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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不再

飞机飞了近两个小时后,顺利到达成都。在机场,看不出这里与以前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正常有序地进行着。我打开了手机,第一个消息就是魏哥的:“我堵车接不了你们了,我进成都就直接去你们的酒店,我叫了我的哥们廖哥去接你们,他的号码是……”我试着拔了魏哥的电话,但接不通。

随即我打通了廖哥的电话,传来的是浓重的四川口音:“我们就在外面,三辆越野车,你一出来就能看得到。”于是我们一行背着一大堆行李出了飞机场。

走近停车场,三辆越野车就在正前方不远处,十分抢眼,全部统一挂着“驼峰越野车队”的标志,每辆车的前方都有大大的红十字。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其中一辆车前,个子不高,内穿一件白色汗衫,外套一件短袖格子衬衣,抽着烟。

“廖哥。”我喊道。

“你好,你就是魏哥朋友?”他很热情地接过我们的行李。

“是啊,这是我的同事,记者、摄像还有制片,谢谢你们来接我们。”

“没事,魏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来,把行李都交给我们吧,介绍一下,这是889,这是441。”另外两辆车的主人也都下了车。

“889,441?”

“对,我们都不叫姓名的,告诉你姓名你也记不住,记住我们的代号就行了,他是889,他是441,她是441老婆。”

“是你们的编号?”我一边握手,一边问,但当我和这个叫889的人握手时,我注意到他显然并不愿意和我握手,我们只限于前三个手指搭了一下,就迅速分开了。

“是的,车队的编号,一人一个。走,上车吧。”441答道。

他们非常熟练地把我们所有的行李都绑上了车顶,随即开出了机场。我坐的正是889的车。他一上车就打开了对讲机,用四川话不停和车队里的其他人说着什么,并不和我们说话。我本想问一下最近余震的情况怎么样,但见他这样,也就没主动说什么。

我看着窗外,刚一出机场,就是很大的一块广告牌,牌上写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四川人民感谢您”。除了这些广告牌,并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让你感觉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一切依旧如初,就像曾经的天府之国。

我在心中默默数了一下,这应该是我第九次来成都了,可以说除了安徽老家,这儿是我跑得最多的地方。我喜欢住在离天府广场不远的一家酒店里,上午出去采访,下午随便去路边的一家茶馆和成都的朋友闲聊,晚上再去吃美食街上的酸萝卜老鸭汤或者祖母炖品,然后走到琴台街之类的地方,不为买东西,只为养养自己的眼睛,顺便让胃里的东西消化消化,最后回到宾馆,掀开窗帘,看着街上装扮各异的美女们正式开始一天的生活。

成都是一座悠闲的城市,正像很多人评价的那样,但我喜欢成都的原因简单而直接。我去过中国很多的城市,每次下飞机,我都会感受到这个城市与我的远与近,我相信每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性格,你可以用描述性格的词来形容它,然后判断自己会不会喜欢拥有这种性格的人。我觉得成都的性格是:随意的,不矫情的。这正是我喜欢的性格。

很快,889的车下了高架,一下高架,曾经熟悉的一切还是毫不留情地变了:道路两旁撑着各色帐篷,有的还勉强能算是帐篷,有的只是一些破旧的塑料布拼在了一起;高架下横七竖八地停着各种各样的私家车,车里依稀可见或坐或躺的人;街上随处是背着枕头或被褥走着的人,神色各异;大多数餐饮店的门倒还是开着,但是经过一家我曾经去过的鱿鱼面馆时,门已经紧紧关闭。“地震到底还是改变了这个城市。”我正这样想着,手机响起。

是成都一个记者朋友打来的,他先是问了好多遍我是否真的来了成都,在他确定我确实没说谎后,他约了我晚上见面,同时严肃地告诉我交通管制已经开始实行,现在不用说进北川了,就是进安县、都江堰之类的地方,如果没有牌牌,都不可能。我问他上哪儿弄牌牌,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现在也没有,在等台里消息。

挂了电话,我正开始担心,889突然开了腔。

“你们没有通行证?”

“没有。”

“那你们怎么进去?”

“我们有一组跟着江苏疾控队直接进北川,他们一下飞机就跟着疾控队走了,另一组将跟着志愿者队伍,其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进去,你们能进去吗?”

