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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的书

我背靠在松软的雪堆上,任由雪末在我的重压下变成我的形状。我的皮肤已经冷却下来,和周围空气的温度差不多,细小的冰碴儿就像天鹅绒般铺在我的身下。

头顶上天空晴朗,群星闪烁,有的发着蓝色的光,有的发着黄色的光。群星在虚空的宇宙黑色背景下组成了壮丽的螺旋形——真是让人敬畏的景象。美到极致,更确切地说,它本应是极致的。如果我以前认真地观察过,应该会发现这一点。

一切都没有好转。六天过去了,我躲在空荡荡的德纳利峰荒原上已经六天。从我第一次闻到她的气味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由了。

当我凝视璀璨夜空,我的眼睛和这美景之间仿佛有一层阻隔。这阻隔是一张脸,一张平凡的人类的脸,但我似乎没有办法把它从我的脑海里彻底赶出去。

有人在靠近,我先听到的是思想,而后才听见伴随而来的脚步声,那动静轻得像是对松软雪地的低语。

坦尼娅跟着我到这里来,我并不意外。我知道过去几天她一直在琢磨要和我说的话,在完全想好之后她才会开口。

她跃入我的视线时,离我大概六十码 远。她跳到一块突出的黑色岩石上,稳稳地光脚站在上面。

星光下,坦尼娅的皮肤是银白色的,金色长鬈发闪着淡淡的光,带有些许草莓似的粉色调。她的琥珀色眼睛在观察半埋进雪里的我时闪闪发光。她丰满的嘴唇慢慢绽开一个微笑。

精致, 真后悔 我从前没能真正看看她。我叹了口气。

她没有为了骗过人类的眼睛而打扮,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和一条短裤。她蹲在石头凸起的一角上,用指尖摸着石头,蜷起身体。

炮弹, 她心想。

她把自己“发射升空”,优雅地在星星和我之间旋转,身形变成一团扭动的、黑暗的影子。她刚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就击中了我身边的雪堆。

我身边扬起了一阵“暴风雪”,一时间星星变得暗淡,而我也被更深地埋在了羽毛般轻柔的冰晶中。

我又叹了口气,继续在冰雪中呼吸,但没有起身。雪下的黑暗既没有破坏也没有增进我所看到的,我看到的还是那张脸。

“爱德华?”

坦尼娅敏捷地把我从雪里挖出来,雪花又纷纷飞扬。她抹去我皮肤上的雪末,但没有和我对视。

“对不起,”她嘟囔着说,“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知道。挺好玩的。”

她嘴角向下撇。

“艾瑞娜和凯特说我不该来打扰你,她们觉得我会惹你生气。”

“完全没有。”我安慰她,“正相反,没礼貌的是我,而且非常粗鲁。太对不起了。”

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她心想。

“我还没有……完全……决定好。”

但你也不打算待在这里。 她有些伤感地想。

“对。待在这里似乎……没什么用。”

她噘起嘴:“是我做错了,对吗?”

“当然不是。”她肯定是没有帮上什么忙,但纠缠我的那张脸才是真正的麻烦。

别装绅士了。

我笑了。

我让你不舒服了。 她自责地想。

“没有。”

她抬起一边眉毛,一副怀疑的样子,让我不禁笑出了声。短暂地一笑之后,我接着又叹了口气。

“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儿。”

她也叹了口气,用手托住下巴。

“你比星星可爱一千倍,坦尼娅。当然,你自己已经很清楚了。别让我的顽固伤了你的自信心。” 不太可能,我轻笑一声。

“我不习惯拒绝。”她抱怨着,下唇很有魅力地噘了起来。

“那是自然。”我同意。坦尼娅在脑海中飞速筛选出成千上万次成功的征服,我想屏蔽她的想法,但不怎么成功。大致来说,坦尼娅更喜欢人类男子,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人数众多,另一方面还有温柔、温暖这些额外优势,而且很明显,他们还都很热情。

“女妖。”我取笑道,希望能打断她脑中闪过的画面。

她咧嘴一笑,龇了龇牙:“我是鼻祖。”

和卡莱尔不同,坦尼娅和她的姐妹们挖掘自己良知的过程很慢。最终,是她们对人类男子的喜爱让她们停止了杀戮。现在她们爱过的男人……都活着。

“你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坦尼娅慢慢地说,“我以为……”

我早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我本应猜到她会有那种感觉。不过我那时状态不佳,不能仔细地分析思考。

“你以为我改主意了。”

“对。”她皱起眉头。

“辜负了你的期待,我真的很抱歉,坦尼娅。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这样。只不过是我离开得……太匆忙了。”

“我想你不会告诉我原因的,对吧?”

我坐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肩膀僵硬:“我不想说。请原谅我的保留。”

她再次安静下来,不过仍然在推测。我不理她,想去欣赏星星,却没能做到。

沉默一会儿之后她放弃了,想法又奔向了另一个新的方向。

如果你离开这里,要去哪儿呢,爱德华?回到卡莱尔那儿去吗?

“应该不是。”我低声说。

我要去哪儿呢?放眼整个地球,我想不到一个能吸引我的地方。我没有什么想看的或想做的。因为不论我去到哪里,都不是计划要 那里——而只是 逃去 那里而已。

我讨厌这样。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懦夫?

坦尼娅用纤细的手臂圈住我的肩膀,我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她的触摸。她不过就是想像朋友那样安慰我一下。差不多吧。

“我觉得你 回去。”她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已经失去很久的俄罗斯口音,“无论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人……困扰着你,你都会迎头面对。你就是这种人。”

她的想法和她的话一样肯定。我试图拥抱她眼中的那个我,一个迎头直面困难的人。再次想到自己是这个样子,让我很高兴。在经历前不久那堂可怕的一小时高中生物课之前,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勇气和面对困难的能力。

我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又在她朝我扭过脸时敏捷地躲开。看到我躲开的速度,她忧伤地笑了一下。

“谢谢你,坦尼娅。这正是我需要听到的。”

她的想法变得有点生气:“别客气,希望你可以更加理性地对待事情,爱德华。”

“对不起,坦尼娅。你知道我远远配不上你。我只是……还没发现自己在寻找什么。”

“那么,你要是在我下次见你之前就离开……那就再见吧,爱德华。”

