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一天开始,我对自己所在的世界产生了怀疑呢?
在十字路口碰见的精致上班族,竟与楼下砂锅米线店的老板长得一模一样;记忆时常会断片,这一秒还在家中吃早餐,下一秒就出现在入夜的街道上;我亲眼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消失,雨后放晴的那一道彩虹会像倒放一样退回阴天;我刚对别人说完一句话,会不自觉换一个意思再说一遍。这些疑问越发汹涌,直到有一天,我被困在KTV的包房里,房间的门怎么也推不开,同行的人不知疲倦地唱着歌,惯性等待着某个时刻,却突然转入其他场景。他们不以为意,认为世界就该是这样运转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拥有这一切觉知的,但我终于确认,我在一本小说里。
正在写这本小说的人,是一个三流小说家,咖啡配合Word,日更三千字,在电脑前已经坐了好几天。我会看到那些长相一样的路人,是因为小说家偷懒,对这些闲杂人等都没有外貌描写;被困在某个地方,是因为在他写下一个情节之前,我们就只能待在上一个情节的场景里;而那些出现又消失的人、事、物,是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在键盘上退格删除。
这部小说是典型的总裁文,霸道总裁叫顾之舟,上市咖啡公司的老板。既然是总裁,外貌一定俊朗不羁,眉骨高挺,眼带桃花,嘴唇一定厚薄适中,轮廓一定分明,侧脸一定得刀削。而我,是个万年女配角,名字起得非常随意,张超美,顾名思义,长得就是超美,短发媚眼,巧笑嫣然,明艳得不可方物,当然——这段是我自己强加的。身为八卦大刊《THEN》的女魔头,我终日周旋在名利场,就为了衬托我不食人间烟火的闺蜜,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作为大女主,她发如海藻,眼眸清澈,身材娇小,却前凸后翘。父亲去世,母亲早衰,家中还有一位长兄,出生就少了右手,母亲重男轻女,她就成了哥哥的陪衬。说话气若游丝,又楚楚惹人怜,小说家给她起了个动听的名字——南莞尔,我嫌名字太拗口,就叫她“难看”吧。
我们的闺蜜情是被小说家强行安排的,我本人对“难看”没感情,或者说,我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没感情,因为我知道,小说家笔下的我们,恋的都不是爱,是脸蛋,是36D和八块腹肌,是金钱至上,是利害关系,总之不是心。
总裁文的固定套路,“难看”正好在顾之舟的某家咖啡店工作,我也不明白,我一个大刊主编的人设,为什么要跟一个傻白甜店员情同姐妹,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风水宝地被挖出来的,越是不起眼,越闪闪惹人爱。
不过没逻辑,就是总裁文的逻辑。
非常不出意料地,顾之舟微服私访出现在了店里,“难看”端咖啡的时候,杯子太烫,洒了他一身,弄脏了他价值一万多块钱的爱马仕衬衫。顾之舟嘴里喊道,蠢女人,你赔得起吗!眼里星光似火,他爱上了“难看”,从此一眼万年。
总裁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傻白甜,不然怎么体现小说家的愚蠢呢。顾之舟将她招进总公司,百般刁难,又只钟情于她。伴着一口一个蠢女人,两人终于擦出爱火,你侬我侬,夜夜笙歌。
直到我出马。我也不知道哪天脑袋被门夹了,身体不受控制,偏偏爱上顾之舟,与“难看”闺蜜反目,我爱他,他爱她,我瞎他也瞎。我受够了大白天去顾之舟办公室挤着酥胸勾引他,受够了把自己化妆成欧美大模趴在他的车顶,还故意去顾母面前挑拨,让顾母拍下五百万巨额支票,勒令“难看”离开她儿子。“难看”撕掉支票的时候,我心痛啊,这钱给我不香吗?
终于,在我十八般“茶艺”之下,顾之舟被我灌醉了,他脱下衬衫,露出八块腹肌,眼里透着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勾起嘴角,邪魅一笑:“女人,你在玩火。”
我死了。在油田溺毙的。
我嘴里喊着,蹂躏我吧!心中却暗自咒骂,你他娘的别碰我!小说家写得欢,顾之舟已经伸出咸猪手,我眼睛一闭一睁,忽然之间,他的五官呈现一种怪异的排列,随之整个房间的布景开始旋转,我身子一轻,飘在空中,感觉身上的细胞开始解体。
消失之前,我惊呼,小说家又在删文了。
我在一张狭小的单人床上醒来,本以为小说家良心发现,删了这种小黄文段落,谁知是他觉得我气焰太盛,写着写着抢了女主角的戏份,于是删改了大部分情节,将我换了个人设。
我现在叫张超妹,一字之差,从天堂跌落地狱,凭空多出了一个哥哥。我的哥哥叫张超,天生缺少右手。我父亲早逝,母亲早衰又重男轻女,于是我出生的意义就是当张超的右手。他从小喜欢吃虾,成绩优异,擅长唱歌跳舞,我擅长给他剥虾。我出场的第一个情节,就是张超将他怀孕的女友带回家,好了,继剥虾员之后,我又多了一个光荣的身份,无偿保姆。换了性格的我,终日忍气吞声,说话气若游丝,但又有全部的记忆,随时有掀翻地球的冲动。
我的工作是在一家咖啡店当店员,闲时收银,忙时帮忙做咖啡。记忆涌现,我仔细一回想,这一切不是“难看”的人设吗?