“我们当然能,我们有红十字会的通行证。”他很自豪地说道。

“那你们能带我们进去吗?”

“当然不行,不可能的。”他很坚定。

“为什么不行?”

“你们没有通行证就是不行。”

“我们也可以和你们一样去做志愿者,我们也可以帮忙。”

“算了吧,你们能帮什么忙,你们记者我都见识过了,我前天送的是中央台的记者,昨天送的是凤凰台的记者,你们来得算晚的了。”

“你既然能送他们进去,为什么不能送我们进去?”

“因为现在开始交通管制了,你没有通行证,就是进不去。”他口气很硬。

我有些纳闷,直觉告诉我他不同意的原因可不是通行证那么简单,但一时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于是决定不再问,等魏哥来了再说。

车开到了一家连锁酒店,我常住的那家酒店已经客满,于是我改订了另一家。这家以前我也住过一次,印象中酒店总体面积不大,房间也不大,但干净整洁。441带着我的同事已经预先抵达,我刚一到,先到的同事就让我看酒店墙壁,我下车一抬眼便是非常清晰的裂缝,正面、背面、侧面都有,有几条裂缝竟长达十几厘米,宽度也有二厘米左右,而短小的裂痕更是爬满所有墙壁。我看着那黑黑的裂缝深处,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是我自从登上飞机后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我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走进酒店,该不该住在这里。

“电梯不给用了,我们必须把行李扛上去。”制片走出酒店跟我说。

“电梯现在都不给用了,”廖哥说,“来,我们帮你们扛。”

“这墙壁上的裂缝够大的。”我对廖哥说。

“到处都有,看看就习惯了。”

“现在还有余震吗?”

“有,天天有,一天好几次,昨天还有个六级的,据说成都也晃得厉害,我在车上睡着了,没感觉!”

“那成都还有没有更安全的酒店?”

“怎么,害怕了?”廖哥看着我说,“换也没用,现在哪家房子没有裂缝,这家裂缝还算少的。放心没事,震不倒成都的。”

我随着廖哥走进酒店,里面的墙壁仍然到处是裂缝,电梯门口横着一块牌子——“禁用”。电梯上方是液晶电视,一如既往地播着地震的最新消息,大堂里坐着的几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无一例外地眼睛盯着电视。我们一行扛着行李,爬着楼梯,楼梯和往常一样铺着地毯,但看不到地毯下面的地缝反而让我更不安。

好不容易我们相继进了各自的房间,我和另外一名女记者住一个房间,我们进房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看墙壁,好在房间里看起来还好,虽然也有裂缝,但不长,也不多,这让我多少有些放了心。我走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换了一件外套,随即拿起手机,再次拔了魏哥的电话,拔了四次,第四次通了。

“我快到酒店了,五分钟就到。”还没等我说话,一接通他就开了腔。

“呵呵,”我笑了笑,“好的,我下去等你。”

“好,晚上你们想去吃什么?”他总是这样,对吃从来不忘。

“等你来了再说吧。”

我挂了电话,下了楼,廖哥、889和441夫妻俩都在下面。

“魏哥说他五分钟就到。”我告诉他们。

“他给我们打过电话了,晚上去吃火锅怎么样?”

“行啊,你们安排,我们请客。”到成都吃火锅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虽然我知道吃完了,脸上会冒痘,嘴上会起泡,上厕所还特别困难,但如果到了成都不吃火锅,总感觉不对劲。而且我还发现,如果一边吃火锅一边和成都人民谈事情,基本上谈的是又快又顺。如果一边吃江南菜一边和成都人民谈事情,你会发现他们的眼睛总是望东望西。

“我刚才听889说你们明天想进去?”441的老婆问我。

“是的,我们既然来了,就肯定要进去。”

“但你们没有通行证,就肯定进不去。”她说出了和889一样的话。

我看了一眼889,他站在他的车边,并没有看我。

“我也是到了这儿才知道的,而且是从今天下午才开始要通行证的,我知道你们能进去,你看你们能不能想办法带我们进去?”

