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的妈妈有段时间是为奥根农场工作的。他妈妈也因此遇上了他爸爸:他们同在一处上班,研究同一个项目。他妈妈是微生物学家,其职责是研究对器官猪有害的生化物蛋白质,并对其感受器加以修改,使其无法与器官猪细胞的感受器连结,或另外开发出可以阻碍这种连结的药物。
“很容易的,”她用讲解的腔调对吉米说,“坏的细菌和病毒想要从细胞的门户进去,从里面把器官猪吃掉。妈咪的职责就是为这些门配上锁。”她通过电脑屏幕给吉米看细胞图、细菌图,给他看细菌怎样入侵并感染细胞、使细胞破裂的演示图,还有蛋白质的特写镜头,以及她曾试验过的药物的图样。这些图片看起来像超市里的糖果盒:透明塑料盒装的糖球,透明塑料盒装的软心豆粒糖,透明塑料盒装的条形甘草糖。那些细胞就像是透明塑料盒,有可以揭开的盖子。
“为什么你现在不再为这些门配锁了?”
“因为我想和你一块儿待在家里。”她说,她的目光越过吉米的头顶,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那器官猪怎么办?”吉米担忧地说,“细菌会钻到它们里面去的!”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动物伙伴像那些受感染的细胞一样被弄得支离破碎。
“现在有其他人在管这事儿。”他妈妈说。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由着吉米去捣鼓电脑里的图片,而他一搞懂如何操作这些程序就用它们玩起打仗的游戏来——细胞大战细菌。她说如果他弄丢了电脑里的数据也没关系,因为反正这些材料都已过时了。不过在有些日子里——当她显得生气勃勃、踌躇满志、情绪稳定时——她会自己上机摆弄。他喜欢这种时候——当她兴致盎然地做自己的事情时。那会儿她也会表现得很友好,像个名副其实的母亲了,而他也像个真正的孩子。可总是好景不长。
她从什么时候不再在实验室工作的?在吉米上了奥根农场的全日制小学一年级后。这不合情理,因为要是她想在家陪吉米,为什么偏偏到了吉米不在家时这样做呢?吉米一直想不出个中原因,第一次听到这一解释时他还太小,想都没去想过。他能懂的只是,住在家里的菲律宾女佣德洛丽丝被打发走了,而他十分想念她。她叫他吉吉,总是笑眯眯的,用他喜欢的方法做鸡蛋,还会唱歌,并且对他百依百顺。可是德洛丽丝得走了,因为现在吉米真正的妈咪将要整天待在家里——这是作为待遇提高的消息告诉他的——况且谁也不需要有两个妈咪,对吧?
哦,需要的,“雪人”想。哦,真的很需要呀。
“雪人”脑海里有一幅十分清晰的他妈妈——吉米妈妈——的形象:他从学校回来吃午饭时她总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仍穿着浴袍。她面前会有一杯咖啡,还没碰过;她抽着烟看着窗外。浴袍是品红色的,一种至今还让他感到焦躁的颜色。照例并没有午饭在等着他,他得自己做,他妈妈的参与仅仅是用平淡的语气发号施令。(“牛奶在冰箱。右边。不对,在 右边 。难道你不知道哪只手是右手?”)她的声音很疲倦;也许她对他感到厌倦了。或许她正生着病。
“你有没有受到感染?”有一天他问她。
“什么意思,吉米?”
“就像那些细胞?”
“噢,我明白了。不,我没有。”她说,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有。”但当他的脸皱起来时,她又把话收回了。
吉米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逗她笑——逗她开心,就像他记忆中她过去的样子。他给她讲发生在学校里的滑稽事情,要么把事情说得可笑一点,要么干脆就杜撰。(“嘉丽·约翰斯顿把尿撒在地板上了。”)他在屋里蹦蹦跳跳,两眼往中间挤,像猴子似的吱吱乱叫,这个把戏逗乐了班上的一些小女孩和几乎所有的男孩。他把花生酱抹在鼻子上,试着用舌头去舔。所有这些行为在大部分时候只会激怒他妈妈:“这一点儿也不好玩,讨厌。”“好了,吉米,你闹得我头疼。”不过接下来他也许能从她那儿得到一个微笑,或者更多。他怎么也搞不清怎样才会奏效。
偶尔会有一顿真正的午餐恭候着他,一席精心安排的豪华午餐,使他反而给吓着了:出什么大事儿了?餐具、纸巾—— 彩色的 纸巾,像举行晚会一样——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是他喜欢的搭配;其实那只是圆形单片三明治,花生酱做的脑袋,用果冻画出的笑脸。他妈妈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搽了口红的笑脸呼应着三明治上的微笑,她还热切地注视着他,倾听他以及他那些可笑的故事,她的眼睛湛蓝湛蓝的。在这种场合,她让他想到一只瓷水槽:洁净、光亮、坚硬。
他明白她期待自己能赞赏她为这顿午餐所付出的努力,所以他也在努力。“哦,好家伙,是我最喜欢吃的!”他说,同时装出漫画里那种饿鬼的样子,转动眼珠,揉着肚子,表演得有些过火。可这样他也达到了目的,因为接下去她就会高兴地大笑起来。
等他再大一点、再狡黠一点时,他发现在要求得不到同意的时候,他至少能得到一些反应。什么都比平淡的声音、空洞的眼神以及投向窗外的疲倦目光要强。
“我可以养只猫吗?”他会这样开始。
“不,吉米,你不能养猫。以前我们就谈过了。猫会携带病菌的,这样对器官猪不好。”
“可是你不在乎。”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滑头。
一声叹气,一口烟。“别人在乎。”
“那我可以养只狗吗?”
“不行,狗也不行。你不能在自己房间里找点事儿做吗?”
“我能养只鹦鹉吗?”
“不行。别说了。”她并没有好好在听。
“我可以什么也没有吗?”
“不行。”
“噢,那好,”他得意地叫道,“我不能什么也没有!那我就得有点什么!我该有点什么呢?”
“吉米,你有时真够讨嫌的,你知道吗?”
“我能有个小妹妹吗?”
“不能!”
“那就小弟弟吧?好不好嘛?”
“不能就是不能!你听不明白吗?我说不能!”
“为什么不能?”
这是关键的一句话,以下便水到渠成了。她也许会哭起来,一跳老高并冲出屋子,把门关得震天响,“砰!”或者她哭起来并搂住他。或者她会抓起咖啡杯从房间那头扔过来并叫嚷道:“全是瞎扯,都是扯淡!没希望了!”她甚至会扇他一耳光,然后哭着搂住他。可以是所有这些反应的任意组合。
或者她只是哭泣,将头埋在自己胳膊里。她会浑身颤抖,抽泣、哽咽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就不知所措了。在惹得她不开心时他是那么爱她,或者是在她使他不开心时:在那些时候他简直弄不清谁是谁非。他会拍拍她,远远地站在她身后,就像去抚摸不熟悉的狗一样,伸出手臂,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确实很难过,然而也不止于此:他还挺得意地祝贺自己,因为他总算达到了目的。
他也很害怕。这总是一把双刃剑: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如果是,再往后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