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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理性与本能

我们已经讨论过唯心主义对感官的抨击,现在,在逻辑让我们把握生活之前,我们必须面对神秘主义对理性的攻击。休谟评论说,当理性与人对立时,人很快就会与理性对立。如果思想不能将欲望合理化为逻辑的表象,那么欲望可能会孤注一掷地完全否定思想的权威。当代生活跳跃前行,远超理性的步伐,人类自然会发明一种逻辑而不是理性,来为他们的梦想辩护。

正如唯物主义者德谟克利特奠定了唯心主义的基础一样,怀疑论者芝诺也为神秘主义奠定了根基。芝诺比苏格拉底早一个世纪,他曾用“悖论”来取笑理性,并把它贬为荒谬之论。阿喀琉斯追赶一只乌龟,但是乌龟领先于他,因此阿喀琉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因为当阿喀琉斯从他的起点到达乌龟的起点时,乌龟已经前进了一段距离,不管这段距离有多短。当阿喀琉斯跑完这段距离后,乌龟又前进了一段距离,以此类推,直到你明白,理性可以论证任何事情,但是最后什么也证明不了。同理,我们也可以说一支移动的箭实际上没有移动。因为只要一个东西在同样一个地方,它就是静止的,因此,即使是在飞行的过程中,箭头每一个时刻都处于一个地方,它都是静止的。“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推理来证明,”阿纳托尔·法朗士总结道,“芝诺已经证明了飞箭是静止不动的。一个人也可以证明相反的情况,尽管承认事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伯特兰·罗素认同芝诺的观点,认为箭在飞行的每一刻都处于静止状态,但他并不认为箭始终处于同一点这一推论——尽管这个推论似乎很合乎逻辑。 也许(如果有人想玩这个游戏的话),我们最好否定在任何时刻都处于同一地点的箭是静止的这一前提,这是对运动的一种静态解释,忽略了运动本身。从时间的角度看,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时刻”,时间不会在任何地点停滞,运动是永恒的,但时刻是不存在的,它们不过是我们头脑对时间所进行的分割,而时间本身的连续性却是不可打破的。

希腊人和罗马人是禁欲主义者,即使他们是伊壁鸠鲁主义者,如果他们发现理性与欲望相矛盾,他们就会平静地接受这种限制,尽管他们对理性的自负一笑而过,他们还是会遵循理性之路。但是,来自东方的神秘主义力量,在人类的希望中不断地得到新生,源源不断地涌入希腊,压垮了在那里脆弱而根基薄弱的理性生命。神的启示可以安慰那些被压迫的人,当希腊被毁,希腊人陷入贫穷之时,理性消亡了,信仰(永不消亡)终结了古典世界。逻辑证明了什么,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神说了很多奇妙之事,如果这些事看起来是不可能的,那么相信这些事情会给一个人赢得更多的荣耀。“因其不可能而信仰”(credo quia impossible)成为百万奴隶的座右铭。15个世纪以来,真理不是通过感知或理性来定义的,而是在经文和红衣主教的集会中来寻求答案的。

教会允许用理性来证明启示的经院哲学游戏,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她怎能预知游戏是否会顺利进行,或者一些不可预见的分歧不会让那些最聪明的头脑回归理性呢?所以这是一件冒险的事情。笛卡儿爱上了理性,斯宾诺莎对理性求知若渴,布鲁诺为了理性而葬身于火刑柱上,男人们更加尊崇这位新情妇,尽管她残酷地虐待自己的情人。对理性的崇拜本身成为一种宗教和信仰:以理性为基础的启蒙运动是对“人类无限完美”的崇高信仰,革命为美丽的理性女神筑起了圣坛。智力带给人类诸多裨益。

在这种崇尚理性的氛围中,卢梭十分不悦,他历经困苦,需要用信仰慰藉心灵,当理性嘲笑他时,他称之为一种疾病。“我冒昧地声明,”他说,“反思有悖于自然,思想是一种堕落。”希腊和东方的故事再次上演,人们厌倦了生活,厌倦了革命、恐怖和荣耀,纷纷回归信仰,用本能和感情来掩盖他们的退隐之路。“人应该胡言乱语,”缪塞说道,“我们必须非理性。”怀疑论者休谟将因果关系、归纳法和科学降低到假设和概率的层面,这无意之中为敌人提供了帮助;康德,他们中最为理性的一个,重复了芝诺的观点,并告诉欧洲,不管是神、自由意志还是永生,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可以相信任何东西,因为理性是不完美的,不值得人类牺牲对天堂和乌托邦的信仰;叔本华揭露了智力对意志的卑贱奴役;弗洛伊德用无数的实例证明了理性的肤浅,理性不过是肉体为了达到自己自私的目的而披上的论证外衣。尼采称本能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富智力的活动”。柏格森谴责知识分子本质上是唯物主义者,是一部电影,却在其静态的片段中忽略了生命的连续性和灵魂的精神性。从《爱弥儿》到《创造进化论》,从卢梭和康德到叔本华和尼采,再到柏格森和威廉·詹姆斯,所有这些漫长的时代都是对理性时代的浪漫主义回应。今天,孔子与老子的斗争、苏格拉底与芝诺的斗争、伏尔泰与卢梭的斗争,都必须重新进行,理性必须再一次与本能、直觉、神秘主义和不可理解的信仰做斗争,以正其名。

