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往南走 48 公里，就到了锡耶纳。传说这个城市是罗马缔造者之一——瑞穆斯的两个儿子建立的，他们在父亲死于叔父罗慕路斯之手后，两人骑着两匹马逃出了罗马。两人白天骑白马，晚上骑黑马。所以在锡耶纳的城徽上你还能看见这两匹马的颜色（白与黑）。 图 5.1

这俩儿子阿修斯和塞纽斯逃出罗马时把象征罗马的母狼雕像也带走了， 图 5.2 所以现在锡耶纳的主教堂前有这么个雕像，用来表示该城和罗马的传承关系。

锡耶纳在罗马共和国和帝国时期叫做西那朱利亚，一直寂寂无名。公元 6 世纪，罗马帝国分崩离析，日耳曼各部落入侵，其中以伦巴第人这一支表现最为突出。伦巴第人的祖先来自瑞典南部，经过四百多年迁徙，到公元 1 世纪时已在莱茵河以东、多瑙河以北定居。从 6 世纪到8 世纪，伦巴第人占领了意大利北部、中部和南部多个地区，所建立的伦巴第王国面积远远大于拜占庭帝国在意大利所控制的区域。虽然各方势力割据，朝圣和贩货的队伍却从未间断。锡耶纳坐落在交通要道上，因此经济得到长足发展。12 世纪，锡耶纳取得了自治城市的地位，和临近大城佛罗伦萨形成竞争关系。当时佛罗伦萨是支持教皇的归尔普派势力中心，那么锡耶纳就站队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的吉伯林派。

锡耶纳老城区的建筑多建于 12—14 世纪之间。其心脏部分的田野广场（Piazza del Campo） 图 5.3 、曼吉亚塔楼（Torre del Mangia）、市政厅（Palazzo Pubblico）是著名的“九人议会”（1287—1355）治下产物。

锡耶纳有如七宝楼台一样夺人耳目的大教堂，但是它的市政厅内蕴含着更深厚的力量，至今依然在使用。九百年前的建筑还在强健地服务于社会现实，此清明之感让人震撼。而我国差不多同时期的宋元建筑多为木构，大都毁于兵燹劫掠，唯有遗落在僻远乡间的庙宇得以幸存。

锡耶纳“九人议会”的成员多是商人、银行家和殷实中产阶级，俗称“胖子们”，代表几个大家族的势力。暴发户、律师、医生和贵族没有资格入选“九人议会”。大家立场一致，理念一致，都以和贵族阶层、教会较劲为己任，以打败竞争对手佛罗伦萨共和国为目标。

锡耶纳和佛罗伦萨的竞争自古有之：两城邦都认为自己代表伊特鲁里亚文明正统；两个城邦都从事金融业和羊毛贸易；佛罗伦萨支持罗马教皇，锡耶纳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文化、经济和政治上的对抗最终落实到视觉和城市建设等软实力的比拼。

托斯卡纳的这些城邦共和国萌生于教廷和神圣罗马帝国权力斗争的缝隙间，资本家阶层的野心和活力驱动着它们，古希腊和罗马的共和历史给它们带来了灵感，从中产生了全新的公共生活方式。共和政治的合法性在于能为社会创造福利，创造美好有序有保障的社会环境。需要有一个实物来让大家铭记这些抽象的观念。一幢庄严而不奢华，表达理性和感情的完美结合的市政厅就应运而生了。

锡耶纳的市政厅是所有城邦共和国里最出色的。 图 5.4 1297 年，锡耶纳开建市政厅，直译就是公共的宫殿。为了表现政府之公心，市政厅的地址选在三山交汇之地，表示对哪个城区都不偏不倚。市政厅边的曼吉亚塔楼和附近的大天主教堂一般高，表示世俗权力和教会分庭抗礼，这是当时意大利最高的塔楼。

市政厅内请本城的画家们来装饰。用于开会的议会厅，整面东墙上是西蒙尼·马蒂尼画的《圣母子》 图 5.5 。

西蒙尼·马蒂尼的师承来历众说纷纭，这幅壁画是他第一幅有文献记载的作品，按照议会厅完成时间来算，他这时还不满三十岁，但风格已非常成熟，也显示出法国哥特艺术对其绘画风格的影响。

整个城市都围绕锡耶纳市政厅来运行。九人议会上班在这，吃住也在这。九人议会权限很大，下一任市长、立法委员会、财政委员会以及下一任九人议会成员都由他们和市长、四个行会首脑组成的 15 人会议提名选举。委员们任期只有两月，因为这样的提名机制，一个人可以多次进入委员会，权力也相对是稳定而集中的。九人议会开会的“和平厅”（Sala della Pace）就是这个城市的神经中枢了。 图 5.6

