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事件中,我们看到了宋代士人在政治上相对强硬的态度。“重文轻武”到了极端,也就使得士人有了“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感受,他们察觉皇帝在行使皇权时,为了避免武人武力介入,需要文人的协助,甚至皇权的合法性是建立在和文人合作,取得文人配合一事上的。
为了裁抑武人,宋代皇帝的确必须对文人相对让步,赵匡胤、赵光义允许赵普介入皇位继承的考虑与决定,真宗时寇準也取得了坚持让皇帝到最前线去的权力。宋代是出名相最多的时代,范仲淹、欧阳修,后面更有权倾一时的王安石。
寇準对真宗的强硬态度,不是出于他个人与皇帝的关系,而是他代表文人所取得的特殊权力,一项清楚的例证是同为真宗朝的大臣王旦。王旦和寇準平常相处得不好,立场往往对立,然而在澶渊之战中,两人却密切合作。寇準力主皇帝亲征,当然必须负责和皇帝一起到前线去,那谁留守呢?留守的是王旦。军队出发之前,王旦和寇準同在真宗面前,王旦问:“军队出发后,如果十日都未有捷报,该如何?”
这是个既可怕又难堪的问题,意思是皇帝亲征万一打败仗了怎么办?这问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重点是必须要由皇帝亲口说出来,才有未来处理的依据。而在王旦和寇準的逼视下,尽管千般不愿意,真宗还是不能不说:“那就立太子。”那不是立太子,而是立太子为帝,让太子即位。
王旦的意思是你们在前线可能遭遇不测,我在后方留守不能没有皇帝,所以当着皇帝的面一定要争取到交代。这也是将如何处理皇位的事情,当作是自己大臣责任的一部分,是“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另一种反映。从寇準到王旦,示范了北宋士人的集体特性,他们不只有勇气,更重要的,他们的勇气来自他们的集体自尊与自信。
他们不可能挑战皇权,他们也知道皇帝可以任意处置大臣,可是他们不怕得罪皇帝,因为这个人被换掉了,换上另一个士人,他的态度也还是一样的。王旦和寇準可以互争、为政敌,但在面对皇帝时,他们都属于士人集团的一分子,拥有同样的士人意识,都相信士人有权也有责要“与皇帝共治天下”。这边的大臣叫你御驾亲征,那边的大臣要你允诺十天没有捷报就换皇帝,都是强硬的。
战事平息,签订“澶渊盟约”之后,王钦若到皇帝面前批评寇準,说他的态度轻忽了皇帝的安全,置皇帝性命于危急之地。有人说,真宗的反应是似乎恍然大悟,方才明了原来自己到前线去是会有危险的。但对比前面和王旦的问答就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事实。都已经被迫允诺十天要立新皇帝的时限,真宗怎么可能不知道有危险?
所以真正的重点是王钦若提出了可以提高皇帝地位的方法,也就是告诉皇帝如何能够不再被宰相、大臣要挟逼迫。他的方法是得到上天给予的符箓后到泰山封禅。看看过去的皇帝为什么那么威武,因为他们都到泰山封禅,而宋朝传到第三个皇帝了,却迟迟还未行封禅礼。
真宗听了,半信半疑,问:“要得到上天降下的符箓,有那么容易吗?”王钦若表示当然可以有符箓。真宗还是没有把握,就找了朝中号称博学的杜镐,问他古代的祥瑞、异象、符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杜镐回答说,那是圣人用来教化民众的手段,意思是不是真的从天上降下来的,只是让人民相信有这种天道显现,因而不敢为非作歹。
杜镐和王钦若的立场或许不同,但观念却是一致的。王钦若之所以声称封禅一定能得到符箓,并不是出于迷信,刚好相反,是根本认为符箓是人造出来的,那么当然只要造就有。这是近世中国文人的另一项特殊精神,他们带有浓厚的世俗理性精神,不相信超越的力量,而是从圣人设教的功能角度予以合理化了。
皇帝认为杜镐也同意王钦若的主张,于是就真的去假造出了天书。皇帝先告诉宰相自己做了个梦,梦见有神人预告将赐予天书,天书上会有所指示。过了不久果然有人献上了天书,上面写的是:“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这也就是符箓。关键在“世七百”,表示宋朝可以传七百代,或至少可以传七百年。好了,有此依据,就可以出发去泰山封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