再碰见“难看”的时候,她取代了我的位子,成为了《THEN》的主编,还是之前那张脸,可已不再是傻白甜了,小鹿眼画着飞扬的眼线,海藻般有型的长卷发,仙气加了些烟火,更像是落入人间的尤物。
小说家换了我们俩的人设,女主改成事业女强人,与霸总棋逢对手,而我褪去华服,成为她光环笼罩之下的小透明。唯一欣慰的是,没有狗血的抢男人戏码了。
他们当然失去了记忆。
重复的桥段上演,“难看”忙里偷闲来咖啡店找我,见我忙不开身,帮忙给五号桌的顾之舟上咖啡,结果手一滑,咖啡洒在他的衬衫上。
顾之舟邪魅一笑,说:“蠢女人,你赔得起吗?”
“难看”瞟了他一眼,立刻打电话给助理,大手一挥,买十件。
顾之舟被怼得哑口无言,我远远站在一旁吃瓜,心里像开了香槟,暗爽。
两个霸总之间火花四溅,傲娇一时爽,追妻火葬场,顾之舟水陆空全方位穷追猛打,“难看”就是不上钩。直到顾之舟尾随“难看”去日本二世谷滑雪,大雪纷扬,“难看”被困在高级雪道上,命悬一线。
顾之舟出现,大喊着:“我命令你立刻给我醒来,听到没有!”
“难看”奇迹般地睁眼了,稀里糊涂地说:“我这株仙人掌,不过是在期待有人能拥抱我的刺。”
顾之舟脱下外套,搂住她,彻夜为她取暖。二人上演了一出雪场生死恋,或者说大型魔幻禁断之恋——我的娇妻是株仙人掌。
主角光环在身,他们怎么也冻不死,在被救援队带回医院后,“难看”摇着床上昏睡的顾之舟,心软道:“我好像爱上你了。”
顾之舟闻言睁开眼,邪魅一笑:“女人,你自己挑起来的火,你自己灭。”
“难看”打来越洋电话,告诉我他们在一起了。
我笑说:“为你开心,你们相爱,就是宇宙的安排!”
我真实的态度是,苍天有眼,你们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本以为我在这个世界只能当一辈子的小透明,没想到小说家为了凑字数,竟然给我安排了单独的感情线。那个坐在窗边三号位的男生,已经连续五天出现在店里了。我观察过他,眉头高耸,眼神澄澈,额间飘着几缕碎发,像极了《情书》里的柏原崇,他微微抬眼,时间好似静止,万物皆为虚无,只有他在闪闪发光。
他似乎是做文字工作的,抱着一台电脑,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们店没有正餐,只有甜品,他的晚餐总是就着甜甜圈,配一杯摩卡。我着实心疼,在旁边的Seven-Eleven买了盒便当,附上字条送给他。我写了:营养要均衡。
一股老妈子的口气。
他看了我一眼!我们四目相对,小鹿已经在我心上撞死了。从这天开始,我在他点的每一杯咖啡杯上写字,全是网上抄来的鸡汤句子。后来他失踪了一段时间,再遇见他时,他在吧台结完账,随手递了本书给我,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师鹤白。
我们的世界里,这个名字经常在报纸杂志和新闻上出现,他是非常知名的年轻作家。书的扉页上,字迹工整地写着一句话:站着别动,你就做你喜欢的自己,我会去有你的天空下找你。
这是什么人间绝句!
我与师鹤白相爱了,他不介意我的出身,不介意我丧尽天良的名字,用尽全部温柔让我忘记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可能是小说家太爱这个男配角了,只要他出场,一定天气晴朗,自带背光和大段的外貌描写,让我无法忽视他的颜,那就像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温润又迷人。尽管我还带着女魔头的记忆,这世界又多是虚假的,但肉体与性感的脑袋是真的,爱情说到底就是一场欢愉,我要享受殆尽。人生亦如是,拿酒来!
从这之后,小说家完全把自己投射在师鹤白身上,自恋到顶峰,写的全是我和他的对手戏,再这么写下去,我们可能就要三生三世十里都是我家的娃了。
终于,他意识到角色写偏了,加上总裁文频频被诟病,于是决定大刀阔斧修改故事,我的世界再次天崩地裂,宛如一次新生,沉重地跌入黑暗里。
意识回到身体,我正站在咖啡机前,举着堆满奶泡的牛奶杯。师鹤白还是坐在三号位,他抬头向我这儿扫了一眼,我回看他,他好像不认识我了,视线从我身上匆匆掠过,看向了刚进门的“难看”。只见“难看”坐在师鹤白对面,优雅地向他打招呼,这是他们约好的会面,师鹤白即将在《THEN》上开设自己的情感专栏。
新的故事里,顾之舟出轨财团千金,“难看”与他分手。小说家偏爱师鹤白的人设,删掉了他与我的感情线,让总裁下马,师鹤白出场接替男主的位置。自此,霸道总裁爱上我变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姐弟恋。
师鹤白彻底忘了我,或者说,他不可能再爱我了。我爱的男孩,永远不会注意我了,那些出现过的桥段,只能成为我一个人的记忆。那些原本只为我而存在的外貌描写,他眼神里的光,悉数换到了与“难看”相遇的情节中。我站在他们身后,无能为力,经历着一次又一次凌迟的处刑。
我好恨。我偷偷在“难看”的咖啡里下毒,趁她不注意把她推入车流中,但她有主角光环,永远死不了。
“难看”对师鹤白一见钟情,姐姐反撩年下男,而我成了工具人。她指了指吧台旁的我,对师鹤白说:“她是我上司,《THEN》主编。”
我坐在“难看”的工位上,按照她的指示,让她当师鹤白的编辑,这样他们才有更多机会同处。我们商定师鹤白的情感专栏叫《最好的她们》,走真人真事的模式,安排“难看”陪同他去全国四十六个城市寻找最打动他的女孩原型。
事后“难看”称赞我:“别说你还挺有主编的样子。”
我腹诽:“闭嘴吧你,我当女魔头的时候,你还是个端咖啡的。”
我的出场情节变少了,经常被困在上一个场景,一待就是好几天。困在“难看”的杂志社里,我还能上网追剧,如果不巧在咖啡店,我就只能拉花,拉出了十二生肖。运气最好的,就是能困在街道上,这样我就可以突破物理空间的限制,整个地球都是开放地图。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碰上在杂志社楼下结束的场景,在下一次出场之前,我至少短暂拥有了全世界。
我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霓虹中流浪,路过过街天桥,看见了醉倒的顾之舟。
他已经在这里喝了半个多月的酒了,仔细想来,上次他出场的情节就在这条路的路口,与“难看”分手的地方。小说家放弃了他,他当然无从察觉这样的处境有什么异样。在同一个环境停留,是我们人生的常态。我指着天,嗔怪道,那是他给你安排的人生。
提到“难看”,顾之舟又喝了口酒,醉醺醺地说:“我其实心里不想的,但就是管不住自己,上了别的女人的床。”
我讪笑道:“这句话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就是渣男发言,但你的意思,我懂。”
他看向我:“你懂,你为什么会懂?”
