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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探北川

“听说你们地震当天晚上就进去了?”吃喝了一阵子后,摄像问。

“889和441他们都进去了,他们是英雄,我自叹不如。”廖哥说。

“那天晚上你们进去都看到什么了?”

“一句话:动物是地震之前不回家,我们人是地震之后不回家,人还没有动物聪明啊。”889回答。

“什么意思?”大家都很感兴趣。

“我们一路进去都碰到好多人往外走,都不敢回家了,他们坐上我们的车都说,这次地震前就有好多动物反应不正常了,平时养的鸡啊鸭啊到了点自己就回家,偏偏那几天怎么赶都不肯回家。你说要是人跟这些动物一样聪明,地震之前不回家,地震之后老老实实找个地儿待着,别到处跑,这次也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他们有的还背着家里那点没震掉的东西,什么电视机啊DVD机啊,沿着山路往外走,我还遇到了一个背着电冰箱的,背着有什么用啊?山路又不是成都大马路,有的人走着走着,背不动了,又丢掉了,或者过一个坎,背着东西过不去了,又丢掉了,一路上都能看到丢掉的电视机、家具什么的。”441A接着说。

“你们那时候进去有记者跟着吗?”我的同事继续问。

“没有,那时候怎么可能有。”

“要是那时候有记者跟着,拍到的画面一定是最震撼的。”摄像说。

“那时候亏都没有记者跟着,不然人还要多死几个。”889说。

我们同时都愣住了。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这“多死”的“几个”指的是记者,还是灾民,还是他们自己?

“好了,又不是所有记者都那样,你就少说几句。”廖哥冲着889说,接着端起酒杯转向我们,“来喝酒,我来敬一下远道从江苏过来的朋友。”

廖哥的这些话让我更糊涂,我也不想再遮遮掩掩,既然有意见,“少说几句”还不如痛痛快快都说出来。于是我对廖哥说:“等一下。”然后直接问889:“你好像对我们干记者的很有意见?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好了。”

“对,我就是有意见……”

“他也不是对你们有意见,”889还没有说完,廖哥又接了过来,“是前面的那些记者,我们费尽心思送他们去了秀水,结果进去之后,一个村子十几个人还压在地下,我们都上去救了,当时人手不够,喊他们帮忙抬砖,结果他们全扛个机器在拍,一个都不愿意帮忙,当时889就发火了,差点把他们机器都摔掉,不过说实话,当时我也挺火的,你要拍可以人救出来再拍,人不救,先拍,这也有点……”

“不是有点,就是没人性!”889又把话接了回去。他自顾自喝了一杯酒:“你们没看到压在底下的那些人,在底下三天了,三天!救出来就是一条命,救不出来就没了,那个时候还拍,拍什么拍,拍人家是怎么死的?要不是他们拦着,我真想把他们统统揍一顿。”889很是气愤,说着说着脸涨得通红。

全桌人都静了下来,有几个人把已经伸进火锅的筷子又缩了回来,大家都望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是什么样的,只记得后来廖哥又说了几句想缓和气氛的话,可我一句也没听清。889的话让我几乎在同一瞬间想起了一个人——代老伯。

代老伯是第一个跪在我面前的当事人。

那是去年,在我当记者后的第六个月,我去攀枝花采访。在当地的攀枝花宾馆,一个五十九岁的大叔在见到我的第一眼,突然跪倒在我面前。可以完全肯定地说,那是我第一次遭遇一个人跪在我的面前,而且是一个年纪可以当我爸爸的人。他就那么跪着,双手揪着地毯,趴在地上,老泪纵横,带着哽咽,不断大声说着什么。我赶紧弯下身,伸手拉他,说:“快起来,快起来。”但他没有起来,继续重复说着一些方言味很重的话。我努力听了听,他的大概意思是说:“求求你们,帮帮我,我是冤枉的,我被冤枉了三十年啊……”

就在这时,我做了事后让自己也很诧异的举动:我从他面前跑开,我跑到了隔壁房间,我叫醒了房间里的摄像,我们按下摄像机卡上带子,然后我们扛着摄像机返回房间。当我和摄像跑回房间时,他还跪在那里,位置也没变,姿势也没变,只是头抬了起来,看着我和跑进来的摄像,惊讶,茫然,两行眼泪还挂在脸上……

