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9 年，24 岁的伦敦青年济慈写下了《希腊古瓮颂》， 把一具绘着青年男女追逐奏乐舞蹈的希腊古瓮比作一个“委身于寂静的完美处子”，“林间的历史学家，竟能铺叙一个如花的故事，比我们的咏叹更美”。

两年后济慈去世，此诗也成为浪漫主义诗歌的名篇。撩拨起他情怀的，就是那从 17 世纪文艺复兴盛期起逐渐被公众关注的古希腊陶器。19 世纪的人们奉古希腊为真善美的最高标准。这些陶瓶又来自古希腊文明的巅峰。古希腊神光触手可及，怎不让诗人心情澎湃！

瓶画属于实用美术，我们从器型讲起。古希腊陶器形制多样，不同器型有不同功用。最常见的是双耳陶瓶（Amphora） 图 3.1 ，有平底的装葡萄酒、橄榄油和粮食，也有尖底细长的粗陶罐的式样，可以横着摞在车船上，便于运输。

全雅典运动会颁发给冠军的奖杯叫做全运会陶瓶，里面装满用圣地橄榄榨的橄榄油。 图 3.2

瓮用于宴饮聚会，内装兑水葡萄酒，畅饮管够。还有一种奠仪瓮，它是在雅典附近的迪皮隆地区发现的，也被称为迪皮隆瓮。它在葬礼仪式上被放置在死者上方，让酒从瓮底的洞慢慢流注到死者身上。 图 3.3

宴会上必备绘有精美图案的浅酒杯（Kylix），用来装油的细颈有柄瓶（lekythos）则是居家旅行必备。

部分古希腊陶器的装饰精美程度意味着其审美价值已经超越甚至独立于实际功用，比普通陶器显然贵出不少。阿提卡半岛陶器作坊最有名，产品在各希腊城邦之间流通，更远销意大利和地中海地区。后世在托斯卡纳出土的部分古希腊陶器一直被考古学家以为是古伊楚斯坎人的作品，这个误会直到 19 世纪才得以纠正。

古希腊瓶画可划分为四时期：约公元前 1100 至前 700 年的几何形时期，以对称的直线构成图案；约公元前 750 至前 600 年的东方化时期，受叙利亚、腓尼基、古埃及和两河流域艺术影响发展出的大量人物和动物纹样主题；约公元前 700 至 500 年的黑绘式时期，陶土上以黑色釉涂抹再施以刻画；约公元前 500 年的红绘式，以“留白”方式在陶土上留出图案，在底子涂以黑色釉料，经烧制后，“留白”的区域形成红色。

黑绘时期和红绘时期的作品上有时能发现作者的署名，阿提卡半岛上的陶艺产业已经出现个人品牌和工作室。这要归功于雅典执政官梭伦于公元前 594 年颁布的“解负令”，不但禁止用人身作债务抵押，还奖励学习手工技术，外邦工匠移居雅典可以立即获得公民资格。在对工艺产业的政策倾斜下，伟大的艺术诞生了。

在黑绘时期最著名的大师埃克塞基亚斯留存的大约14 件作品上都有一句标语，似乎都在向世人说明：

“埃克塞基亚斯造了我！”他既是画师也是陶匠，器型设计、拉坯、描绘、烧制，一手包。黑绘的烧制工艺相当复杂。陶器上黑釉后，以特定的方式堆在窑里，烧到 800℃，通过通风达成氧化，整件器皿转成红色，然后关闭通风口，把窑里的温度升到 900—950℃，此时黑釉部分玻璃化，再打开通风口，造成窑内的氧化环境，没有施釉的部分再次变红，上釉部分则保持了黑玻璃光泽。黑绘工艺发源于柯林斯，却在雅典被埃克塞基亚斯发扬光大，跻身艺术殿堂。

黑绘图案看起来像剪影。埃克塞基亚斯用锋利工具在釉上刻画出细节，辅以白色或紫色的颜料。埃克塞基亚斯的酒神杯杯底所画的是酒神迪奥尼索斯被一群作死的伊特鲁里亚海盗绑架。 图 3.4 酒神让葡萄藤长满了桅杆，海盗们吓得纷纷跳海，被酒神变成海豚，酒神且饮且归。