本能是什么?如果我们相信心理学的最新潮流,本能就会被作为一种不存在的东西而被摒弃。但是,当我们发现那些把本能驱逐于门外的人正在把它拖回来,并把它当作“一种还未被认知的反应”时,我们可能会满足于用引人注目的酒瓶装旧酒,给本能冠以朴实的名字,称之为我们固有的天性,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走路、奔跑、吃饭、玩耍、打斗或者逃跑、求爱和联姻、爱我们的孩子。

孩子会躲避毒蛇逃跑,也会拿着上膛的枪玩耍,一个人可能是一个高深的哲学家,但一生困于一个没有思想的玩偶之人——就像苏格拉底娶了赞希佩,歌德娶了克里斯蒂娜。

我们害怕的不是疟疾和黄热病的携带者,而是雷电和黑暗。我们怜悯的不是那些天资聪慧却被没有接受教育的人,而是乞丐的血疮。巨大的不公不会让我们激情澎湃,而小小的流血却让我们热血沸腾。比起我们自己的懒惰、无知和愚蠢,我们更难以容忍没有拿到小费的侍者的嘲笑。

也许,对于原始的狩猎生活,本能已经足够了。我们的自然冲动是因为狩猎而生,而不是为了耕作。也正是因为原始的狩猎,我们会不时地、心潮澎湃地想要“回归自然”。但自从文明开始以来,仅有本能是不够的,生活还需要理性。

理性的生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巨大的冰块从北方冰川无情地倾泻而来,空气骤冷,所有的植被几乎都被破坏,无数的物种和无助的动物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而消亡,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蜷缩到狭窄的热带地区,坚守在赤道地带,一代又一代,等着北方冰川的融化。可能是在那些生死存亡的日子里,当所有世代流传的古老的生活方式随着入侵的冰川而消亡时,随着环境的骤变,传承下来的行为模式无法应对新的情况。虽然动物有着相对完善的本能感知器官,但是它们缺乏灵活性,无法及时改变以适应变化了的环境,由此被淘汰。而被我们称为人类的动物,却天生有一种不稳定的可塑性,学会了生火、做饭和缝衣的技能,经受住了风暴的考验,力压森林和田野里所有物种,成为生命的王者。

大概正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人类的理性之路由此开始。我们今天在婴儿身上看到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健全的反应和适应性,远不如很多新生的动物,但是婴儿具有学习的潜能,以此作为补偿——正是这种可塑性在当时拯救了人类和高等哺乳动物,而像猛犸象和乳齿象这样强大的生物,它们一直位于生物链的顶端,却在极寒的变化中倒下,成为古生物学家探究的对象。它们在严寒中瑟瑟发抖,最终被冻死,但是,人类,弱小的人类,却幸存了下来。思想和发明由此开始,困惑的本能在迷惑中生成了第一个胆小的假设,第一次试探性地将两个和两个放在一起,形成了第一次概括,对质量相似性和序列的规则性进行了第一次痛苦的研究,人类第一次开始适应新的形势,本能的、第一的反应彻底失败。然而,就在那时,某些行动的本能进化成了某些思维模式和理解方式:曾经警觉式的等待或对猎物的追踪变成了对猎物的照料,恐惧和逃避变成了谨慎和深思熟虑,好斗和攻击变成了好奇和分析,操控变成了实验。这种动物挺直身体,直立行走,变成了人,虽然还要受制于上千种情况,却在无数个时段的怯懦中变得勇敢,但是在风雨飘零的道路上,他注定在今后要成为地球的主人。

正如格雷厄姆·沃拉斯所认为的那样,由此开始的理性不断发展,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本能。面对某种新的情况,我们会有所犹豫,这就是一种本能,因此,问题的各个方面最终在我们心中引起各自的初始反应,直到我们对形势有了比较全面的把握,我们的反应也会变得复杂而相对完善。反射作用是对局部刺激的一种局部反应,就像身体的某处疼痛使得我们抓挠一样;本能是对一种情况中某一因素的一种普遍反应,例如,当我们追求漂亮的面孔时,理智是对总形势的总反应,因此,它破坏了爱情,并可能毁灭种族。正如在欲望的重压下,感知会把自己编织成灵感和思想的秩序一样,本能和习惯在经过千百次的试验和错误之后,在延迟的反应中,也会落入理性的假象。本能和理性之间的区别不是类型层面上的区别,而是程度上的区别,两者互为元素。深思熟虑是相互冲突的本能的交替,明辨或谨慎是将一种情况分解为要素,作为其完全反应的前奏。理性就是对刺激的分析和对反应的综合。