我们都是被小说家操控的提线木偶,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他手指敲动键盘间,被肆意摆弄着。顾之舟还爱着“难看”,在脱离小说家笔下的桥段后,他不过是一个失恋的人而已。在大部分小说里,作家都在歌颂目的明确、为爱奋不顾身的主角,或者无比正能量、等待一场爱情的新新人类,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被分手的人,以及他们的状态。
我对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将小说世界的秘密告诉了他,他当然不相信,因为我的记忆可以重叠,完全觉知,所以能分辨异样,但他不行。
他叫嚣着:“女人,不要轻易挑战我!”
我头疼脑热道:“你们霸道总裁能不能不要见着个雌性就喊女人啊?我有名有姓的。”
顾之舟仔细回想:“张……超妹,不要轻易挑战我!”
我脸一垮:“算了,还是叫女人吧!”
说着,我爬上天桥的围栏,向下纵身一跃。
顾之舟吓傻了,趴在围栏上往下看,疾驰的车流穿行而过,带起了风。我轻轻拍他的肩膀,他忽地转身,五官纠成一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我又拉着他,表演跳河、割腕、生吞老鼠药,一次、两次……像变魔术般,我完好无损地回到他身边。
他张着嘴,惊呼道:“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蜥蜴人!”
我一指禅戳中他脑门,将过往的故事都讲了一遍,包括与师鹤白的感情线。他听完,浑身热血,想要冲上街寻“死”,我拉住他,威胁道:“你不能试,如果小说家再也不写你,那你在这个世界就永远死了。”
顾之舟悻悻地看着我,末了,他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们不约而同地给了彼此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我们决定合作,阻止“难看”和师鹤白相恋。
这是属于男配角和女配角的失恋阵线联盟。在小说世界违抗小说家,是一门技术活。这个世界的逻辑里,没轮到我们出场,我们是不能与主角同框的,即便在同一个场景看到他们,也只能远观,但凡靠近,就会眼前一黑,回到原点。
我和顾之舟屡试无果,几度要放弃,我突然身子一轻,被拉到了师鹤白家里。这是一栋远在五环外的独栋别墅,性冷淡风装修,偌大的空间铺满了白与灰,没有随处可见的柜子,地上凌乱但不失美感地堆满了书,玄关中央有一条旋转楼梯,通向一个有天窗的书房。
“难看”和师鹤白刚从福建回来,他们收集完所有女生的原型,“难看”以庆功的名义,拉上我一起在师鹤白家蹭饭。说是蹭饭,其实不过是“难看”的厨艺秀。作为都市言情小说的大女主,她不能修仙,但可以掌勺,“难看”想用美食拴住臭弟弟的胃,我负责帮忙装盘摆放。等我们的台词说完,我眼疾手快地偷偷在菜里撒了点盐,倒了醋包,师鹤白夹起一块番茄牛肉,瞪着眼咽了下去,吃到酸牙的鲈鱼时,终于吐了出来。
小说家写到这里卡住了,他本想靠一顿美食来增进二人感情,忽而又觉得好像这样太顺利,应该让“难看”更难堪,增加戏剧冲突。思路一乱,便陷入僵局,他删掉了我们庆功的段落,迟迟不再动笔。
书面一点说,就是遇到了瓶颈。所以大部分的瓶颈,不是因为作家本人的无能,而是觉知的角色正在反抗。
我意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漏洞,接下来和顾之舟要做的,就是让小说家一直卡住,这样全员暂停,直到他写不下去,我们才能拥有在这个世界的自由。
我又回到了杂志社楼下,与顾之舟重逢。小说家搁笔,“难看”和师鹤白应该也困在上一个情节里。想起刚才在师鹤白家,他们提到福建,顺着“难看”的朋友圈定位,我们启程飞往漳州的火山岛。
当地最有名的是一家网红地质博物馆,粉蓝配色的建筑亦梦亦真,犹如游戏《纪念碑谷》跌入现实。在一楼的长椅上,“难看”和师鹤白正与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聊天。虽然不能靠近主角,但我们能接触其他人,趁女孩去洗手间的空当,我们将她拉去一边,了解到她从小喜欢手工,梦想是开自己的首饰店。这正中顾之舟下怀。我们身后是一家卖珍珠的商店,店门口的模特脖架上,挂着一串售价2999元的珍珠项链。
顾之舟指了指项链,问:“喜欢吗?”