风帆和缆绳的直线与葡萄藤的曲线对比，船造型和海豚以及葡萄串轮廓呼应，海豚形象来自更早流行的动物图案，让人想起克诺索斯王宫壁画里的海豚。酒杯的样式和酒杯外侧的“眼睛”纹样是作者的独创。在杯底的构图中，背景残阳如血，酒神独卧舟中，肌肉线条优美，姿态闲雅。酒神那萧散神情，让人一见难忘的偶像气质在剪影里也展露无遗。

埃克塞基亚斯的另一神作是“阿喀琉斯和大埃阿斯对弈双耳陶瓶” 图 3.5 。这也是他独创的新器型，稳重的双耳把持住更宽大的瓶上腹，瓶身为画面提供了更大的空间。画的是荷马《伊利亚德》里特洛伊战争中的场景。表兄弟二人身为阿伽门农战队里的主将，不卸盔甲，战斗间隙，玩起桌游以放松神经。侧面剪影依然带有埃及绘画的影子，但这件作品却是希腊人开始摆脱埃及影响的标志。因为图中二人虽然是侧身，但在表现阿喀琉斯的左手时，只保留了一小部分，其他不可见的部分都隐去了。

这个游戏里，阿喀琉斯以 1 分领先，他的头盔显示了权威和庄严。特洛伊之战里，阿喀琉斯战死，大埃阿斯和奥德修斯率领部队取得了胜利。大埃阿斯想得到了阿喀琉斯的盔甲，但奥德修斯在雅典娜的偏袒下得到了盔甲。大埃阿斯气得发疯，要宰了阿伽门农和奥德赛。雅典娜锁住他的神智，让他在癫狂中屠杀了希腊人的牛群。他恢复神智后痛不欲生，觉得勇士最足珍贵的名誉和光荣已被自己葬送，最后愤然自杀。这个故事被埃克塞基亚斯描绘后成为爆款，在随后的数十年中被反复描绘。

这个陶瓶的B面较少被介绍。画的是海伦的两个兄弟卡斯托和波鲁克斯凯旋而归，回到了父母勒达和廷达柔斯的家中。A、B两面中的两组人物的关系类似：A面表兄弟，B面双生子。使命类似：A面从帕里斯手里救出海伦，B面从忒修斯手里救出海伦。命运相似：A面因特洛伊战争丧生，B面兄弟因为斗殴，流淌凡人血液的卡斯托死亡，流淌宙斯血液的波鲁克斯不愿独活，宙斯干脆把他们变成双子星座。A面和B面在情节、人物和构图的呼应做到了极致。

开启红绘时代的安多基德画者和里西皮德画者是埃克塞基亚斯的学生。安多基德画者首创红绘手法，以黑色为地，留出陶土素面色泽，用笔在素面廓形内画出细节，表现的空间又比剪影式的黑绘大大拓宽，能表现出人物重叠和远近的不同层次。早期的红绘作品上还会混用黑绘和红绘两种语言呢。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藏欧弗洛尼奥斯制的花萼瓮是红绘时期最精美的作品之一。 图 3.3、图 3.6

A面表现了特洛伊战争中的一幕：在赫耳墨斯的指挥下，“睡眠”和“死亡”二神把青年萨佩顿的尸体抬下战场的场面。对头盔、锁子甲、头发和肌肉的描绘不厌其烦。对翅膀、筋肉和血液的描绘语言里尚能见到两河流域文化的影响。

这一年，艺术家欧弗洛尼奥斯在雅典做陶瓶，波斯国王大流士对欧洲虎视眈眈，再过两年就出兵征服了色雷斯。在两人的有生之年，波斯和雅典终于兵戎相见，雅典也即将证明被绘画和雕塑歌颂了无数次的英雄气概并不是古希腊人的自恋和空想，而是可以融进刀剑血肉的真实。陶瓮是古希腊装饰美术的一个侧面，它所反映出的这个文明最美妙时期的那种结构尺度之均衡、安排布局之复杂以及用线用色之生机勃勃，都和同时期的建筑、雕塑如出一辙。

《希腊古瓮颂》里，济慈感叹：“美即真，真即美，这就是你所知应知的一切了。”此言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