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耶鲁大学的那几年,容闳过得很是艰辛。
“他当时隐约感到还有其他事情正等着他去做,也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将付出极高代价的决定。”他的朋友约瑟夫·特维切尔(Joseph Twichell)牧师于1878年4月10日在耶鲁大学法学院肯特俱乐部(Kent Club)发表演讲时说道,“他在整个求学期间一直在与贫困做斗争。”
我们可以看看大学期间的容闳有多忙碌。为了保证学业不落后,他一度天天学习到夜里12点。大学二年级时,他开始担任一个食品俱乐部的管理员,负责采购,也做食堂服务员的工作。同时,他担任了两年“兄弟联合会”(Brothers in Unity)的图书管理员,专管“兄弟联合会”的书。他还是两个俱乐部——一个辩论俱乐部和一个划船俱乐部的成员。
他一度是耶鲁大学的“局外人”。刚进入学校的时候,容闳还穿着长袍,拖着长辫。但很快,他就把这两样都扔掉了。这在当时的国人看来已经是最大逆不道的举动了。然而,这些举动在容闳这里显得格外自然。他很快就融入了学校,成了耶鲁大学的风云人物,多次荣登全校光荣榜。
据特维切尔牧师所说,容闳毕业是1854年耶鲁大学毕业典礼上的大事。很多人跑去耶鲁观礼,就是为了看看首位从耶鲁大学毕业的中国人。
按当时的美国法律,容闳已经足够有资格加入美国国籍。事实上,确实有很多人劝他留在美国。但他放弃了——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教育救国”的使命,已经在心中落定了。
他的同班同学卡罗尔·卡特勒(Carrol Cutler)回忆说,在一次散步长谈中,容闳就和他讨论过中国派遣留学生计划。
1854年,容闳回到祖国。按常规推论,他应该会很快飞黄腾达,但迎接他的却是近十年的“流浪”。
他先后做过律师、海关职员、茶叶贩子。在律所,他因为反对行业潜规则而离开了。在海关,因为升迁无望,他又拂袖而去……他曾经创造了两年里4次失业的纪录。这份履历,就算在今天的年轻人眼里也是够厉害的了。
容闳一直未曾放弃自己的教育计划。他还试探过太平天国起义军,向其提出改革的建议,但都被忽视了……最后他全心全意投入从战地倒卖茶叶的冒险事业中,试图以此发家致富,来实现资助中国学生到海外留学的计划。
在其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专心于翻译工作。他认为,翻译这样的自由职业虽然不赚钱,但能开辟一条可拓展的与中国知识分子和商业阶层结识的通道。这时候,他最关注的正是扩大交际圈。
他在自传中也感慨道:“予尝谓世上之事,殆如蛛网之牵丝,不能预定交友之中,究何人能解吾毕生之结。”意思是,在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中,我们不可能知道朋友和熟人中的哪一位能解开我们的命运之绞。
翻译工作让他认识了很多当时的名流,其中就有李善兰。
今天有很多“廉价成功学”都会告诉你有梦就要去追,不要考虑任何代价,好像追了就能成功一样。其中经常被提及的是各种首富的例子:比尔·盖茨大学没读完就退学,巴菲特从小送报攒钱,终成一代巨富。
但大多数人都忽视了圈子对他们的巨大影响。
比尔·盖茨的妈妈玛丽·盖茨曾经是华盛顿大学校董事,还是第一洲际银行公司的首名女性主管。哈佛大学董事会成员中的很多人是盖茨家的常客。所以比尔·盖茨退学的时候,哈佛给出了非常好的条件:学籍还给他保留,如果创业没成功,他回哈佛还可以继续读书。甚至视窗(Windows)操作系统问世,第一个大客户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也是玛丽·盖茨牵线谈成的,因为她担任过IBM的董事。
巴菲特确实出生在美国偏远的小城市奥马哈,但他从小送报纸不是因为他生活穷困,这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种锻炼。其父霍华德·巴菲特是美国国会议员。当8岁的巴菲特提出想去看看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时候,投资银行高盛集团安排了一名董事亲自出来接待这个奥马哈来的“乡下小子”。