女孩说:“喜欢。”
顾之舟眼含笑意:“这家店是你的了。”
女孩回去后,讲述了一段爱情故事,故事的气质突然从梦想励志,变成了狗血言情,女孩泪眼婆娑地说她的性格就像一株仙人掌,但却放走了那个愿意拥抱她一身刺的人。女孩演技超群,师鹤白听得津津有味,在备忘录里及时记录灵感,倒是“难看”面色沉郁,恶狠狠打断她,兀自离开了。
师鹤白向女孩道歉,回头追上“难看”,责怪她:“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没有礼貌吗?”
“难看”睨了他一眼,说:“我为什么要对陌生人有礼貌。”
两人话不投机,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不欢而散。
我和顾之舟看在眼里,兴奋无比。他跟着“难看”,我跟着师鹤白,分别从博物馆的前后门登上了建筑。顶层是一个迷宫,他俩一前一后进去,我们跟在身后。迷宫其实不大,走两步就到头了,不巧离他们近了一点,电光石火一闪,我和顾之舟又在起点碰头。
我笑言:“我们两个就像变态一样。”
“就当在遛狗呢。”顾之舟说。
“你是说,我们被遛吗?”我笑他。
天色渐晚,一轮圆月挂在空中,顾之舟抬头看着天,问我:“你说南莞尔刚刚的反应,是不是代表她对我还有感情啊?”
我不置可否,反问他:“那一个没礼貌的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是不是很扣分啊?”
顾之舟看向我:“感觉我们就要成功了。”
我转念想了想,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努力到最后都无济于事怎么办?”
“那就一直这样跟着呗。就像这月亮一样,人一直都在变化,只有月亮一直跟着你,我们从小到大走过了那么多地方,经历了那么多失恋热恋,无论阴晴圆缺,它都在。”顾之舟对着天空喊:“月亮,我记住你了!”
“神经病啊你!”我被他逗笑了,“想想之前的情节里,我还追过你。”
“当真?”他狡黠一笑。
我挑眉:“被迫营业。不过,你不用总裁风说话时,可爱多了。”
“什么叫总裁风?”他问。
“就是极度自恋,极度油腻,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你转。大概便秘的时候,坐在马桶上,也会邪魅一笑,说一声,自己出来。”
顾之舟正色道:“女人,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
“呐,就是这个口气。”
“哈哈哈哈。”
白天黑夜更替,这个世界就这样无序地运转着。小说家已经很久没有打开Word了,我们就像是尽忠职守的狱警,在火山岛日复一日地守着他们,以为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只是心中都有一丝疑惑,到底被关着的是他们,还是我们。
忘记是哪一天夜里,“难看”和师鹤白不见了。
小说家竟然开始码字了。他在电脑前端坐许久,不知道是不是受我们的影响,回程的飞机上,他没有写二人暧昧的桥段,而是让他们就在座位上各看各的电影,缄默了一路。
好景不长,下一个情节,是我陪“难看”逛商场,她要给师鹤白买生日礼物,挑来选去,相中一款大牌男包,还颇有心思地让设计师在包上写了个“HE”,一语双关,代表他的“鹤”,以及她名字中的“尔”,二字合一,告白得不露痕迹。“难看”心满意足地去了下一个情节,而我被困在了商场里。
这种工具人的宿命,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索然无味地在商场里闲逛,竟然碰到了张超和他女友,仔细想来,上一次他们出场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我刚发了工资,张超就来勒索我,让我请客吃虾。此刻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张超非常自然地腾了一半的购物袋,塞到我手上,让我帮嫂子拎着。那孕妇不但不感谢,还趾高气扬地仰着头,视线都懒得顾我。我委屈上头,顺势弯腰,抱起她的脚,直接把她翻出三楼的栏杆。
当然,她会安然无恙地回来,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记忆。但没关系,反正这是我特别的消气技巧。
孕妇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转身进了品牌店,选好的衣服在试衣间的长凳上堆成山,各类鞋摆成一排。
她对着镜子惊呼:“怎么办,全都写了我的名字,好难选哦。”
我注意到张超的脸都绿了,他的银行卡有几斤几两,我最清楚。
“女人,你在这啊。”
我闻声回头,是顾之舟,他头发往后梳,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合身的衬衫将胸部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像是博物馆里出逃的古罗马雕像。奇怪,这种成段的形容词,不像我的作风,应该是受小说家影响。总之,就是无法否认的帅。
他来到我身边,自然地搂住我的肩。
张超和那孕妇的表情凝固了。
顾之舟看着我,软语温言道:“看上什么了?”
我的表情应该也不太好看,假笑得很夸张,只能用胳膊肘轻轻杵他。
“那就这个女人刚刚试的,每样来一件吧。”他冷冷地对店员说。
店员跪式服务,开始打包。孕妇呆住,好不容易合上嘴,在张超耳边轻声问:“你妹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有钱的男朋友?”
“我也不知道啊!”张超嗫嚅着。
他们的声音很小,但我听得一清二楚。血管里冒着快乐的泡泡,脊梁骨都挺直了不少,我当着他们的面,拍下成堆的购物袋,发了朋友圈,只给他俩和我妈可见。发财和发朋友圈,我总要发一个吧。
顾之舟双手插兜,到张超跟前,俯视着他,问:“你喜欢吃虾?”
