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佛罗伦萨的A面是爱上帝，它的B面就是爱琢磨。正是那些展现了学霸水平的艺术家，让艺术成为了科学。文艺复兴早期，美术工作还是贱业，到文艺复兴盛期，它已经是贵族们必须具备的素养，正是科学完成了这个点石成金的过程。

佛罗伦萨从事美术行业的师傅们对自己都是高标准、严要求。他们的文化教养远高于一般手艺人。和高门大户主顾们谈生意需要他们谈吐不凡，但是这更是他们好学求真知的精神使然。大部分师傅出身普通，少年离家学艺，当学徒时就自学恶补文化知识，晚上学古希腊罗马典籍，琢磨已经失传的技术和方法。逐渐他们对这个汇聚了人类文明结晶的行业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

透视法，据说古希腊、古罗马人会用，但谁都没见过。为了让透视法重现人间，青年金匠布鲁内莱斯基和朋友多纳泰罗专程去罗马考察古建。1420 年，布鲁内莱斯基出现在佛罗伦萨大教堂的门口，他将当众演示透视法。他要画大教堂对面的圣约翰洗礼堂。布鲁内莱斯基左手拿着洗礼堂的透视图，在设定为“视线”的位置掏了个小孔。右手持镜子。镜子上反射出来的洗礼堂图像，完全就像肉眼所该看见的真实洗礼堂一样。

失传的“灭点”被布鲁内莱斯基找到了！

和画面平行的线，在画面里依然平行，叫原线；不和画面平行的都叫“变线”；它们之间是否互相平行已经不重要，在画面里它们最后都会汇聚到一点上，这一点就叫“灭点”。当我们平视时，所有和地面平行、与画面垂直的线都会聚拢在“焦点”。焦点是灭点的一种，也就是我们看画的主要视点上。

只要通晓一组基本法则，谁都能把肉眼所见的三维物体转移到平面上，整个佛罗伦萨的画家们都为之疯魔！

1425 年，佛罗伦萨最出色的青年画家马萨乔在画《圣三一》时，在画面的灭点——耶稣殉难的十字架底端钉了钉子，然后往画的四角拉线，以确保画面每一部分都服从透视原理。 图 7.1 到 1427 年，他画湿壁画《交税钱》时已经自如得多，用平视的角度，把建筑物和背后山峦的灭点安排在耶稣头上，使这一点成为画面的绝对中心。 图 7.2

1436 年，布鲁内莱斯基的好基友里昂·巴提斯塔·阿尔伯蒂把透视原理写进了他的著作《论绘画》，之后又写了《论雕塑》和《论建筑》。《论绘画》指名献给好友布鲁内莱斯基。这三卷书是文艺复兴以来首套艺术理论书籍，奠定了艺术学科的基础。阿尔伯蒂的文字功力在同行里鹤立鸡群。他还有多篇关于法律、伦理和哲学的论文传世，都影响深远。他武能“盖房子”，文能上法庭辩论，还用拉丁文写过喜剧。

半个世纪后，阿尔伯蒂的崇拜者之一莱昂纳多·达·芬奇也写了一本《论绘画》。达·芬奇在视觉感受的深度和灵气上胜于阿尔伯蒂，仪容更俊美，打扮更引领潮流，更是工程全才，但阿尔伯蒂在思考和实践上更为全面而平衡。可以说，阿尔伯蒂是更具备时代气息的“文艺复兴人”代表，而达·芬奇，则超越时代，属于未来。

到了 15 世纪后半期透视法已成为了佛罗伦萨画家的必修科目。达·芬奇为佛罗伦萨的圣奥古斯丁会教堂画《三圣人来朝》时先画透视底稿。 图 7.3 不过这幅作品与他的很多作品一样，还未完成，他就跑到米兰去了。

文艺复兴美术所依赖的另一法则“明暗法”也经佛罗伦萨美术大师们之手被探索出来。

乔托用形体光影来凸显人物体态和衣袍纹理。阴影让任何三维物体都能被表现得逼真。马萨乔画出来的圣彼得的影子，是艺术史上的第一道“投影”，它落在病重的乞丐身上，乞丐遂豁然而愈。 图 7.4

珀拉伊奥罗兄弟俩开始了对人体结构的探索。安东尼奥·珀拉伊奥罗是哥哥，曾在洛伦佐·吉贝尔蒂的工作室里工作，弟弟皮耶罗比他小十二岁。他们的父亲以贩卖禽类为生，由此得到诨名：禽贩子家的安东尼奥和皮耶罗。

