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地区。西方文明的火种从这里开始生发。公元前 3000 年左右，爱琴海上最大岛屿克里特岛上的族群率先进入青铜时代，在公元前1600年走上巅峰。克里特当年有称霸爱琴海文明的舰队，有书面文字，有堂皇的宫室，有优秀的工匠，有精美的陶器，生意做到亚、非、欧三洲。

在古希腊神话里，克里特也被称为众神的摇篮。 图 2.1

希腊第一大岛克里特对于大陆上的居民来说是个神秘的所在。岛上有崇山峻岭，山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更有凡人莫近的神圣感。 图 2.2

据说众神之王宙斯诞生在狄克特翁石灰岩洞里。宙斯父亲所属的古代泰坦神族父权至上。儿子要上位必须把老子干掉。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就是把他爹天空之神乌拉诺斯阉割了，才成功上位。

克洛诺斯听说他的子女里会出一个篡位者，就把自己的五个孩子——赫斯提亚、得墨忒耳、赫拉、哈迪斯和波塞冬——都吃了。

这个题材很刺激。鲁本斯和戈雅都画过，但画得过于刺激感官。 图 2.3 鲁本斯是巴洛克风格的代表画家。巴洛克艺术就是要让人心潮起伏，内心激荡。鲁本斯丝毫不考虑公序良俗。

其实，按照神话，克洛诺斯囫囵着吞下五个孩子，就像狼外婆吞小红帽那样。第六个小孩子快出世时，他的妻子瑞亚逃到山洞里，生下了宙斯。克洛诺斯逼她交出孩子，瑞亚用襁褓包着石头送过去，克洛诺斯看也不看，啊呜一口吞下去。

小宙斯在山洞里过着丰裕的生活。仙女阿玛缇亚照顾他。阿玛缇亚变成母羊，给宙斯喂奶。小宙斯力大无穷，玩着玩着就把一只羊角掰下来了。羊角变成了“无尽之角”，装着无穷尽的食物，把宙斯养大。无尽之角频繁出现在古典题材的雕塑、神话题材和静物绘画里，象征天赐的保佑和繁华。

宙斯长大后的第一件壮举就是把父亲的肚子剖开，早先被吃掉的五个哥哥姐姐纷纷跌落出来，毫发无伤，几人联手把父亲杀了，就成为古希腊十二神祇里的中坚力量。

宙斯和姐姐赫拉结婚，他无穷的超凡神力也在四处散播。他化作白色公牛驮走腓尼基公主欧罗巴，生下米诺斯。 图 2.4 欧罗巴后来嫁给克里特国王，米诺斯继承了继父的王位，积极奋进，在克里特岛上建设出了代表当时欧洲文明最高水平的米诺斯王国。

米诺斯文明是继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之后在这个地带出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明，以至于欧洲都要以克里特王后欧罗巴来命名。

克里特凭什么孕育一个新文明？凭它的战略位置。

克里特位于在南欧和北非中点。在没有蒸汽船的时代，地处地中海中央的该岛就等于海上航空母舰，是兵家必争之地。就在今天，克里特附近还有美国军事基地呢。

有一种理论认为米诺斯王国在公元前 18—前 16 世纪左右的暴富得益于埃及的战乱。当时埃及第十三王朝已经衰弱，而来自小亚西亚的敌军东夷-喜克索人正厉兵秣马。埃及人需要雇佣军，而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人会打仗，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人会行船。两族携手合作，帮埃及人打仗，赚得盘满钵满。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米诺斯人在公元前 17 世纪左右有实力重建克诺索斯王宫这样雄伟的宫殿。 图 2.5

宫殿的雄伟程度当然远远不及埃及的神庙或亚述王国的大都。但后二者让你敬而远之，前者则是让你觉得建造拥有这样宫殿的文明还挺“文明”的。

克诺索斯王宫遗址的结构非常复杂，它由灰土、木头和石材建成，有的地方两层，有些部分三层，但是在时间上包含来自四个时期的建筑：第一宫室是公元前 2000—前 1800 年；地震来了，部分重建，即建于公元前1800—前 1700 年的第二宫室；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建于公元前 17 世纪的第三宫室；在公元前 16 世纪又有一些补充和扩建，但基本结构没有变化。

地下是储藏室，大理石地板被踩得很薄。 图 2.6 宫室有极讲究的引水排水系统，有浴室和可以冲水的厕所。下水管道用陶管和陶圈装配。皇宫出口通向一条用石板铺好的道路，这就是欧洲第一条公路，而克里特也被称为欧洲最古老的城市。公元前 2000 年，这个城市已有两万居民。

根据 19 世纪法国史学家丹纳的描述，一个典型古代希腊（男）人清醒的时光大部分在集市、广场、运动场和剧场里度过。参与公众政治、文化、体育、节庆活动是他们生活的意义所在。生活在户外，当然艺术也主要在户外。户外雕塑最受重视，而室内，即使是大型王宫室内的图画也只是“补壁”用，主题也多反映室外游嬉场景。

