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是文艺复兴绘画的发源地。之前的古希腊、古罗马，视觉的美在生活中体现，是建筑的尺度，壁上的彩绘，庭院里的雕塑，手中把玩的银杯，陶瓮上的男戏，耳畔颈间的金碧琳琅。经过黑暗的中世纪，财富、文明和美都被集中在教廷和修道院里，从此财富、文明、美逐渐和神圣共用一个躯壳。大众也只能从教堂周围绘画、雕塑、建筑来感知美，美成为宗教的周边产品。

大部分美术简史告诉你，文艺复兴字面意思是重生。文艺复兴，是 14世纪末到 17 世纪初在意大利萌生了一种以人本主义为中心的思想和文艺风潮，复兴的是古典的希腊罗马文化，重生的是对人文的信念。

佛罗伦萨是意大利绘画的发源地。佛罗伦萨在意大利语里叫Firenze，徐志摩翻译成“翡冷翠”，发音惟妙惟肖，却引发一种精致易碎感。实际上，Firenze读起来是咬碎银牙，铁骨铮铮，当头便见着佛罗伦萨的民风强悍。这座城市不仅仅是托斯卡纳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意大利北部军事和政治斗争中心。在几乎没有停歇的战火、械斗、骚乱、瘟疫和洪水中，佛罗伦萨人激发出惊人旺盛的斗志和才能。

美术简史通常还告诉你，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多出自佛罗伦萨，乔托、但丁、达·芬奇、波提切利、米开朗琪罗等人缔造了文艺复兴的高峰。那么，为什么这些文艺巨匠都恰好是佛罗伦萨人呢？为什么文艺复兴起源于佛罗伦萨呢？课本告诉你，因为这里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出现了教会以外的艺术赞助人——比如金融世家美第奇，因为市民阶层的崛起，因为人们对世俗生活之美的渴望。

你对这些深信不疑，直到你来到佛罗伦萨。

整个城市以大教堂为绝对中心。

在老城区，不管走到哪，不管白天晚上，都可以看到那个辉煌的橘红色圆顶——伟大的建筑师菲利普·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它主宰了整个城区的色调和轮廓。 图 6.1

教堂内入口上方是精通透视法的保罗·乌切罗设计的钟 图 6.2 ，当年的24 小时制以太阳下山为一天终结，此钟从 1443 年开始，一直工作到现在。

大教堂旁边的钟楼由“欧洲绘画之父”乔托设计 图 6.3 ，比例匀称。圣约翰洗礼堂正对大教堂的东门上是洛伦佐·吉尔伯蒂的《乐园之门》，把透视结合进浮雕 图 6.4 ，被誉为 15 世纪文艺复兴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佛罗伦萨的圣十字教堂被称为“意大利荣耀之殿” 图 6.5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圣方济各会教堂。里面有 14 世纪最伟大的拜占庭风格画家奇马布埃的《耶稣殉难》，有乔托画的圣方济各生平和圣约翰生平，有大雕塑家多纳泰罗的浮雕《受胎告知》 图 6.6 ，有伟大建筑家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帕奇小教堂。

多少青史留名的佛罗伦萨人都埋葬在这里：米开朗琪罗、罗西尼、吉贝尔蒂、马基雅维利、布鲁内莱斯基。大师们用毕生心血来妆点教堂。那么多灿烂的才华、技艺和爱被投入颂扬上帝、基督和圣母的伟大，赞美圣徒的虔诚，托送灵魂的上升。这是个充满信仰的空间。

佛罗伦萨有七十多座教堂，不少豪门大户有自己的礼拜堂，都重金聘请知名画家装饰。甚至中产阶级家庭也会为信仰倾其所有。新圣母大殿里，25 岁的马萨乔留下了一幅运用了线透视和灭点的湿壁画——著名的《圣三一》，这幅画的金主就是一位颇为年长的商人。 图 6.7

我们在佛罗伦萨一再感到信仰的粘稠。说好的世俗化呢？说好的回到人世间呢？

让我们来看看真实历史。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宗教大背景是罗马天主教会和法国两个地区宗教势力的对峙。这要从 13 世纪说起。1294年上任的教皇波尼法爵八世不满足于当宗教领袖，还想染指世俗权力。法国腓力四世国王实力比较强，脾气比较大，发兵把教皇抓了，差不多要弄死的时候把人放了，结果教皇回去三天后还是死了。

法国国王想，教皇还是得让自己人当。他很有办法，继任的教皇本笃十一世不到一年就死于毒杀，再下一任克莱蒙五世就麻利地把教廷搬到阿维尼翁（位于法国东南部）。1304 年以后的七个教皇都是法国人，听的是法国话，被法国国王挟教皇以令诸国。