我不知道在我忙着叫摄像的时候,代老伯是怎样发现他自认为的那个“救星”突然不见的。我可以想象:他跪在那里,低着头,抑制不住地哭着喊着,却突然发现他面前的人没了,于是他抬起了头,想看看我在哪,可面前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傻傻地跪在房间里,再然后突然有两个人扛着台摄像机冲了进来,对着他就拍。

“记者”这一职业确实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很多语言乃至行为和习惯。你可以说在那一刻,是“职业敏感”导致我跑去找了摄像,而不是伸手拉起这个可怜的老人,但问题是,这种“职业敏感”已经渗透到我的生活,已经成为我性格的一面。在走遍大江南北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容易被打动,越来越不容易掉泪,越来越不容易对一件事提起兴趣。我带着摄像机拍着每一个故事,但内心却少有任何波动的情感;我不断想方设法用镜头、用故事去震撼每一位观众,去打动他们的心,却很难再打动我自己。

这也许是我想要辞职的另一个潜层次原因,只是在889说出这个事实之前,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我问自己:如果当时是我跟着889,到了这样一个村子,面对十几个等待被救的人,我会怎样选择,我是选择“拍”还是选择“救”,但答案我真的没有勇气说出口。

当天晚上,在那个火锅店,因为廖哥的从中调停,889的这个故事并没有继续下去,后来的谈话大家也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但我记得临走的时候,889还是义正言辞地对我说:“如果你们不救人,就是为了拍,你们最好另找其他人带你们进去。”我简单回答:“知道了。”

当时我也可以回答:“没问题,只要你们带我们进去,我们和你们一样先做志愿者。”但我没说,一年前在攀枝花的真实经历让我知道自己已经变了。我曾经为当时的跑开后悔了很长时间,也总是在内心不断责问自己,事后我和代老伯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今天。但每当我接到他的电话或见到他,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跪在那里茫然看着我和摄像机的眼神。

“什么样的场景可以再次震撼我的内心?什么样的人和事可以让我抛弃对职业的敏感、对舆论的顾忌、对名利的追求,而回归到最本性的一个‘我’?”这是我经常问自己的问题,但答案我却一无所知。

和廖哥、889他们分开之后,我和一名摄像去了成都的记者朋友那里。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两个朋友都刚刚采访回来。其中一个从什邡回来,不到三十岁,长得挺帅,大家都叫他“帅哥”,我们也就跟着这么叫开了;另外一位刚刚从都江堰回来,不到四十岁,长得很有“爷”相,大家都叫他“苟爷”,但我觉得他还没那么老,于是改叫他“苟哥”。他们俩当时都还没吃晚饭,于是我们约到了另一家火锅店见面。

进了门,帅哥和他的女朋友以及苟哥已经在里面,他们倒是很了解我们江南人吃不了辣的本性,点了个菌类的鸳鸯火锅,汤色是一边红一边白。

我和摄像刚坐了下来,苟哥就站了起来。

“对不起,就等你们来,我要走了,”他拿起啤酒瓶,继续说道,“他奶奶的,我们台刚搞了个采访记者的直播节目,今晚采访我,我说我不行,就我长的这个样,上电视对不起观众,领导说不行,说现在不管长相,每个记者轮流来,他奶奶的,十点整,你们要再不来,我都要走了,来,干个杯再走。”

说着,他给我们都倒上酒,拿起杯子。

“那你什么时候结束?”我问。

“搞不清楚,奶奶的,我也是从都江堰回来才知道这个事的,关键是就算结束了,我还要编带子,我今天拍的带子明天就要播,我日你大爷,看明天吧,不对,明天我可能去绵阳,电话再约吧,兄弟们,对不住了。”

说完他喝干了酒,我们也跟着喝干。他拿起外套,准备出门,我突然想起了每次见面都问他的事。

“苟哥,嫂子怎么样了,有进展了吗?”

“没有,老样子。”对于这个问题,他倒是很轻松地回答。

“认得出你了吗?”

“不认得。”

“儿子呢?”