这个大厅的墙上有幅了不起的作品，就是《良政和恶政的后果》（又称《好政府与坏政府》）。 图 5.7 它堪称前无古人，是极其罕见的，也是整个文艺复兴时期最早以世俗政权为题材的湿壁画。1338年，本地画家安布罗乔·洛伦泽蒂接到订单开始绘制。

四壁的画面分为四部分，光线较好的两壁画的是“好政府”和“好政府对城市和乡村的影响”，照明比较暗的两壁呈现的则是“坏政府以及坏政府对城市的影响”和“坏政府对乡村的影响”。

14 世纪人心目里的好政府是什么样子？

画家用两组人物来表现。在画面右边正中带冠的男人，代表着锡耶纳市，脚下两孩子是瑞穆斯的两个儿子阿修斯和塞纽斯。锡耶纳的“左膀右臂”是六位美德女神，左边是懒洋洋的“和平”、小脸拧巴着的“坚韧”、目光炯炯的“谨慎”，右边是正大仙容的“仁慈”、手拿沙漏的“节制”以及手持利剑与人头的“正义”。

画的左边，“正义”再次隆重出场。上方是手持书本和大尺子的“智慧”。此时的“正义”对凡俗表象视而不见，凭借头脑和心灵来把握天平的平衡——在这里，羽毛不为轻，黄金不为重。最下方主事的是代表民意的“一致”，他从市民议员行列手里接过树枝。 图 5.8

在好政府的管理下，城市生活繁华有序。所有的建筑都色彩和谐，符合一定的尺度。这也反映了锡耶纳的现实。

九人议会通过了关于城市规划和美化的条款，规定为了锡耶纳城市的美观以及在城市里生活的所有人的福祉，所有新盖的建筑都要考虑到已有建筑的尺度，不能过分突出，要服从整个城市的整体美观。

锡耶纳和对城区发展放任自流的邻城圣吉米尼亚诺城相比，在布局规划上明显高出几个层次。

锡耶纳城里有供水系统、下水道，有消防员、警察，有得到政府拨款的医院，有物价控制系统以防止饥荒时奸商囤积居奇。

好政府自然也给城市带来了发达的商业和良好的治安。街上舞蹈的女孩子们是缪斯九女神。鞋店、学校以及金店比邻。赶着羊群，抱着鸡来城里的农民农妇们体现了畅顺的城乡贸易渠道。

乡间也是一片收割繁忙的兴旺景象。这幅画是整个文艺复兴时期最早的一幅城市和乡村风景的全景图。这是被灌溉、被耕种、被收获的田野。 图 5.9 “暴政”那两面墙的构思相对简单粗暴。暴君头上飞舞着“贪婪”“骄傲”“虚荣”，左边是“残忍”“背叛”“欺骗”，右边是“疯狂”“挑拨离间”和“战争”。他脚下是象征欲望的山羊，而被击倒的“正义”已经委顿在地，天平也碎了。 图 5.10

“暴政”下的城市败落，黑色的死气萦绕在乡村上方。无人耕种，无人收割，田园荒芜，可以想见人们绝望而痛苦的生活。

这巨幅壁画虽然是命题作文，画家却画出了一种鲜活的生气，画出了一个充实的小宇宙，把政论文写成了小说。它简直是几十个人物的群像，每人都有各自来历和性格。

洛伦泽蒂把哥特时期美术的装饰性和严整，与湿壁画的灵动润泽结合在一起，又吸收了羊皮书插图以及雕塑的表现手法，具有高度的技巧和原创性。 图 5.11 此画一出，成为公共艺术里一个难以跨越的高峰。佛罗伦萨有乔托的壁画，但那毕竟是宗教画，世界被限制在信仰和虔诚的场域里。

锡耶纳开建市政厅后两年，佛罗伦萨也开始建他们的市政厅，当时叫绅士宫，科西莫·美第奇公爵当权后也在这里住过，很快买下银行家彼提的房子，扩建成彼提宫。

很长一段时间内，佛罗伦萨都不是锡耶纳的对手：市政厅没有人家美丽，塔楼没有人家高，市容没有人家堂皇，打仗没人家厉害，直到那场黑死病来临。

佛罗伦萨也遭灾了，但胜在人多，12 万人最后残存下 5 万人。后来在美第奇家族的统治下，佛罗伦萨成为托斯卡纳地区的中心。1348 年是锡耶纳命运的转折点之一。黑死病让锡耶纳城区的五万人口折去三万，其中就包括由安布罗乔·洛伦泽蒂和他的哥哥皮埃罗。皮埃罗也是名画家，锡耶纳主教座堂博物馆里挂着他画的《圣母诞生》。

锡耶纳从此一蹶不振，不但彻底输给竞争对手佛罗伦萨，失去了区域商业中心和金融中心的地位，城市建设也停滞不前，至今依然保留中世纪面貌。 K/LQo1l+8JlJW6ZCVndmXwZ/L5VFADLPu5vEtBSOEOKwXDpcnjXBa5KXwFtW5x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