我的好大哥。我们两兄弟,还有当时的伙伴们,一个个都是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日本打输了成为战败国,日本人终于不能对我们半岛的弱者逞威风随意欺凌了,好不容易等到我们的时代就要开始了,他们却被杀了。

大哥的梦想很伟大。他既有力量又有头脑,而且人望那么高,肯定能实现梦想。日本刚刚战败时,他虽然是个无恶不作的恶棍,但那也没办法。我们还能怎么做呢?不作恶,就只能被欺负。

是日本人让大哥成了那样的人。是日本人每天恣意拳打脚踢,让我们两兄弟,不,让所有朝鲜人意识到了只有力量大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我们才会拼命打架锻炼身手,拥有了力量。结果日本人又派我们去打仗,要我们死在异国他乡,那我们不就只能当恶棍了吗?如果换作日本人,经历了那种境遇,肯定也会变成一样的人。

等到战后的混乱平息下来,我们应该占领了新潟或大阪的大片成为焦土的交通要道,摇身一变成为穿着西装的生意人,赚得盆满钵满才对。大哥就是有这个本事,我很肯定。

然后我们会把父母接过来,让二老住进带泳池的房子,对他们尽孝。要是有了钱,还能娶个漂亮女人,成为人生赢家。

然而,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大梦一场。大哥被人砍死了。我被那些女人叫到楼上一看,发现所有人都在血海里奄奄一息,已经没救了。我派不上一点用场。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女将说你也小命不保了,赶紧逃走吧,于是我就跑了。我乘上夜行列车逃到博多,又找到了昌男媳妇,请她收留我。

后来,我一天天地看着大海思索,究竟是谁杀了大哥他们。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金森金融的社长。除了社长,没人有这个本事。

而且那个社长对已经成了女将的阿染死心塌地,看见一群恶棍占领盲剑楼,把阿染和楼里的女人都糟蹋了,他肯定不会原谅,肯定会提着刀进去把所有人都砍了。没错,那个社长脾气这么暴,一定就是他了。社长以前是任侠,他也有那个身手。

而且阿染还生了孩子,那可是社长的孩子啊。换句话说,社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金森社长向阿染援助了那么多资金,想必也给了不少抚养费。见到一群恶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出手,那个人肯定不会答应。因为他以前总对手下说,自己是阿染的守护神。

再看大哥,撤回日本时早就忘记了对金森社长的敬意,偶尔想起社长来,也说他是个好色的肥猪,不要脸的守财奴。而且每次大哥喝醉了都会这样说,这话可能就传到了金森社长耳朵里,让他觉得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

可是,无论我怎么打听,就是找不到金森社长的行踪。我完全不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不过他是个守财奴,肯定有大把大把的钱。他已经不在金泽,可能去了大阪或神户,要么便是东京。虽说如此,像我这种落魄的人却没有能力把他找出来。

昌男战死了,到最后都没能回到博多。昌男媳妇被当地的几个恶霸侵犯,还被迫做了酒吧的女侍应。她家开始有二流子出入,每天大吵大闹,砸坏家具。我跟他们干过好几回,整天在巷子里厮打,打得双方浑身是血。我每天揍、每天揍,那是一场血染的自相残杀。最后对方甚至掏出了短刀,我觉得没意思,就逃到了饭塚。

后来我又去煤矿认认真真挖了一段时间的煤,因为我知道怎么挖。每天赚点辛苦钱,好不容易攒到一定数额了,我就对同伴说:大阪可有意思了,跟我一块儿去吧。后来我就到大阪花天酒地,赌博输得身无分文,便又回去挖煤了。

后来因为三井三池纷争,我丢了工作,正好同伴来找,我就一路跑到了北海道。中间还跟酒馆的姑娘混在一起,后来她不喜欢我赌博,结果还是有缘无分,从此单身了一辈子。没老婆,没孩子,也没有房子。

庆尚道那边先后发通知过来告诉我双亲的死讯,我两次都没能回去,更何况没有路费,也没钱给亲戚买手信。

最近连身体都开始不行了,总要闹点毛病,我觉得这辈子快要走完了。原本开朗的我到末了竟成了一个阴沉沉的老头儿。

想到我人生明暗的分界线——便是一九四五年九月的金泽,盲剑楼的那几天。如果当时大哥没有被杀,那我可能早就成了有钱人,过上了优雅的生活。住好房子,穿上等西服,打高尔夫球,在客厅喝高级洋酒。战争结束后,再也没有对我们施展暴力的日本人,好日子已经快要到了。它就在眼前,只剩下伸手抓住了。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原谅那年秋天杀了大哥的人。虽然现在杀了那个人报仇也换不回大哥,但是我反正就快死了,干脆跟那家伙同归于尽。我的人生从未有过梦想和希望,但是现在有了。这是我在死前产生的强烈的愿望。

如今到了这个岁数,整天只想着死亡,回首这一辈子,让我活到现在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恨。

对日本这个国家的恨,对日本人的恨,对《国家总动员法》的恨,对战争的恨。如果没有这些,我可能就在半岛的乡间过着贫穷而安稳的生活,走过平凡的一生,还能娶妻生子吧。自从被带到国外,我的人生就彻底被搅乱了。

最后,就是对杀了大哥和同伴的那个人的恨。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恨。

我本来是个开朗的小伙子,喜欢大笑大闹,天真无邪。我还喜欢喝酒,喜欢女人,喜欢为他人尽心尽力。我本是这么一个善良的人,这个国家却无情地迫使我学会了无比阴暗的、血和暴力的感性,还教会我,所谓人生就是压迫他人,令自己绝望,带着恨活下去。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回过神来,自己却沦为了一个人渣。

我这辈子身在异国他乡,碌碌无为地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人生,但即便如此,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也能够成功。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便能在日本这个地方出人头地,绝对能成为有钱人。我从小就被人那样虐待,这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如果能这样,那我的人生便多少有了些意义。

结果那天晚上,一切都被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那可是我即将抓住的美好人生啊。

我越来越无法原谅,在人生的最后,我开始想杀了那个人,为这辈子算个总账。

这个想法渐渐成了我的信念,我已经无比坚定,谁也无法阻止我。如果不这样,那我的人生就太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绑架了你们家姑娘,绑架了赖子的女儿、艳子的孙女、阿染和金森的曾孙女。

我跟孩子没有仇,只要你们不做奇怪的举动,我就不会对她怎样。我要你们这些女人把金森社长找出来,带到我这里。让他跟我决一胜负。

我有一把大刀,你们让金森社长也带一把大刀来,我们决斗。

决斗的地点就是我们相遇的那个地方。

不决斗也可以,让我杀了他就行。然后我就去上吊。

我可说好了,你们给钱也换不回孩子,现在钱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都快死了,要钱干什么。

要是你们报警,我就把孩子掐死,然后消失。那有什么办法,是你们不好。

我知道你家那台黑电话的号码,做好准备后给我的传呼机发消息,然后我就回电话。

号码是070-9994-××××。

6

读完笔记本上的内容,吉敷抬起头,看到了艳子憔悴的脸。她女儿赖子也在旁边惴惴不安地坐着。

如此一来,他就大致了解了事情概要。所幸,这件事果然跟那幅画有关。

“喝茶吧。”

后方传来声音,桌上多了三个茶杯。这里是东花街尽头、通子的店铺,店里有个小小的会客区,吉敷他们正坐在其中。

“金森修太啊……”

吉敷喃喃着这个名字。

“是的。”

艳子说。

通子略显犹豫地来到吉敷旁边坐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其实吉敷想说原来闯进艳子她们被囚禁的房间,救了所有艺伎的剑客是金森,不过艳子似乎误解了他的话。

“看来……我生父……应该是这位金森社长了。”艳子说,“我现在才知道。”

她用沙哑的声音继续道:

“在得到这个笔记本,读到里面的内容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

吉敷点点头,旁边的通子也无声地点点头。

“我吓了一大跳。”

“阿染夫人一次都没提起过?”

吉敷问。

艳子摇摇头。

“我一次都没听母亲对我说起过。”

“外婆一直瞒着这件事啊。”

赖子小声对母亲说。她母亲沉默地点点头。

“这位金森社长后来有下落吗?”

艳子又摇摇头。

“一直没听说过,所以我不知道。”

“那就有点奇怪了。他在金泽做了那么大的事业,还经常到东花街来,应该是当地的名人。”

吉敷说。

“是的,所以我想,他战后应该离开了金泽。如果在金泽,我肯定会听到一些传闻。”

“看来有必要找找这位先生的行踪啊。”吉敷说道。

既然要找他处理这件事,那么他迟早要知道事情原委,至于是否答应,那便是其次了。

“您知道金泽有什么人在战前跟那位先生很熟吗?”

“战前啊……不太清楚。也不知道这位金森先生是否还在世。”

“现在他大约几岁?”

“应该比母亲大,大约有九十岁了吧……”

“是否有人可能知道他的消息,或是跟他有过来往?”

“我昨天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后来想到了一个人。我记得以前听别人提起过,小野家议员跟金泽先生在楼里共饮过几次。”

“他是金泽人吗?”