“我们怎么带你们进去,我们每天都要去救人,去送物资,我们好多人都是几天几夜不睡觉的,910从第一天进去,到现在还没出来,要不是你们来,我们今天还在里面送物资呢,889本来今天可以休息的,为了接你们也是赶着出来的。”

就是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她和889一样,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我细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属于瘦小型,个头跟我差不多,但说起话噼里啪啦,动作干净利落,眼睛紧盯着说话的对象,从话语到动作到眼神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她并不喜欢你,没有任何掩盖。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除了说句抱歉的话,我找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

“也没打扰什么,”廖哥走上前打圆场,“魏哥说了,他跟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但他的圆场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889听到这句话时走上前对我说:“要不是魏哥找到廖哥,廖哥找到我,说实话,我是不会去接你们记者的。”

“为什么?不喜欢我们记者?”我也直截了当地问他。

“对,你们记者来,说得不好听就是添乱。”

这时我的同事大部分已经走了下来,大家听到这句话以后,都有些尴尬,一时没人接话,最后还是廖哥站了出来:“他们也是工作嘛,谁想在这个时候来这个地方。”

我盯着889和441老婆,他们都没再接话,但显然是有话硬憋了回去。我开始猜测魏哥和这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听起来他们都很给魏哥面子,但我从来没听魏哥说过他参加过什么越野车队,更无法想象他会是这个车队的领导者。我准备找点和谐话题岔开去,以免大家连顿晚饭都吃不成,这时两声喇叭声传来,魏哥开着车直到我们面前,不过这回可不是什么奔驰,而是普通的大众。

他刚一停好车,还没下车,就喊了起来。

“哎呀,憋死我了,在隧道堵了两个小时,等得我急死了。”

“我早就告诉你现在不好走。”廖哥接话道。

魏哥走下车,他穿了一件普通的蓝色T恤,夹了一个新的牛皮包,肚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挺着,边走边点烟给在场的每一位男士。

“大家辛苦了,来,抽一枝。”

“你们一切都顺利吧?”走到我面前时,他问我。

“顺利,都亏了廖哥他们,耽误他们时间了。”

“大家都是朋友嘛,我跟他们多少年朋友了,经常一起耍。”

“看得出来,你们……”我正想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魏哥突然转向廖哥。

“听说910还在里面没出来?”

“是啊,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说他还在北川,赶不及回来。”

“太厉害了,佩服!”

“我昨天见过他一次,整个眼睛都肿起来了,从进去就没睡过觉,我劝他出来歇歇再进去,他嘴上说好,就是不出来。”441说道。

“我也给他打了电话,他当时说正在救人,里面很惨吧?”魏哥又问。

“惨,要救的人太多了,救不过来啊。”889说。

“那也要休息啊,走,去吃饭,吃了饭再去救人。”说着他灭了烟,开始上车。

“好,走吧,你带几个,我们各带几个,一起走。”廖哥说完,和889、441一起各自上了车,我和几个同事相互看了看,各自上了不同的车,我和另一位摄像上了魏哥的车。

“辛苦你了,还特意开车过来。”上车后我对他说。

“你们那边的人就是喜欢说这些废话。”

“怎么是废话,是真心话。”

“算了吧,我愿意过来,就是你不过来,我也会过来。”

“你过来干什么,放着你的生意不做了?”

“这时候还做什么生意,地震前一天我还在汶川,想合搞一个旅游项目,结果没谈成,我就和另一个哥们儿提前出来了,想不到就地震了。”

“地震前一天你还在汶川?”

“是啊,现在想想,我真是走了回狗屎运,捡了一条命,要是这项目谈成了,我命也没了。”

“看来真是生死有命。”摄像说。

“没错,就那么巧,谈成了或者晚出来个半天,我就也不知道被震哪儿去了。”

“那地震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刚回到重庆,重庆当时也晃得厉害,我躲在一辆大货车底下,动都不敢动。”

“当时都想到谁了?”我问。

“想到我儿子,想到我妈,还想到每一个我爱过的女人。”

“乖乖,那够你想一阵子的。”

“后来就接到你的电话了,当时真的挺感动。”

“地震发生后,我给四川、重庆这边的每个朋友都打了电话,就你们重庆的两个朋友打通了,四川的一个也没打通。”

“那都算巧的了,现在我拨十次电话,能通一个就不错了。”

“你和廖哥他们怎么认识的?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我们就是一块儿玩的啊,自驾游,去好多地方,可惜现在好多地方都去不成了,都震掉了,今天我带了相机过来,里面还有很多汶川那边的照片,太美了,回头给你们看看。”

“听起来你像是他们的头儿。”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我都没加入他们车队,我可不想加入什么组织,不自在,大家一起玩得开心就好。”

“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441夫妻俩开个小店,889是公务员,廖哥在公司上班。”

“怎么会碰到一起组建这么个车队?”