它的弱点在于它所造成的延迟,但是延迟造就了理性。许多成功的哲学家对它的分析在没有取得完美的结论之前,就已经被某种情境毁灭了。“如果我们想得太久,”工团主义者格里菲勒说,“我们就将一事无成。”因此,法国的工团主义者喜欢柏格森的直觉主义,他建议对思想进行总结,先提出结论和反论,然后再悠闲地进行推理。此外,当理性忘记了它对感官的忠诚时,它可能会忽视证据,反而重视细枝末节,然后,它就会像已成文的历史那样,成为任何强大欲望的庸俗倡导者。正如每个女学生现在告诉我们的那样,理性可能只是使欲望合理化的一种技巧。很多时候,如果我们想要去做一件事情,我们就会找到做这件事情的理由。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根据我们的愿望和兴趣来构建一种哲学。我们必须警惕,不要因为我们的船已经入港就成为保守主义者。凡是受我们喜爱的哲学,一定是最值得怀疑的。正如伯特兰·罗素所说:“我们所需要的不是相信某件事情的意愿,而是找出真相的愿望,而这两者恰恰相反。”

此外,思考可能导致怀疑论、一知半解和徒劳无功:每一种理性都会产生一种相等而相反的理性,几乎与运动第二定律的宿命一样。阿纳托尔·法朗士对白罗松 说:“这肯定是正确的,但是反过来说也是如此。”

是的,理性是一种不完美的工具,就像医学或人的眼睛一样,我们只能在命运和自然赋予我们的范围内尽我们最大的力量。我们丝毫不怀疑,有些事情凭本能做得比靠思想做得好:也许,在克利奥帕特拉面前,像安东尼那样充满欲望要比像恺撒那样思考更明智,宁可爱过并失败,也比仅仅是深思熟虑要好得多。但为什么更好?是因为直觉更健全,还是因为一种神秘的直觉向我们揭示了这种智慧?不是,这是因为经验——是的,从长远来看,是感官——已经告诉我们,片刻的狂喜抵得上一年的论证。

如果我们论证,那么不是因为我们喜欢,而是因为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的现代世界太不稳定、太流畅了,以至它无法让自己一直受制于传统的应对方式。也许在古老的生活道路上,本能仍将发挥作用——为人母、耕作或家庭。但即便是在这里,理性也必须介入,因为避孕措施限制了本能的母性,女性从简单的家庭中被吸引到复杂的行业,一度与世隔绝的农场陷入了中间商、遥远的市场和狡诈的金融家的关系网。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第一反应的本能变得越来越危险。因为每一种本能都有其自身的利己主义和自我为中心,它会不惜以整个人格为代价来寻求其特殊的满足。每一种本能不过是我们的一部分,却佯装成本能之首。只有将这些本能编织在一起,我们才能获得思路的清晰、完整、理智和理性。

以性本能为例:它驱使我们进行交配,也许是滥交,它的视野受到其自身强度的限制而变得狭隘,它不会停下来思考结果。我们本能地结婚,理性地离婚。本能会让女孩们投入第一个来到她面前的士兵的怀抱;本能会让每一个丈夫都成为奸夫;本能使每一个母亲最终只是一个母亲,再次怀孕会让母亲断奶;知识和发明创造能使货物成倍增加,本能也会让人口如此快速地增加;人类的最后一个状况和第一个状况一样恶劣。饥饿的人本能地寻找食物,并狼吞虎咽,虽然最终也难逃一死;孩子在学习走路时,出于本能,可以轻快地走过楼梯顶或门廊的边缘;当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在动物园咆哮时,我们出于本能,毫无用处地因害怕而发抖;在战斗中,一名胆小的新兵本能地变成了一只锋牙利爪的野兽,被仇恨和绝望蒙蔽了双眼,注定要肮脏地死去;而一位训练有素、深思熟虑的将军则安全地站在后方,书写他的胜利,然后回家继承土地。

因此,我们把那些无法证实的直觉、虽然能安抚人心但又靠不住的信念留给修道院中那些耐心的弟兄,就像我们把卓越的精准性和率直的本能留给丛林和森林中的堂兄弟们一样。就我们而言,我们用感知和理性来决定我们的命运,满足于把生活作为对我们思考的检验,如果可以的话,下定决心在我们的生活中融入思考。我们会犯许多错误,也不能保证我们最终会找到幸福,理解的快乐充满了痛苦,就像恋人的狂喜。当我们的思想摸索前行时,我们将抛弃许多确定性,而给予我们勇气的错觉也将消失。但是,“没有理性的人生不值得拥有”,我们宁可做监狱里的苏格拉底,也不做宝座上的卡利班 。让我们一起理性起来。 Lk/UbFuOCKSGv68fWjygQNiexMxNStHsjfttf2AdA9OWvdR+iLP/XUcMB9MYW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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