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浮现出学历史的第二种目的,那就是借由历史去连接人类经验的广度,去感知人类经验的多元多样性。我们只能活在自己的时代里,但我们不是第一代活着的人类,也不会是最后一代。历史的一项作用是向我们全幅显现:人类是多么奇特、独一无二的动物,我们建立了文明,摆脱了本能的约束,创造了其他动物绝对无法比拟的复杂性。自然、本能同质相似性很高,文明却可以天差地别。
一棵树需要固定的水分、阳光和从土壤中得到的几种化学成分。同样品种的树会长出极相似的树皮,同样分枝法产生的树枝,以及形状相同的树叶。自然界同种的动物用基本上相同的方式觅食,寻找并食用相同的食物,而且吃东西的方式也大致相同。人却不是如此。人给自己披上各式各样的衣服,选择吃成百上千的食物,用数不清的步骤、手法准备食物,也用数不清的不同方式进食。
通过历史,我们看到过去的人类累积产生了多么丰富多样的经验。这才是人的真实面貌、完整面貌。
抱持这样的目的学历史,和前面一种目的学历史,就产生了很不同的历史。前一种是简化的,是强调、凸显“同”的,专注找相同的,以便归纳为人类行为律则;后一种则要尽量保留复杂性,强调、凸显“异”,找到不同的现象就收入“历史多样性”宝盒里。越是不一样的,越是应该被写进历史来。
用背诵标准答案的方式更不可能趋向这两种学历史的目的。甚至是以考试为手段的历史学习法,都很难达成这两种学历史的目的。没有固定答案无法考试,但每一个固定答案必然排除了许多相关的多元错杂现象,取消了更丰富的多元可能性。从认识人类多元性的角度出发,比较容易明白为何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历史,因为会用不同的方式整理人类经验,而凸显了不同的面向、不同的重点。
“一代要有一代的历史”,还因为作为后代的人,我们有机会认识前代的人,前代本身成为历史,于是我们会有第二序的自觉,去讨论、去检验前一代的人为何相信这样的历史,诉说这样的历史。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天真地认定前人写的历史就是历史唯一的答案,应该注意到他们会有自己的动机、理由这样看历史、这样写历史。
欧阳修写“五代史”,告诉我们五代发生了这些事,今天我们很清楚欧阳修是宋朝人,必然是以宋朝的本位立场去看五代的。他有从他那个时代去看才刚结束不久的五代的角度,意识到这件事,我们一方面就不会将欧阳修写的五代历史照单全收当作是我们的五代史,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读欧阳修的“五代史”,从中看出欧阳修及其时代所抱持的关怀与价值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