“玩呗,车队三四十人呢,这帮人都喜欢越野,没事就一起去疯。”

“这次他们好像不太愿意来接我们,是你逼他们来的吧?”

“逼?我干嘛逼他们?我就跟他们说来接一下我的朋友。这帮人好说话,你们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他打开车内收音机,想找一个播放音乐的频道,但所有频道都在放着地震的新闻,他又关了收音机,继续说道:“这帮人地震当天晚上就进去了,那个时候部队都没来,没一个人敢进去,谁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样子,他们就开着越野车进去的,有几个人从进去以后到现在就没出来过,就我问的那个910,你见到就知道了,这个家伙太厉害了,你们要是想采访人,我觉得应该好好采访采访他。”

“12号晚上就进去了?当时还有余震吧。”摄像问。

“有,而且是晚上,路灯都倒了,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就摸黑进去的,开了好长时间,一路上大片大片房子倒了,好多活着的人一看到他们的车灯,都涌过来了。”

“那个时候救人才是最及时的。”

“是啊,可惜没什么人敢进,那时候当地政府都找民兵进去的,他们算是最早一批自愿者进去的了。”

“可他们为什么讨厌记者?”我问。

“讨厌记者?没有啊,我听441说他们前两天还带其他台的记者进去的呢。”

我没有再问下去,看来是我们这些记者一拨接一拨的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志愿者计划,才让他们越来越反感吧。我看了看车窗外,车已经到了成都最热闹的火锅一条街上,这条街我来过好几次,从来都是车水马龙,人满为患,有时候连人行道上都会停上车,只是这一次人行道上都扎满了一排排的帐篷。虽然身在帐篷,但成都人民一点都没有改变他们的习惯。当时七点刚过,很多帐篷里的人都已经围在一起,打起了麻将或扑克,叫喊的声音一点不比地震前弱。道路两旁的火锅店也依旧人丁兴旺,只是由于人行道给帐篷占满,停车成了大问题。我们总共四辆车,算是大部队,好不容易各自停了下来,廖哥跑出来告诉我们只剩两张中号桌子了,其他全满,我们十七八个人只能分开坐。

我本想让魏哥和我们坐在一起,好让气氛更和谐一点,但刚一进酒店,魏哥对我和大家说:“你们要干事的,都坐那边,我们要喝酒的,都坐这边。”说着,他就坐了过去,无奈,我和廖哥、889、441夫妻俩坐在了一张桌上。

火锅很快就上来了,汤色还是红得发紫的那种,让你一看就知道辣到了极致。我要了饮料,但很快就被廖哥退了回去,给我灌上了啤酒。举杯同庆后,我开始找441妻子说话,我想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我,毕竟我们还是同性,而且她就坐在我右边。

“我该怎么称呼你?”我问她。

“441A。”她还没回答,廖哥插了话。

“什么?杠A?”我和同事异口同声问道。

“对,我们都叫编号,不叫名字,老公叫编号,老婆就是编号加杠A,孩子就是编号加杠B。她老公叫441,你就叫她441杠A,她女儿你以后见到了,就叫441杠B。”

“那你为什么叫‘廖哥’?”

“我也有编号,只是他们都叫‘廖哥’叫惯了,就不改了。”

“你们编号都怎么来的?”另一个记者问道。

“车牌号的后三位,或者是自己喜欢的三个数字,都行,但一旦定下来就不变了,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了。”

“那889的老婆就叫889A,孩子就叫889B?”

“他就不止了,他还有C,D,E,多着呢,这我们就搞不清了。”廖哥笑道。

大家也都笑起来。我觉得眼前这群人挺有意思,一个数字联系起来的大家庭,平时各干各的事,疯起来就去集体越野一下,地震起来就一起去救人,活得和成都这个城市一样:随意,不矫情。 kpEk3WE8QI7qIhomt9C+uxiam3DZ3e1i9woxf2dVUcNPN2ApkSjtiLYMCYtM1bm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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