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秋凉的时候,风起加衣裳,就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一句唐诗,它把秋天的意象凝聚在几个汉字之中,只需要吟诵,就足以感受秋天醇厚的韵味。
文字就是这么有穿透力,千百年,多少代,对秋天的体味,却总是那么的相似,历史如水,人性却如石,水流百转,石岸依然,往往变化的情景,不变的却是人生的际遇。那么,唐诗宋词的魅力,就在于前人早已说出了我们的感觉,让我们昨日重现,与他们不断地对话。
塞下秋来,衡阳雁去,任我们如何珍惜,可是秋天太短,不管是北方,还是南方,不管是中原,还是西蜀,都有一个共识:“莫放春秋佳日过。”
于是,我们想着,就算是抢也要把这桂花满城、红叶斑斓的秋天抢回来。秋天,登高望远,带花而归;秋天,一坛老酒,两杯清茶。不过,工作在身,家务在手,你能有多少个时候,心头无事,可以散漫地行走在落叶满地的山径?
别人放假的时节,咱在岗;别人自驾远途的时候,咱只能在朋友圈中,看着他们在秋色中撒欢。总要想办法吧,四川人自然是有四川人的办法,四川人当然有四川人秋天的打发。
秋天是遛娃的好时候,坡坡上厚厚的草皮,没有春夏的娇嫩,尽可能地让孩子在上面奔跑、打滚,其实就是想让他知道:“蚂蚁是要搬家的,蜻蜓是要吃虫子的,很多的东西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很多的花谢了是要结种子的。”
好不容易,逮到没有加班的周末,一家人把娃带出去,到不远的太平镇,不算太高的山,一路野花,就到了目的地,那里有满山坡的野草,还可以扎帐篷。
山顶的坝子上,附近的山民自发地形成了场子,这让城里来的游客们有一种赶场的新鲜。孩子欢喜地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东西:红彤彤的柿子,如同红灯笼一样,齐整整地摆在篮子里;圆滚滚的青柚子,泛着白光,还有已经剥开的柚子瓤,红色的,看上去就很甜;还有小小的土鸡蛋,上面还沾着细小鸡毛和软草,甚至沾着鸡粪,看着脏兮兮的,一兜一兜地摆在地上,要知道,这可是我小时候的零花钱,每一次钻鸡窝掏鸡蛋的时候,鸡蛋刚从憋红脸的母鸡鸡屁屁里出来,暖暖的,都是一份欢喜;还有几根依着大树的高粱秆儿,细长细长的,上面还带着高粱的叶子。
叫卖的大妈对我们说:“这高粱秆儿,甜蜜蜜的,不甜不要钱。”
孩子眼巴巴地盯着这个稀奇的东西。自然是要给他买一根,尝一尝他也就知道了,这玩意儿比起甘蔗的味道差远了。
不过,他是城里的孩子,我是村里的孩子,高粱秆儿对于我来说,则是童年里华北平原的玉米秆儿。他如今吃的是新奇,我过去吃的则是乐趣。
他的小手握着细细的高粱秆,小嘴一点点地啃着,微甜的味道,让他觉得乐在其中。想想,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秋假的时候,钻进玉米田里,玉米叶子已经泛黄,我们会踮起脚,把嘴伸到剥开叶子的细秆处,咬一口,尝一尝味道,如果是酸的就继续换下一棵。
主要是找那些细短的、叶子绿的,或者结的玉米是嫩的。粗壮的秆子一定不甜,因为,玉米棒子大,营养都长到玉米上了,秆子当然不会甜,很简单,没有糖分。而细短的玉米秆子,营养大多在秆子上,多少会有一些甜味,而且和甘蔗是一样的原理,根部是最甜的。
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每个人都能抱出一小捆来,但是这样的机会不多,甜秆子多了,说明庄稼长得不好,庄稼汉靠田吃饭,当然会把玉米田拾掇得非常茂盛。家长们也知道孩子们没有什么零食,有玉米秆终究比没有好,为此他们打玉米秆的时候,看到细的、鲜嫩的秆子,也会尝一尝,如果是甜的,就会给孩子们带回去。