“再见,坦尼娅。”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看到自己离开了这里。我已经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回到我想回的地方。“再次谢谢你。”

她灵活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然后跑开了。她像鬼魅似的穿过雪地,因为速度太快,她的脚没有陷进雪里,身后没有留下足迹。她没有回头。即便是在她的脑海里,我的拒绝也让她很恼怒,甚至比她之前表露出来的还要恼怒。在我离开之前,她是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我嘴角向下撇,虽然坦尼娅的感情没有那么深,也不算纯正,而且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做出回报,但我不想伤害她。这还是让我觉得自己不够绅士。

我突然急着上路,但还是把下巴架在膝盖上,再度凝视星空。我知道爱丽丝会预见到我回家,也会告诉其他人,这会让他们很高兴,尤其是卡莱尔和埃斯梅。

但我还是又多看了一会儿星星,努力穿过我脑中的那张脸看向星空。在我和灿烂的星光之间,一双困惑的巧克力色眼睛在关注我的动向,似乎在问这个决定对 来说意味着什么。当然,我无法肯定她那双好奇的眼睛是否真的想寻求这些信息。即使在我的想象当中,我也听不到她的想法。贝拉·斯旺的眼睛继续询问着,而我依旧无法毫无阻挡地看到星空。

我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不再去想。如果跑步,我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卡莱尔的车那里。

我着急见到家人——也非常想成为迎头直面事情的爱德华——我飞奔过星光照耀的雪地,没有留下足迹。

“不会有事的。”爱丽丝低声说。她的目光涣散,贾斯帕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胳膊肘,带着她和我们一起挤在人群中,走向破旧的食堂。罗莎莉和埃美特在前面开路,埃美特看起来有点可笑,像是深入敌方阵地的保镖。罗斯 也很谨慎,但不是出于保护,而是有些生气。

“当然没事。”我嘟囔着。他们的举动太荒唐了,要是我不能确定自己可以应对此时的情况,我就会待在家里。

我们普通的甚至有些欢闹的早晨突然变了——夜里下雪了,埃美特和贾斯帕并没有趁我分心的时候占便宜向我扔雪球;当我对他们的举动毫无反应时,他们就会觉得无聊,然后互相打起雪仗来——现在变得这么过度警觉,就算不是那么招人恼火,也是很滑稽的。

“她还没来,但她会从那边进来……如果我们坐在经常坐的位置上,她就不会处在顺风处了。”

“我们 当然 要坐在经常坐的位置上。别说了,爱丽丝。你搞得我很紧张。我肯定没事。”

贾斯帕扶她坐下的时候,她眨了一下眼,目光终于聚焦在了我的脸上。

“嗯……”她似乎有点惊讶地说,“我想你是对的。”

“我 当然 是对的。”我嘟囔道。

我讨厌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我突然同情起了贾斯帕,想起以前我们一直保护性地围着他。他和我对视了一下,咧嘴一笑。

很烦人,对吧?

我瞪他。

仅仅一个星期之前,我不是还觉得这间褐色的长屋子无聊得要死吗?觉得来这里让我昏昏欲睡,甚至要昏迷过去吗?

今天我的神经绷得很紧,像轻微触动就能发声的钢琴琴弦。我的感官简直成了报警器:扫视每个声音、每个场景、每个我皮肤能感觉到的轻微空气颤动,还有每个想法,尤其是想法。只有一种感官我一直封锁不用。没错,就是嗅觉。我一直憋着气。

我在筛选想法的过程中,想多听到一些有关卡伦家族的事。一整天我都在等待,搜寻贝拉·斯旺向新认识的熟人吐露什么心声,试着找到新的流言方向。然而什么都没有。就和这个女生来之前一样,没有人特别关注食堂里的五个吸血鬼。有几个人类还在想着她,和上周的想法差不多。我现在不再觉得这些是无聊的,反而被吸引住了。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的事?

她不可能没注意到我黑暗、凶残的瞪视,我看见她是有反应的。我肯定是伤害到她了。我相信她已经跟谁提过,说不定还稍微夸大了一些,并给我安上几句威胁的台词,让故事更好听。

她也听到了我想退出我们一起上的生物课,在看到我的表情之后,她肯定会想自己是不是我退课的原因。一个正常的女孩会到处询问,拿自己的经历和别人的比较,找到一些共同点来解释我的行为,这样她自己就不会显得太突兀。人类为了合群总是拼命地觉得自己很普通,好和周围所有的人融合到一起,像一群毫无特征的羊。这种需求在没有安全感的青春期尤其强烈,这个女生也不会例外。

可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坐在这里,就在我们常坐的位子上。贝拉如果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什么,那她肯定是特别内向。她可能和她爸爸说过,他或许才是和她关系最密切的人……但似乎不太可能,她这辈子就没有和她爸爸一起待过多少时间,她和她妈妈更亲近些。不过,我得尽快找个时间路过一下斯旺警长身边,听一听他是怎么想的。

“有什么新消息吗?”贾斯帕问。

我集中精神,又让所有的思绪侵入我的意识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没人在想我们。和我之前担心的不一样,除了听不到那个女生的想法之外,我的能力没有任何问题。我回来之后曾经把我的忧虑告诉过卡莱尔,但他只听说过能力越练越强,从来没听说过有退化的。

贾斯帕不耐烦地等着。

“没什么。她……肯定什么也没说。”

他们听见这个消息都皱起了眉头。

“可能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吓人。”埃美特轻轻笑着说,“我打赌我要是想吓她,肯定不止 这个 程度。”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真想知道为什么……”他再次为这个意外发现,即我唯独听不到这女孩的心声,感到困惑。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不 知道 。”

“她来了。”这时爱丽丝喃喃地说,我顿时全身都僵住了,“装得像个人类。”

“你是说人类?”埃美特问。

他举起右拳,曲起手指,露出掌心里留着的一个雪球。雪球没有融化,他把雪攥成了一个冰块。他的眼睛看向贾斯帕,但我却看见了他思想的方向。当然,爱丽丝也看到了。埃美特突然把冰块投向爱丽丝,爱丽丝用手指随意一挥就把它弹开了。冰块横穿整间食堂,快得人眼根本看不见,随后砰的一声打在砖墙上碎了,砖也出现了裂缝。

食堂那个角落里的人全都转头盯着地上的碎冰碴,而后又都转头去找肇事者。但他们只看向坐在附近几张桌子旁的人,没人看向我们。

“可真够人类的,埃美特。”罗莎莉严厉地说,“你为什么不到墙边直接把墙打穿?”

