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根农场

吉米的爸爸为奥根农场工作 。他是基因研究专家，是该领域的佼佼者。他还是研究生时就完成了蛋白质基因测序中的几项关键研究，接着又协助策划了“玛土撒拉 鼠”项目，作为“长生不老研究计划”的一部分。后来在奥根农场，他一直是器官猪项目的核心设计师之一，这个团队里还有器官移植专家以及微生物专家，他们的工作是通过基因片段嫁接来抗感染。 器官猪 只是个绰号，正式名称为 多器官生产者 。不过大家都说器官猪。有时他们还管这儿叫“器官猪农场”，但这称呼并不常用。无论怎样这里不是真正的农场，不像图画里的那种。

器官猪项目的目标是在良种转基因宿主猪体内培植各种安全可靠的人体组织器官——这些器官很容易移植并可避免排异反应，但也能抵御每年层出不穷的细菌和病毒的乘虚而入。一种快速成熟基因被拼接进器官猪体内，这样其肾、肝和心脏可以很快制备好，现在他们的技术正日臻完善，一只器官猪一次可长出五六只肾。这种宿主动物多余的肾便可以割下来；然后也不用杀死它，而是让它继续生长出更多的器官，很像龙虾失去一只钳子后能再长出来。这样就节约多了，因为把一头器官猪养大得花很多食物和心血。已有大笔投资注入了奥根农场。

吉米懂事后，他爸妈就把这些全说给他听了。

懂事，“雪人”边想边挠痒，他只是在虫叮处的周围挠。真是个愚蠢的概念。懂什么事呢？懂得喝酒、做爱，还是更好地学习？是哪个傻瓜做出了那些决定？好比说，“雪人”自己就不懂这事——这该叫做什么事呢？这种情况。他永远也弄不懂，没有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能理解……

我们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眼前的道路上脚踏实地地走 ，他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回是个男的，腔调像个假惺惺的领袖。 每条道路都是独一无二的。求索者关心的不该是道路的本质，而是我们每个人在踏上有时具有挑战性的路途时所应有的魄力、体力和耐心 ……

“去你的。”“雪人”说。一定是哪本宣讲自我启蒙的廉价小册子。写给弱智者的涅槃书。不过他也心烦意乱地感觉到，这漂亮话也许就是自己的杰作。

当然是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写下的。哦，比现在快乐多了。

器官猪的产品可以根据客户要求定制，制造器官时使用捐献人的细胞，而造出的器官在需要之前一直被冷冻着。这比通过克隆来获取身体部件要便宜许多——克隆还有一些问题要解决，吉米爸爸常常这样说——也比在某个非法的婴儿培养园里藏一两个可提供器官的娃娃代价低。奥根农场的宣传手册和促销材料用词华丽而谨慎，强调的是培养器官猪的高效率和相对而言的健康益处。为了不致引起恶心，农场还宣称器官猪死后不会被做成腌肉或香肠：谁也不想吃与自己有相同细胞的动物，哪怕只有一部分相同。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岸附近的地下蓄水层变咸了，北部的永久冻土层开始融化，辽阔的苔原泛出沼气，大陆中部平原地区的干旱不见结束，中亚地区的大草原变成了沙丘，肉类越来越难弄到了，在此情况下有些人产生了怀疑。在奥根农场内，大家注意到瘦肉培根、火腿三明治和猪肉馅饼仍频频出现在员工餐厅的菜单上。“安德烈酒店”是餐厅的正式名称，但常来的食客叫它“猪肉铺”。当吉米和爸爸在那儿吃午饭——也就是妈妈正待在家里闷闷不乐时——邻桌的男男女女就喜欢开些倒胃口的玩笑。

“又吃器官猪肉馅饼啦，”他们会说，“器官猪肉烙饼、器官猪肉爆米花。快吃，吉米，全吃了！”吉米便觉得肚子里翻腾得厉害；他弄不懂应该允许什么人吃什么。他不想吃器官猪，因为他把器官猪当做与他自己很相像的生物。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说不清正在发生什么事。