“好像是……”

“他住哪里?”

“我不知道,但应该能查出来吧。”

“去金泽市政府查?”

“对,那边应该还留着名册……”

“他们两人关系很好吗?”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两人认识……”

吉敷点点头,决定切入核心。

“艳子女士。”

“嗯?”

“一九四五年九月,闯进房间解救你们的剑客,他有可能是金森修太吗?”

艳子闻言低下了头。

“这个真的……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见过……不过是远远看到他坐在房间里……”

“你有他的照片吗?”

“有。”

艳子无力地点点头。

“昨晚我读了这本笔记,便在母亲留下的遗物中仔细寻找,从一本旧相册中找到了一张。”

说完,她从怀里抽出对折的厚纸,将夹在里面的发黄的旧照片摆在了桌上。

“就是这张。”

吉敷连忙凑近去看。

他第一个感想是很意外。那人长着一张方脸,眉毛浓黑,眼睛比较小,一副顽固的模样,看着并不像暴力团伙的老大。

“是他吗?”吉敷问,“他跟您画的剑士一点都不像啊。”

“是的。”艳子说完,接着肯定道,“面容完全不一样。”

这人长相并不差,属于那种意志坚强,内心埋藏着暴力冲动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脸。有的人甚至会感觉他很有魅力。只不过,他跟画上那位俊美的剑士实在差太多了。

“如果化妆……”

艳子说。

“就能变成那幅画一样吗?”

吉敷问。

“应该不会。”

艳子摇摇头。

“因为脸型很不一样啊。”

吉敷说完,艳子赞同了一声。

“那位剑客是不是背着婴儿?因为画上也……”

“是,背着婴儿。”

“那孩子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从哪里来?”

“不知道……我也一点头绪都……”

“是嘛。但不管怎么说,先找找这位先生的下落吧。我最好不要在明面上行事,还请你给市政府打个电话问问,可以吗?如果能在电话里打听到最好,不行就上门去问吧。”

“好。”

艳子说。

“假设这个凶手带着希美躲藏在金泽或周边地区,那不外乎待在酒店、旅馆、木钱宿 或是出租屋里。只要把这些都走访一遍,应该很容易查到带着三岁小孩的男人,因为孩子比较容易引人注目。要是找石川县警协助,行动力也能大增。”

“请您不要这样。”艳子立刻说道。

吉敷看向她,还瞥到了赖子恳求的目光。

“他说,一旦得知我们惊动了警察,就会杀死希美离开。我认为这个人完全做得出来。”

赖子说完,吉敷也点点头。因为他也有同感。

“他不是要钱,所以我感觉只要不惊动警察,他就不会杀了孩子。”

孩子母亲赖子这样说道,吉敷又点点头。

“我一个人去找,行动力太差了。”吉敷说,“而且他可能住在朋友或熟人家里,那就很难发现了。就算让警察出动,也可能会失败。”

“是,所以——”

赖子说。

“只不过,凶手如果使用手机进行联络,我们可以马上联系基站局,锁定凶手百米之内的范围。”

“可是,如果他那时带着希美……”

孩子母亲说。

“可能会把孩子掐死,或是当成人质。”

通子说完,吉敷点点头。

“知道了,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还有一点,写了这些内容并送过来的那个凶手……”

“嗯。”

艳子应了一声。

“他是一九四五年秋天袭击并占领盲剑楼的其中一员吗?”

“是的。”

“他说自己年纪最小,经常被派去看门,所以捡了一条命。”

“是的。”

“您对他有印象吗?”

“隐隐约约……”

“记得他的长相吗?”

“不。”

艳子摇头。

“不太记得了。”

“那声音和性格呢?”

“真的只是隐隐约约……”

“年龄呢?”

“当时应该只有十几岁,恐怕是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出生的……”

“那他现在应该七十多岁了。”

吉敷喃喃道。

“是的。”

“这人在事发之后马上逃走了?”

“是的,母亲说你快跑,不然也要被杀了。他从厨房跑到二楼现场,看见所有人都被杀了,吓了一大跳,马上就跑了。”

“后来他有消息吗?跟楼里联系过吗……”

艳子摇摇头。

“后来就杳无音讯。母亲也从未提起过他。”

“那个人并不凶狠吧?”

“是的,看起来有点老实。不过可能是因为其他人太残暴了,对比之下才有那种印象。”

“死了那么多人,当时现场是怎么处理的?”

“当时有两个年纪比较大的艺伎跑去报警了……”

“嗯,那警察来了吗?”

“是的,但是我被要求留在屋里,于是我就钻进被窝睡了。当时还小,吓得发起了高烧,躺了好几天。”

“嗯,当时你们把这件事告诉金森先生了吗?”

“应该没有,但我不是很清楚。”

“战后金森先生到楼里来过吗?”

“没有,战后应该一次都没来。我不记得他来过,母亲没提起过,我也没见到过。”

“嗯……”

“所以我猜,他可能已经不在金泽了。”

“搬到别处去了?”

“是。”

“为什么要搬呢?”

“不知道。”

“找到小野家先生问问,应该就知道了。”

“是。”

“没时间了,现在就给市政府打电话吧?”

吉敷说完,艳子和赖子就站起来上了二楼。

“请打我手机把结果告诉我。”吉敷说道。

凶手可能在外面监视这座房子,他可不想四处走动被人察觉。艳子她们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两人停下脚步,朝他点了点头。

现在最好保持低调,于是吉敷决定不离开通子的店铺。他喝着通子泡的茶,在座位上等待结果。

店里来了客人,通子起身去接待了。

她一直独自经营着这家店铺。雪子在这里时,也因为要准备考试,不允许她到店里帮忙。店铺很小,一个人也能看得过来,不过在旅行旺季,通子还是会招兼职女生来帮忙。

“赖子有点社交恐惧症,不适应大城市。真让人担心啊。”

客人离开后,通子对他说。

“是吗,那可有点糟糕啊。”

“好像还有点抑郁症,真希望她不要突然倒下了。”

吉敷点点头。

“关于赖子……”他开问道。

“嗯?”

通子说。

“她先生呢,怎么没看见?”

通子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太想八卦别人的事情。”

“嗯?”

“他们关系不好,正在分居。”

吉敷听完也沉默了片刻。

“分居不一定代表关系不好。”

“可是他们没有分居的理由啊。她先生也在金泽,为什么要分开住呢?赖子住过去不就好了?可是,赖子就是不愿意离开这里。”

“她先生是干什么的?”

“公司白领,在运输公司做文员。”

“你直接听她说过两人关系不好吗?”

“她没有明确说过,但是我能猜到,因为都认识这么久了。二楼还兼作艳子姐的画室,所以需要很大的空间,好在远处看效果。剩下的地方让一对带孩子的夫妻来住,实在是有点小。然而赖子就是不离开这里,结果她先生就走了。”

“孩子的事告诉他了吗?”

“不知道,应该会告诉吧。”

“你知道她先生的住址吗?”

“你要去见他?”

“嗯,我不认为他跟绑架有关,但他或许能帮上忙。”

“他工作的地方叫加越运输,在车站北边的西念町绿地旁边。住址离得很近,就是公司旁边的公寓,但具体地址我不知道。”

吉敷拿出记事本记了下来。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通子接起电话,很快便把听筒递给吉敷。

“是艳子姐。”

吉敷接过电话。

“市政府那边果然留了名册,还把地址告诉我了。”艳子说,“小野家先生的夫人已经去世,他本人目前住在内滩町的高级老人公寓里。我把地址报给您吧?”

“请说吧。”

吉敷准备好记事本,写下了艳子报的地址。

“那是个可以看到大海的、特别高级的老人公寓。看来那位先生过得很好呢。”

“我马上过去。”吉敷说,“现在过去应该还没到晚饭时间,不会打扰到他。”

“是吗,真是麻烦您了。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我一个人去最好,比较不起眼,也方便行动。对了,赖子小姐把孩子的事情告诉她先生了吗?”

“是的……”

不知为何,艳子的语气有点踌躇。

“应该告诉了。”

“我准备去完老人公寓就到他家去谈谈,因为方向一致。”

吉敷拿出了金泽的简易地图。

“啊,好的。”

“能把她先生的住址也告诉我吗?”

吉敷问完,抄下了地址。

“姓名是?”

“田畑勉。”

“知道了。”

吉敷把姓名记下来,却发现艳子沉默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勉先生可能对我们印象不太好,因为发生过很多事。”

“他的手机号码是?”

