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影的告别》写作于1924年9月24日,载于同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4期,同期发表的还有《求乞者》《我的失恋》两篇,在大标题《野草》下分列小标题二、三、四加各自的题名,署名鲁迅。
《影的告别》和《求乞者》写作于同一天,两篇作品皆透露出浓郁的“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四》)的思想。同一天,鲁迅在给李秉中的书信当中则直接袒露了这种虚无感:“我很憎恶我自己……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致李秉中信》,1924年9月24日)
结合鲁迅的日常自述,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首散文诗就会好理解得多。所谓“影”无非另一个自我的化身,抑或是自我“精神”的表达也无不可。“影”要跟“人”告别,其实就是自我对自我的离弃。“天堂和地狱”那段话来自鲁迅此前翻译的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工人绥惠略夫》,里面有所谓的“你们将那黄金时代,豫约给他们的后人,但你们却别有什么给这些人们呢?”这其中自然包涵了鲁迅对社会革命的质疑及其不信任,其经验当然源于他所亲历的辛亥革命的失败。然而更黑暗与虚无的思想是来自对自我的“憎恶”,所以“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其后的“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则表达了对自我的强烈厌恶及其决绝的离弃的态度。然而,“影”又在彷徨犹豫,“我不过一个影”似乎表明了本身无足轻重的地位,黑暗与光明都将“消失”,我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彷徨于无地”的尴尬。然而更尴尬的是,我不得不“彷徨”于我所不愿意的“明暗之间”,并且同“我所不乐意的”“你”一起“苟活”。这是“影”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的,于是更为决绝的告别∕离弃到来了,“朋友,时候近了”这一句以下,“黑暗”作为一个关键词五度出现,表明了“影”的最终抉择及其对“黑暗”的迷恋。
散文诗的最后一段一反前面的“否定”方式,而变为肯定的语态:“我愿意这样,朋友”,这无异于在向世界也是在向自我宣告∕宣战:我不能苟活,因此,我将“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将自我完全沉没在无他的“黑暗”里,只有“很憎恶我自己”的人才能做到,其情形无异于“自杀”。
鲁迅这一段时间的极度黑暗的思想要到半年之后才慢慢解开。1925年3月,鲁迅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再次表达了这种黑暗的思想:“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然而,他随即又讲道,“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四》)这已是不同于完全沉没于“黑暗”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