今天,当我们提到圈子的时候,很多人特别容易视之为“陋习”“潜规则”“权贵俱乐部”,这其实是一种偏见。中国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圈子其实是一种共同使命、共同理想、共同价值观的外在表现。
我们不必刻意去混圈子,但圈子的认可是对你这个人的使命、愿景、价值观的认同,它能够帮你更好地对接人脉,找到挥洒才华的平台,使你能够完成自己的终极使命。圈内人的背书本身就是入场券。
我们回望1863年,“圈子”这种神奇的魔法也在容闳的身上发挥了一次点石成金的作用。
回国后的容闳虽然十年不得志,但是有一个圈子始终向他敞开着,那就是当时中国的“新学”圈子,或者叫“西学”圈子。
清末的上层社会里流行八个字:“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说的是四种在当时很吃香的职业。“鬼使”指的是跟洋鬼子打交道的人,在政界就是外交官,在士大夫里指的就是通晓“西学”的人。
容闳这种在“花旗国”生活过7年,能在中外语言间流利切换,见识过西方巨轮大厦、码头工厂的人才,就非常受知识名流圈子的待见。
李善兰本人也是个天纵奇才,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也是开了挂的人。他在那个年头提出“尖锥求积术”,已经有了初步的微积分思想。他曾翻译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也是近代中国传播哥白尼学说的第一人。当时李善兰正在帮曾国藩创设安庆军械所,他隔三岔五就在曾国藩面前提起容闳。
个人和圈子的关系其实是一种双向选择。一个人不在某一个圈子里,硬要挤进一个圈子,叫作攀附;一个圈子非要兜住一个人,叫拉拢。只有个人和圈子匹配,浪花站在潮头上,潮头捧起浪花,才能相互成就。
容闳对曾国藩仰慕已久,后来他在自传里少有地这么评价一个清末官员:“曾文正……正直廉洁忠诚诸德,皆足为后人模范。故其身虽逝,而名足千古。其才大而谦,气宏而凝,可谓完全之真君子……”大意是,曾国藩为官清廉,留下了正直、忠义、廉洁的美誉,得到了世人的尊重。他才智超群,却为人谦虚,思想开放又谨慎稳重,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正是凭着李善兰给的这张“入场券”,容闳见到了自己敬仰的大人物曾国藩。
两个人在1863年冬天见了两次面。这是十分经典的面试教材案例。
面试官曾国藩一向以“识人”闻名于史,他写过一本书叫《冰鉴》,讲的就是怎么识别人才、培育人才、选拔人才和驾驭人才。
曾国藩久居高位,又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一双三角眼如鹰一般。他与人初次相见时,先不说话,而是直勾勾地瞅着对方,瞅足半天。不是胆识过人的人,被瞅两眼就心虚气短了,甚至很多人不敢和他对视。曾国藩管这招叫“依其外貌,索其精神”,一双眼能勾魂,能穿魂,能读魂。
从1854年回国到1863年遇到曾国藩,容闳已经在国内摔打了近十年。一个人青春年少时满怀理想,一往无前,自然令人赞赏,但是只有经历了社会的无情毒打,依然可以做到既不忘使命,又学会妥协,才是真正的成熟。
这时候的容闳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与年少轻狂,开始认真思考“个人理想”和“整体理想”的关系。
容闳的“个人理想”是教育救国。但在时代的需求面前,这只是容闳的个人理想,而不是以曾国藩为首的洋务派的“整体理想”,后者也没有义务放弃整体理想去迎合容闳的个人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努力成全整体理想,再将个人理想植入,成为整体理想的一部分。
第一次面试时,容闳并没有做什么准备,还好过程只有半小时,相当于熟悉一下脸,客套一下,走走礼仪过场。要紧的是,容闳在这一次面试中态度真诚,对自己评价中肯,丝毫没有为了求职表现出什么都敢应承的样子。这让曾国藩很满意,由此才有了第二次真正的面试。
这一次,曾国藩抛出了一个问题:“当今天下,何者为要?”
这个问题初看漫不经心,大而空洞,其实,一个面试官的老辣都藏在里面。
我试着给大家分析一下。咱们首先得给这个问题加上主语,应该是:“当今天下,你认为何者为要?”但是,曾国藩考的仅仅是面试者的见识吗?我认为不是的,否则李善兰不会推荐,曾国藩也就不是那个“曾剃头”了。
他事实上问的是:“麻烦你猜一猜,当今天下,我曾国藩认为何者为要?”
