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刚开始,是考“经”。要证明孔孟本意到底是什么,当然要仔细考据经书,追究书中每一个字的原始意义。考经的过程需要追溯:什么样的佐证最有用?既然越后来的传注材料权威性越低,那就应该上溯去追,追到和孔孟时代甚至经书产生的时代最接近的文献来做佐证,那就是过去列为“子学”的书。《庄子》《老子》《墨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这些春秋战国时期产生、流传下来的文本,和五经、孔孟的时代最接近,有些甚至是和孔孟同时期的。于是,从考经很自然地扩大到考“子”,也就是考据子学著作的版本异同。考据子学之后,考据的精神继续发扬,再往外面去拉进更多材料来参酌对比,于是又有了考“史”的潮流,考证多种史书的内容异同。能够这样持续扩张其范围,实在是因为投注在考据上的人才资源太庞大了。
考据学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是阎若璩对于《古文尚书》的完整研究。《尚书》按其版本流传,分为《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秦始皇焚书,使得书籍失传,《今文尚书》是老儒伏生等人在秦亡入汉之后,凭借记忆和口述,将《尚书》的内容重新记录下来的。《古文尚书》则传说是拆孔宅墙壁时寻获,藏在里面没有被秦朝烧掉的版本。依照这样的来源,《尚书》的内容若有出入疑义,《古文尚书》应该比《今文尚书》更可信。
然而在传统上,很早就有人疑惑:《古文尚书》和《今文尚书》读起来,在字句难易程度上明显不同,而且《古文尚书》比《今文尚书》容易读懂。照道理说,《古文尚书》应该比较接近商周原本,《今文尚书》是后来伏生背出来的,有可能掺杂了后来的语法和用词,但为什么读来读去,《古文尚书》都比较简单?
阎若璩做了一件划时代的事,他详细考证《古文尚书》,将所有能够掌握的资料做了清清楚楚的排列,比对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古文尚书》是假造的,不可能是商周原本,应该是到东晋时才完成的。也就是说,上千年来,大家所相信的重要经书权威,认为最足以代表商到西周的文献,竟然是后人伪造的。阎若璩又考证出,伪造之事,东晋梅赜的嫌疑最大。
这简直是个了不起的侦探故事。靠细心搜集资料,聪明敏锐的推理,阎若璩破获了一桩历史悬案。不过这个伟大的侦探阎若璩对后世产生的影响远超过《古文尚书》的真伪判断。他开了一扇门,或者说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从此,考据一事,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学问,骨子里却完全不同了。其中最大的不同,是从事考据之人的基本出发点和基本假设,已非同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