安东尼奥剥了许多尸体的皮来考察肌肉骨骼，钻研人体运动姿态，开辟了艺术家训练的新道路。兄弟俩的油画《圣塞巴斯蒂安殉难》成功地让构图的和谐与描绘的精准融合在一起。 图 7.5 他们再也无法满足于只模仿静穆的古典希腊罗马雕塑，他们要创造出更激烈的实体世界。 图 7.6

15 到 16 世纪，中国和日本的手艺人靠门户之别和师徒之分来护住饭碗，德意志和尼德兰一带则由行会来决定谁能开展业务。唯独在佛罗伦萨，展现出现代社会的清明而开放的雏形。

佛罗伦萨的大型工程都走公开招投标路线。1401 年的大事件是圣约翰洗礼堂的新北门招标。全意大利最好的艺术家都被邀来参与竞标。题目是《旧约》里的“亚伯拉罕献祭”情节。

21 岁的金匠吉贝尔蒂认为各种最严苛的批评下才能诞生最好的设计。他做了模型在闹市展出，谁都能来指手画脚。吉贝尔蒂听取意见和反复修改，最后交出精美绝伦的作品，被认为再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中选了。他最强的竞争对手，布鲁内莱斯基出局，从此去罗马考察古建筑并学艺。后来佛罗伦萨大教堂要造穹顶，大金主柯西莫·美第奇已经属意布鲁内莱斯基，但是也要求他和本地、外国的艺术家共同竞标。最终，布鲁内莱斯基靠过硬的方案拿下了工程。

美第奇家族崛起只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12 世纪时，美第奇家还是托斯卡纳的农民。美第奇家的老祖宗把握住佛罗伦萨成为商路高衢带来的机遇，成为当地二流家族。1340 年代，瘟疫来袭，百业萧条，美第奇家却奇迹般地扛住了这次打击，一跃成为城邦内首屈一指的势力。美第奇家起初想掌控政府，后来却失败了，随后他们改变策略，和平民站在一起。1434 年，柯西莫·美第奇在流放一年后被迎回佛罗伦萨。他虽然不担任任何公职，却是掌握了城中命脉的老大——基本所有要职上都有他的党羽。美第奇家族对外和欧洲各地皇室权贵联姻，同时扶植在教廷的势力，对内大力资助教堂建设、公共工程和书籍出版，由此成为艺术家和学者最有力的赞助人，让佛罗伦萨成为各种探索创新的温床，文艺复兴之花由此盛放。

洛伦佐·美第奇把家藏雕塑拿出来，建起大家都可以来观摩的“雕塑花园”。童年的米开朗琪罗在这所花园里流连忘返。

艺术家们纷纷出版理论著作，让美术教学从此有了体系。1562 年，科西莫一世·美第奇公爵又创办了“设计学院”，虽然比宋徽宗的画学院晚了四百多年，但这所学院直至今天还在开门授课。

有了学院，高门子弟们也能堂堂正正地学艺术。上流社会里人人爱聊艺术，学画的贵族青年男女越来越多。在意大利，艺术家身份已经非常高。德国大画家丢勒造访威尼斯，感叹说：“在这里，我被当作绅士，在我们家乡，我比一块抹布强不了多少。”

达·芬奇无论在米兰还是在巴黎都是焦点人物，名流贵宦整天围着他转，形成了所谓的“达·芬奇学派”。达·芬奇有傲气。罗马帝国时期的历史学家布鲁塔克曾说：“画是无声的诗，诗是能言的画。”达·芬奇却不买账，说“画是无声的诗，诗是瞎眼的画”。

米开朗琪罗在罗马工作时，教皇专门开辟了一条从自己宫殿到米开朗琪罗工作地点的捷径，一有空就过来看。

提香在神圣罗马帝国宫廷里工作，画笔掉到了地上，来看他的皇帝查尔斯五世一个箭步上前，为他捡笔。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意大利文艺复兴，那大概就是：艺术追求真和善，权力和金钱追求美。

没有什么“天生的大师”。所有的伟大都需要一定的土壤和气候。局部地区的一些环境变化，造成了良性循环，光芒在某一些关键点上绽放，忽然整个走势就成为历史定局。 XNkQavkCWBS9egAczDoHlXz/+/9orBbJSKlJtezakHmHnG0fQsko0k7QD9rnGNw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