农村的小学是有秋假的,我们可以尽情地在果园中、田野中撒欢,而秋假也是独特的地域产物,小学的老师要秋收庄稼,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教我们;我们呢,也是各家各户主要的劳动力,被散养在黄河岸边的沃土上,跟随父母,在秋天的田野中,野蛮地成长。
我们大多是光脚板儿踩在田地里,能触到黄土地的松软和凉凉的温度,一天下来,回到家中基本上是一身土,成了小泥孩儿。至于田埂上的野花,在秋天的阳光中绽放,紫蓝紫蓝的,一片一片地成长,如同天上的星星,那么的耀眼,至今在其他地域都找不到这么纯正的颜色。
秋收,当然是在秋天,时间短,是要抢的,否则错过好时机,田里的黄豆就有可能晒炸了,黄豆从豆荚中蹦出来。玉米、花生、红薯也要及时收,才能腾出地来,好种下一茬小麦。种冬小麦之前的田地需要翻耕、施肥,犁耙经过我们会在后面的土壤中找到蚕蛹一样的虫子,收集起来回家喂老母鸡,那是老母鸡最开心的时刻,头也不抬地大口吃肉。
当然,我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挎着篮子跟着犁耙,捡土壤中散落的花生,还有红薯,散落的多是长得硕大,藏得深,没有被第一时间收获的。犁耙经过,翻开新鲜的泥土,里面总能清晰地看到红色的红薯或者是白色的花生,小伙伴们就如同寻宝一样,将这些带着泥土的果实收捡在篮子中。
即便我们如此认真地捡果实,田地里依然会遗留下来极个别的花生和红薯,不像玉米可以连秆子都收走,落下的花生和红薯就成了田鼠们过冬的食物。
有的小伙伴,还有另外的任务——当辎重。大人们在耕地的时候,犁耙上的重量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主要是驴、牛、骡子等牲口在拉套,后面的犁耙太轻了,耕地就浅,不起作用,太重了,牲口拉不动,这时就会把小伙伴放上去,重量刚好合适。
逛了独特的山顶集市之后,被孩子拽着去看山羊,竖着铁围栏的地方,已经有很多的小朋友和家长抱着豆秧喂山羊,黑山羊、白山羊还有褐色的山羊,都挤在围栏处啃着豆秧。
我对儿子说:“豆秧不是山羊最爱吃的,我知道它们最喜欢吃什么草,你等我,我去拔一些,咱们拿来喂。”
儿子出奇地听话,站在山坡上,小小的人规规矩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慢慢抓着树滑到坡下的杂草丛中。他不知道,父亲识别野草拔野草的技能,是整个村子中所有小孩都具备的技能。
村子中家家户户都养牛、羊、驴子、骡子、猪,给牛羊驴骡割草,叫“薅草”,给猪弄野草,则叫“薅菜”,也就是猪吃得要更挑剔一些,要给它们寻找可口肥嫩的野菜。若是猪吃到可口的野菜,会发出“吭哧吭哧”欢快的声音,那个时候我们是很有成就感的,由此,识别与挑选野草和野菜,还真是一项特有的专业技能,直到今天都不曾丢掉。
所以,村子中家家户户的小孩儿,只要懂事了大人就会发一个小铲子,一个篮子或者麻袋,告诉你,这些牲口每天要吃草吃菜,你需要每天都给它们弄吃的。于是,我们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田野中跑,完成任务了,才回去写作业。所以,写作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何况经常断电,蜡烛是很金贵的,舍不得让你用,那就只好尽快完成自己的作业。
我在山坡杂草丛中,找到山羊喜欢吃的狗尾巴草、节节草等,爬上来递给儿子。他刚开始胆怯怯地喂山羊,山羊咬到青草就是一拽,把小家伙儿拽了一个趔趄,力气远远没有山羊大。