“有时候认得,有时候不认得。”

“好吧,你别太辛苦了,我们这边没关系,有空就约,没空就算了。”

“嗯,你也是,不管你们这次过来打算去哪,都要小心。现在余震不断,泥石流也到处都是,你一个女的,我劝你就待在成都算了,需要什么带子,我们能给的就给。”

“知道了,你先照顾好自己和嫂子吧。”

苟哥匆匆出了门,我们又坐了下来。

“苟哥家里这样子,你们领导还让他去采访?”我问帅哥。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是台里所有记者都上了还严重不够,再说他也要吃饭啊,现在大家都在做地震,他不做这个吃什么啊。”

我很难想象苟哥在电视上说话的样子,他平日说话总不离玩笑,每说几句都会夹一个“他奶奶的”、“我日你大爷”之类的词,还不时抬起左手抖一抖手表。我记得这种习惯他一直保持着,即使在他欠下百万巨债,天天晚上徘徊在医院门口,不知道该去哪儿的时候。

苟哥并不是成都人。四年前,他带着妻子、孩子从老家搬到成都,进了成都一家电视台工作。虽然没什么官衔,但他进了一个很有发展潜力的栏目,当起了记者。后来他买了房子,有了车,像大多数人一样,开始了奔向小康的都市生活。

两年前,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只横穿马路的狗,为了避让这只狗,他驾着车撞上了桥,又翻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他受了轻伤,儿子没事,妻子成了植物人。

车祸发生后的第四个月,我去医院看他和他的妻子,抱着一大束花。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奶奶的,来就来,还抱什么花啊。”

隔天晚上,我们照顾他妻子睡了以后,他请我到医院附近啃兔头。我说:“你知道我的节目,收视率还可以,要不我给你做一档节目,看看有没有社会捐款吧。”

“算了。”

“算了?为什么?”我本以为他会答应,至少会考虑一下。但是他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我把房子卖了,还了前面欠的,还剩一点,多少抵一阵子。”

“我知道,但这根本不是办法,你又不知道嫂子什么时候能醒来,你必须准备钱啊,总不能等到医院问你要,你再去准备,再说我这个节目真的不错,上次有一档寻亲的节目,捐款有好几十万……”

“他奶奶的,我还没急,你急个啥?”他一边啃着兔头,一边歪着脸笑着看着我说,“瞧你吃的兔头,这算吃完了?你这是对我们成都人民的极度不尊重,这么好吃的东西给你吃成这个样,奶奶的。”我看了一眼他已经啃完的兔头,一个骨头片也没剩下,而我面前的这个兔头,基本上看不出有人吃过,但我发誓,我已经用舌头寻找过每一个可以下嘴的地方,但是除了骨头,实在找不出什么。

“亏你还笑得出来,这个也给你吃吧,我实在吃不出来,”我把属于我的另一个兔头也推给了他,“我是说真的,做做看吧,应该能帮到你。”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想做什么节目,我的那些同事也跟我说了做节目,我一个也没答应。”

“为什么,因为你自己是记者,现在不想换个角色?”

“不是。”

“那是什么?”我追问。

“嗯……”他迟疑了一下,抖了抖左手上的手表,“怎么说呢,我们都做这个,你知道的,你真想要让人家同情你,你就得对着镜头哭,我可哭不出来。”

“你哭不出来?我不相信。”

“我是哭不出来,这件事发生后,我就哭过一次,就是我醒了,看到我老婆躺在那里,隔着玻璃插着一大堆管子,我抱着儿子就哭了,但也就哭了几分钟,这以后我就没哭过了,哭有什么用。”

“哭怎么没用,就像你说的,至少能让别人同情你,而且你确实需要同情,你又不是在用眼泪骗钱。”

“算了,我确实哭不出来,你要真拿个镜头对着我,我说不定还笑呢。”

他继续啃着兔头,很享受的样子,直到把最后一个骨头片啃下了肚。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必须承认,在我的节目中,出现过很多主人公,他们哭得稀里哗啦,他们确实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他们也得到过为数不少的捐款,但过个一年半载,当你再次联系这些主人公的时候,你知道,最终能帮助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夜里一点多,我们开始顺着路折回医院,他取下颈后的耳机,让我听一首歌,我听了一会儿,是王杰的《回家》。