“别理会他们，宝贝儿，”拉蒙娜说，“他们在开玩笑，知道吗？”拉蒙娜是他爸爸实验室里的一个技术员，经常和他俩一块儿吃午饭，他和他爸。她很年轻，比他爸爸年轻，甚至比他妈妈还小，长得有点像理发店橱窗招贴画里的那个姑娘，有着同样噘起的嘴和大眼睛，大而且雾蒙蒙的。但她很爱笑，而且也没把头发弄得像豪猪刺。她的头发柔软乌黑。吉米妈妈的头发——按她自己的话说——是 脏兮兮的金发 。（“还不够脏，”他爸爸说，“嗨！开玩笑。开玩笑的。饶了我吧！”）

拉蒙娜总是要点一份色拉。“莎伦怎样了？”她会看着吉米的爸爸对他说，眼睛睁得很大，神情严肃。莎伦是吉米的妈妈。

“还是不怎么开心。”吉米爸爸说。

“哦，真糟糕。”

“是挺成问题。我有些担心了。”

吉米看着拉蒙娜吃饭。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不必嘎吱嘎吱地嚼就能把莴苣吃掉。吃生胡萝卜时也是如此。真让人惊讶，好像她可以把那些脆生生的食物化为液体吸进自己身体里，DVD影片里的外星蚊子就这么干。

“也许她应该，我也拿不准，找什么人看看。”拉蒙娜的眉毛关切地抬起来。她的眼睑上涂了紫色的眼影粉，稍微浓了些，使眼皮看起来有些皱。“他们能应付各种各样的情况，还有好多新药……”拉蒙娜被认为是个技术天才，可说起话来就像洗发精广告里的小妞儿。她并不笨，吉米爸爸说，她只是不想费神说些长篇大论。在奥根农场有许多这样的人，而且并不都是女人。因为他们跟数字打交道，不用跟文字打交道，吉米爸爸说。吉米已经知道他自己不喜欢数字。

“别以为我没提过，我四处打听，找到了最好的一个，也预约好了，可她不肯去，”吉米爸爸说，他眼睛看着桌子，“她有自己的主意。”

“很遗憾，多可惜啊。我是说，她以前那么聪明！”

“噢，她现在也够聪明，”吉米爸爸说，“她全身都透着聪明。”

“但她以前是那么，你知道的……”

拉蒙娜的叉子快要滑落了，两人对视着，仿佛还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形容词来描述吉米妈妈的过去。然后他们注意到吉米正在听，便微笑着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这儿来，那笑容像是来自外星球的光线。太强烈了。

“吉米，亲爱的，在学校里好吗？”

“全吃掉，老弟，面包皮也吃掉，要长成一个男子汉！”

“我能去看看器官猪吗？”吉米说。

器官猪比一般的猪大许多、肥许多，这样就为额外器官的生长留出了空间。它们被养在特殊的楼房里，戒备森严：要是给竞争对手弄走一只器官猪和精心搜集到的相关基因材料，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吉米进去参观器官猪时得穿上对他而言大得离谱的生化服，戴上口罩，还得先用抗菌皂洗一遍手。他特别喜欢小器官猪，十二个一排，依偎在母猪身旁贪婪地吸吮着。乳器官猪。它们很可爱。但成年猪就有些让人害怕了，它们流着鼻涕，长着白色睫毛和淡粉红色的小眼睛。它们抬头瞧他时好像看见了他，真的看见了他，也许日后要打他的主意呢。

“器官猪，猪大官儿，器官猪，猪大官儿。”他反复哼唱着小调来安抚它们，他的身子俯过猪栏探向里边。猪栏刚冲洗过，它们的气味并不算特别难闻。他很高兴自己没有生活在猪栏里，要不然他就得躺在屎尿中了。器官猪没有厕所，随处拉撒；这使他有了一种隐隐的羞耻感。不过他有好长时间没尿床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好久没有了。