“这我不知道,好像最近换了。”

7

吉敷走出通子的听香茶屋,缓缓关上木格子拉门。木条之间透出了继续看店的通子的身影。通子也在看他,还挥了挥手。游廓就是一条遍布着这种细密木格门的街道。

吉敷避开人多的地方,沿着小路走到浅野川岸边。太阳位置还很高,宽而浅的河水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水流被河底的石头扰乱,让波光碎成一片片光斑。

河这头的行道树已经冒出了红叶,在清风中微微摇曳,很有几分风情。艳子在三四郎池边对他说过金泽正是赏叶的时节,还邀请他过来,只是现在外孙女遇到了这样的事,她也顾不上赏叶了。

吉敷没走人多的浅野川大桥,而是在河边左拐,朝上游走去,从梅之桥过了河。相传这是过去常到游廓玩耍的风流人士才田幸次郎为了与相熟的艺伎一起来吹河风,专门建造的木桥。

吉敷来到桥中段,靠着扶手看向下游。左右是石墙,前方是石砌的浅野川大桥,左侧是桥场町的绿地,里面有座江户风格的木塔。视野中一时间没有了行人的身影,散发着浓浓的金泽气息。

他走到另一头,穿过小路来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窗外能看到加贺百万石的城下町风景。到内滩无须离开城边,车顺着大路拐几个弯,穿过闹市区驶向车站。

途中,出租车开过了一片有许多老店铺的地方,吉敷很喜欢这一带的风景。古朴的黑瓦下悬挂着貌似江户时期的旧招牌。有的屋檐重叠了三层,应该是三层小楼的设计。这便是加贺商铺的形制吧。

来到车站附近,车没有驶向站台楼,而是从右侧穿了过去。一条条轨道凌空跨越,出租车穿过高架来到了车站北部。这边的江户风情稍微淡薄一些。旅人心中的古都金泽,应该就是站南的浅野川流域、茶屋街一带,还有西花街、香林坊和城池周边吧。

站北有一些新的建筑物,然后也渐渐消失,变成了工业区之类略显单调、随处可见的平民景观。

吉敷看腻了风景,开始思考这次的事件。他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看来跟战前和战中的纠葛关系很深。对异乡人的歧视、虐待,以及因此而生的反抗,性别上的反向歧视——这便是事件根基处埋藏的人类的愚蠢。它像锅底灰一样紧紧附着,污染了平静的生活,还影响到相关人士的子孙。

吉敷想了一会儿,感觉快到海边了。周围的建筑渐渐稀疏,连风都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片刻之后,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大海,接着是连绵的沙丘,开始有点海水浴场的感觉了。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平线。出租车沿着沙丘旁的公路一路行驶,来到一座气派的公寓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吗?吉敷抬起头,从那些窗户里应该能看见大海吧。他查看了地图,发现周边有骑术俱乐部和高尔夫球场的绿地,想来这便是成功者安享晚年的环境吧。

他忍不住想起凶手在笔记本上记录的生涯。两者巨大的落差让他不禁有些沮丧。

吉敷事先没有预约,但好像没什么问题,因为这里可以自由访问居住者。他在前台报上身份和来意,工作人员帮他拨打了房间电话。可是无人接听。于是前台又到另一头的大厅看了一眼,发现小野家老人就在那里,便告诉吉敷就是那位。吉敷道了谢,踩着柔软的地毯朝他走过去。

靠近一看,老人似乎有九十岁了。吉敷很庆幸他还在世。如果这个人不知道金森的行踪,或是已经去世,那他的线索就断了。

吉敷来到老人身边,拿出身份证明,告诉他自己是东京警视厅的吉敷,对方立刻露出了警惕的目光。这也难怪,他已经见惯了。

老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皱纹深邃。有的人老了就会体现出白人的面貌特征,他也是其中之一。

“这件事还请您保密一段时间,我来是为了调查一个案子。”

吉敷先来了一句开场白,然后递给他一张写有手机号码的名片。

“请问您还记得东花街那个叫盲剑楼的艺伎屋吗?”

老人想了想,很快点点头。

“我当然记得。”

他说着,示意吉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吉敷说了声谢谢,坐了下来。

“盲剑……楼?”

小野家老人催促他往下说。

“那请问您还记得女将阿染的女儿艳子吗?”

“嗯……算是记得吧。”

他用沙哑的老人嗓音说。

“她孙女被绑架了。”

老人惊讶地张开口,却没有出声。

“一九四五年秋天,有几个人袭击并占领了盲剑楼,您还记得这件事吗?”

“怎么又提起这么久以前的事了。”

老人说着,又一次陷入回忆,然后点点头。

“嗯,的确有过这么一件事。”

于是,吉敷慢慢把这次事件的概要告诉了老人。

“这可真是因果循环啊。”听完长长的故事,老人无奈地说,“你这故事讲的不是过去和现在的纠葛嘛。因果循环固然让人感叹,但是你找我想问什么?”

“战前,金泽似乎有个叫金森金融的组织,我想问的就是那里的金森修太。”

“金森修太……”

他闭上眼想了想。

“啊,对,的确有这么个人。”

“是的,我听说您跟他在盲剑楼一起喝过酒。”

吉敷说。

老人似乎不太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对当地的名士来说,可能不太愿意说起自己去花街玩耍的过去。想到这里,吉敷决定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

“他是盲剑楼阿染的客人,也是艳子的父亲。可是,金森先生在战后一次都没去过盲剑楼。”

老人一言不发地点了好几下头,最后才缓缓开口。

“没错,因为他已经不在金泽了。”

“请问他去了哪里?”

“我听说是大阪。”

“大阪?”

“没错。”

“为什么?”

老人又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我马上要吃晚饭了。”

“啊?”

吉敷吃了一惊,手表显示现在才四点。

“现在才四点啊。”

“我吃饭早,因为睡觉早。晚上我要喝酒,太晚吃饭容易反酸。边吃边说吧?”

“好,如果您方便的话。”

“你也吃吗?”

“不,现在还有点早,我不饿。”

吉敷说。

这里的食堂很气派,桌椅都是厚重的实木,窗前挂着厚实的窗帘。墙上的摆钟也是实木制成,非常大气。整个环境有点儿像高级酒店。

工作人员为小野家老人端上来的晚餐亦十分豪华。有螃蟹,有刺身,还有海草色拉。

“如何,要来点吗?”

老人问了一句,吉敷婉拒了,只要了一杯红茶。

“金泽好就好在秋天也能吃到螃蟹啊。”

小野家说。

“那么,请问金森先生……”

“哦,对了对了。”老人说,“我跟他不是很熟,完全没有私交。警部先生,你来找我算是找错人了吧。”

“是吗?”

吉敷说。

“不过这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可能也没几个人还活着。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我了。战前战中,那人算是这一带的大名人,他性格有点奇怪,导致他的传闻不绝于耳。过去就是存在这种让人惊讶的人,可能受到了时代阴郁气氛的影响吧。”

“那位先生不是以金泽为大本营做起了很大的生意吗,请问他后来为何要离开?”

老人享用着豪华的餐点,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惊人。

“他啊,把夫人给打死了。”

吉敷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那个人喜欢寻花问柳,跟家里夫人闹了不少矛盾。他太喜欢玩女人了,加之不往家里拿多少钱,于是夫人跟他吵架,被他狠狠揍了一顿,还从二楼台阶推下去了。”

吉敷无声地点点头。

“夫人这么就死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当时还在打仗,后来处理结果是脑出血致死,草草下了葬。那个时代连像样的警察都没有几个,这件事最后无疾而终了。”

“嗯……”

吉敷沉吟道。

“那个金森金融啊,说白了就是黑道操纵的高利贷公司。可是打仗的时候,除了他和二把手,手下全都被征兵了,公司也就变成空转状态。金森干脆把店关了,换了一笔钱,逃到大阪投靠朋友去了。”

“请问知道他去了大阪什么地方?”

“我听说是生野区,没记错的话,就在鹤桥站附近。他在那边又搞起了高利贷生意,然后定居下来。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他跟金泽,尤其是盲剑楼的阿染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吗?”

“那肯定了。我听说他在大阪也干得很是起劲,可能顾不上这边了。我猜啊,他已经完全断了金泽这边的联系,毕竟他夫人出了那样的事。”

吉敷听完陷入了沉思。如果他是那种人,的确有可能闯进楼去把恶棍全部斩杀。可是他早已远离金泽,而且断了联系,应该收不到盲剑楼的消息才对。

“请问金森先生还在世,并且住在大阪吗?”

“这我可不知道,因为从某个时候起,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

“大约是什么时候?”

“东京奥运 那阵子。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请问您知道有什么人熟悉大阪时代的金森先生吗?”

“这些消息我都是听在大阪当议员的谷村先生说的。他老家在这一带,金森应该也是去投靠了这个谷村。”

“谷村先生现在……”

“死了。不过他有个儿子,在天王寺经营一家叫作谷村建设的工程公司。”

“您知道地址吗?”

“地址不知道,但听说在天王寺车站前,应该一看就能找到。”

“他叫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

“明白了,谢谢您。”

吉敷说着,心想他能提供的信息可能只有这些了。

“你说那个绑架怎么回事?凶手提出要钱了?”

“并没有。他要求孩子家人找到一九四五年斩杀了他同伴的人,并带到他面前。于是我就在找金森先生。”

“凶手觉得是金森?”

老人问道,吉敷点点头。

“金森的确会干出那种事……可是现在已经寻摸不到他的音讯了吧。你要去大阪?”

吉敷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没办法,如果想找到金森,可能真的要去大阪。这件事光用电话应该无法解决。

“您知道加越运输吗?我接下来准备到那边去。这附近能叫到出租车吗?”