“你不应该听这样的歌,听得心里更难受。”我把耳机还给他。

“以前我都不知道这首歌是什么,从没听过,就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等我老婆做电疗的时候,突然听到这首歌,也不知道谁在放,当时觉得真好听,我还问了很多人,这是什么歌,叫什么名字,好不容易在网上找到DOWN了下来,现在我几乎就听这一首歌。”他戴上耳机,继续听着。

“苟哥,如果真像熊医生说的那样,嫂子没法回到过去了,你打算怎么办?一直陪着她?”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问他。

“能怎么办?我日你大爷,过一天算一天吧。”他还是很简单地回答。

当时已经夜里近两点,我们走进医院门,这里仍然很热闹,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在距门口不远左手边的绿色长廊里,还有好几个人坐在那里,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就那么一个人默默坐着。

“我跟你说,人真的很奇怪,”进电梯的时候,苟哥取下耳机,自己开了腔,“没出事之前,我跟我老婆基本上天天吵架,天天吵,吵得我们都不想过下去了,要不是为了儿子,也许我们早就离了,但出事之后,我没有一天想过要离开她,真的,从来没想过。”

“你们为什么吵?”

“还不就是我晚上打牌不回来陪她,她跟我妈闹呗,都是一大堆婆婆妈妈的屁事。”

前面一点我倒是很清楚,苟哥可以说是嗜“牌”成性。即使采访再累,他还是逢“赌”必到,他们的联络暗号就是:“战斗的号角已经在成都上空吹响。”连我的摄像同事在成都出差时,都接到过几次这样的短信。

“你现在才发现自己很爱她?”我继续问。

“也许是吧,我经常回忆起我们在老家的时候,她为了跟我结婚,当着她家人的面,把整个桌子掀翻的情景……呵呵,我现在有时候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躺在那里,那么小,胳膊上一点肉都没有,我在想,当时她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力气掀翻那个桌子。”

我们走近病房,他的妻子仍然躺在那里,熟睡着,他轻轻走了进去,在椅子边坐下。苟哥现在每天都睡在这张椅子上,已经三个多月没睡过一天床。他对站在门口的我挥了挥手,我笑了笑,转身走开。

半年后,苟哥来过一次电话,当时我在外地出差,他很高兴地告诉我嫂子开始说话,能喊儿子的名字了。我很替他高兴,鼓励他别放弃,继续努力。

苟哥说过,出了事后,他把自己所有的朋友列了出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肯定能借钱,而且有钱可借的朋友;第二类是肯定能借钱,但没什么钱的朋友;第三类是不容易借钱,也不知道能借多少的朋友。然后从第一类朋友中的第一个开始,他依次打电话,而且轻易不给第三类朋友打电话。尽管如此,他是在连第三类朋友也打过第四轮电话的时候,嫂子才出了院。出院前主治医生告诉苟哥:“回家养吧,今后怎么样,就看她自己造化了。”当时距离出事那天,已经过去一年多。

现在,苟哥和嫂子一直住在一个出租屋里,嫂子仍然完全不能自理,意识也仅限于偶尔能认得出儿子,却一直认不出苟哥。

地震的当天,我也曾打电话给苟哥,但一直打不通,发短信也一直没有回复,直到13号下午,他回了我一条短信:“你哥我还活着,放心,只是恐惧面对那个一直在上升的伤亡数字。”我又问他:“嫂子怎样?”他说:“她比我们都好,她根本不知道地震,烦不了,奶奶的。”

这就是苟哥,我真的难以想象今晚当他面对镜头时,他能怎么说话。好在直播也有几秒的延迟,而“奶奶的”“我日你大爷”之类的词也不长,应该能被及时剪掉吧。

“你也要上电视吧?”我问帅哥。

“上,每个人都要上,我大概后天吧。”他夹了一个皮肚在锅里涮着。成都人吃皮肚倒是很有意思,在送进嘴之前,必须要在锅里“七上八下”,也就是下到锅里涮几秒,再夹上来晾几秒,再下到锅里涮几秒,再夹上来晾几秒,就这样“七上八下”,最后再送进嘴里。据成都人的经验总结,这样涮出来的皮肚才最好吃。我也这样尝试过,但我只要一想到这不过是猪皮,就再也感觉不出来所谓的“好吃”,而这时他们都会笑我“装素”。

“这是我今天在什邡拍的带子,你要不先拿回去看看哈?”帅哥从小背包里拿出两盘DV带给我。

“都拍到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路都堵了,进不去,我就在什邡底下的一个村子里拍的。村子的人都在往外撤,当然也有一些人要进去的,吵得不停。”

“为什么还要进去?”