张超缩着脖子,抬高下巴,乖乖地点点头。
顾之舟包了五层海鲜餐厅所有的小龙虾、皮皮虾和波士顿龙虾,还贴心地叫了两个助理帮他剥,吃到哭为止。
我哭笑不得地在玻璃门外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扭头对顾之舟说:“谢谢啊,让你破费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别忘了,我祖传的手艺,就是花钱。”
我们并肩在商场里又走了一会儿,时间在受困的场景里毫无意义。路过一家高奢文具店,橱窗里展示着一支美国的古董钢笔,上面的爱因斯坦肖像是画师在珍珠母贝上用毛笔绘制的,笔帽尖端镶嵌着相对论原件。钢笔制造商把原件切割成两百多份,分别镶在全世界限量的两百八十八支钢笔上,因此每一支都独一无二,价格当然也独一无二。
我趴在橱窗上,眼里放光,提起师鹤白的生日快到了,满脑子都是他。顾之舟搭腔,他应该很喜欢。
我愣了愣神,岔开话题:“‘难看’呢?”
“谁?”
我尬笑着:“南莞尔呢?”
“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的行踪也不是我能决定的。”顾之舟神情暗淡下来。
我又问:“话说,你怎么在这啊?”
“Magic.”顾之舟冷冷一笑。
我拍拍他:“大师,接下来什么计划?”
“陪你在这待一会儿吧,直到你被安排工作。”他笑着望了望天。
不知为何,我被他的笑点燃了,往日的邪魅脱了油,竟然有点顺眼。
我清了清嗓,在前台取了一张商场导览。困在商场,意味着这就是一个永远不打烊的游乐场,只要愿意,就能玩出一整个世界的新鲜感。
八层的商场,一二三层是精品店,负一层是令人目不暇接的连锁小吃店。顾之舟从没来这一层吃过饭,我给这一层取名,叫“卡路里的快乐”。他不解,我带着他,从就着辣汁肉夹馍的骨汤酸辣粉开始,让他感受什么叫活着。比我们脸还大的牛肉锅盔,从油锅里捞出,表皮酥脆掉渣;咬一口麻辣猪皮蛋烘糕,手上一定会沾满油,猪皮软糯有嚼劲,再加点小米辣,就是舌尖的诱惑;还有排了老长队伍的网红奶茶,一定要点多肉葡萄,加芋圆波波,再加芝士雪糕顶。顾之舟嫌弃太娘,我嚷嚷着让他试试,他勉强吸了一口,眼睛发光,干了整杯。
到了四层,我推开音箱店的门,欢迎他来到“免费音乐会”,当整家店的所有高档音箱同时播放一首爵士乐,环绕立体声袭来,我俩坐在声场中间,身上的毛孔都闻声张开了。顾之舟用余光看了眼销售,不好意思地在我耳边问,要不要买走啊?我劝他淡定,敌不动我不动。
五层都是人均几百上千的高档餐厅,顾之舟问:“这一层有什么讲究?”
我大脑飞速运转,故意带他路过海鲜餐厅,助理们还在辛勤地剥虾,张超包着满嘴的虾肉,悲怆地流着泪。
我指着他说:“精准扶贫。”
接下来是六层的乐高旗舰店,我们一人买了一个方头仔,我是黑寡妇,他是小丑,比赛谁先拼完。
我说:“这一层,叫‘女人至死是少女’。”
顾之舟问:“那男人呢?”
我反唇相讥:“反正比女人早死,随意吧。”
像七层这样的密室逃脱,顾之舟肯定没玩过,我故作神秘:“这层叫‘怪你过分美丽’。”
顾之舟问:“为什么?”
我卖了个关子:“你进去就知道了。”
我们加入拼团,选的是丧尸主题,身穿制服,每人配一把假枪,扮演寻找病毒血清的志愿者。顾之舟入场之后,真的打了丧尸,被工作人员请出来,还赔了款。这孩子显然被吓得不轻,一脸惶恐,惊魂未定,无与伦比的美丽。
最后,我们来到八层,限时的宇宙空间VR展,这家运营商同时也负责东京的天文馆运营,他们基于实际的恒星数据打造了整个展览,其中有一块区域,密密麻麻排列着形如太空飞船的蛋形座位,游客戴上特殊的VR头显,就可以身临宇宙,看到星球与流星。
我与顾之舟相邻坐着,戴上头显,灵魂像是离开身体,视界被无限放大,我们默然不语地看着星河变换,躲过那些恣意飞扬的流星光芒,耳机的背景音渐弱,配合广袤的宇宙,陷入无限安静。
我们不知在宇宙中飘荡了多久。
“你真的了解他吗?”顾之舟在说话。
我取下耳机,试图听懂他的意思。
他接着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我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创造我们的人安排我去喜欢?我们现在的反抗,到底是在反抗他呢,还是只是按照他之前的安排,再重演一次……我们到底是谁啊?”
我一时无言可对,我是一早就觉知的人,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敢想,想深了就会害怕。我回答他:“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了,都说命运命运,本来就逃不了一次又一次的安排,喜欢一个人,感觉是不会错的,现在他写作的节奏越来越慢,我们就快要成功了。”
顾之舟取下VR头显,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某种程度上,我还挺喜欢现在的状态的,或许这就叫‘自由’吧。”
“现在的状态?”我取下头显,诧异道,“没有爱人,没有高光时刻,不再被人记得,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啊。”
“为什么一定要有什么,真实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至少大部分时间都应该像这样平平淡淡的,每天傻乎乎地开心就好,没有那些企业家冷冰冰的数字,没有家族压力,没有人管着。以前在我身上的每一段情节,都太重了,我吃不到楼下的那些食物,说话要说到最满,表现要最佳,永远绷着一股劲儿。身在热闹中,我不觉得吵,但出局了,反而觉得平静。就像现在这样,躺着看星星,没人强迫我去下一个地方,拼命告诉你,你是男主角啊,必须要加油啊!”