天主教的中心被弄到法国去了，当时的一幅羊皮书插图把罗马比喻为哭泣的寡妇。全意大利地区的知识分子和大主教们日夜盼望教皇在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升座，那才是天主教的正统！

但丁 图 6.8 恨啊，在《神曲》里把波尼法爵八世打下了炼狱。意大利人蔑视法国教堂夸张炫技的风格，哥特建筑在意大利流行起来相对较慢，扩散区域也相对较窄，主要在和托斯卡纳势不两立的意大利北部地区。意大利最典型的哥特教堂米兰大教堂在 1386 年才开建。

当时意大利地区由许多独立的城邦构成，由各路贵族、军阀和领袖人物罩着，这些人和欧洲各路权贵联姻，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但在希望教皇重回罗马这一点上，意大利各种势力达成空前的意见统一。

佛罗伦萨人认为西方文明中心在罗马文明，罗马文明的起源是伊特鲁里亚文明，古佛罗伦萨人则是北意大利伊特鲁里亚人的后裔。他们典型样貌是鼻梁挺直，长脸上一对杏仁眼，身材也比属于拉丁族的罗马人修长。

托斯卡纳地区的几大城邦都争夺过老大的地位。佛罗伦萨与锡耶纳、比萨、比斯托亚打了三百多年的拉锯战。打仗比武力值，也比财力，因为雇佣兵很普遍。不打仗时，城邦之间比拼教堂、节日游行庆典和行会楼堂馆所的“颜值”。佛罗伦萨确定了在托斯卡纳的老大宝座，不但因为前三值都不低，更有一样让其他地方望尘莫及：佛罗伦萨的文化人多，水平高。

佛罗伦萨才子荟萃。那时候书面语都是拉丁语，说话则用各地方言。佛罗伦萨的文化人则有底气用自己方言写作，但丁写《神曲》、薄伽丘写《十日谈》都用佛罗伦萨方言。现代意大利文学语言是以佛罗伦萨方言为中心确立下来的。

佛罗伦萨人彼特拉克被誉为和但丁比肩的 14 世纪意大利最伟大的学者、桂冠诗人和政治活动家。彼特拉克的父亲追随克莱蒙五世移居法国，他先后在法国和博洛尼亚读大学，所以几任教皇们都很能听进彼特拉克的话。人本主义的概念乃至人文学科的设立，都是他老人家脑洞大开的产物。他说：“如果真有神圣之物引领世界，那也是通过以人为本实现的。”文艺复兴的核心理念人本主义，并不是把神撇一边，而是将人作为神性得以实现的关键环节。

彼特拉克是个铁杆驴友，走遍了欧洲。郑和下西洋不为做生意，彼特拉克走遍西欧也不为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寻访古罗马失传的经典文献。他拜访各地学者和修道院，以求一睹其古罗马典籍收藏。西塞罗的演讲和书信集，以及神学家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最后终于被他找到，古罗马文明脉络再现世间。

教皇乌尔班五世在他的影响下，在中欧新建了几所大学，改革宗教教育制度，还真考虑把教廷搬回罗马。1367 年，六十年来第一次有教皇踏上罗马的土地。整个欧洲都轰动了，各国国王纷纷来觐见。但乌尔班五世心意未决，依旧回到法国，但随即暴毙。佛罗伦萨和教廷已经势同水火。佛罗伦萨联合米兰、博洛尼亚、热那亚、比萨、佩鲁贾等城邦向教廷宣战。结果佛罗伦萨全城居民都被驱逐出教会，眼看要两败俱伤，锡耶纳的女先知凯瑟琳给教皇写了封信。凯瑟琳心智过于常人，靠口述书信就吸引来无数追随者，彼特拉克就是她的好笔友。在凯瑟琳的游说下，格里高利十一世就坡下驴，不但恢复了全佛罗伦萨人的教籍，还在 1377 年把教廷搬回罗马。 图 6.9 可惜彼特拉克没能看到这一幕，不过史学家以他去世的那年，即 1374 年，为文艺复兴的正式开端。

意大利重新成为天主教世界的中心。此时的法国人却依旧在阿维尼翁选出新教皇，因此被划入对立教皇之列。“双皇”局面到 1449 年才告结束，罗马教廷在正统争夺战里胜出，女先知凯瑟琳从此被奉为意大利守护二圣徒之一。

从哥特到文艺复兴的历史并不是时间的线性演进，而是不同地域之间相互角力和时间的共同作用所曲折推进的多线程互动。艺术史的舞台上演的从来都是经济和政治文化等各种实力和各方势力手腕较量的大戏。 ox+yg2cEd9ML2e3Q8uO5Y5QUCT69AyVtgvbbKvypAGTmD16m6C0/MTy7Atx2LW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