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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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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墨子》53篇，是先秦墨家的著作总集。它的流传，有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先秦墨家著述都写在竹简木片上，写好以后，用绳子编连，独立成篇。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说，先秦诸子著作，传到汉武帝（公元前140—前87）的时候，“书缺简脱”，有些篇丢失了，有些篇简片脱落了，“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就是建立国家“藏书”制度，设置抄写书籍的机构，把诸子百家著作收集起来，充实国家图书馆的收藏。
到了汉成帝（公元前32—前7）的时候，“以书颇散亡”，书籍丢失的情况还很严重，于是“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命令史学家刘向校勘编辑诸子百家。“会向卒，哀帝（公元前6—前1）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刘向死后，汉哀帝又派刘向的儿子刘歆继续完成父亲刘向的未竟事业。经刘向、刘歆父子整理的《墨子》，用绢帛书写。
《汉书·艺文志》著录《墨子》71篇，是汉代国家图书馆所藏的“竹帛之书”。宋代以后，有活字印刷本刊行。明代正统十年（1445）刊行《道藏》，内收《墨子》，只剩53篇，比东汉著录的71篇本少18篇，其中有标题8篇，无标题10篇。但《道藏》中的《墨子》53篇本仍是一个比较完整和可靠的版本，从中可以看到墨学的全貌。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一十七载纪昀等评论《墨子》说：“旧本题宋墨翟撰，考《汉书·艺文志》《墨子》七十一篇，注曰：名翟，宋大夫，在孔子后。《隋书·经籍志》亦曰：宋大夫墨翟撰。然其书中多称子墨子，则门人之言，非所自著也。”
《墨子》旧本题墨翟撰，书中多称“子墨子”，意思是“我们这个学派的墨老师”。第一个“子”是强调“我们这个学派的”，第二个“子”是先生。“子墨子曰”即“我们的老师墨子说”。这是墨子学生的口气。纪昀说，《墨子》是“门人之言”，非墨翟“自著”，颇有见地。清代学者校注《墨子》，以明刊《道藏》为底本。现存较好的校注本，是清代孙诒让的《墨子间诂》。本书所引《墨子》原文，主要依据此本，参校他书。
《墨子》是墨家著作的总汇。《墨子》53篇本，按内容的性质，可细分为《墨经》和其他两大部分，以下分别论述。
《墨经》部分，指孙诒让《墨子间诂》本的《经上》第四十、《经下》第四十一、《经说上》第四十二、《经说下》第四十三、《大取》第四十四、《小取》第四十五，共6篇，这是广义《墨经》。清汪中《述学·墨子序》说：“《经上》至《小取》六篇，当时谓之《墨经》。”
《墨经》称呼，见于《庄子·天下》。《庄子·天下》说：“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晋鲁胜注释狭义《墨经》4篇，称之为《墨辩》或《辩经》。鲁胜《墨辩注序》说：“《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
广狭义《墨经》在内容上的区别是，狭义《墨经》从自然界本身去解释自然界，完全不讲鬼神的神秘因素，是彻底的无神论。这是一个重要文化现象，值得认真分析体会。
《墨经》是千古奇书。《墨经》内容除涉及政治、伦理外，特别丰富和突出的是逻辑、哲学和科学知识。《经上》讲逻辑、哲学和科学的定义、划分或简单命题，《经说上》加以解释。《经下》讲逻辑、哲学和科学的命题，揭示论证命题的理由，浓缩为几个字，便于诵读和记忆，《经说下》加以解释。