“你要去加越运输的话,最好坐内滩线。在上诸江站下车,很快就到了。”

小野家老人告诉他。

“内滩线。”

“这附近有个内滩站,可以一直坐到金泽站,上诸江就在金泽前面一点。”

“谢谢您。”

说完,吉敷又想起一个问题。

“金森金融以前在什么位置?”

“卯辰八幡社的台阶底下,走到参道尽头右转,就在那附近。”

“现在已经没了吗?”

“现在变成卯辰酒造的酒窖和仓库了。”

“这样啊,谢谢您。”

8

吉敷乘上了内滩线。这条线路正式名称是北铁浅野川线,全线很短,列车只有两节车厢。车开出去时,窗外的日本海已经被西斜的残阳染红了。虽然夕阳被建筑物挡住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种气息。

列车经过一道狭窄水路上的铁桥,在蚊爪、北间这些小站停了车,一路缓缓南下,很快左手边又出现了浅野川,开始沿河行驶。

环视车厢内部,乘客很少。这只是一条往返于金泽站与海边的、玩具一般的小线路,而金泽市民刻意把它保留下来了。这条线路比东京的都电荒川线和井之头线还短。富山也有类似的城市电车线路,不过那边的更现代化,路线也更长。这段路途短暂得让吉敷忍不住喃喃自语,坐出租车不就好了,真是金泽特色。

他按照老人的指引在上诸江下了车。这是个无人值守车站,差不多是都电荒川线车站的放大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别的乘客下车,整个站就吉敷一个人。他走下崭新的石阶,前方是停车场,穿过去就是住宅区。

进入住宅区,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只能靠路灯照明,但他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田畑勉的公寓。有个二楼房间到了晚上还没收走阳台晾晒的衣服,他猜测可能是那里,进去一看,果然没错。

可是,他明明看见阳台那头透出了淡淡的灯光,却怎么按门铃都无人应答。他又转了转门把手,是锁着的。难道人不在家?

吉敷不想就这样回去,决定到加越运输那边看一眼。他虽不了解田畑的为人,但那说不定是个认真勤奋的人,正在公司加班。

很快,他也找到了加越运输,因为就在大路边上。穿过停满卡车的停车场走进办公室,他发现空荡荡的房间深处亮着一盏灯,一名青年正在灯下加班。吉敷走过去亮出身份证明,说他来找田畑勉先生。

“他已经下班了。”

“我去他公寓看了,不在家。”

“哦,那应该在‘葫芦’了。”

“葫芦?”

“是酒馆,他经常去那里。”

吉敷问了地点,青年提出带他到外面说。

两人走在停车场的卡车之间,青年问:

“出什么事了吗?”

“对,不过现在是机密调查,请您理解。”吉敷说,“也麻烦您不要对周围的人提起这件事。因为人命关天,能请您配合吗?”

“我知道了。那个,田畑跟这个……”

“哦,没有关系。”

吉敷马上回答。

两人来到了路旁。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在那块某某借贷的招牌处右拐,再继续往前走,就能看见写着‘葫芦’的灯笼。在右手边。他不一定在,但我猜测八成是在。”

他告诉吉敷。

“您知道田畑先生的手机号码吗?”

吉敷问。

“知道是知道……”

他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交出来。

“是多少?”

吉敷并不理会,大咧咧地问道。

他记下号码,道了谢,然后向前走去。

来到“葫芦”,吉敷拉开门,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对他说了声欢迎光临。走进去一看,那小姑娘并非特别漂亮,但体形圆润,相貌可爱。厨房还有个弓着背的身影,看上去像是姑娘的母亲。

店里很小,只有一个年轻男客,喝醉了酒显得有些不稳,随时都要从高脚凳上滑落下来,让人很是担心。吉敷连忙走了过去。

“田畑勉先生?”

他问了一句,红脸男人惊讶地瞪大眼睛,不过好在,他重新坐直了身子。

“你是谁?”

看这个样子,他显然就是赖子的丈夫。

“欢迎光临。”

耳边响起声音,小姑娘已经走了过来。那声音之所以凑得那么近,是因为店里正在用大音量播放歌谣曲。

“一杯生啤。”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还饿着肚子,便问:

“这里有炒面吗?”

他看到田畑面前就摆着一碟吃剩的炒面,便点了同样的东西,随后,他坐在男人面前。

“干啥啊,突然冒出来。”

田畑用烂醉之人特有的大舌头腔调问道。现在还这么早,刚下班就醉成这样,让吉敷不禁想到了艳子和赖子的脸。

“谁准你坐那儿了?”

他又大声说。

“你只要听了我的话,就会让我坐了。”吉敷说道。

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说,你最好别太闹腾。”

吉敷凑过去,压低了声音。

“我是干这个的。”

他趁里屋的母女转开视线的空当,掏出警官证凑到田畑鼻尖上,随即收了起来。田畑几乎没有看。

“要是你不想被人说三道四,就给我小点声。要不我们到你家里去聊也行。”

“我不想回去!”

田畑突然喊了一声。由于他的音量比刚才更大了,吉敷有些犹豫还要不要说下去。于是,他沉默着,等人把啤酒和炒面端上来。

啤酒来了,他拿起杯子,往田畑喝了一半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田畑没有拿起酒杯。

“警察?”

他问道,吉敷点点头。

“对,我不是来找你喝酒享乐的。你夫人赖子女士……”

刚说到这里,田畑突然高举双手,大喊:

“她才不是我夫人!”

接着,他用仿佛要压过歌谣曲的音量,大声说道:

“赖子和丈母娘都是外人!我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都分手了!”

这句话又有点像是对店里的小姑娘说的。

“你要跟赖子女士分手吗?”

吉敷安静地确认了一句。

“对,我都拿了离婚申请。”

“是吗,为什么?”吉敷问,“她们好像都是性格温和的好人啊。”

“那只是表面功夫。”

“哦?”

“跟我没关系。那对母子是双生儿,轮不到我插足。一天到晚抱怨我,啰啰唆唆烦死了。无论她们聊什么,我都插不进嘴。既然如此,干脆她们两个过得了,难道不是吗?”

“是吗?”

吉敷疑问道。

“如果老公嗜酒成性,那倒是可以理解。”

因为压低了声音,吉敷以为他听不见。

“我是分居之后才开始喝酒的。”

田畑这样说,看来是听见了。

“是吗?”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认为不是这个问题。酒品变差意味着精神不稳定,就算不喝酒,一个人也能看出配偶身上存在这种问题。酒只不过让那种问题更加凸显了而已。

“你仔细听,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吉敷说,“虽然我想在你喝酒前说这件事。”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吧。”

“嗯,反正不是什么值得干杯的事。”

“那我不想听!我没有重要的事,我不想听!”

“别这么说,仔细听着。这对你很重要。”

“不要!”

他大叫一声,捂住了耳朵。

“不要听了!我受够了!”

他这样肯定听不见别人说话,于是吉敷耐心等待着。可他迟迟不放下手,吉敷便想凑过去硬把他的手拽开,就在那时,炒面上来了。吉敷决定先把晚饭解决掉。

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吃起了炒面,只见那个紧闭双眼的青年缓缓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随后,他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

“喝啤酒能醉成这样?”吉敷边吃边问。

“烧酒。”

他喃喃道。

“哦。”

吉敷点点头,继续吃。

酱汁炒面味道不错,他想起了小野家老人的餐桌。虽然食材的档次天差地别,但他并没有感到羡慕。他觉得自己只要有炒面和猪排饭就够了,向来如此。

“真好吃。”

他不自觉地说。

“对吧?这里其实味道很不错。”

听了田畑的回应,吉敷觉得他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一段沉默过后,田畑开口道:“你要说啥?”

“怎么,你要听吗?”

吉敷惊讶地说。

“你不是来逮捕我的吧?”田畑说,“是丈母娘请你来的?”

“嗯。”吉敷说,“你很担心吗?”

“嗯。”

“那就改改这个生活态度。”

“我才不要。”

“要是你每天从傍晚开始,天天喝成这样,那我倒是真想把你铐走。”

“开什么玩笑!我又没犯罪!”

田畑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发出了挺大的动静。他掉下去时挥动着双手挣扎了一会儿,可吉敷不想理他,便吃着炒面冷眼旁观。

等田畑从地上爬起来,吉敷已经吃完了。他用纸巾擦擦嘴,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是怎么长大的?”

吉敷问了一句。

“我?我家庭条件可好了,甚至能到处炫耀。算是个大少爷。”

“我猜也是。”

“你要说什么?”

“你女儿希美被绑架了。”

“啊?”

田畑瞪大了眼睛。

“你夫人没联系你?”

“我换了手机号,她打到公司去我也不接。”

“哦,那难怪。凶手扬言要是报警就杀了孩子然后逃走。请你不要把我来找你的事,还有绑架的事告诉公司同事或朋友熟人。”

“那跟我没关系。”

田畑突然说。

“啊?”

“那根本不是我孩子,是那对母女的孩子。”

“哦?”

“而且长得也不像我,那真的是我孩子吗?”