如果面试官是问面试者认为何者为要,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没有对错之分。可如果面试官让面试者判断面试官的想法,那就会出现确定的结果。
为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此重要?这又要回到我们前面讲的“圈子”了。“圈子”根本就不是圈子,圈子是共享使命、愿景和价值观的一群人所形成的团体。只有容闳能够猜中并理解曾老一生何为,曾老才能确认,他们是可以手挽着手往前走的同路人。
老辣的面试官这次迎来了一个有所准备且敏锐的面试者。
容闳面对这个问题时没有半刻迟疑,马上抛出了“实业救国”四个字,一下子击中了曾国藩。
曾老在读容闳,容闳也在读曾老。
在第一次简短见面之后,容闳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细节,他发现曾国藩的幕府里熙熙攘攘已经聚拢了一百多名“能人异士”,有数学家、机械师、物理学家、化学家。而这些人大多是容闳所在圈子里的人。所以在曾国藩第二次接见他之前,他们就帮助容闳做好了功课。
容闳回忆说:“某夕诸友邀予晚餐,食际,即以此机器厂问题为谈论之资……盖诸友逆知总督第二次接见予时,必且垂询及此,故欲先知予之定见若何也。”大意是,在一次会餐中,当每个人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大家都想知道容闳的看法,并暗示容闳下次与总督会面时或许会谈到这一话题。
你看,圈子的重要性再一次凸显。凭自己的洞察力,加上朋友们的帮助,容闳迅速明白了曾国藩找他的用意——在中国建立西式机械厂。
于是,容闳告诉曾国藩:造枪造炮在西方工业体系中属于下游产业,并不是洋人最厉害的。洋人最厉害的是用机器造机器,这样可以覆盖所有产业,不仅可以造枪造炮,还可以造民用产品。另外,中国原料价格低廉,人工成本也低,在未来,他们不仅可以造出一个安庆军械所,还可以复制出无数个安庆军械所。
到这里,容闳已经不仅仅是在回答考官的问题了,面试者给出的解决方案已经超越了考官的认知和期待。
听完之后,曾国藩十分开心,他坦诚地说:“此事予不甚了了,徐、华二君研此有素,若起先与二君详细讨论,后再妥筹办法可耳。”即这个问题远超他的知识范围,他让容闳去找徐寿、华蘅芳商量,他们是专家,然后再决定怎样做才是最佳的。
到这儿,咱们也可以停下来,细细品味一下容闳这个人物。
中国古人形容一个人不仅仅是聪明,还很有智慧时,提出了一条最重要的标准,叫作“知其先后”。一个人如果什么都知道,那叫作聪明。可是世间万事万物,只有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以对的方式出现,我们才能说它是对的。比如在该鼓励别人的时候大加批评,就算道理上是对的,在做事方面也是错的;在该急流勇退的时候,非要逆流而上,虽然精神可嘉,却也可谓愚蠢至极。
容闳在1863年冬天迎来了人生的这次重大选择。此前他寻寻觅觅了近10年,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潮头可以容纳他这朵浪花。容闳想把毕生倾注在教育而不是一家又一家近代工厂上,在他眼中,人才是容纳民族希望的那个“器皿”。
曾国藩打造的这个圈子、平台和容闳的使命并不完全一致。可是,这却是一个跟他的心愿足够接近的平台。
“知其先后”说的就是对时机拿捏的分寸感:既然不能一蹴而就,他愿意“委屈”一下自己的心愿,愿意先去帮助他人实现心愿,而后实现自己的心愿。
于是他在曾国藩面前并没有侃侃而谈他的“教育伟业”,而是把关于机器厂的想法提到首位。这才有了两个人极为辉煌的合作,才有了当时中国最先进、最齐全、规模最大的“机器母厂”江南制造总局。
曾国藩对这次见面是十分满意的,他在1863年12月3日的日记里,专门记了一笔:“容纯甫……广东人,熟于外洋事,曾在花旗国寓居八年 ,余请之至外洋购买制器之器……”
两个星期后,曾国藩一口气批给了容闳6.5万两白银的采购经费,用于建造江南制造总局,并全权委托容闳办理。
6.5万两白银相当于今天的多少钱,学术界有不同的换算方法,我们大致取一个比较能接受的均值,一两白银相当于今天的1000元,委托给容闳的这笔钱相当于6500万元。
这里面还有一层常人会考量的细节,我认为也更见曾国藩的胆识。当时曾国藩还在担任两江总督,但因为他的功劳实在太大,清政府不可能让他长期在这个位置上盘踞。所以当容闳完成任务时,其成果很有可能会算在曾国藩的继任者头上,但是假如容闳卷款潜逃,后果却得曾国藩来承担,其一世英名可能就毁于此。
见了容闳两次就委以如此重托,也足见曾国藩看人的精准、用人的胆识。
容闳带着这笔钱遍访了法国、英国、美国的工厂,力求找出当时最先进的设备,最终选定了美国的工厂承接。1865年,全部设备造成,容闳带着设备回到上海工厂,一次性试车成功。
江南制造总局凝聚了那个时代全部精英的心血。经历了容闳、李鸿章、丁日昌三届改建扩建,到19世纪90年代,江南制造总局已经成为整个中国最先进、最齐全的机器工厂,真正的“万厂之厂”“机器母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