“要是你去做会更让人印象深刻,多么赏心悦目啊。”

我试着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把笑容固定在脸上,假装我也在参与他们的玩笑。我知道她站在哪里,但我不允许自己向她所在的那一排看去。不过我其实在全神贯注地倾听。

我听见杰西卡对这个新来的女生很不耐烦,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移动的队伍里,好像也有点六神无主。我在杰西卡的意识中看见,贝拉·斯旺的脸颊又一次因为血色上涌而染上了亮粉色。

我短浅地吸了几口气,一旦有她的一丝气味出现在我周围的空气里,我就随时准备屏住呼吸。

迈克·牛顿和这两个女生在一起,我听见了他说的话,也听见了他脑中的话。他问杰西卡,斯旺家的女孩怎么了。他在脑海中纠缠她的方式真让人讨厌。贝拉·斯旺好像根本忘了他在这里,她正陷在白日梦里,听到响动又慌神地抬起了头。迈克·牛顿看着这样的她,原本就有的幻想闪现出来,笼罩了他的头脑。

“没什么。”我听见贝拉小声但清晰地说。但她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在食堂嘈杂的人声中突然敲响的钟声,不过我知道,这只是因为我在特别专注地听她的声音。

“我今天只要汽水。”她赶去排队时接着说。

我忍不住向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她盯着地面,脸上的血色逐渐淡去。我赶紧把目光转向埃美特,他在嘲笑我脸上的苦笑。

你看起来不舒服,我的兄弟。

我重新管理了一下我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轻松随意一些。

杰西卡大声地问女孩没胃口的原因:“你不饿吗?”

“其实,我有点不舒服。”她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得非常清楚。

关切保护的想法突然出现在迈克·牛顿的脑中,但为什么这会让我心烦呢?他脑中那种潜在的占有欲关我什么事呢?就算迈克·牛顿觉得不必为她操心,也和我没关系。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这么回应她的吧。在想杀死她之前,我不是也本能地想要保护她吗?这可真是……

不过这个女孩 生病了吗?

难以判断——她那半透明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很娇弱……我发现自己在担心她,就和那个傻乎乎的男孩一样,于是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的健康问题。

无论如何,我不喜欢通过迈克的思想来监控她。我转向杰西卡的思想,小心地观察他们三个人选了哪张桌子。幸运的是,他们和杰西卡平时的伙伴一起,坐在了大厅前几排的一张桌子旁。正如爱丽丝刚才保证的那样,不在顺风处。

爱丽丝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她马上就要看过来了,演得像个人样。

我咬紧牙关,露齿一笑。

“放松点,爱德华。”埃美特说,“老实说,就算你杀了个人类,世界末日也不会到来。”

“你会知道的。”我嘟囔着说。

埃美特笑起来:“你得学会克服这种事,像我一样。老是沉溺在内疚里,那永生可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啊。”

就在这时,爱丽丝抛过来一小把她一直藏着的冰,正中埃美特错愕的脸。

他惊讶地眨眨眼,然后如预料中的那样咧开嘴笑了。

“这是你自找的。”他边说边从桌子那头探身朝爱丽丝的方向靠过去,然后摇晃他那覆了一层冰的头发。冰雪在温暖的房间里不断融化,他的头发狂甩出一阵冰水混合物。

“呕!”罗斯抱怨起来,她和爱丽丝都缩身躲避“暴雨”的袭击。

爱丽丝大笑起来,我们全都放声大笑。我能在爱丽丝的脑中看见她是如何精心组织这完美一刻的,而且我也知道那个女孩——我不该再这么想她了,仿佛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女孩似的——那个 贝拉 会看着我们玩闹,像人类一样快乐,像诺曼·洛克威尔 的画一样不现实。

爱丽丝不停地大笑,举起托盘当盾牌。那个女孩——贝拉——肯定还在盯着我们看。

…… 又在盯着卡伦一家了。 有人的想法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不由自主地转向这个下意识的想法,很轻易地辨认出了这个声音,眼睛同时也找到了目标,我今天已经听了很多次这声音。

但我的视线滑过杰西卡,聚焦到了那个女孩敏锐的目光上。

她迅速垂下眼帘,又把眼睛藏在了浓密的头发后面。

她在想什么?随着时间流逝,我的挫败感非但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我试着——我以前从没这么做过,所以不确定——用我的意识去探察围绕着她的寂静。我这特殊的听觉总是自然而然地接收信息,并不是主动探索,以前也从来不必这么做。我现在却要集中精神,击穿包裹住她的盔甲。

什么都没有,只是寂静。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西卡的想法应和了我的恼怒。

“爱德华·卡伦在看你。”她在斯旺家女孩的耳边低声说,还咯咯笑了一声。语气里没有显示出一丝嫉妒,她似乎很会装好人。

我全神贯注地听那女孩的回答。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生气,对吧?”她也低声回应。

这么说她 的确 注意到我上周野蛮的反应了,她肯定是注意到了!

这个问题让杰西卡莫名其妙,她开始观察我的表情,我在她的脑中看到我自己的脸了,不过我没有和她目光相接。我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个女孩身上,想听到一些 什么 ,然而如此专注似乎也无济于事。

“不像。”杰西卡对她说,我知道她希望自己能说“像”——我看向贝拉的目光让她很有怨念——不过她的声音不着痕迹,“他应该生气吗?”