《墨经》非常重要。从专讲逻辑、哲学和科学的意义上说，《墨经》比同时代其他任何经典，都更有价值。一般来说，中华传统文化（包括儒、道）的缺点和短处，是不甚强调逻辑和科学，《墨经》专讲逻辑和科学。公众对《墨经》的熟悉程度，远不及《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等古代典籍，因为儒、道被宣传得多，而墨学和《墨经》历来缺乏宣传。
《墨经》是“微型的百科全书”，因为字数少、内容简练，涵盖中国古代各门科学，是墨学的精华，也是全人类的优秀遗产，有重要的现代价值。《道藏》本《墨经》见图4。
孙诒让《墨子间诂》综合广狭二义《墨经》的两种见解说：“《墨经》即《墨辩》，今书《经》、《说》四篇，及《大取》、《小取》二篇，盖即相里子、邓陵子之伦所传诵而论说者也。”这隐约地说出广狭二义《墨经》为后期墨家的作品。
图4 《道藏》本《墨经》
从《墨经》的内容看，它应该是墨子后学即后期墨家的作品。《墨经》综合了战国中后期百家争鸣的思想成果。这不是战国初期墨子和前期墨家所能创作出来的。
墨子死后，分散各地的墨家学派，分裂为许多小派别。他们除保持共同的“墨者”称号、遵奉共同领袖、宗奉墨子学说（如兼爱）外，常就各种学术问题展开争鸣辩论。《韩非子·显学》说：“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即墨子死后，墨子后学分裂为相里氏、相夫氏（一说伯夫氏、祖夫氏）、邓陵氏三个小派别，对学说的取舍相反不同，都说自己是“真墨”，别人是“别墨”。墨子不能再生，让谁来确定后世学说的真假呢？韩非子所说的这种情况，是我们在《墨子》中看到各种不同论述的学术根源。
《庄子·天下》说：“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庄子后学所说的这种情况，似乎只涉及两派，而不是三派，即只有韩非子说的“相里氏之墨”和“邓陵氏之墨”。“相里勤”是“相里氏之墨”，“邓陵子”是“邓陵氏之墨”，但没有说到“相夫氏之墨”。
庄子后学所说的“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其中“之弟子、之徒、之墨者、之属”等，都用的复数词，不是指一个人，而是指各自都有一批人、一群人。当时著名学者，常聚徒讲学，追随者甚众。
各派墨者，都共同诵读《墨经》，但在许多问题上有争论，都说对方是非正统墨家。这种争论，在学派发展中是正常现象。从本质上说，争论不是真理发展的阻力，而是助力。有人把真理比作燧石，敲打越厉害，越发射出灿烂的火花。如今我们看到《墨经》义理的深湛、文字的精练，都应是反复争论、切磋琢磨的结果。
沈有鼎主张发挥科学性的想象力，他猜测《经》和《经说》4篇，可能是学术文化发展水平较高的北方之墨者的著作，即“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所著，其论据的简括术语用“说在”。《大取》在很多地方跟4篇明显唱对台戏，学说比较原始，含义丰富，重形式的趋势较弱，可能是南方之墨者的著作，其论据的简括术语用“其类在”，两种公式不同。韩非子说，在以上两派之外，还有相夫氏（伯夫氏）之墨，这一派也许是西方之墨者，不愿意参加以上两派的争论，满足于《小取》完整而简明但较晚出的辩学体系。
除《墨经》之外的其他部分，又细分为四组。
《墨子》开头部分，从《亲士》第一到《三辩》第七，共7篇，是墨学杂论，记载墨子的政治伦理思想。
《非儒下》第三十九，以及从《耕柱》第四十六到《公输》第五十，共6篇，体裁类似《论语》，记载墨子和后学、时人的对话，是墨子的言行录和传记资料，是研究墨子生平事业和思想的重要参考，价值甚高。
从《备城门》第五十二到《杂守》第七十一，共11篇，讲守城的工程设施、武器装备、军事组织和战略战术，属军事学。用墨子和禽滑厘的对话体裁写成。其中称“子墨子”14次，称“禽滑厘”3次，称“禽子”8次。“墨守”编称墨子、禽滑厘频次，见表1。
表1 “墨守”编称墨子、禽滑厘频次