我如鲠在喉,陷入深思,只能丧气地说:“那是因为我告诉了你这个世界的秘密,但你还是跟我不一样,如果你重回他的笔下,我们现在发生的一切,你都不会记得了。”
他突然看向我,眼神透出一丝害怕,有那么一秒钟,不是凝视,而是一种专注,像是仪式,只觉得他眼里波光流动,像藏了一个小宇宙。
我被这个眼神戳中了。
我从黑暗中醒来,此时正身处一家三层楼的酒吧。
这是“难看”为师鹤白张罗的生日party。师鹤白不喜欢过生日,所谓的party,总共五人,除了两个状况外的编辑,也就我们三个人。我酒量不佳,早就瘫在沙发上,只能偷看师鹤白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有个打扮讲究的女人来到我们卡座前,带着满嘴酒气问:“不好意思,听到你们聊天,你们是《THEN》杂志的吗?”
“难看”举起酒杯,傲娇地点点头。
“谁是主编啊?”女人又问。
“难看”晃悠着身子,指向我:“她是,她是。”
那个女人笑意盈盈地看向我,然后对着我的脑袋,倒下一整杯红酒。我根本躲闪不及,猩红的液体从头顶顺流滚下脖颈。
女人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也是当时顾之舟出轨的财团千金。“难看”与顾之舟分手后,在《THEN》上撰写了一篇声讨小三的专题文章,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吃瓜群众自力更生对上了号,让她家蒙受上亿的损失。
当然,这位千金认错了人。
说实话,我已经对这种狗血桥段免疫了,但红酒刺得双眼实在太疼,我皱着眉,用手背使劲蹭。见我被欺负,“难看”直接上手扯了那个女人的头发,她身后的两个男服务生跟着加入战局,连累一向吃素的师鹤白也动了手。众人开战,酒杯碎了一地,无辜的桌椅被摔得东倒西歪。
师鹤白牵着“难看”的手,从人群里蹿出来,两人就像亡命鸳鸯,逃向一楼。此刻的我,就在他们几米外的地方,听见那女人朝我吼了一声,也下意识地跟着跑了下去。
“难看”和师鹤白顺利跑到了大街上,大门敞着,我却撞上空气,跌在地上,伸手敲了敲,空中隔着一道透明的墙。真好,小说家忘记写我,我被困在这个场景出不去了。眼看那女人带着一个服务生追来,我急中生智,躲进洗手间。他们用灭火器砸着门,一时间,我脑补了所有恶俗的情节,鸡皮疙瘩遍起,借着微弱的手机信号,给顾之舟发了定位。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洗手间的门被踢开,那个男服务生闯进来,粗鲁地拽住我的头发,直接将我拖出了洗手间,我额头撞在桌腿上,疼得撕心裂肺。我眼冒金星,用手轻轻一抹,额头淌着血,直接给吓哭了。
还好顾之舟及时出现,靠着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三两下将男人制服。女人见到“旧情人”,自乱阵脚,顾之舟推开她,没多理会,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想往外走。我掐着他的胳膊,眼泪鼻涕横流地喊,我出不去!
话音刚落,我眼见着一个啤酒瓶在顾之舟脑后炸开,顾之舟一个趔趄,单腿跪地,我们摔在地上。女人举着碎酒瓶,站在他身后,浑身发抖。
另一个服务生下来,顾之舟回身抽过旁边的吧台凳,直接用凳腿将男人撂倒。他四下张望,牵住我,往楼上跑。
我们一路跑到三楼,顾之舟体力不支,用手肘撑着墙,没想到推开了一道暗门。这里是专供VIP客人使用的秘密暗室,里面空间不大,墙上摆满了酒,中央的吧台边还有一位日本调酒师。我们面面相觑,顾之舟操起一瓶酒,往吧台上一砸,举着碎了一半的瓶子,威胁他锁门,顺便让他给我们调杯酒。
说完,顾之舟背靠墙站着,身子一软,顺势坐在地上,我吓得翻过他的后背一看,衬衫已经被血染透。
房门一下一下被敲响,密闭的空间里,声声刺耳,我像是身处即将坍塌的矿洞,心脏也跟着震动。我听到那个女人在门外说:“找钥匙!”
这样的情景超出我的预期,我心头一颤,哇的一声哭了:“我为什么要叫你来啊……反正我又死不了!”
他伸手碰触我额头的伤口,轻声说:“傻瓜,那也会疼啊。”
忍着疼,我推开他的手:“那你死了怎么办?”
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说:“我突然觉得,好像死在你怀里,也不错。”
“你疯了吧?顾之舟!”