“我觉得他不喜欢我。”女孩低声回答,像突然累了似的把头靠在一边胳膊上。我试着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但只能靠猜。她可能 就是 累了。

“卡伦一家人谁也不喜欢。”杰西卡安慰她,“嗯,他们对谁也不在意,所以也不会喜欢谁。” 他们从来也没在意过, 她脑袋里是嘟嘟囔囔的抱怨。“可是他还在看你。”

“别看他了。”女孩着急地说,把头从胳膊上抬起来,确保杰西卡听她的话。

杰西卡咯咯一笑,不过按她说的做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个女孩的目光没有离开她自己所在的那张桌子。我想——当然了,我并不确定——她是故意的。她似乎想看我,但就在她的身体微微倾向我这边,下巴想要转动时,她控制住了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紧盯着那个正在说话的人。

我把那个女孩周围人的大部分想法都忽略了,因为他们的想法暂时都与她无关。迈克·牛顿计划放学后去停车场打场雪仗,他似乎没发觉天气已经由雪转雨,飘荡在房顶上的柔软雪花已经变成了滴滴答答的雨滴。他真的听不见这种变化吗?我觉得声音很大呢。

午餐时间结束的时候,我还留在座位上。人们蜂拥而出,而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努力地从人群的脚步声中辨认出她的,仿佛她的脚步声有什么重要或不寻常的地方。这可真够傻的。

我的家人们也没有离开,他们在等着看我要做什么。

我要去上课吗?坐在那女孩旁边,闻着来自她的血液的无比强烈的气味,通过接触我皮肤的空气感受她的脉搏散发出的热量?我有那么强大吗?或许我连一天都撑不住?

作为一家人,我们已经从各种可能的角度讨论过这个时刻了。卡莱尔不赞成冒险,但他不会把他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贾斯帕也基本不赞成,但不是因为担心人类,而是怕暴露;罗莎莉只担心这样做会对她的生活有怎样的影响;爱丽丝看见了很多模糊的、相互矛盾的未来,她的预见能力难得没有帮上忙;埃斯梅觉得我不会做错;埃美特对有强烈吸引力的气味有经验,但他只想拿我的事和他的经验来比较。他把贾斯帕的情况放进了他自己的回忆中,不过贾斯帕能自控的历史很短,而且表现得喜忧参半,所以埃美特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过和贾斯帕类似的挣扎。不过,埃美特记得两次事故,他的那两段回忆不那么鼓舞人,但那时候他还年轻,还不是那么善于自控。我肯定比那时的他强多了。

“我…… 觉得 没事。”爱丽丝犹豫着说,“你已经想清楚了,我 觉得 你能撑过这一小时。”

但爱丽丝也很清楚,想法变得有多快。

“为什么要勉强呢,爱德华?”贾斯帕问。我现在处于弱势,他并不想显得沾沾自喜,但我能听出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回家吧,慢慢来。”

“有什么大不了的?”埃美特不同意,“他要么杀了那女孩,要么没杀,无论是哪种情况,赶紧让这事过去吧。”

“我还不想搬家呢。”罗莎莉抱怨说,“我不想重新来。我们就快高中毕业了,埃美特, 终于啊 !”

我自己也难以抉择。我想,非常想,直面这个问题,不想再逃避。但我也不想把自己逼得太紧。上周贾斯帕坚持太长时间不猎食就是一个错误,这难道是个没有意义的错误吗?

我不想害得全家搬家,他们谁也不会因此感谢我。

但我又想去上生物课,我发觉自己想再次见到她的脸。

好奇,是好奇让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对自己有这种感觉感到生气,我不是向自己保证过,不要因为那个女孩寂静的思维而对她过度关注吗?但真实情况是,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意识是封闭的,但她的眼睛是敞开的。或许我可以转而去读她的眼睛。

“不用,罗斯,我觉得肯定不会有事的。”爱丽丝说,“未来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了。我有百分之九十三的把握,他就算去上课也不会有坏事发生。”她抬头好奇地看着我,想知道我的想法发生了什么变化,让她预见到的未来是安全的,令人安心的。

我的好奇心能强大到保住贝拉·斯旺一命吗?

不过埃美特说得也对——无论用什么方法,为什么不赶紧让这事过去呢?面对诱惑,我迎头痛击。

“去上课。”我从桌边站起来,一锤定音。转过身,我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大步走开。我能听见爱丽丝的担忧、贾斯帕的责备、埃美特的赞许,还有罗莎莉恼怒地跟上来的声音。

在教室门口,我最后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气憋在肺中,走进这个温暖的小空间。

我没有迟到,班纳先生仍旧在为今天的课布置实验室。坐在我—— 我们 桌边的女生,还是垂着头,盯着文件夹,在上面胡乱涂鸦。我走过去时仔细看了一下她的画,她脑中的创作虽然琐碎,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过她画得毫无意义,不过是随便乱画的一圈又一圈。可能她并没有专心画什么图案,而是在想别的事吧?

我毫无必要地、粗暴地拉开椅子,椅子腿在油毡地板上刮出声音——人类通常更习惯以声音宣告有人到来。

我知道她听见了。她虽然没有抬头,但漏画了一个圈,让整个图稿的设计失去了平衡感。

她为什么不抬头?可能是害怕了。这一次,我一定要确保留给她一个不同的印象,让她觉得以前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你好。”我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通常我想让人类觉得舒服时就会用这种声音,再摆出一个笑不露齿的礼貌微笑。

她抬起头,大大的棕色眼睛仿佛受到了惊吓,充满了无声的疑问。过去整整一周,就是这个表情一直挡在我的视线之前。

我凝视这双深邃的棕色眼睛——它的颜色像牛奶巧克力,但又清澈得像浓茶,兼具深度与透明度。靠近瞳孔的地方,有一些绿玛瑙和金色焦糖般的小斑点——这时候我意识到,我想象中的憎恨,仅仅因为这个女孩的存在就产生的憎恨,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现在没有呼吸,闻不到她的气味,我发现自己很难相信,这么一个柔弱的人竟然会招人恨。

她的脸颊又红了,但什么都没说。

我用眼睛锁住她的眼睛,只关注那让人诧异的深邃,努力忽略她皮肤的诱人色泽。我刚刚吸入的气还够说一阵子话,暂时不用再吸气。

“我叫爱德华·卡伦。”她虽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但我还是这么说了,这是礼貌的开场白,“上个星期我还没机会自我介绍,你一定是贝拉·斯旺。”

她似乎有点困惑,眉心又一次微微皱起。比正常反应的时间足足多了半秒多,她才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问我,声音里有一点儿震惊。

我肯定是真的吓到她了,这让我觉得内疚。我轻笑一声——这是一种可以让人类放松的声音。

“哦,我想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她肯定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这个无聊之地的焦点,“整个镇子都在等你来呢。”

她皱眉,好像这是个不那么让人高兴的消息。我猜想,她要是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害羞,那受到关注可能真的是一件糟糕的事。大部分人则正好相反,他们不愿意显得突出,但同时却渴望将自己的个性放到聚光灯底下。

“不是,”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叫我贝拉?”