“别掉进去了，”他爸爸说，“它们只消一分钟就会把你吃掉。”

“不，不会的。”吉米说。因为我是它们的朋友，他想。因为我唱歌给它们听。他希望有根长棍子来拨弄它们——并非要伤害它们，只想让它们四处跑跑。它们整天无所事事。

当吉米还要小的时候，他们曾住在一座科德角式的预制框架房里——他还躺在回廊上的婴儿床里拍过照，日期什么的全印在照片上，他妈妈把照片放在相册里夹好，那时她还努力操持着家务——但是现在他们住在一座佐治亚式集中规划的大房子里，拥有室内泳池和一间小健身房。屋内的家具被称作 复制品 。吉米直到很大了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也就是说每件家具都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有一个原件。或曾经有过。好像吧。

房子、游泳池、家具，一切都属于奥根农场大院，这是公司高层人员的住宅。渐渐地中层行政人员和初级科研人员也住了进来。吉米爸爸说这样更好，因为谁也不愿从那种预制房小区搭车过来上班。尽管有经过消毒的交通走廊和高速子弹列车，但在穿越城市时总还存在危险。

吉米从没进过城，只在电视上看过——连绵不断的广告牌和霓虹灯信号，以及一片片高矮不齐的楼宇；望不到尽头的肮脏街道，各色各样数不清的汽车，有的还从尾部排出烟雾；成千上万的人奔忙着、嬉笑着、吵闹着。远近还有其他一些城市；其中一些居住区还是比较好的，他爸爸说，差不多跟他们大院一样了，有高高的围墙，但那些地方很少上电视。

住在大院里的人不到不得已是不去城里的，去的时候也不单独行动。他们把城市叫做废市。虽然现在人人都揣着指纹身份证，但废市的公共安全体系仍漏洞百出：那儿能遇上游手好闲的人，他们什么都能伪造，可以假冒任何人；更不用说那些社会渣滓了——吸毒者、抢劫犯、乞丐、疯子。因此奥根农场的所有人员最好都住在一块儿，这里的生活流程都是万无一失的。

在奥根农场的围墙、大门和探照灯之外的事物都深不可测。而在里面，在情况变得那么糟糕之前，一切都和吉米爸爸的孩提时代一样，或者说吉米爸爸是这样讲的。吉米妈妈则说这一切都是人造的，只是个主题公园而已，过去的生活已一去不复返了，但吉米爸爸说干吗那么较真呢？你可以不用担惊受怕地四处走动，对吧？去骑会儿自行车，在路边咖啡店坐坐，去买个冰淇淋蛋筒都没问题吧？吉米知道爸爸说得没错，因为这些事他自己都做过。

即便如此，公司警——就是吉米爸爸称作 我们的人 的那些人——还得时刻留神。在紧要关头，谁也不知道墙外的另一方会诉诸什么手段。另一方，或者另外好几方：你得小心的不只是一个方面。其他公司、其他国家、形形色色的小集团以及阴谋家。周围有那么多的装备等着对付我们，吉米爸爸说。那么多硬件，那么多软件，那么多有害生化物，那么多各色各样的武器。还有那么多的妒忌、疯狂和邪恶信仰。

很久以前，在骑士与恶龙的时代，国王和公爵住在城堡里，四周是高大的围墙、吊桥以及城墙上的射孔，这样你就能把滚烫的柏油浇到敌人身上，吉米爸爸说，建造大院时也是这么想的。城堡的作用是让你和你的伙伴们在里面安居乐业，并把其他人都挡在外面。

“那我们就是国王和公爵了？”吉米问。

“哦，一点不假。”他爸爸笑着说。 jF6sZa4iPTyeSu4LyNBs8Ns6HI0EYLtw8PgI0AgethBh9H0idyjSoSiFMCLpCaR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