日本调酒师端了两杯酒,用带着口音的英文说:“打扰一下,这是你们的酒,我在烟熏威士忌里加了茉莉和西柚……”
“只要今天这男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烧了你们的店,扒了你的皮用来酿酒,剩下的骨头送回你老家填海,我说到做到!”这段我是用英语说的,一气呵成。
“女人……你太帅了……”说完,顾之舟就晕了过去。
只听脑中“嗡”的一声,眼泪开了闸,我晃着顾之舟的身体,视线越发模糊,突然身子变轻了,记忆又开始堆叠,闭眼前,我只记得手上沾满了他的血。
我出现在家中,已经化好了妆,穿着一件白色的裹胸长裙,额头上的伤不见了,距离酒吧打架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想到顾之舟,眼泪就涌上来,来不及确认他的生死,身体就不受控地向屋外走。张超正在客厅看电视,他当然忘记了上次在商场吃虾的事,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好像胖了点。他问我打扮成这样要去哪儿,我脱口而出,参加《THEN》的品牌晚宴。
晚宴在郊外的艺术中心,酒吧事件后,师鹤白知道了“难看”才是《THEN》的主编,他看到我,打了个没任何感情的招呼,说了一句甚至都算不上朋友的慰问。我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我却无暇他顾,只担心顾之舟的生死,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的委屈感就占据上风。我心不在焉地说完小说家写下的所有台词,等师鹤白和“难看”消失在会场,自己的意志终于回到身体。我赶紧掏出手机,打给顾之舟,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收到新的微信提醒,是顾之舟发来的一张自拍。照片里,他模样精致,衣着整洁,单手比着“耶”,一切好似不曾发生。他发来四个字:竟然没死。
我不住地笑出声,来回放大他的自拍,突然,笑容化成惆怅,神色黯然下来,因为我意识到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他为什么没死?
顾之舟打来电话。他说从酒吧醒来后,就出现在这条街上了。
我声音开始发颤,问:“你现在在哪儿?”
他说:“好像在艺术中心这条主路上。”
我右眼突突直跳,在电话断线之前,我听到他叫了南莞尔的名字。
顾之舟与“难看”重逢了。
尽管酒吧的重场戏,师鹤白英雄救美,但小说家还是觉得他太文气,慢热。没有竞争就没有压力,于是他决定将顾之舟写回来,以情敌的关系,给师鹤白一些压力。
小说家写回霸道总裁,找到当初的感觉,把顾之舟塑造成了痴情种,用了大段篇幅,弥补他对“难看”造成的伤害。与此同时,我与顾之舟的微信聊天记录,全部消失,手机里仅有的几张合影,也不见了。他应该已经忘记我了。说来讽刺,只有我拥有独家记忆,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不知道在被困在艺术中心里有多久,终日无所事事地看着日升月落,影子被拉长缩短,心里空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空荡感,比当时失去师鹤白还要难受。
终于,身体里熟悉的感觉来袭,眨眼之间,我站在游乐场检票口。他们三人走在前边,叫我跟上。我又看见顾之舟了,但他看向我的双眼无神,明显回到了小说之前写的那种“华丽的深邃”。这种华丽,只容得下“难看”。
“难看”说想坐旋转木马,师鹤白扭扭捏捏地嫌幼稚,顾之舟二话不说,在“难看”身边选了一匹白马,侧身上马,英姿飒爽,引来围观的路人一片尖叫。师鹤白气不过,坐在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公主南瓜车里。后面的项目,他们三人挤在一辆小车上,我一人拥有一辆,就地当背景。“难看”拉着我,一股凡尔赛口气,哎呀,被两个帅哥围绕并不快乐。我感觉自己特别像他们请来的代孕母亲。
从纪念品商店出来,我帮“难看”拎着战利品,脖子上挂着爆米花桶,狼狈得像个移动的货架。顾之舟从我身边经过,往爆米花桶里丢了团纸,我再想靠近他时,被弹了回来,我深知这个规则的含义——意味着他变成了主角。下一秒,他们三人消失,去了下一个情节。
我慌乱地放下杂物,取出那团纸,是一张揉皱的门票,上面写着两个字:我在。
我捏着纸,眼泪随即而至。
小说家将顾之舟写回男主角,与之相对的,是我的戏份越来越少。一个人把游乐场的项目玩了两百多次,在家照顾永远怀着孕的嫂子,还把我妈和张超也养胖了十多斤。我出现的场景大多雷同,再也轮不上城市、街道,如同困兽,但自得其所,只要想到已经觉知的顾之舟,心里就燃起希望,像是从茫茫宇宙中,收到了一枚同频的信号。我确认他就在那里,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等待一场宇宙百忙中安排的邂逅。
这是我被困在咖啡店的第二十八天。师鹤白正在三号桌上写书,我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心里打着鼓点,缓缓向他靠近,我并没有被弹回去。
他也很久没有出场了。
我送了两块曲奇,在他对面坐下,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和南莞尔告白,他悻悻道,你怎么看出来了?我笑他,你或许是个聪明的作家,但不是一个聪明的男人。他挠挠头,叹了口气,说自己是个没有勇气的人。
我看着他的样子,思绪回到了与他恋爱的那些时光,明明亮亮,美好得不真实。我掏出一支笔,在餐巾纸上写下一句话:站着别动,你就做你喜欢的自己,我会去有你的天空下找你。
“今后有喜欢的女孩,就把这个给她,管用。”我笑着说。
师鹤白看完,一脸惊讶:“写得很好啊!”