吉敷没有回答。

“游廓出来的人就是不一般,我听说孩子曾祖母也是个怪人。那些人长得好看,就是不让外人靠近。”

“是吗?”

“反正她们只把男人当成种马,随便什么人都行,等有了孩子就跟你说拜拜。她们完完全全在小看我。那种人,跟谁结婚都不可能顺利。”

田畑煞有介事地说。

“这是廓里的规矩。”

吉敷不以为然。他听说艳子的母亲不认同游廓的习惯,希望女儿艳子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活。然而艳子丈夫早逝,一直守寡。孙女赖子的丈夫又是这个调性。

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这与花街的血统真的有某种关系吗?吉敷思索道。现在,阿染的曾孙女又被绑架。她对平凡生活的追求,直到现在都迟迟无法实现。

“你知道一九四五年发生的占领盲剑楼事件吗?”

吉敷问。

“不知道,那是啥?”

赖子的丈夫一脸讶异。

“孩子被绑架了,你对凶手的要求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没兴趣。要钱?要我也没有。孩子外婆没有吗?”

“不对,不是钱。你看过鹰科艳子女士画的《盲剑大人》吗?”

“没看过,没兴趣。”他淡漠地说,“孩子外婆的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张都没看过?”

“没看过。”

“凶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老人。”

“哦,挺厉害呀,是个大爷?”

“你只想说这些?难道不想拼上性命跟他决斗,把孩子救回来?”

赖子的丈夫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什么胡话呢,别开玩笑了。这种好事哪能轮到我,这个世道啊,容不下那种装大男人的行为。”

“我知道了。”

“啊?”田畑看着吉敷站起来,问了一句,“你要走了?”

“嗯,我跟你已经没话说了。”

“好冷淡啊。”

“我可不想被你说这话。”

吉敷转身背向赖子的丈夫,走向小姑娘那边结了账,回头一看,田畑勉正红脸看着他。

“快回去吧,晾的衣服要被露水打湿了。”

他留下这句话便出去了,径直朝上诸江车站走。

本来电车班次不多,但他正好赶上了,只要再乘两站便是金泽站。

他想搭出租车回通子的住处,不过多看了一眼时刻表,发现还有去大阪的列车,零点刚过就能到达梅田。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买了票,快步穿过检票口。

电话响起,是通子打来的。

他对通子说了要去大阪找谷村议员的儿子,因为金森修太去大阪投靠过谷村议员。通子吃了一惊,但没说什么。

梅田有胶囊旅馆,吉敷打算去那里对付一宿。

9

吉敷本打算到达大阪后先去天王寺站确认谷村建设的位置,然后再找个旅馆休息,可是他在车上没睡着,实在太累了,就一头钻进车站附近以前住过的胶囊旅馆睡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在附近拦了车前往天王寺站。为了赶上谷村建设的上班时间,他九点前就到了,只是站在车站门口四处眺望,还是看不见谷村建设的招牌。他觉得可能要费一番功夫,就沿着站前大道走了一会儿,没想到立刻看见了招牌。那块招牌挂在一座细长的楼房中段,看起来不像八层楼都是谷村建设一家公司的地盘。好像只包括一到三层。

吉敷等到绿灯亮起便过了马路,走进公司一楼区域,隔着电梯旁边的玻璃门看到里面正在开早会。穿西装的人和穿工服的人比例约为一比三,会议桌对面站着一个五十几岁的男性,好像正在训话。吉敷猜测那就是社长谷村。他只知道姓氏,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门口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块写有“前台”的塑料牌。平时这里应该有个小姑娘,但是现在没有人。他看见一群男人中间站着两个女生,想来便是她们了。

吉敷看了一会儿,早会结束了,队列里的人四散离开,楼层变得嘈杂起来。他趁机快步走了进去,挤开员工靠近刚才那个训话的男人。

吉敷在房间一角拦住了快步走动的谷村,面向他问:

“请问您是谷村社长吗?”

吉敷出示了证件,那人顿时僵住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胆怯。

“哦,您别误会,我正在处理一起金泽的刑事案件,这次来只是想找您问些问题。能请您空出三十分钟吗?”

“你从哪打听到这里的?”

“金泽一位叫小野家的先生,他以前是议员。据说跟令尊关系不错。”

“哦,小野家先生啊。”他说,“好的,希望我能帮上忙吧。三十分钟完全没问题,请到这边来。”

说着,他指向写有会客间的磨砂玻璃门。

“请坐。”

谷村打开门,右手示意屋里的沙发。

“我叫人倒茶来。”

“啊,您不必麻烦了,我一会儿就走。”

吉敷客气了一句,谷村还是让门外的小姑娘去泡茶了。

“您要问什么呢?”谷村快步走回来,问了一句,“金泽那边出什么事了?”

“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机密调查,请您理解。”吉敷说,“我想询问令尊生前与之来往过的、金泽出身的金融业者金森修太先生的事情。”

“金森先生?”

不知为何,谷村发出了尖厉的声音。

“您记得他吗?”

吉敷问。

“嗯,记得是记得……但是你说有过来往,老爸可能会不答应啊。”

谷村苦笑着回答。

“您的意思是?”

只见他的笑容更苦涩了。

“我也只是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老实说,金森先生这个人吧,实在太乱来了。”

“乱来?”

“是的。这么说吧,他一说就动手,性子暴躁,嘴巴不干净,酒品差,到处拈花惹草,总之坏事做尽,周围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恐怕大阪没有一个人会主动说是他的朋友。”

“那么,他是个黑帮分子?”

“黑帮是肯定的,只不过没有形成金森组这样的组织。至少在大阪没有。”

“但是他会拔刀乱砍吗?”

“嗯,我猜但凡有把刀,他就会干出这种事吧。但我还真没听说过他拿刀砍人,就是拳打脚踢而已。这位大叔体格健壮,身手很好,若是在全盛期,恐怕年轻人都很难胜过他吧。因为他很有魄力。”

“他在这边放贷吗?”

“没错,在鹤桥站附近。战争刚结束不久,那一带成了流民聚居地,有很多外国人。”

“他搞的是金森金融……”

“不,没有搞那样的招牌,就是靠口碑做生意。不过我听说他在这边搞的借贷生意并不顺利。那倒也是,因为时期不凑巧啊,战后那段时间太混乱了。当时到处都兴起了黑市,谁都做不成什么正经生意,而且我听说,那位金森大叔也被人骗了,好像是手下的人拿了他的钱跑了。”

“哦?”

“他怀疑底下有同谋,把一群手下揍得半死,金森自己也受了重伤,浑身是血地住了好几次院。等他出院后,就开起了豆腐店。”

“豆腐店?”

“对,因为手下都跑了,他就老老实实地卖了一段时间豆腐,一边做高利贷,一边沿街叫卖。”

“哦?”

“夏天还做冰棍,我记得自己吃到过。那个大叔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

“嗯。”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在女人这方面又惹出了大问题。他不知从哪娶了个媳妇一起生活,等媳妇年老色衰了,又不知从哪找了个年轻的情人,让她住在隔壁的营房楼里,跟她一起生活。可是他媳妇就在隔壁啊,两个女人就吵起来了,听说最后还打成一团。”

“哦。”

“后来他再也受不了那两个女人,便在不知哪里的酒馆里骗来一个小姑娘,说要娶她当媳妇,两个人又在一起生活了。那女人有个孩子,孩子也整天跑来跑去,调皮捣蛋。”

“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有,他老婆生了个女儿,不过那姑娘不到二十岁就跳轨自杀了。”

“自杀?”

“是的,可能对自己的老爹绝望了吧。而且又是亲生女儿,总归是逃脱不了。那个带孩子的情人也生了孩子,但是因为生病早夭了。每次孩子死去,那大叔都大发雷霆,房子打烂,玻璃打碎,闹得可大了。”

“真是越听越惨啊。”吉敷说道。

如此一来,他还在世的孩子就只剩下艳子了吗?

“就是啊,真是太惨了。不过那块儿毕竟是贫民窟,恐怕也不稀奇吧,而且他老婆后来也死了。”

“死了?”

“对,脑梗死。她辛苦了一辈子,最后就这么死了。金森大叔总打她脑袋,可能因为那个吧,大家都这么说。”

吉敷叹了口气。

“于是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没错,因为谁都不愿意搭理他,他就被孤立了。”

“也难怪啊。”

“我老爸那时也已经跟他保持距离了,实在来往不下去。他还时常叮嘱我,千万不要靠近那个疯老爷子。”

“哦。”

“后来他跟黑帮也闹掰了,又被人盯上,好几次差点儿没了命,要是他还活着那真是稀奇了。”

片刻的沉默。

“不过那时候还有点军国的氛围,人们整天喊打喊杀。只能说那个大叔不幸生在了那个时代,再加上一直怀有在日本被歧视的怨恨。”

“金森先生是打仗时来到大阪的吗?”

吉敷提出了核心问题。

“我是这么听说的。当时老爸属于那片地区的长老级人物,金森大叔就到大阪来投靠他了。老爸说他在金泽闹了点事,结果待不下去了。”

“令尊提到具体什么事了吗?”

