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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托开天辟地的 |
图 8.1 奇马布埃,基督殉难 板上油画,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
乔托一直被认为 14 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画家,被后人尊崇为欧洲绘画之父。那么他的师承又来自哪里呢?
乔托的老师人称“犟头”[奇马布埃(Cimabue)],其中“奇马(cima)”的意思是头部,“布埃(bue)”的意思是公牛,本名本西威亚尼·迪·佩普反被人忘却了。奇马布埃小时候,佛罗伦萨最早的贡地小礼拜堂动工,苦于本地没有像样的画师,于是从希腊请人来做教堂装饰。奇马布埃自告奋勇给他们当助手,学到了拜占庭风格的技法。奇马布埃犟到什么程度呢?传说他会把被人批评过的作品销毁。今天我们能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和圣十字教堂看到几幅他画的耶稣受难像十字架和圣母图实属侥幸。他继承了拜占庭圣像画肃穆精细的传统,却尽力把血肉还给耶稣。 图 8.1
奇马布埃更重要的历史作用是在田野里发现了正在石头上画羊的牧童乔托。 乔托出师后,光芒马上盖过了老师奇马布埃。乔托受着拜占庭式严谨精细的训练,可是他本性的松弛自然逐渐在画上展露出来。湿壁画这种呈现方式很吻合他的性格。湿壁画(fresco)在意大利语里就是“新鲜的”,必须要在灰泥表面未干燥之前完成。所以意大利艺术史家瓦萨里说湿壁画最能锻炼年轻画家的手艺。
图 8.2 17 世纪湿壁画底稿 圣十字教堂市政博物馆
佛罗伦萨一带的教堂多采用古罗马时期基督教巴西利卡教堂的形式,内部是明亮的长方形大空间,侧面分割成一个个小礼拜堂,供人独自祈祷。礼拜间的墙壁由画师来装饰,可一不留神“装饰”就成了“表现”,笔蘸着颜料落在细致的湿灰泥表面上自有一番变化和趣味。
早期的大型绘画是公共工程,多数是宗教壁画。意大利湿壁画能持久,在于它的三层灰泥底子:底层粗糙,夹层掺碾碎的大理石末和砖末以加固,顶层最细。画师先用赭石打底稿,确定大关系,再填色渲染。 图 8.2
乔托现存作品主要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圣殿、帕多瓦的阿瑞那礼拜堂、佛罗伦萨的佩鲁兹礼拜堂和巴尔迪礼拜堂。意大利的艺术史学者大都认为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圣殿里的是乔托早期作品,而意大利以外的艺术史家都认为不是乔托本人画的。
图 8.3 乔托,圣方济各生平之凡人的敬礼 圣方济各堂上教堂
圣方济各圣殿上殿里的“圣方济各生平”大约作于 1300 年前,是环绕四壁的大型壁画。 图 8.3 那年乔托 34 岁,因为客户的开明,乔托得以放下所有顾忌,气场全开。他正努力抛弃中世纪圣像画的窠臼,探索自己的构图解决方案,并把物质刻画得又符合透视原则又使人信服。乔托用色偏冷,搭配细腻、雅致,喜欢一点点地过渡。空间也是用渐变颜色暗示出来的。在这样宏大宽阔的空间尺度下,弥漫出圣洁和清新。壁画的长方画面分成三格,还是搬用祭坛画的分割比例。
画家要在二维平面上画出三维的质感。门洞、窗棂、柱头都交代得一丝不苟。人物动作幅度小,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关系,即兴成分较少。躯体抽象成大块,讲究比例和疏密,衣袍如石刻。用颜色偏冷而雅致,搭配细腻,一点点过渡。
图 8.4 乔托,施洗约翰生平之施洗者的出生和赐名 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佩鲁兹礼拜堂
人和空间环境之间格格不入,脚不沾地。同样明显的是,画家正在为如何不把人处理成符号伤脑筋。绘画的构图生硬,大量使用水平垂直关系。儿童画里常有这样情况,为什么“老画家”乔托也会出现这种现象呢?