今天我们能在克诺索斯王宫遗址里看到的湿壁画（复制品） 图 2.7 颜色鲜亮，充满韵律感。平涂人物、植物和动物的画法受埃及美术影响，头部侧面，眼睛是正面的画法，四肢务必完整。但是更跳脱随意。要看原壁画就要去位于同一城市的伊拉克里翁博物馆，颜色依然浓厚，线条依旧美得让人心跳。

我们看到的这一切，基本是一个叫亚瑟·伊文思的英国人带队挖出来的。 图 2.8

亚瑟·伊文思爵士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英国考古学家。他在哈罗公学就学时已崭露头角，言谈中引经据典，拉丁文张嘴就来。读牛津时，他选修了历史，入学后发现 12 世纪以后的任何东西都丝毫不能提起他的兴趣。他也不勉强自己去学，考试题目不会就跳过。可是，他在古代史方面的造诣实在太出色，牛津大学最后让他以一等荣誉毕业。

1878 年，希腊的文物市场零星出现了来自克里特岛伊拉克里翁地区出土的器物，这引起了伊文思的关注。但是其所在的巴尔干半岛一直是个“火药桶”，几千年前它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无数帝国的铁蹄都踏过这里：马其顿、罗马、奥斯曼土耳其。具体到克里特，1204—1669 年是威尼斯的领地，1669 年起又被奥斯曼帝国占领。19 世纪后期，克里特人纷纷起义反抗土耳其人，战争异常惨烈，英国和俄国的支持摇摆不定。克里特人伤亡惨重。当地人严防死守，怕土耳其人把本地宝贝带回伊斯坦布尔。欧美各国的考古学家像秃鹫一样在克里特盘桓，等待奥斯曼帝国势力在此地退却后好下手挖掘。奥斯曼总督宣布，必须买下地块才有权发掘。而地主开出天价，还声明不卖给个人，大部分考古学家失望离开。

当时担任牛津阿什莫里博物馆馆长的伊文思已经在巴尔干地区建立了丰富的人脉关系。他仔细侦查过克诺索斯遗址后，认为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米诺斯文明发源地。

伊文思暂时放下馆长工作来克里特，身份是《曼彻斯特时报》驻外记者。这时，一个名为“克里特基金”的机构斥巨资把遗址买下。所谓克里特基金会就是伊文思个人，他把自家造纸厂收入以及部分捐款都投入到买地和考古挖掘中，前后共花了一百万美元。

1898 年奥斯曼土耳其军队被克里特、希腊、英国等几国联军携手赶走。两年后伊文思正式开始发掘，挖出公元前 16—前 11 世纪的诸多器皿、金银首饰货币、墓葬和泥版文字。

在克诺索斯王宫里挖出了大概 4000 块文字泥板，书写着欧洲最早的文字。一部分断代为公元前 2000 年左右，使用的符号系统被称为线形文字A（Linear A），几年前才被破译出来。另一部分被称为线形文字B（Linear B），较早地被破译出来。 图 2.9 线形文字B包含来自腓尼基的世界上第一个辅音字母表。它像神话里的欧罗巴公主一样，以克里特为跳板进入迈锡尼文明，形成古希腊文字，成为了拉丁文、西里尔文、科普特文、亚美尼亚文等早期书写系统的基础。

它们写的是什么呢？

并不是国王的丰功伟绩，而是一些库存清单：绵羊、山羊和猪；要发放的物资清单；要上交的农产品——橄榄，无花果，谷物。

米诺斯王国真是个认真过日子，重商讲契约的地方。

随着挖掘工作的展开，神话和历史的镜像也从模糊到清晰，逐渐呈现在世人眼前。开头我们说过，雅典文明和克里特文明之间有传承和接替的关系，米诺斯王国衰颓之时，也就是雅典城邦称霸之日。公元 1 世纪的罗马公民、希腊籍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写下了英雄忒修斯的传说，把这个历史转折点的关键着落在他身上。忒修斯的故事，就对应着公元前12世纪的这一段历史。

米诺斯王国的国王米诺斯许诺向海神波塞冬献祭。然而在看到献祭用的大白公牛时，米诺斯却后悔了。因为大白公牛的美震撼了米诺斯。米诺斯问海神：我能不能换一头牛给您，这一头我自己留着。

我们不能说米诺斯贪心。毕竟，见到美的化身，人本能地不想摧毁它，无论出于怎样神圣、道德的目的。但这正是波塞冬对米诺斯的考验：美重要，还是我重要？

米诺斯没有通过测试，从此失去了海神的庇佑，霉运缠身。首先王后出轨了，出轨对象竟是那头壮美的公牛。王后让御用工程师代达罗斯做了头中空的青铜母牛，她钻在里面，大公牛受骗和她交合，而王后也由此受孕，生下了牛头人身的米诺陶。米诺斯要把米诺陶藏起来，就造了迷宫把它关在里面。

第二件是儿子之死。米诺斯的大儿子去雅典参加运动会，囊括所有项目金牌，雅典人嫉妒得发疯，谋杀了这位天才运动员。米诺斯拥有当时地表最强海军，带着舰队杀将过去，雅典人只好定下城下之盟，承诺每年送鲜肉给米诺陶吃，雅典人抽签抽出七男七女，给米诺陶献祭。

