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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张蓉老师介绍说我是个“用脚做学问”的人,可是得跟大家很遗憾地说,我现在这脚不太行了,左右两个脚跟上都长了骨刺,走路超过半个小时就快走不动了。

说这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是劝大家趁着年轻、脚上还没长骨刺的时候多走些地方,多去看看,别等到像我现在这个年纪了,50多岁了,快走不动了,再想多走走就顾不上了。我庆幸在年轻的时候,就像“阿庆嫂说她的丈夫”一样,脚比较野,到处走了走。其实这是很好的事情,现在临老了,就容易回首往事,前半生都留下什么东西让我记忆深刻的呢?无外乎就是走得最野的两次。

第一次是我在34岁,1985年,沿着黄河跑了一趟,历时四个月,行程2万多里,当然不是用脚跑,而是骑着摩托车跑。当然一路上风土人情,山河壮美,也确实领略了不少。到现在为止,记忆犹新。我会永远记得那天高云淡,会永远记得那一片蛮荒,会永远记得在那一片大自然的蛮荒之中自己显得是如此的渺小。跑过黄河,觉得自己作为年轻人的那种狂躁基本上被大自然磨平了。那是让人成之为人的,让人的宇宙观、自然观、世界观也多少得到改变的一次非常有意义的行为。虽然当时很多人说你不可能成功,因为我当时手头既没有驾驶证,摩托车也没有上牌子。

今天看来这是违法行为,现在法制健全了,这样的事就干不成了。当年可是中国刚刚改革开放,中华民族那种意气风发的精神刚刚被激发出来,不光是我,带着一个小小的队伍在沿着黄河跑,在我们的前后,还有很多人。

你们知道有一个作家叫王立雄的,写过小说《黄祸》、《天堂之门》的这个人,跟我的岁数差不多,他也是有点狂妄劲儿。他自己一个人买了几个旧的橡皮轮胎(内胎),到了黄河源头,把那几个橡皮轮胎绑到一起就往下漂。还没漂到龙羊峡,就散架了。幸亏人没有沉下去,否则今天就没有这个小说家了。他回来以后就成了作家。当然不是说因为他沿着黄河漂了回来就成了作家,我沿着黄河违法地骑着摩托车跑了一趟回来就成了学者,不是这样的。但是,趁着年轻,同学们,多接触社会,多去实践,你将来会受益匪浅。

第二次难忘的是1991年,那一年刚好40岁,我绕着地球转了一圈。

大家好像觉得很奇怪。我当时是去美国讲学,进修。在哥伦比亚大学待了半年,这半年就处心积虑地攒钱,然后就想尽办法办签证到欧洲去。当时许多在美国的中国人都说要办理欧洲签证几乎不可能,因为当时欧洲国家对中国非常不友好,正处在对中国政府的制裁状态之中,我又拿的是公务护照,工作单位又有点政府背景,估计很难办得成。我必须在银行存够了钱,拿着存款证明,有对方的邀请函等一整套程序。但我终于在要上飞机的那天上午拿到了最后一个签证。要不然,我就差点走不了。

那一趟大概花了不到2000美元。

前段时间看到有一个小伙子到处给人讲他花了3000美元绕地球一圈,我看了以后不太服气。我本科是学新闻的,对什么都有兴趣了解一下。我这个人又天生好动,到处乱跑,至今已跑了三四十个国家,几乎全都是自费。1991年我才花了不到2000美元转了一圈,而你花了3000美元转了一圈,吹什么?当然,现在我这种岁数一般不跟年轻人叫板,显得特没劲(北京话“没起子”),所以,我对此没有说话。再说我那时确实是没钱,所以就花得少。怎么做到的呢?仗着自己英语还行,到处查阅广告,找到了最便宜的机票,我飞越大西洋只用了200多美元,在纽约还买到了一张优惠价的EURO PASS(欧洲火车通票),在欧洲转了七个国家也只用了200多美元的路费,可以晚上睡在火车上,还是头等舱。火车站一般都在市中心,白天到哪儿就在哪儿转。加上从中国飞美国的600美元,俄罗斯飞回中国的400美元,一共花了不到2000美元。