“他没对我说。不过瞧大叔那个样子,我也能猜到……”

这时,有人打开会客室的门,把茶端了进来。放下茶水的空隙,对话中断了一会儿。

“你知道他为什么到大阪来吗?”

社长问了一句,等女员工离开后,吉敷回答道:

“金泽那边有传闻,说是因为夫人死了,而且根源在于金森先生的暴力。”

“啊,果然如此。”

谷村社长说。

“他平时表现出过惦记金泽的样子吗?”

“谁?金森大叔?没有,他绝口不提那边的事,还说已经跟金泽断了联系。”谷村喝着茶说。

“他没回去过吗?”

“金泽?”

“对。”

“应该一次都没回去过,感觉他特别忌讳那个地方。”

“他在一九四五年,也就是大战结束那年九月,有没有短暂返回过金泽?”

“啊,没有。”谷村马上回答,“一九四五年是最动荡的时期,那时他还跟我老爸合伙搞些奇怪的营生,好像是往黑市倒卖物资吧,还赚了一大笔钱,两个人都赚红了眼。那是个只要胆大就能发财的时代,大叔肯定不会放过机会。他根本顾不上想念金泽吧,更别说回去了。我老爸跟他在大阪东奔西走,整天想着赚钱。”

“哦。”

应该不是了,吉敷心想。不是金森修太。

“那金森先生现在还在大阪吗?”

如果他还在这里,倒是可以去见见。吉敷私底下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想看看这个如此了得的人。

“啊,您说金森大叔?”

谷村一脸惊讶,让吉敷也吃了一惊。因为他好像想说:你瞎说什么呢。

“他不在吗?”

吉敷问。

“不在。”谷村理所当然地说完,又继续道,“那人回朝鲜了。”

“啊?”

吉敷万万没想到听见这个回答。

“归国运动 那会儿回去的。他当时带着一大笔钱,把最爱的高级汽车和做豆腐的机器全都捐给了共和国,就这么回去了。别看大叔那样,其实也是个爱国人士啊。”

“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记得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吧。”

“回朝鲜了……”

小野家老人说,在东京奥运会那段时间就听不到金森的消息了。看来他说得没错,因为金森当时已经不在日本了。

“那个大叔其实有梦想,也对祖国的社会主义抱有期待,原本到日本来就是为了扬名立万。所以他后来就带着在这里赚到的全部财产凯旋了。算是衣锦还乡吧,他原本就是这个计划。”

“哦。”

“不过以他那个臭名声,想在日本待下去也难。”

谷村苦笑着说完,吉敷也点点头。

“那他现在该在祖国过上了宽裕的生活吧。”他又问。

“饿死了。”谷村若无其事地说。

“啊?”

“他身上的钱全被祖国没收了,瞬间坠落贫困谷底,在一个冬天下雪的寒冷小村里,住着没有暖气的破房子,被埋在落进房子里的积雪中饿死了。”

吉敷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听别人说的,但应该没错。后来逃回日本的朝鲜人有个名册,他没在那上面,而且有个熟人逃了回来,这是那人说的,想必是真的了。”

吉敷点点头。

“在小破屋里孤零零地饿死,也算他自作自受吧。肯定是干那么多坏事遭报应了。”

谷村社长笑着说。

10

吉敷静静地在金泽站下了车,乘坐出租车返回东茶屋街。在茶屋街路口下车后,他发现今天也有很多游客。

此行没有收获。也就是说,他们无法满足凶手的要求,孩子的性命可能面临危险。

他拉开通子店铺的木格子拉门,走进典雅大方的和式店铺内部。店里好像在焚香,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虽然香气很微弱,但他还是感到旅行的疲劳和失望得到了治愈。再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快下午五点了。

“你回来啦。”

通子说了一声。因为吉敷一直保持电话联系,她也大概知道吉敷回来的时间。

“您回来啦。”

里屋又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只见艳子和赖子坐在茶歇区的沙发上,都在等吉敷回来。

两人今天都穿着和服。吉敷不禁想:田畑勉在这种时候会穿什么呢,也是和服吗?

“您辛苦了。”

吉敷走过去,艳子问候了一句,赖子也在旁边低头行礼。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两只茶杯。

“我回来了。”吉敷说,“但是没什么收获。”

吉敷把昨天去内滩的高级老人公寓见了小野家老人,从他那里打听到在大阪跟金森有来往的谷村,又到天王寺去见了谷村的儿子,并从那人口中打听到了关于金森的消息,以及消息内容全盘汇报了一遍。通子在店铺那边也尽量靠近他们,隔着商品架听吉敷说话。

“金森先生已经不在日本……”

艳子喃喃道。

“是的。不仅如此,甚至不在人世了。他已经去世了。”

“这样啊。”

赖子沮丧地说。

“那么,就无法请他去见凶手了。”

“是的。”

吉敷点点头。

“那是什么?”

吉敷见赖子腿上放着一个东西,便问了一句。

“是固定电话的子机。我担心那人打电话来,我们却不在。如果待在这里,还能收到信号。”

赖子解释道。

“是吗?对方再次联系了吗?”

“没有。”

母女俩异口同声地说。

格子门被拉开,客人走了进来。通子招呼了一声,回到店铺去,静静看着挑选商品的一行三人。其中一位顾客提了问题,通子做了回答。

“待在这里可能不太好啊。要是凶手打电话来,可能听见客人的声音,客人也能察觉到气氛异常。”

“那就到楼上我家去吧。就是有点乱。”

艳子说完,吉敷点点头。

“这样更好,还能把通话切成外放模式。”

三人站了起来,一起走向后门。吉敷竖起食指,对通子比了个向上的手势,告诉她要去艳子家里。通子朝他点了点头。

他们从后门出去,走到画廊屋后,进入与邻居家之间的小巷子,从那里的狭窄楼梯到了楼上。

吉敷脱掉鞋,被请到了六七平方米的前厅。这里有擦得发亮的矮桌,周围摆着几个坐垫,桌上放着茶具。脚下的榻榻米色泽青绿,收拾得整齐干净。

前厅有扇玻璃窗,外面装着木格子,透过格子能够俯瞰游客在茶屋街的石板路上漫步。

“我这就去泡茶来。”

赖子说。

“哦,不麻烦了。”

吉敷说。

“金森先生原来是个这么凶的人啊。”

艳子坐在吉敷对面,喃喃自语一般说道。

“听说他很是了得。”

吉敷回应道。

“我也继承了他的血脉,好像能够理解。”

她说。

“哦,是吗?”

“是的。我这人不太擅长迎合他人,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自把自为。”

“哦,这样啊。”

不过她走上日本画家这条路,倒的确算是不同寻常。

“我觉得我身为女人,这样已经很乱来了。”

吉敷点点头。

“您见到田畑勉了吗?”

听到艳子的问题,吉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应道:

“见到了。”

“想必也听了不少我们的坏话吧?”

“嗯,他当时喝了不少酒。”

吉敷没有细说。

“那他果真不愿意来啊。”

艳子低声道。

这个话题好像不太受欢迎。从世间常识来看,赖子的丈夫算是个十分不靠谱的人,可是吉敷也无法轻易对那种没出息的男人置气。所以,他不想偏向任何一边。他正想着要不要把话题转向内滩的老人公寓,却见纸门拉开,赖子走了进来。

她给每个人端了茶,又把托盘上的电话子机也放到了桌上。随后,她又放下三盘糯米团子。

“我打算待会儿也给盆爷拿些团子过去。”

赖子对母亲说。

“你放进食盒里了?”

“嗯,放在这儿了。”

赖子转向身后,拿起放在包袱皮上的食盒,取掉盖子给艳子看。

“我还想请盆爷的室友也尝尝。”

“是啊,那样挺好。”

母亲赞同道。

“盆爷就是盲剑楼那位?”

吉敷问。

“对,是以前一直照顾母亲生活的人。他早在战前就住进了楼里,对我们也很照顾,算是我的父亲吧。”

“也是我的爷爷。”

赖子说。

“他现在住在后面的老人之家。”

“那是老人院吗?”

吉敷想起小野家,这样问道。

“哪有那么高级,就是一座普通的房子,每个房间有四张床,收容了许多老人。”

“哦,每个房间四张床?”

那应该很挤吧。小野家住的肯定是单人房。

“我们很欢迎他住过来,只是盆爷不愿意。盆爷本身就有点残疾,好不容易才求那个老人之家让他住进去了。”

“残疾?”

“是的。他说话结巴,腿脚又不方便,身体很不灵活,而且还有现在所谓学习障碍,计算都不太行,汉字也不认识几个,有时还会忘了片假名怎么写。”

“他曾经问我‘ミ’是朝哪边斜来着。”

赖子笑着说。

“哦?”

“啊,请喝茶。”

赖子话音未落,桌上的子机响了起来。电话铃声并不大,但桌面还是随着声音震动起来。

瞬间,赖子表情出现了扭曲,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妈妈。”

她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母亲。

“请接电话。”吉敷冷淡地下令道。

艳子拿起子机,按下通话键。

“你好。”

说完,她看了一眼吉敷,将子机拿到面前按下外放,然后摆在桌上。

“怎么样,已经过两天了。”

电话机里传来男人粗鄙的关西腔。

“杀了我兄姆尼,不,杀了我大哥的人,你们找到没?”