“你更喜欢被叫作伊莎贝拉吗?”我问道,有点搞不清楚问题的指向。我不明白,她第一天来的时候,已经好几次清楚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偏好。如果脑子里没有心理语境做指导,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难以理喻?我一定是重度依赖我那额外的感官了,要是没有这个能力,我是不是也这么不理性?

“不,我喜欢贝拉。”她边回答,边把头微微地向一边倾斜。她的表情,如果我解读正确的话,介于尴尬和迷惑之间。“不过我觉得查理——就是我爸爸——肯定背着我叫我伊莎贝拉。所以这里的人似乎就都觉得我叫伊莎贝拉。”她的皮肤变得更粉了。

“哦。”我说着,赶紧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

我这才明白她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我大意了,犯了个错。如果我没有在她来的第一天偷听其他人的想法,我第一次叫她确实应该称呼她的全名。她注意到了其中的差别。

我感到一阵不安,她这么快就发现了我的疏忽,非常精明,尤其她还是一个本应被我的靠近吓坏了的人。

相比她在脑子里如何偷偷怀疑我,我自己的问题更大。

我肺里的气不够了,要想继续和她说话,我就必须要吸气。

很难避免不说话。她太不幸了,和我坐同桌,成为我的实验伙伴,我们今天还要一起做实验。要是一起做实验的时候我不理她,那会显得很奇怪,也异常无礼。这会让她更起疑,更害怕。

我尽可能在不挪动座位的情况下往远离她的方向倾斜,把头扭向过道。我控制住自己,只放松部分肌肉,然后一口气吸满一胸腔的空气,只通过嘴呼吸。

啊!

这太痛苦了,就像是吞下了一块炽热的煤。即便我没有刻意去闻,舌头也能尝到她的气味。这种渴望和上周我第一次闻到她的气味时的渴望一样强烈。

我咬紧牙关,努力控制自己。

“开始吧。”班纳先生命令道。

为了转向那女孩,我把七十四年来努力获得的每一丝自控力全都用上了,而她正低头盯着桌子,面露微笑。

“女士优先怎么样,搭档?”我主动说。

她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表情,自己却面无表情。有哪里不对了吗?在她眼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像——通常人类友好的面部特征——这虚假的外表看起来很完美。她又害怕了吗?她没有说。

“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先开始。”我平静地说。

“不用。”她说,脸色又由白转红,“我先来吧。”

我盯着桌上的仪器——破旧的显微镜和一盒载玻片——这总比看她清透皮肤下运行的血液好一些。我通过牙缝又急速地吸了口气,她的味道灼烧着我的嗓子,让我匆忙退避。

“分裂前期。”她快速查看一下说,没仔细看就把载玻片移除了。

“介意我看一下吗?”我笨拙地像她的同类那样,本能地伸手阻止她的手把载玻片拿开。一瞬间,她皮肤的热量灼烧到了我,就像电脉冲一样——热量从手指一路烧到了我的手臂。她迅速地把手从我手下抽走。

“对不起。”我嘟囔着。我需要找点什么看看,就抓住显微镜扫了一眼目镜。她说得对。

“分裂前期。”我同意道。

我还是很慌张,不敢看她。我咬紧牙关,安静地呼吸,努力忽略汹涌的饥渴,把注意力集中于简单的实验作业,在实验表格上要求的位置写字,然后抽掉第一块载玻片,换下一块。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我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她又是什么感觉呢?我的皮肤肯定是冰冷得让人反感,怪不得她那么安静。

我瞥了一眼载玻片。

“分裂后期。”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第二行写字。

“我可以看吗?”她问。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见她正满怀期待地等着,一只手半伸向了显微镜。她 看起来 并没有害怕。她真的以为我的答案错了?

看到她充满希冀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把显微镜推给她。

她看向目镜,那种热切很快就消失了,嘴角转而向下撇。

“第三片?”她问,并没有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来,而是伸出了一只手。我把下一个载玻片滑进她的掌心,这次我的皮肤离她的远远的。坐在她身边就像是坐在一盏加热灯旁,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升温,升到一个更高的温度。

她对这个载玻片看了没多久。“分裂中期。”她满不在乎地说——可能装得有点用力过猛,听起来并不像——然后把显微镜推给我。她没有碰表格,等着我来写答案。我检查了一下,这次她又对了。

我们就这样做完了实验,一次只说一句话,一直没有目光对视。只有我们俩做完了,实验室里的其他人还在艰难地做着。迈克·牛顿似乎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总是在看贝拉和我。

希望他不会有进展。 迈克心想,他怒火中烧地看着我。有意思。我之前没发现这个男孩对我怀有什么恶意。看来是这个女孩的到来,才让他对我有了新的想法。更有意思的是,我惊讶地发现这种感觉是相互的。

我垂眼再次看向这个女孩,困惑于生命中巨大的浩劫和剧变,其始作俑者竟然是外表如此普通、毫无威胁力的她。

我不是看不出迈克的打算。从非一般的角度来说,她在人类里算是漂亮的。她的脸……与其说美丽,不如说是意想不到。她的脸不是特别匀称——窄下巴和宽颧骨有些失衡;浅肤色和黑头发的颜色对比也过于强烈;还有她的眼睛,充满了无声的秘密,但对她的脸来说有点太大了……

那双眼睛突然撞进我的视线。

我也回看着她,试着猜出哪怕其中一个秘密。

“你戴隐形眼镜吗?”她突然问。

好奇怪的问题。“不戴。”想到 我的 视力还需要提升,我差点笑出来。

“哦,”她含糊地说,“我觉得你的眼睛有些不一样了。”

我瞬间又冷静了下来,原来今天想要挖掘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

我耸了耸肩,不过肩膀有点僵硬,目光直直地看向正在巡视的老师。

我的眼睛和上次她看到的时候当然是不太一样的。为了给今天的考验做足准备,我整个周末都在猎食,尽可能充分地满足我的胃口,其实都有点做过头了。我尽情享用动物的血,但是,当面对她身边那种让人无法容忍的香气时,一切都无济于事。上次我瞪视她的时候,因为饥渴,我的眼睛是黑色的。而现在,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动物的血,眼睛是暖金色、浅琥珀色的。

又是一个失误。如果我能早点明白她那个隐形眼镜的问题指的是什么,我本可以直接回答“是的”。

在这所学校里,我坐在人类旁边有两年了,她是第一个近距离观察我、注意到我眼睛颜色有变化的人。其他人,虽然钦羡我们一家人的完美外貌,但当我们回视他们的目光时,他们又都迅速垂下眼帘。他们逃避了,不去想我们外貌的细节,本能地尽力阻止自己去深究。对人类来说,无知是一种幸福。

为什么非要让 这个 女孩看见那么多?