不过,这第二次野游也算是违规的。当时国家有个规定,如果不经单位同意擅自改变出国地点,就是严重地违反了外事纪律。但我那时确实是想搞清苏东剧变的真实原因。大家知道,当时苏联发生“八一九”事变后,美国人奔走相告,弹冠相庆,说这一下铁幕垮了,下一个就是竹幕(美国政治家对中国的称呼)!我在美国的演讲中说了“no way”(没门),我认为自己还是有气节的。作为一个中国学者,自费去搞清苏东解体的教训,做有利于国家安危的调研,何错之有?于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让我写一个报告,证明我确实是去考察了,写出了考察报告,就可以不给处分。当然,写份报告相对于我已经占有的大量调查资料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于是我写了一个很像样的调查报告,并且在1992年9月30号的《中华工商时报》上发了一个整版。此前是内部刊物发的,题目叫《苏东七国私有化经验教训的分析》。

我认为,那一次的调查方法也是很有效的,你们学社会学的学生不妨做个参考。

到苏东国家,那里的人非常之好,你在一个车站下车,在车站旁的咖啡馆随便买一杯咖啡,就会感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因为在那些地方很少有中国人。

例如,我去南斯拉夫,要路过克罗地亚,那两个国家正打仗呢。而我是从意大利过去的,意大利铁路上的工作人员说,我不能保证把你送到南斯拉夫,如果由于打仗,铁路被炸了,哪儿炸了你就哪儿下来。

当然,现在大家都是独生子女,做这事让家长不放心。但是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工农兵出身,后来20世纪80年代大学毕业出来了,在机关也待不住,历来就是胆子比较大,因此对意大利人的说法也就没在乎。我是当过兵的,那怕什么,这辈子当过兵却没打过仗,看看别人怎么打仗吧。

火车到克罗地亚,果然铁路炸了不能再走了,下车到那地方一看,到处都堆着沙袋,玻璃上全都是贴着米字的那种纸条,身边都是当兵的,军人满街。于是,我只能随遇而安,在萨格勒布转了几天。然后,先去匈牙利,再下来到南斯拉夫。

我在这些城市很容易找到朋友。一般是到那不显眼的咖啡馆里,问那些盯着我的人:谁会说英文?肯定就有人想跟你搭话。你就跟他聊,聊聊之后,我就说,我上你们家去吧,这就去了,在他们家住。特别有意思的是,那正好是一个战争难民的家,家里住着从克罗地亚来避难的亲戚,我跟他小儿子住一屋。好在他家两口子都会说英文,我一边和他们聊,一边在老百姓中间做直接观察。

就这样,我这一趟去考察了七个苏东国家,回来后,就发现我调查得到的东西和我们的文件上、报纸上说的似乎不太一样。

如果没有这些直观的东西,如果只能是从书本上看,那不等于别人嚼过的馍吐出来又喂给你了吗,那好吃吗?啊,想想都难受,更何况下咽了!

你们的何慧丽老师说她要搞教改,我想,再忙也得抽个时间来。因为高校教改是个大事,如果我们的年轻朋友们,小弟弟小妹妹们将来都能从学校的教改中获益,咱们不只是培养出一批精英——怎么说呢?当然人往高处走是对的,可也不能只知道赚钱做官,或者做学问家,不应该是仅仅培养出这样一批人——而是培养出一批能下基层,能真的了解社会,真的能够了解实际情况,有自己的真知灼见和思想的人,那才叫人。

对不起,这又是得罪人的话。但是,现在社会培养出的人确实让我们吃惊,很难看到有谁还能像我们当年那样做事的。当然条件不同了,也不能强求。

最近,连最典型的海龟如汪丁丁,也在反思。他是学数学出身的,在海外拿了博士学位回来,现在在北大当教授。他在反思中写了一篇文章很有意思,批评当今中国照搬美国的汽车社会,说这东西确实给中国带来了GDP,确实使人们享受到了现代美好生活,但这对历史上从来就是人口密集生活在一起,对于没有多少空间的国家和民族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篇文章可以在网上查找得到。

这使我觉得很有意思。由此感觉到:只要是正直的学者,他就必然会反思,因为你不得不立足于脚下这块热土,这块热土的热度让你的心凉不下来。

都说我们国家的农民占世界农民人口的1/3以上,如果说那些所谓理论跟中国农民的实际之间的差距太大,那叫学问吗?