山羊们闻到青草香,纷纷挤过来抢吃的,儿子觉得好玩,既兴奋又担心山羊的大嘴巴会咬到自己的手,又特别想摸一摸山羊的耳朵和角。好几头山羊围着他手中的青草,其中两只山羊还用角打起架来,相互之间角对角,抵了好几个回合,儿子算是第一次看到山羊打架。
儿子只是远远地,看山羊打架,看山羊较劲和争夺,而我和我的小伙伴呢?则是直接就和山羊们干仗了。小时候放羊,有的山羊不听话,我们甚至会两只手扳着羊角和山羊角力,不是它把我们拱倒,就是我们把山羊推翻。
还有的时候,我们像古代的将军骑马一样,骑过山羊、骑过猪,还骑过大狗,不过那些骑猪、骑山羊、骑狗的姿势并不是很帅,尤其是猪、羊惊慌失措跑起来的时候,根本不听上面骑士的招呼。何况我们抓不到东西,两条腿也夹不住黑猪们肥大的肚子,只能晃晃悠悠摔下来。
小朋友有小朋友的活泼,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安静。
儿子去看鸵鸟的时候,我则去找个喝茶的地方,“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转悠了一下,整个山顶有灶台做饭的地方,也有池塘边的茶座,可以看天鹅,钓鱼的,打盹的,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忙活,不过,这些都不算是僻静喝茶的好地方。
问到一位大姐,有没有专门喝茶的安静的茶座,大姐正忙着抱干柴做饭,听我问,就转过脸指着山坡的一棵大树说:“看那边,大树上就是一个安静的茶座。”
大树上的茶座?
对,没错,是大树上的茶座!
听说过大树上的民居,大树上的房子,还是第一次见识大树上的茶座。
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枝干粗壮,绿叶荫蔽,把整个小山坡独占成了它自己的生存空间,估计下雨的时候,就如同一把天然的大伞,雨滴都落不到地上。
这家的主人,真是独具匠心,深得自然之妙,用钢管和木板围着这棵大树,打造了一个悬挂在树上的茶座,抓着铁扶手,沿着木阶梯,可以轻松登上大树茶座。
茶座就在黄葛树主枝干的分叉处,钢架子支撑木地板,又做了圆形的围栏,七八个竹椅子,被散放在茶座平台上。大树上绑着很多写着名字祈福的红丝带,从主干、枝干到高处的细枝都有,颇有一点仙气,人们能对大树崇敬,对生活祝愿,这也是一种怡人的文化传统,养心,便是养人呢。
拿出自己带的茶,里面装了朋友从云南寄过来的“冰岛”普洱,很是香醇,觉得与小巧的青釉色有裂纹的茶罐最配。这小茶罐是当年好友送的一罐茶,去年喝完时才发现茶罐有着钧窑的光华,舍不得丢,重新装了“冰岛”老树茶,去哪里都装在背包中带着,一城又一地,北雪南山,北京杭州,昆明西安,奔波中忙了累了就打开茶罐,便有了舒缓感,便有了四川人独有的一茶一禅,方寸皆在山水自然,尽是翠色恬淡,如同山路慢行,空气新鲜,山溪叮咚,给自己留下从容的悠然。
自己去取了一壶开水,几个茶杯虽是粗瓷,但也古朴好看,倒上茶,就在这大树茶座上,坐着竹椅,触目所及便是满眼的绿色。若是春天,新绿涂抹,嫩芽乍黄,和风吹送,一派春光,泡上春茶,约上好友,此处便是极佳的一方静地,山景田园,尽收眼底;如今,秋色正浓,抬头望见的不仅有肥硕的叶子,还有很多小小的果子,还有叶子缝隙中的蓝天,绿色的伞上,偶尔有蓝色的条纹。太阳光就从这些缝隙中漏下来,照在竹椅子上,还会调皮地照到水杯中,那茶色泛着独特的光芒。
这个时候,不要说话,安静地呼吸,安静地放空。
这时候的一杯茶,似乎赚了点滴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