班纳先生向我们这桌走过来。趁他带过来的清新空气中还没混进贝拉的气味,我感激地吸了一大口。

“那么,爱德华,”他扫了一眼我们的答案问道,“是不是应该让伊莎贝拉也用一用显微镜?”

“贝拉。”我条件反射似的纠正他,“其实五个里面有三个是她辨认出来的。”

班纳先生抱着怀疑的心态,转身看向女孩。“你以前做过这个实验吗?”

我专注地看着她,她的微笑稍微有点尴尬。

“看的不是洋葱根。”

“那是白鱼囊胚?”班纳先生问道。

“对。”

这让他很惊讶,今天的实验内容是他从高年级课程中拿过来的。他若有所思地向女孩点了点头:“你在凤凰城上过大学先修课吗?”

“上过。”

看来她挺超前的,是个聪明的人类。这倒没让我惊讶。

“好吧。”班纳先生翘起嘴唇,“你俩搭档做实验我觉得挺好的。”他转身走开,并小声嘟囔:“这样其他孩子还有机会自己学到知识。”我怀疑贝拉也听到了,她又开始在文件夹上乱画圈。

一个半小时里犯两次错,我的表现太差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女孩是怎么看我的——她有多害怕,怀疑到了什么程度?我知道自己需要更加努力才能给她留下新的印象,冲淡上次相遇时我留给她的可怕记忆。

“这雪下得太糟糕了,对吧?”我复述了这句从十多个学生那里听到的闲谈。天气是个无聊但标准的聊天话题,总是安全的。

她盯着我,眼中是明显的怀疑。对我的寻常问题,她给出了不寻常的回应:“不完全是。”

我试着把对话拉回老路。她来自一个明亮、温暖的地方——她的皮肤除了白皙这一点,还是能反映出她是来自哪里——寒冷肯定让她不舒服,我冰冷的触摸也是。

“你不喜欢冷吧?”我猜测道。

“也不喜欢潮湿。”她同意道。

“住在福克斯对你来说肯定挺难的。” 或许你不该来这里, 我想补充说给她听, 或许你应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不过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这么说。我会永远记得她的血的气味——什么能保证我永远不会跟踪她呢?此外,如果她离开了,她的想法对我来说将永远是一个谜,一个持续不断、纠缠不休的难题。

“你一点儿都不懂。”她低声说,一时间眼睛透过我,瞪向我的身后。

她的回答总是出乎我的意料,这让我还想问更多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追问道,但立刻意识到我的语气里有过多的指责,并不是随意对话的口吻。这个问题听起来既无礼又像是在猎奇。

“事情……有点复杂。”

她眨眨眼,没有继续说,而我的好奇心简直要爆炸了——那一瞬间,燃烧的好奇心和我嗓子里的饥渴一样灼人。实际上,我发现呼吸变得稍微容易了一些,逐渐习惯之后,那种痛苦也变得有一点点能接受了。

“我觉得我能理解。”我继续说。只要我足够无礼地问下去,她也许就会迫于一般性礼节,回答我的问题。

她默默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这让我有点不耐烦。我想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侧抬起来,这样我就能读取她双眼流露出的信息。当然,我绝对不会再碰触她的皮肤了。

她突然抬起眼,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情绪,这让我松了口气。她语速极快地说:

“我妈妈再婚了。”

啊,人类就是这样,这很容易理解。悲伤掠过她的脸,把小小的褶皱又带回了她的眉间。

“听起来也不复杂。”我说,声音不自觉地流露出温和。她的沮丧让我奇异地觉得自己很没用,希望可以做些什么让她好受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九月。”她重重地呼了口气——还算不上叹气。但在她温暖的气息拂过我的脸时,我还是僵了一会儿。

“你不喜欢那人。”短暂的停顿之后我猜测道,希望还能引出更多的信息。

“不是,菲尔很好。”她纠正我的猜测,现在,她丰满的嘴唇边挂上了一丝微笑,“可能是太年轻了,但是他很好。”

这和我脑中构想的剧情不太相符。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呢?”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让人感觉我太爱多管闲事。不过,我承认。

“菲尔经常出门旅行。他是职业棒球球员。”她的笑容变得更明显了,这个职业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我也笑了,并不是刻意这么做。我不是为了让她放松才笑的,而是她的微笑让我想回以微笑——就好像参与了她的秘密。

“我听说过他吗?”我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职业球员的阵容,不知道她说的菲尔是哪个菲尔。

“可能没有吧。他打得不怎么 。”又是一个微笑,“只在小联盟里打球,他经常换东家。”

我脑海中的阵容迅速转换,不到一秒就列出了一个可能的名单。与此同时,我又想出了新的剧情。

“你妈妈把你送到这里来,这样她就可以和菲尔一起旅行了。”我说。猜测似乎比提问更能从她那里获得信息。这次又起作用了。她翘起下巴,表情突然变得固执起来。

“不是,她没有把我送过来。”她说,声音里出现了一种新的倔强。我的猜测让她不高兴了,虽然我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是我把自己送过来的。”

我不太猜得透她的意思,也不知道她恼怒背后的原因。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这个女孩无法按常理来推断,她和其他人类不一样。可能她除了静默的思想和芳香的气味之外,还有其他独特之处。

“我不明白。”我虽然讨厌认输,但还是承认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大多数正常人类都不会盯着我这么长时间。

“一开始我妈妈和我在一起,但她想菲尔。”贝拉解释得很慢,语气越来越无助,“这让她很不高兴……于是我决定,该和查理好好过一段日子了。”