“你是说金森修太先生吗?”

艳子微微倾向电话,这样问道。

“对。”

赖子在旁边垂下头,双手掩住了脸。

“我找了。”

艳子再次前倾身体,对子机说。

“嗯,然后呢?”

那声音听的时间长了,就能感觉出他是个老人。

“金森先生已经回朝鲜了。”

艳子说。

“什么?!”

那人语气突然凶险起来。

“你说他回去了?”

“是的。”

“那他不在日本了?”

他提高了音量。赖子感到威吓,愈加缩起身子。

“是的。”

“那怎么可能!”男人又大声说。

什么可不可能,这就是事实。他们无法控制金森的行动。

“是真的,请你自己也查一查。金森先生打仗时去了大阪生野区一个叫鹤桥的地方,其间做过高利贷和豆腐店,在东京奥运会那段时间回到了朝鲜。”

艳子极力传达吉敷打听到的消息。

“那他还在朝鲜?”

凶手问道。

“他已经在那边去世了。”

“你说他死了?”

“是的。”

“是谁说的?”

男人的语气越来越粗暴,变得像黑道上混的人了。

“是金森先生在大阪投靠的一个叫谷村先生的儿子说的。他目前在天王寺,经营一家叫谷村建设的公司。”

“搞什么鬼,开什么玩笑!”男人恶狠狠地说,“事到如今怎么会有这种事!”

“可是这都是真的。请你把希美放了吧,求求你了。”

艳子奋力恳求道。

“开什么玩笑,那我的心情怎么办!”

吉敷听了不禁感到奇怪。对方如此任性儿戏,莫非智力比一般人低下?

“请把希美还给我!”

赖子在旁边突然大叫一声。吉敷转头一看,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给!”

男人冷冷地说。

“既然如此,那我就杀了小崽子,然后自杀!”

男人自暴自弃了。

“不要,把孩子还给我!”

赖子又大喊一声,对方赌气似的挂了电话。

吉敷听见扑通一声,原来是赖子倒下了。

她的母亲站起来,匆忙绕过矮桌抱起女儿。吉敷也凑了过去。

赖子的背部剧烈起伏,最后“呜”的一声,竟然呕吐起来。

“赖子,赖子,没事吧?!”

艳子叫道。

“我这就去铺床。不好意思,麻烦你把她抱进屋去!”

艳子对吉敷说。

“知道了。”

吉敷应道。

艳子站起来,小跑着进了隔壁房间。此时赖子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还用力抽着鼻子。但是一犯恶心,她就会停止哭泣,闷哼一声,接着背脊痉挛不止。

“可以了!”

隔壁房间传来声音。吉敷抱起赖子,快步走了进去,放她躺在铺好的被褥上。被抱进去的路上,赖子依旧哭泣不止。

“我去打水……”

艳子说着消失在走廊上。吉敷拉起被子,盖住了赖子的下半身。

不一会儿,艳子抱着脸盆回来了,还从隔壁拿了报纸来垫着,将脸盆放在赖子枕边。

“希美,希美会怎么样?”

赖子苦苦询问,吉敷却回答不上来。

接着,艳子也捂住了胸口。

“好痛,我可能也不行了。”

说完,她便倒在女儿旁边。

吉敷拿起手机,按了通子的号码。

通子接了电话,他马上说:

“你能过来一下吗,赖子和艳子倒下了,需要人照顾!”

“知道了,我这就关门,马上过去!”

通子大声说。

11

艳子母女与一位医生相熟,对方可以上门看诊。通子给医生打了电话,准备在医生来之前一边照顾两人,一边打扫屋子。吉敷把她们交给通子,拿起装着糯米团子的食盒走了出去。

食盒外面包着紫色的包袱皮,艳子提醒他尽量不要倾斜。她还吩咐道,团子放到明天就不怎么好吃了,希望今天晚饭后请他们品尝。于是,吉敷便替她把团子送了过去。

时值黄昏,天空还算明亮,街道上已经有些昏暗了。擦肩而过的人都看不清脸,再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现在正好是晚饭时间,此时拜访老人院难免有些失礼,如果实在不凑巧,吉敷打算马上离开。

他很快就找到了地方。那是一座老旧的二层小楼,墙脚覆盖着青苔,似乎已经腐朽了。屋顶铺的草也裸露出来,无论怎么看都像废弃的房子。窗口没有透出灯光,让他怀疑这里根本没有人。想来应该是有人利用这间破屋,为卧床不起的低收入老人搞了个集中看护的场所。

走进大门,旁边放置着电动轮椅。他朝屋里喊了一声打扰,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我给江原盆次先生带点东西,是鹰科艳子女士托我来的。”

“什么东西呀?”

“是糯米团子。鹰科女士说希望他和各位室友一起品尝。”

说着,吉敷解开包袱皮,拿开食盒盖子,展示了里面的东西。

那人点点头。

“现在正在吃饭,不过没问题,我带您过去吧。”

说着,他便等在那里。吉敷匆忙脱掉鞋子走了进去。

沿着狭窄的走廊往前走,左右房间都能看到拥挤的床铺和默默吃饭的老人。接着路过厨房,一名中年女子站在水槽前面。

盆次住在走廊尽头左侧的房间。其中一张床从纸门轨道突出来,摆到了走廊上。他觉得这张床应该睡得不舒服,没想到正是盆次的床位。

“这位就是江原盆次先生。”

说完,中年男子又指了指靠在墙边的折叠椅。

“您有需要的话,请用吧。”

吉敷对他道了谢,走到放置折叠椅的位置。

“盆次先生,我叫吉敷,鹰科女士母女俩托我给您送这个来了。”

他拉开折叠椅,然后把食盒递了过去。

盆次正坐在床上吃饭,胸前放着一块细细的桌板,应该是可拆卸的装备。

“啊——”

盆次应了一声,看向吉敷。吉敷缓缓坐了下来。

“呃、呃、呃、呃、你、你谁、哪、哪、哪位?”

他皱着脸,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句,脸皱得更用力了,定定地看着吉敷,好一会儿才露出貌似笑容的表情。吉敷总算松了口气。

此时,他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盆次。他满脸褶子,身体瘦削,额头和脸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眼睛很小,仿佛被埋在了眼睑的皱纹里,虽然定定地看着他,但应该没什么视力了。

他的鹰钩鼻让人印象深刻,鼻孔里还冒出了很多白色鼻毛。鼻子底下有数不清的竖向皱纹,嘴唇很薄,看起来很干燥。长长的白眉毛宛如无人打理的杂草。

“谁、谁、你、你、谁说?”

老人问。

“是艳子啊,艳子女士。”

吉敷发现他有点耳背,就加大了音量。

此时,他感觉到几道目光,便环视四周,发现另外三个正在吃饭的人也都盯着他看。

吉敷把椅子往老人那边拖了拖,凑到他耳边说:

“艳子女士和赖子女士要我给盆爷您送团子。”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打开食盒盖子给他看。

老人惊讶地瞪大眼,还用力朝他点头行礼。小桌板上的餐具顿时摇晃起来,吉敷差点忍不住伸手过去接。

“真、真、真、真、真是、太、太、太感、感、感、感、感谢了,不、不、不、不、不好意思,给、给、给、给我这种人。”

老人拼命皱着脸,全力挤出了一句话。吉敷实在心疼他,便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随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同室的老人,放声说道:“请各位也来一起品尝吧。”

只有一个老人朝他点头致谢,另外两个人依旧顶着像在生气的表情,盯着他一动不动。吉敷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心中有些疑惑。

吉敷看了一眼盆次老人的饭菜。盘里有两条烤焦的小鱼,吃起来应该很硬。这是盐渍的鱼干吗?除此之外,就只有两小块厚蛋烧,以及白米饭而已。对着这些饭菜应该没什么食欲,随之吉敷又想到内滩高级老人公寓的小野家的饭菜,心中更是悲凉。

“这里地方好窄啊。”

他忍不住低声说了出来,随即后悔自己太失礼了。

“我、我、我、我……”

老人似乎听见了他的话。

“我、我、我、是、是、是、残废。”

他想说这也没办法吗?吉敷不认为腿脚不方便是生活在狭小环境中的正当理由。

四张床中央摆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个大水壶和市面上常见的带花纹的简陋茶杯。吉敷站起来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拿起茶壶,发现里面装满了茶水,就摆开四只茶杯,分别倒上了茶。接着,他把茶杯分别放在了四位老人的小餐桌上。还是只有一个人对他道了谢。

最感谢他的人是盆次。见他拼命想弯下僵硬的脖子,吉敷连忙说:“啊,您别客气。”

因为他能做的也只有替老人倒茶了。

“啊、啊、啊、啊……”

盆次又想说些什么。

“嗯?”