因为乔托扔掉了圣像画构图法则的拐杖。圣像画遵照“等级差序”原则,天使、凡人全部以圣灵为中心,人物按照身份高低来分配“占地面积”。乔托不仅像中世纪所有的画家一样,要表现人物性格、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还要表现图画的空间深度——这是一种他的前辈们从来没有作过的“画”。
乔托从更古老的传统中取经,借用希腊神庙中楣浮雕方案:人物分开两边,利用地面凹凸起伏和建筑的阴阳向背创造出空间深度。人物神情各异。
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壁画是乔托创作成熟时期的作品,分别是《施洗约翰生平》 图 8.4 和《传福音约翰生平》 图 8.5 ,和之前作品相比格外挥洒自如。舞台剧式构图,房子和空间大概交代一下,不做详细刻画,重点放在描绘气氛和感情上,营造出了一种“在场感”。观众好像在看当年的肥皂剧。施洗约翰诞生,右边是产床上刚分娩结束的母亲,头顶光环的小孩被抱到左边房间里给天使看。观者似乎能听到里面人的片言只语。宽袍广袖现在能飘拂起来了,线条的趣味也有了。
画面上有两个视觉中心,把观者的视线左右拉开,视觉空间和心理空间随即开阔。现在的乔托能安排较复杂的人物布局,可是在透视上还无法处理两个分空间的并置。不过当代观者看够了透视技法,再看乔托的处理办法倒是有趣又后现代。
一般来说视线总是先落在右边,所以时间序列在前的“分娩”安排在右边。产床用红色醒目地垫起来,人物随之退到深处,屋顶空间也相应升高。右空间的退后把左边“赐名”情节推到前景,表明这是更当前的一刻。天使袍子一角压住对面的妇女,妇女的身体又压在后面的众人上,依次退过去,右边的床就被压在后面的空间里。文艺复兴绘画的有趣之处,也在于这些饱含探索的成分。
五年后,新继承了遗产的佛罗伦萨银行家巴尔迪兄弟打算花一笔钱在教堂和艺术上,冠名了圣十字堂的一个礼拜堂,请乔托来为巴尔迪礼拜堂的墙壁上画“圣方济各生平”。这回乔托的图画结构开阖,以视觉表现力为主,讲故事倒在其次。 图 8.6
色彩、运动、线条自如流动。火焰的位置很有意思,它把圣方济各和另一修士偏前的空间,与群臣退缩向后的空间巧妙地联结起来。透视缩短法用在苏丹王座上,又区分出一个不同的空间位置。花园墙上的金色花纹和火焰的峰形相呼应,破开了背景的直线,又把后面的深蓝色映得深沉。
图 8.5 乔托,传福音约翰生平(局部)
图 8.6 乔托,圣方济各生平之二(局部) 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巴尔迪礼拜堂
圣方济各是个把人性带回宗教的布道者,而正是在这组画里,乔托表达出极具张力的情感,让我们窥见这信仰故事里最具深刻人性的一个瞬间。这幅作品也因此成为宗教史和艺术史共鸣的绝唱。
《圣方济各生平之临终》 图 8.7、图 8.8 中,几个弟子在床两端次第肃立,传递出空间的纵深感。水平方向的两列弟子则在画面上负责表达哀恸。画面之间呼应穿插、起承转合非常和谐。双手张开是典型的乔托式的动作。小礼拜堂的窄小阴暗与画上那悲壮温柔忍耐的氛围竟然非常默契。方济各是圣人,但他也是人。
乔托不喜欢过分夸张的东西。凭空构建一个绘画空间的所有重大问题都在他手上解决了,他还是谦和低调。我愿意想象传福音约翰的小憩像里也许有画家的影子。
图 8.7 乔托,圣方济各生平之临终 1325,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巴尔迪礼拜堂
图 8.8 圣方济各生平之临终(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