第三件是公主私奔。雅典国王的私生子忒修斯认为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挺身而出，要去杀米诺陶。米诺斯的女儿艾丽阿德涅看上了忒修斯，给他支了招，进迷宫时带上个个线团，一路布线，往回走时候摸着线就能走出来。忒修斯在迷宫里杀了米诺陶，拐带公主回了雅典。但是忒修斯半路抛弃公主，被神灵惩罚，忘了取下出航时的黑帆，换上象征胜利返航的白帆。雅典国王看见黑帆，以为儿子死了，于是投海自杀。而忒修斯成为雅典之主，并统一了阿提卡和雅典。

忒修斯的荣光始于击败了米诺斯，喻示着克里特文明的陨落，新霸主雅典冉冉升起。伊文思相信，克诺索斯就是米诺斯的王宫。青山间一片搭着木板和围栏的断壁残垣，能清楚看到下面的迷宫。 图 2.10 米诺斯的女儿艾丽阿德涅最擅长在牛身上跳跃舞蹈，米诺安文明里最大、最辉煌的湿壁画《斗牛士》表现的就是这个舞戏。 图 2.11 随处可见的公牛主题装饰，可见公牛在米诺斯文明中有着特殊地位。

象征母神的双斧是克里特最神圣的符号，实物超过真人高度，一般用于屠杀献祭的公牛。

传说中关着米诺陶的迷宫也被设计为双斧状。并且这双斧纹样和实物，在克诺索斯王宫和神话中的迷宫里无所不在。这个宫殿也许就是传说中关押米诺陶的双斧宫，后来用来指代所有的迷宫。迷宫的设计人代达罗斯建成迷宫后，也被关在里面，他和儿子伊卡洛斯做了两对蜡制的翅膀，打算飞出去。伊卡洛斯见到太阳，越飞越高，太阳融化蜡翼，伊卡洛斯坠海而死。

克里特人做蜡烛的蜂蜡，应该和代达罗斯用来造翅膀的蜂蜡差不多。代达罗斯用来打造机器人塔鲁斯的青铜，在爱琴文明里也已经问世。

波塞冬在爱琴文明里的角色并不单纯是海神，更是土地、地震和丰收之神，可见克里特岛民对地球深处的运动与海水、地震之间的联系已经有所认识。

西方艺术自文艺复兴以来就沉浸在古希腊神话里，最诱人的莫过于神话和现实的边界，今天我们攀着文字和器物的边缘有望触及。

米诺陶的神话里有浓厚的父权色彩，这在克诺索斯王宫的装饰里倒不明显，相反王宫里处处弥漫着雅致韵味，处处可见以植物、动物和海洋为主题的装饰。

壁画上这位女士被称为“巴黎女郎” 图 2.12 ，因发掘者发现它时，觉得它很像时尚的巴黎女郎。优美侧脸上放置正面眼睛，这是受到古埃及绘画的影响。

在宫殿的庙宇里出土的几位袒露胸膛、双手持蛇的女子像 图 2.13 ，至今未能搞清身份。历史上的米诺斯王国，会不会是一个母系社会？

至少，女神崇拜和女祭司的身影在这很重要。克里特文物的纹饰造型典雅克制，对形体和逻辑的理解胜于对感官和情绪的激发。这是一个更重视文字和记录事实的民族，不像几个世纪后的雅典人那样重视感官享受和装饰。

许多故事在这里获得雏形，流传出去，在雅典和更远的地方着墨上色，变成瓶画等各种装饰，进入史诗和戏剧文学。而许多米诺斯词语就如琴弦，轻轻一拨，克里特也有余音。米诺斯艺术里的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表达技巧也刷新了我们对青铜文明的理解。

米诺安文明的毁灭来得比它的繁荣还要突然。公元前 1700 年左右，克里特岛上三处宫殿同时倒塌，在公元前 1500 年，更大的灭顶之灾降临。考古学家把文明的毁灭和在同一时期发生的圣托里尼火山爆发联系在一起。火山爆发引起了海啸，滔天巨浪冲毁了米诺斯王国的港口、建筑、船队、庄稼、牲口和人民。海啸专家通过软件重演了当年的大难，和依据碳十四测年法所找到的证据基本吻合。在海啸中侥幸逃生的那一部分米诺安人最终没躲过迈锡尼人的趁火打劫，在岛屿的其他部分发掘出了不属于米诺斯人的武器、尸骨和小雕像。在海啸里失去海军的米诺斯人没有还手之力，圣托里尼火山爆发后的 150 年，米诺斯文明灭绝了，迈锡尼人成了克里特岛的新主人。

爱琴海文明的火光在公元前 11 世纪逐渐暗淡，而基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以雅典为轴心的城邦文明承接了克里特的养分，大放异彩，这就是被后人称为西方文明源头的古希腊文明，直到公元前 323 年亚历山大大帝去世，这段辉煌历史才降下帷幕。 plPfIG8BzekLF035rCJ40KCQCOdpYpN1+fVqzCT60MBDZ74PXnkT4AIHitMTB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