“因为还有亲戚在里面,联系不上哈。我就拍到一个小伙子,大概二十出头,非要进去找他女朋友,他妈死死拉住他不给他进去,哭得一塌糊涂,他妈说‘你要进去,我就不活了’。我当时拍他们的时候,自己泪水都打转。”

“后来他进去了吗?”

“我走的时候还没有,村民都在劝他。”

“为什么进不去,路全堵了?”

“不光是堵,关键是现在还在震着哈,泥石流就在头顶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怎么进啊,现在除了部队,谁也不敢进。”

“你现在主要负责什邡那边的采访,苟哥负责都江堰的?”

“不是,根本没定,现在台里也是乱得一团糟,每天情况都在变,领导想分配也分配不了啊。你不知道第一天震的时候,我们都乱成了什么样。”

“当时你在哪儿?”来到成都以后,我和我的同事几乎每碰到一个人,都要问他一下地震当时他在哪里,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往哪儿跑的,怕不怕……这成了口头禅。

“我一个人在四楼办公室,两个领导在小办公室,地震他们俩先反应过来跑出去,临走还叫了一声“地震了”,我才反应过来,想了好几秒钟是躲在桌子底下还是跑,结果还是决定跑,拿上桌子上的包和刚借的钱,就三步并两步跑进了楼道,在楼道里还碰上同事,光着脚在跑呢。对了,你猜当天下午我们都被派到哪里采访?”

我和摄像同时摇摇头。帅哥继续说:

“我和我的实习生被派到成都自来水厂采访,任务是问清楚今天的自来水还能不能正常提供。我的同事被派到电厂啊煤气单位啊加油站啊,都是这些地方。现在想想真好笑。”

“你去了吗?”

“没去,怎么去啊,根本去不了,出台里以后,车根本开不起来了,路上到处都是人,也没人管红灯了,车停得到处都是。我就走了一条街,就再也开不动了,我打电话给领导,也再也打不通了,当时就感觉肯定出事了,而且出大事了。”

“当时很害怕吧?”

“怕,确实怕,真有点像老外拍的灾难片,你知道我当时干了什么?我看了一眼我车里还有多少可乐,心想要是再震,我就在车上待着了,至少还有水喝,我还能活个七八天。”

“现在还怕吗?”摄像问。

“习惯了,反正天天震,我天天跑,生死由命了。”

“你多长时间没睡觉了?”我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问。

“地震以后就没怎么睡过,昨天在车里睡的,断断续续睡了一两个小时吧,现在是身体很想睡,但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这点廖哥、441和889都说过,他们进去以后,是想睡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然后在某个无意识的时候睡着了,却会突然惊醒,以为自己已经睡了个天昏地暗,但一问身边的某个人,才知道只不过睡了几分钟。

“我电话里跟你们讲的通行证,你们弄到了没有?”帅哥问我们。

“没有,我们出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这个玩意,现在又不可能回头去办,就算现在让台里寄也来不及了,因为明天我们必须进去,已经够晚的了。”

“那你们打算怎么进去啊,现在所有车子,除了救护车、军队车之类的,全部需要通行证。我们这个特别报道组就只有五张通行证,我现在都没有。”

“我们分成了四个组,有一组跟着疾控队已经去北川了,另一个组明天和江苏的志愿者队伍进去,另外两个组还在寻找机会。”

“我劝你们就在成都待着算了,成都一样有很多故事可以报道,别进去了,还是挺危险的,你又是一个女人,不像我们男的,往哪儿一躺都可以照睡不误。”

“看情况吧。”我回答的是事实,现在只能看情况,但我心里清楚知道自己必须进去,不论是出自工作的原因,还是出自私人的原因。 zAp/XGUQfyfvR8bmR6wvD7xJXw2aBrKCmQqXvf2M4qkUht1xaxPpBYonVPkrKj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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