她眉心的小皱纹更加深了。

“可现在的你并不快乐。”我喃喃地说,不断地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希望从她的反驳里获得更多信息。这一句话问得不算离题。

“所以呢?”她说,好像她快不快乐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考虑。

我仍盯着她的眼睛,感觉终于窥视到了一点儿她的灵魂。我在她这句简单的话里看到,在她的优先考虑清单里,她把自己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她不像大多数人类,她把自己的需求排在了非常靠后的位置。

她不太考虑自己。

看明白了这一点,这个隐藏在安静思想中的人所带来的谜团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这似乎不太公平。”我说着耸了耸肩,想看起来随意一些。

她笑了笑,不过声音里没什么笑意:“没有人告诉你吗?生活本来就不公平。”

我想嘲笑她说的话,不过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可笑的。我对生活的不公还是略有所知的:“我相信我 曾经 在哪里听过。”

她回看我,似乎又有些困惑。目光闪烁着离开后,她又转回来看着我。

“就是这样。”她对我说。

我还没打算结束这次对话,她眉心的V字形,她残存的悲伤,都让我感到不安。

“你表现得很好。”我慢慢地说,同时又想出另一个猜测,“但我敢打赌,你心里的难受肯定比你让别人看到的多得多。”

她做了个表情,眯起眼睛,嘴巴不平衡地拧起来,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教室前面。我猜对了,她不喜欢这样。她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殉道者——她的痛苦不需要观众围观。

“是我说错了吗?”

她稍微有点躲闪,但同时又假装没听见。

这让我有点想笑:“我觉得不是呢。”

“这对你很重要吗?”她追问,眼睛仍然看着别处。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承认,与其说是对她承认,不如说是对我自己。

她的洞察力比我强——当我在外面兜圈子,盲目地过滤线索时,她直接看到了问题的核心。她人类生活的细节应该对我 那么重要,我这么在意她的想法是错误的。除了保护我的家人不受猜疑之外,人类的想法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不习惯在洞察力上输给别人。我过于依赖自己超凡的听力,而我的洞察力显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好。

女孩叹了口气,瞪着教室前面。她受挫的表情有些搞笑。整个状况,整个对话,都有些搞笑。这个娇小的人类女孩陷入了别人从未经历过的危险,这危险来自我——当我不再因为可笑地专注于这场对话而分神,就随时有可能因吸入她的气息而控制不住自己去攻击她,而 却为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生气。

“我惹你生气了吗?”我问,同时对这荒谬的一切报以微笑。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眼睛像是被我的凝视束缚住了。

“也没有啦。”她告诉我,“我更多是生自己的气。我的脸太藏不住事了,我妈妈经常叫我‘打开的书’。”

她不高兴地皱起眉。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她不高兴的理由,竟然是觉得我 太容易 看穿她了。匪夷所思!我从来没有花过这么多的心思,去了解某个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还是说在我的 存在 中吧, 生命 这个词用在我身上不合适,我并不真的拥有 生命

“正相反。”我反对道,感觉很奇怪,莫名地谨慎起来,仿佛有什么隐藏的危险我没有看出来。除了明面上的危险之外,还有些更……我突然紧张起来,某种预感让我焦虑。“我觉得很难从你脸上读出什么来。”

“那你肯定很善于观察。”她做出了自己的猜测,这次又是正中靶心。

“一般都是。”我同意道。

我咧开嘴,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钢铁般坚硬的闪亮牙齿。

这事做得太笨了,但我突然就拼命地想向这个女孩传递某种警告。她的身体比之前更靠近我,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无意识地动来动去。我发出的种种小信号或迹象足够吓退其他人类了,但对她似乎不起作用。她怎么没有害怕地躲开我呢?她看过那么多我的阴暗面,应该意识到有危险了啊。

我没来得及看到自己发出的警告是否达到预期效果,因为这时班纳先生叫道“大家注意”,她立刻从我面前转过身去。聊天中断似乎让她松了一小口气,看来她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理解了我发出的信号。

我希望她理解了。

我意识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对她越来越感兴趣,尽管我试图将这种感觉连根拔掉。我承担不起自己对贝拉·斯旺感兴趣的代价,或者说,是 承担不了。我已经在急切地期待下一次和她说话的机会了,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她母亲的事、她搬来之前的生活,还有她和她父亲的关系。所有看似无意义的细节都能让她的形象更有血有肉。可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错误的,是她本不必冒的风险。

就在我允许自己呼吸一下的时候,她不经意地甩了一下浓密的头发,一股充满她浓郁气息的气浪击中了我的嗓子眼。

就像一切又回到了第一天——就像那天遭遇的“手榴弹”。要被烧干的灼痛让我头晕目眩。我不得不又一次抓住桌子,才能让自己稳稳地坐在座位上。这次我的自控力稍微好了一点点,至少没有破坏任何东西。我体内的怪物在咆哮,不过我的痛苦煎熬没有让它感到多么快乐。它被紧紧地束缚住了,至少暂时。

我完全停止呼吸,倾身尽可能远离女孩。

不行,我承担不了被她吸引的代价。我越对她感兴趣,就越有可能杀了她。我今天已经有两次小疏忽了,会不会犯第三次错误, 不再 是小疏忽的那种错误?

铃声一响,我就逃出了教室,可能把我在这节课一半的时间里建立起来的礼貌印象全都毁掉了。我再一次大口呼吸室外清新湿润的空气,就好像这是一种芳香疗法。我急于拉开和那个女孩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越远越好。

埃美特在我们西班牙语课的教室外等我,他盯着我慌乱的表情研究了一会儿。

情况怎么样? 他在心里谨慎地说。

“没有人死。”我嘟囔着说。

我猜有事发生,我看见爱丽丝最后逃课了,还以为……

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不久之前的记忆画面,从他上节课敞开的教室门看出去,爱丽丝面无表情地迅速走过操场,向科学楼走去。在埃美特的回忆中,我感受到他很想起身追上去,但还是决定留下来。如果爱丽丝需要他帮忙,她会开口的。

我瘫坐在座位上,惊恐又厌恶地闭上眼睛。“我没有发觉这次有那么接近,我认为我不会去……我不知道有那么糟糕。”我低声说。

并没有啊, 他安慰我, 不是没死人吗?