墨子和禽滑厘都被称为“子”，可见其中有墨子再传弟子即禽滑厘弟子加工整理的痕迹，里面可能包含有战国中后期墨子多传弟子的补充部分，但其基本思想仍可视为墨子和禽滑厘的共同创造。由于采用禽滑厘提问墨子回答的形式，也可看做墨子的著作。当时著作的传统，是由老师讲，弟子记录，然后加工整理而成。如《论语》是孔子弟子记录的孔子言行，虽不为孔子亲手所著，但代表了孔子的思想。《老子》由老子后学整理，其中可能有战国中期后学的补充，但基本思想仍可归于春秋末期的老子。
《鲁问》载墨子说：“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沉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
这是墨子著名的10个论题，是墨子在游说各诸侯国国君和卿大夫时，着重阐发的治国方案和政治伦理思想。这与《墨子》中《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10个篇名恰相对应。这是墨子就自己学说的基本问题所做的系统讲演，由弟子们记录整理而成。
其中每篇分上中下，10篇又细分为30篇，而有些篇遗失，现存23篇，其内容大同小异，可能是墨者不同派别的不同传本，由后人编辑而成。这是反映墨子学说的可靠材料。墨子后学分三派，有住在南方楚国的，有住在东方齐鲁的，有住在西方秦国的，可能有不同传本。汉代史学家刘向、刘歆整理《墨子》，统编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墨家各派文稿，构成《尚贤》到《非命》十论23篇。这是《墨子》的主要论题和思想，归类到经济、政治、伦理、军事、哲学几方面，偏重政治、伦理。
《墨子》一书，由历代墨者薪尽火传，一再加工整理，集体创作而成。时间跨度，从战国初至战国末，即公元前5至前3世纪的200多年。它绝非成书于墨子一人之手，也非成书于一时，而是墨家学者集众人之力，历经两个世纪积累而成的结果。
《墨子》一书能够流传到今天，要感谢东晋道教理论家葛洪（284—364）。葛氏道教著作《神仙传》述古代神仙故事，把墨子也附会为道教神仙。他说“墨子年八十有二”，“乃入周狄山”学道，修炼为“地仙”。到汉武帝时尚存，“视其颜色，常如五十许人”。活了好几百岁，竟然还像50多岁的人。这是道教迷信的不经之谈。不过，由此后世兼收《墨子》入道教经典总集《道藏》。魏晋以降，历经战乱，群书散失，而53篇《墨子》却侥幸得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墨者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我们由此可以一睹墨学之精深博大，异彩纷呈。
《贵义》载墨子说：
吾言足用矣，舍吾言革思者，是犹舍获而捃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
即我的言论就够用了，如果抛开我的言论，遵照别的学说，相当于农民抛弃收获，专门捡拾遗落在地上的几粒粮食。“舍获而拾粟”，意同“丢西瓜捡芝麻”。你用别的学说非难我的学说，是“以卵投石”，拿鸡蛋打石头。你把天下的鸡蛋都打烂，我这块石头还是原样。因为我的学说是真理，不会被攻破。这是墨子的豪言壮语，表现了墨子对自己学说的自信。
《大取》载墨家弟子说：
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也犹在！
即假如有一天，万一世界上没有人了，我们老师墨子的言论学说，还依然响彻在宇宙无尽的苍穹！这是墨子后学的豪言壮语，表现了墨子后学对墨子的崇拜心理。
墨学与儒学和其他诸子学在激烈辩论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互相渗透和汲取。《墨经》对自然科学和逻辑方法的概括总结是囊括百科、熔铸百家的结果。墨子及其后学与论敌辩论，有时争强好胜，自吹自擂，把墨学推崇为天下唯一最好的学说，表现了战国墨家不可避免的时代和学派局限性，是墨家的小格局。
汲取全人类迄今为止所创造的一切优秀文化，包括汲取《墨子》精华在内。现代新文化应着重汲取《墨子》的逻辑、哲学、科学和其他人文学，如经济学、政治学、伦理学和军事学等思想精华，作为启发和借鉴。这是新文化的大格局，与墨家唯一推崇墨学的小格局，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