吉敷反问。

“你、你、你、你……”

吉敷听了一脸呆愣,不知他想说什么。

“您要我拿什么吗?”吉敷问道。

老人用力摇头,拼命用手示意茶杯。

“啊,您是要我喝茶吗?”

吉敷恍然大悟,老人连连点头。

“不,不用了,我喝了才来的,所以不口渴。”

说完,吉敷不禁想到,这位老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这很难形容,因为以前从未见过。他处在这种状态,又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却依旧在拼命地为他人着想。这是一辈子在花街照顾他人形成的习惯吗?

吉敷感到心情低落,一时无法动弹,也不知该说什么。

“呃、呃、呃、呃、呃……”

老人扭曲着面庞,又要说点什么。

“您想问艳子女士吗?”

说完,吉敷就后悔了。果然,老人点了点头。

“她现在有点不方便,所以我替她……”

说到这里,吉敷更后悔了。他不该让老人平添担忧。

“你、你、你、你、你是自、自、自、自卫队的?”

老人问道。吉敷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不是。”

“那、那、那、那、那是,警察?”

吉敷闻言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他想了想,还是点头承认了。随后抬起头,发现老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见他表情如此僵硬,吉敷猜测他有所感觉。

过了一会儿,老人的表情突然扭曲,又说了起来。

“出、出、出、出、出什、什、什、什、什么事了、了、了、了吧。”

这回轮到吉敷像佛像一般僵住了。老人敏锐的感觉令他惊叹不已,他是怎么猜到的?

接着,吉敷又想了想该怎么回答。这件事真的可以告诉他吗……

“我、我、我……”

老人再次奋力挤出话语。

“呃、呃、呃、呃……”

这次,吉敷实在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随后,老人缓缓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拽出了铅笔和本子,用颤抖的手写下了“moukenrou”。

盲剑楼——

接着,老人又写道:“我预料到了。”

“您预料到了?”

吉敷重复了他写的字,老人皱着眉点点头,又写了起来。

“出事了?告诉我。”

吉敷绷紧身体,叹了口气。他太吃惊了。

随后,他犹豫了好久,最终下定了决心。他站起来,拖着椅子又往老人耳边凑了过去,告诉他:

“希美小朋友被绑架了。”

吉敷退开,老人用力瞪大的眼睛近在咫尺。他的眼白有些发黄,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老人把本子举起来,用铅笔敲了敲“告诉我”三个字。见吉敷不说话,他就敲个不停。

吉敷做出了决定,把事情经过和笔记本上的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他暗自期待着,老人可能知道一些他没有掌握的事实。

“电、电、电、电、电话……”

老人奋力表述着。

电话?吉敷心想,电话怎么了?

老人拼命指着床头小桌上的白色电话。

“您是什么意思?”

老人又拿起本子。

“让他打过来。”

他颤抖着写道。

“打过来,电话吗?您要绑架者打电话到这里来?”

这回换成吉敷瞪大眼睛了。他要凶手打电话到这里来?

老人瞪着眼睛,不断点头。

“打过来干什么?莫非您要跟他……”

老人用力点头,整张脸皱成一团。这是老人奋力想说话时的习惯。

“我、我、我、我、我、我来,跟、跟、跟、跟、跟、他说。”

“为、为、为什么?!”

连吉敷都结巴了。

“您要跟他说什么?”

老人表情扭曲了,但始终憋不出话了,便再次拿起本子。

“再这样,凶手要杀那个小孩。”

吉敷点点头。

“的确有那个危险,可是,您能争取到时间吗?”

老人不断点头,拿起本子。

“我认识凶手。”

吉敷大惊。

“我那时在盲剑楼。”老人写道,“见到过凶手。”

“您见到过凶手吗?”

吉敷惊问,老人使劲点头。

“这、这、这、这、这……”

老人结巴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出话来。他一兴奋就更说不好话了,便又拿起本子。

“我知道是谁杀了凶手的大哥。”

吉敷看着老人,一脸震惊。

“您知道是谁斩杀了占领盲剑楼的恶霸?”

吉敷问。

“您要这样对他说吗?”

老人点起了头,一下又一下。

“这是真的吗?”

吉敷凝视着老人的脸。老人闭上了眼睛,并不作答。吉敷依旧心存怀疑。

莫非这老人想演戏?因为他认识凶手,打算谎称自己知道是谁杀了他的大哥,好争取时间?

“可是,如果您说的是谎话,就算凶手上当了,到最后也会让事情变得很棘手。”吉敷说道。

争取了时间,又能怎么样?他的手段都被限制了,因为不能惊动当地警察。

若问吉敷怎么办,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老人又使劲摇起头来,拿起本子颤巍巍地写道:

“一直这样,小孩危险。”

“确实如此。”吉敷点头道,“您说得没错,可是……”

吉敷沉默下来想了一会儿。的确如此,这点当然不用说。现状是凶手没有丝毫希望,他随时可能因为绝望而掐死孩子,然后自杀。

他睁开眼。

“让他打过来。”

本子上的一行字被举在了他面前。

“知道了。”

吉敷从内袋掏出手机,打给了通子。

他先询问了那边的情况,通子告诉他医生来了,给两人打了针,目前情况稳定。赖子一直没睡,刚才已经睡下了。吉敷稍微放下心来,便请她跟艳子姐商量,让她给凶手的传呼机发消息,请对方打电话过来。

要是凶手打过去了,希望艳子姐告诉他,请拨打这个老人院的号码。通子闻言吃了一惊,明显屏住了呼吸。吉敷告诉她,盆次老人要跟凶手通话,他好像认识凶手。

吉敷问了一句“您是否知道这里的号码”,还准备站起来查看,却见本子又被举到了眼前,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于是他照着念了。

通子说跟艳子姐商量一下,随即挂了电话。

“我已经告诉那边。”

吉敷对老人说。

“接下来就要看结果如何了。”

现在是决胜之时。

吉敷心想通子可能还会打过来,就一直拿着手机。

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吉敷越来越担心,不知那边怎么了。可能艳子内心踌躇,不愿意给凶手发传呼。若是如此,那还要等很长时间。

他往旁边一看,发现盆次只吃了半条鱼,其他都剩下了。米饭和厚蛋烧都没有碰。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而且声音很大。吉敷猛地跳起,走向电话,拽着线将它拿到盆次枕边,随后拿起话筒,交给了盆次。

他一开始想,这电话更可能是别人打来的,但还是把耳朵凑到了听筒上。

那边的声音听不太清楚,但好像是磕磕绊绊的大阪腔,吉敷顿时紧张起来。盆次也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宛如咳嗽一般说:

“是、是、是、是我啊,盆、盆、盆次啊。你、你、你、你、你是正贤?”

“是、是、是、是、是我啊,盆、盆、盆、盆、盆次啊。”

他表情狰狞地拼命诉说着,吉敷觉得老人的神色已经近乎癫狂。

“战、战、战、战、战前在、在、在、在金森的广、广、广告部,干宣、宣传的鸡、鸡、鸡、鸡公啊。”

对方说了些什么。

“是、是、是、是啊,后、后、后来我在、在、在盲剑楼,工作啦。你、你、你不知、知道吗。你、你、你这才知道?是、是、是啊,好、好、怀念啊。”

盆次说。

“你、你、你、你、你可不、不、不、不能杀了小、小、小、小孩啊。我、我、我啊,知、知、知道是、是、是谁杀了你大哥。”

对方似乎屏住了呼吸,声音停了下来。吉敷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并非事实,只是把孩子救出来的手段。

“对、对、对、对啊,是、是、是歌舞伎演员,一个很、很、很俊、俊俏的男人,是、是、是歌舞伎演员。”

吉敷惊讶地看向盆次。

“是、是、是、是啊,真、真、真的,真的啊,他、他、他住在金泽,还、还、还活着。”

吉敷瞪大眼睛看着盆次。那张苍老而布满皱褶的侧脸充满了自信,丝毫没有动摇之色。他看起来并不像撒谎。

“是、是、是啊,我、我、我、我认识他,可以让、让他去见、见、见你。我、我、我知道他、他、他在哪儿。”

对方显然心生动摇,说了一长串话,声音里透着兴奋。

“地、地、地、地方知、知、知道了,什、什、什么?明、明、明天之前?那、那、那太、那太、早了,这、这、要花时、时、时间。什、什、什么?不、不、不对,绝、绝、绝对不假。真、真、真、真的真的。绝、绝对有人知道,你、你、你、要相信我。”

电话那头又传来兴奋的说话声。

“你、你、你也、也、也过来这边有、有什么用,再、再、再等几、几天。”

那边传来了挂电话的声音。

盆次呆呆地放开了听筒,然后筋疲力尽地合上眼睛,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

“这、这、这样,正、正、正贤就暂、暂、暂时不会杀、杀、杀她了。”

盆次说。

“可、可是盆次先生,您那样说真的没问题吗?您真的认识那位剑客吗?他怎么可能是歌舞伎的演员呢……”

吉敷一边放回听筒一边说道。可是盆次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IrJuTNoWQLxi59sNTKoI3bnYrjf0AlitIOP0MeIxB+WXhBRf+7zW5oU0+9v5bX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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