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子,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求乞者》和上一篇《影的告别》写作于同一天,发表于同一期《语丝》周刊。其写作的具体语境,我们已经交代过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补充的是,在写作这两篇散文诗时,鲁迅应该正在翻译日本文学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一书。1924年9月22日,鲁迅日记中记载“夜译《苦闷的象征》开手”,几天后的26日,鲁迅即写作了《译〈苦闷的象征〉后三日序》。
这看似可有可无的关于写作语境的一点补充,其实极有可能是解读这一篇的关键。《苦闷的象征》于鲁迅可以说是发生了触电一样的感觉,如若不然,也不会开手翻译三天就写一篇序言。序言中鲁迅明确交代了翻译该书的原因是“这于我有翻译的必要”,足以见得他当时如获至宝的状态,而一个人这样的阅读与翻译状态不影响到他同时进行的文艺创作,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苦闷的象征》之所以能够让鲁迅产生强烈的认同感,究其根底是因为这是一本讲“生命力”的书——所谓“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译〈苦闷的象征〉后三日序》)。就其思想传承而言,是继承叔本华、尼采、伯格森“生命意志”一路的,而众所周知,这正是留日时期形成鲁迅思想的核心资源之一,即“个人的无治主义”。事实上,鲁迅后来就坦诚地承认过,在他的思想中是“‘人道主义’和‘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致许广平信》,1925年5月30日)。只不过是,在“五四”时期,“人道主义”思想占据其思想的主流,所谓“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然而,到了《野草》写作的时期,其思想中的“个人的无治主义”复苏了。《求乞者》正是体现这思想复苏的一个文本。
“剥落的高墙”“灰土”,“各自走路”的人,求乞的孩子,等等,或许是鲁迅日常所见的秋日北京的实景,然而,在文中它们各自有着象征意味。鲁迅看似有意要用这几个意象,将自己写作时荒凉孤寂的内心烘托了出来。然而,更为重要的意图应该是,他要用这样一些压抑、颓败、荒凉、冷漠、做作的意象,将人们生活世界里的“生命力”衰颓的现象表现出来,予以唾弃。“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这活脱脱是一副尼采灵魂附体的模样。
并且不止于此,接下来由孩子的求乞联想到了“我”的求乞,依然是尼采的思维。在《快乐的科学》第3部第125节中,尼采说晚上一个疯子进入一个满是人的屋子里面,指着灯光说,呔,太阳!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然后尼采说,其实有什么好笑的呢,我们又比疯子强到哪里去呢!这种由彼及己的联想,鲁迅在很多地方都用过,典型的就是《故乡》结尾部分讨论“希望”的话题时,由闰土崇拜偶像联想到自己的希望无非也是“自己手制的偶像”罢了。这是一种深刻的自省思维,由厌恶他人而延及“憎恶”自我:“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然而该篇的结尾并没有像《故乡》的结尾那样一味自省,而是在自省之中突然来了一个上扬,“我至少将得到虚无”:尽管是“虚无”,然而是“至少”,比那些衰颓的“生命力”总归要好一些!这似乎又有点“超人”哲学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