我来到人大后,有人告诉我说学院派要保持一种理论纯洁,这是在扯什么呢?难道教育部不主张我们的教学科研要瞄准国家重大问题,为国家的重大问题提供决策服务、提供研究支持吗?被强调为重中之重的“三农”问题是学院派的纯洁理论能解决的吗?

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学者,必会反思。其实,那些坚持不反思者,无外乎利益驱使罢了。这利益又不怪他们,只能怪现行的教育制度。谁让教育部颁发了那么多的考核标准呢?如果你没有在国外的某某刊物上发表什么文章,就不能是学术带头人,这岂不是胡扯吗?这种教育体制是害人的,这样走下去是要不得的。它逼着教师就范,因为这考核的分的背后都是分房子,提工资,什么博导资格,能否当院长、系主任,都是搞这个。

在没有进入教育界之前,我曾经组织《中国改革》杂志的记者们编写了三次批中国教育的专题文章。到了学校以后,我收敛多了,毕竟是端教育这个碗,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批评教育体制。现在你们好歹有这么一个人想搞教育改革,这能不让我站出来支持一把吗?

我们当然应该尊重海内外其他学者的研究,我自己也经常出国,但不光是去参加各种学术会议,我还想方设法找机会下基层搞调研。就拿2004年的事情来说,那年有几次跑出去,大都找机会做农村调查。例如一月份去印度,做了印度北方两个邦大概有六个村的调查。不过就是让印度的朋友带着,去村里接触各种各样的人。

没有这种底层的观察,不参与进去,很难说你了解那儿的情况,如果你只看了文章,只看了统计数据,或上网查了资料,然后最后玩一个模型出来当然也好,也有用,那是现代化的社会科学研究,对吧?因为有人说马克思都说过,不能应用数学的科学不是科学,好像挺有道理,所以现在大家就都用。但是得提醒一句,真正学数学出身的人却说:别拿这玩意来蒙事。说得通俗一点,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研究。人家数学出身的人很难承认那种办法弄出来的模型就是科学。看来,大家需要把这种调查作为基本研究方式,好好掌握一下,只有这样调研才能得到真东西。

所以,你们何老师说要搞教学改革,要让大家了解一下实际情况,说让我来讲讲,那好,我就支持。再加上,2003年7月她去兰考挂职以后,一年多的时间在农村搞起了好几个基层的农村合作社、协会、演出队等基层组织。这些年纪轻轻的人这样下去,能发动起基层的农民合作社,难能可贵呀。如果我们的年轻的知识分子们有10%,甚至仅仅5%,主动来做这样的事情,那对中国农民来讲,该是多么大的好事呀。

现在我年过半百了,真正值得回忆的也不过就是国内外的调研,认认真真地用自己的脚走了一趟,用自己的眼看了一趟,用自己的嘴去问了一趟,用自己的脑子去想了一趟,这是不容易的。

所以,我先给大家讲讲故事,说说能够让人回味无穷的社会调查。之所以要讲讲这两件事情,是因为这两件事情都算是“为人所不能为之事”,这非常值得回忆。无论别人说我发了多少文章,有多么大的社会影响,终究是过眼烟云。而且,我打算到了60岁退休的时候戛然而止,什么也不干了,因为我已经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尽了忠了。剩下的时间该是我自己的了,那时再努力把以往的调研上升到理性高度。

人不可无志,所谓“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尤其是在座的各位小伙子们,别着急在学校里卿卿我我的,一天到晚地着急找对象,得干出点事来,那就“天涯何处无芳草”!别着急高兴,我后面这句话就很难听了——“何处黄土不埋人”。也就是说,你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失败了别黯然神伤,连想都不要去多想,抓紧时间继续干!只要你咬咬牙,一切都会过去的。

做了这么长的一个开场白,是说我确实用脚做过学问,而且说的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这种好的学风,这就是实事求是,受益匪浅。希望你们这些差我几代多的年轻的朋友们,应该继承我们那一代人曾经有过的那种精神,使之后继有人。千万别相信那些所谓的学院派,那可能会害你一事无成。不仅是说你们,我自己曾经信过,后来才改过来。改也是因为被实践教训的,教训之后深刻反思,当然是很痛苦的过程,犹如大病初愈,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所以才有今天的我。 iHzeLvnCo7SAzNsDOtqYPo6BV79pe3zolvht3HV02Q+5UN641KfIn2pdbHnzUJ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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