我粲然一笑。
他抬头看我:“哦对了,谢谢你的钢笔,我很喜欢。”
“钢笔……?”我讶异道。
“对,好像很早就寄到我工作室了,抱歉才看到。”师鹤白滑开手机,展示他拍下的钢笔照片,“我都不知道这个品牌还有这么漂亮的笔。”
照片上,是那支和顾之舟在商场看到的限量版钢笔,正面是爱因斯坦的头像,背面绕着行星图案,特意用一个平价的文具品牌盒装着。
这样比较像是我送的。
我鼻子发酸,有些人,不是不会温柔,而是气焰太盛,所以忽略了他的认真。
我整理好情绪,攥紧手心,对师鹤白说:“我接下来想讲的一段话,你不用往心里去,因为你不会记得。我喜欢过你,胜过这个世界的那种喜欢。不过这个世界又有几斤几两,我最清楚,所谓喜欢,也就到喜欢为止了。谢谢你的出现,让我重新认识了顾之舟。不要惊讶,就是那个顾之舟。以前没人提醒过我,要感受自己的内心。也没人说过,躺着看星星,也是生活。更不会有人,对月亮告白。一个这么可爱的人,我爱上了,我又失去了,我难过死了。但我知道,心里只要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就比普普通通地活着,更有意义了。即便我和他不会有以后,我也觉得足够了。”
说完这些话,眼泪已不知不觉漾了一脸。
师鹤白显然被我说蒙了,沉默半晌,正想说什么,突然消失了。
我擦掉眼泪,背过身,机械地走回吧台,身后传来顾之舟的声音。
顾之舟和“难看”从外面进来,他们牵着手,俨然一副热恋情侣的模样。根据小说家写下的台词,我要说:“你们在一起啦?”
“难看”睨着他,挑眉道:“准确说是‘复婚’,随时可能‘离异’。”
我撑着笑,继续对顾之舟说:“那你要好好对她哦,顾老板。”
顾之舟眼神闪烁:“你第一天认识她啊?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欺负我的份。”
“别看她凶巴巴的,她只是嘴硬,心里软,其实一直都期待着,能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啊。”
顾之舟点点头,深深地看着我:“我不会再让她受伤了,世界那么大,我还是喜欢待在她身边。”
我平静地笑着,心底早已波涛翻涌。
“好啦,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难看”抱着我俩的脖子,“都是我的宝贝。”
他们嬉笑着点了咖啡,选了个座位坐下,接下来没我的台词,我弯腰盛冰块,眼泪不小心掉了出来。顾之舟坐的位子,正好面对我,我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他。顾之舟笑语盈盈,“难看”埋头喝咖啡,他顺手将她凌乱的发丝绕到耳后,说完小说家写下的台词,终于趁着中间两秒的空当,拼命抬起头,看向我,因为反抗得太用力,眼睛已经涨得通红。
爱里最重要的是回应,我看你一眼,你回望我一眼,我摸摸你的下巴,你冲我努努嘴,我说想见你,你跨越好多山山水水,我住进你心里,你永远不会让我迁徙。
接下来的情节,师鹤白直到“难看”和顾之舟订婚那天,才向她告白。“难看”回应他,很多事没有太晚的开始,除了爱情。
我最后一个出场的场景,是在自己家里,张超他们都在医院陪我嫂子,她终于要卸货了。“难看”在我房间喝酒,这是她的婚前单身夜,她和顾之舟已经约好,不办婚礼,明天将要开始两个人的环球蜜月旅行。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我突然不恨她了,反而有点同情她。如果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那对顾之舟也是。
“难看”走后,家里只剩我一人,我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日子,肆意地消磨,大段大段地熟睡,我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梦中,我身处一片盐湖,四周风光旖旎,湖面立着一道门,我缓缓走近,侧耳倾听,门背后传来规律有致的敲击声。
我睁开眼,在窗户上看到一双手。顾之舟探出头,吓了我一跳,我疯了似的跑到窗边,他正踩在两个助理的肩上。
再看到顾之舟,恍如隔世。惊讶之余,我产生疑问,为什么我们能靠近?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他。
顾之舟直接吻住我的唇,原来这就是传说中霸总高超绝伦的吻技,舌尖在我齿间寻找、试探,最后侵袭领地,紧紧缠绕。
他身下的助理已经快背过气了。
我努努嘴,救出自己的舌头,问:“会不会打扰他们啊。”
“怕什么,又不需要他们参与。”
我重新闭上眼,还给他一个深吻。那一刻,我们吻得太动情,以为这就是永远了。直到感觉他的嘴唇越来越软,软到似乎失去触觉,我猛然睁开眼,顾之舟的身体变成了虚影,手臂只剩一个轮廓。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变透明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背后好像裂开无数的口子,狭小的缝隙中透出荧光,我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像破掉的玻璃碎片一样分崩离析。再一抬眼,顾之舟也都化成碎片,悉数散进风中。
在我们消失以前,我在顾之舟耳边留下几个字:“我想和你有以后。”
所谓以后,大概就是,被除名的冥王星,也有卡戎这颗卫星陪它一同被放逐。大概就是,即便世界再坏,也要做一起失眠的小情侣,我们会牵手,彼此为星轨,并以永远为期。
主编看完小说家的稿子,并不满意,建议他删掉辅线人物。小说家争执不下,主编发了脾气:“真以为你是什么大作家吗?当想要出书的那一天,你就已经不是给自己写东西了,它就是商品。爱情故事,就让男女主好好谈恋爱,东拉西扯的,全是狗血流水账。不要挑战观众的耐心,他们现在追剧是两倍速的,电影是用五分钟看完的,一个十秒的短视频不好看都可以划走,你认为厚厚一本书,能有几个人愿意翻完。”
小说家回到住处,在电脑前思前想后,删除了所有我出现的情节,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张超妹了。轮到男主角时,他在顾之舟和师鹤白之间犹豫,在那个当下,脑中不知为何,生出一片宇宙的残像,那里漆黑无尽,但有两点微弱的星光,努力散发着信号,一下一下地闪烁着。
小说家深知自己的渺小与无力,眼内泛起潮汐,做了个深呼吸后,莫名笑了,光标移在顾之舟的名字后,按下删除键,开始了一场关于成全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