“对,”话从我的牙缝里挤出来,“这次是没有。”

可能会越来越容易。

“好吧。”

要不你就杀了她吧。 他耸耸肩, 你也不是第一个把事情搞砸的人,没人会对你太苛刻。有时候有的人就是太好闻了,你能坚持这么久才让我感到惊讶。

“这话没用,埃美特。”

他接受我杀掉那个女孩,而且觉得是不可避免的,这让我反感。那么好闻难道是她的错吗?

我懂的,当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 他回忆起来,带我回到了半个世纪之前,黄昏时分的一条乡间道路上,一个中年妇女从拴在两棵苹果树之间的绳子上把晾干的床单收下来。这个场景我见过,这是他两次同类遭遇中表现最强烈的一次,但现在这段回忆似乎变得特别鲜明,可能是因为我的嗓子经历了上一个小时的灼烧之后,还在疼痛吧,埃美特记得空气中浓郁的苹果味——采摘已经结束了,被遗弃的苹果散落在地上,果皮都蹭破了,渗出的芳香飘浮进浓密的云层中。这幅画面的背景是一片刚刚割过的干草田,一派和谐。他去给罗莎莉办点事,正沿着小路走着,那个女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头顶的天空是紫色的,延伸到西边的山峰上一片橙红。他本来可以继续沿着马车小道漫步,也不会有什么理由还记得这一晚,但晚风突然把白色的床单像船帆一样刮起来,连带那个女人的气味一起,刮到了埃美特的脸上。

“啊。”我轻轻哀号了一声,就好像我自己回忆中的饥渴还不够似的。

我知道,我连半秒钟都没撑住,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抵抗。

他的回忆太清晰,我受不了。

我跳起来,咬紧牙关。

“你没事吧 ,爱德华?”高孚夫人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问道。我在她的脑中看见了自己的脸,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好。

对不起。 ”我一边嘟囔着一边向门口奔去。

“埃美特, 你能帮一下你的兄弟吗 ”她一边问,一边无能为力地指着冲出教室的我。

“没问题。”我听见埃美特这样说,并且马上就跟了过来。

他跟着我到了教学楼的另一头,在那里追上了我,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

我用了超乎寻常的力气推开他的手。如果是人类的话,骨头都要断了,不过这只手的骨头还是好好的。

“对不起,爱德华。”

“我知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清理我的头脑和肺。

“你的情况和这个一样严重吗?”他问道,努力不去想回忆中的气味和味道,但不是很成功。

“更严重,埃美特,更严重。”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或许……

“不,就算我放任自己,也不会变好。回教室去吧,埃美特。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没再说话,也没想什么,转身很快地走开了。他会跟西班牙语老师说我病了、逃课了,或者说我是一个失控的、危险的吸血鬼。他拿什么当借口真的重要吗?我说不定不会回去了,说不定不得不离开。

我回到车上等放学,又一次躲了起来。

我应该用这段时间做出决定,或是努力强化自己的决心,可是,就好像上瘾了一样,我发现自己在搜寻从教学楼里传出的纷杂想法。熟悉的声音出现了,可我现在没有兴趣听爱丽丝的预见或罗莎莉的抱怨。找到杰西卡也很容易,不过那女孩没和她在一起,于是我继续搜寻。迈克·牛顿的想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终于找到了她,她在体育馆,和迈克·牛顿在一起。我和那女孩今天在生物课上聊天的事,让迈克·牛顿很不高兴。他提起这个话题,一直追问女孩的回答。

我从来没见过他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说话超过一个词。当然,他肯定是想和贝拉说话,我不喜欢他看贝拉的样子。不过贝拉似乎也不是对他很感兴趣。之前她跟我说过什么来着?“不知道他上周一怎么了?”差不多这种话吧,听起来不像是很在意的样子。他们肯定也聊不了什么……

他以贝拉没有兴趣和我交流来自我安慰,这让我感到很生气,于是就不再听他的想法了。

我播放了一张爆裂音乐的CD,调大音量,直到能盖过其他的声音。我必须要特别专注于音乐才能不让自己飘回迈克·牛顿的想法,并借助他的想法去刺探那个毫无戒心的女孩。

在这一个小时快结束的时候,我作弊了几次。我试着说服自己,这不是刺探,只是在做准备。我要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离开体育馆,什么时候到停车场。我不想被她吓一跳。

学生们开始飞奔出体育馆门的时候,我下了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车。天空微雨,雨水慢慢渗进我的头发里,我任由它去。

我是想让她看见我在这里吗?我是希望她能过来和我说话吗?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虽然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应该,并且试着说服自己回到车里,可我没有动。交叉双臂抱在胸前,我非常浅地呼吸,看着她嘴角向下地慢慢向我走来。她没有看我。有几次她愁眉不展地抬头看向阴云,仿佛云冒犯了她。

她没有经过我就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车边,这让我有点失望。她会和我说话吗?我会和她说话吗?

她钻进一辆褪了色的红色雪佛兰卡车里,这辆生锈的庞然大物比她父亲的年纪还大。我看着她发动卡车——老旧发动机的咆哮声比停车场上任何一辆车的都响——然后她把双手伸向暖风的出风口。寒冷让她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她把手指插进浓密的头发里,把几缕头发拉向热气之中,似乎想把头发吹干。我想象了一下卡车的驾驶室会是什么气味,然后赶紧把这个想法赶出了脑海。

她准备倒车的时候环视了一下四周,最终看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注视了我半秒钟。在她收回目光,猛地起步倒车之前,我只在她的眼中读出了惊讶。随着一声刺耳的急刹,卡车停住了,车尾还差几寸就撞到了妮可·凯西的紧凑型小汽车。

她盯着后视镜,嘴巴大张,被差点发生的事故吓着了。等其他车都超过她之后,她又检查了两次自己的倒车盲点,才小心翼翼地将车慢慢挪出停车场,这让我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她好像觉得,坐在破卡车里的自己才是 危险人物

当贝拉·斯旺眼睛紧盯着前方,开车经过我时,我想到这个女孩不管开什么车,都会让其他人陷入危险,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fQhYbmo8p/hXC0w/TqRbLIaOURT5vur8r9O2RRzf39qhrye2Plm3ew2gSi+HUE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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