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为《改编剧本》所作的剧本具备三个层面。它在结构上玩足了花样，首先讲述了故事，然后辗转返折，自欺欺人。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真实的：它记录了一个剧作家为一部关于兰花的电影绞尽脑汁的状态。此外，它大胆地呈现了我们所知道的基于真实人物的角色，并让他们做出惊人之举。

甚至在该片的DVD中也延续了生活与艺术相互碰撞的幻象。它收录了一份哥伦比亚公司的办公室备忘录，看起来像是偶然出现其中，甚至跟这部电影没有关联。然后你会惊讶地发现一只蚂蚁在主菜单上爬行，直到你意识到片中那句台词，“我希望我是一只蚂蚁。”

这部电影是考夫曼和导演斯派克·琼斯（Spike Jonze）继杰作《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 Being John Malkovich , 1999）之后的再度合作。琼斯大多数时间都在拍摄音乐录影带和纪录片，不过一旦他涉足电影，必定出手不凡，他对迎接考夫曼剧本的挑战成竹在胸，他知道自己能打下这场硬仗。

电影的灵感来自苏珊·奥尔良（Susan Orlean）的《兰花大盗》（ The Orchid Thief ），一部由刊登在《纽约客》上的新闻报道改编成的畅销小说。它讲述了人类对于珍奇花卉的迷恋，为采集它们所付出的代价，它们对达尔文自然法则的无限例证，以及一个生活在佛罗里达的兰花大盗——一个奇怪却迷人的男人。单从这些素材来看，这本书或许能做成一期《国家地理》特刊。

它也有可能被拍成一部关于约翰·拉罗什（John Laroche）生平和时代的标准科幻电影，这个迈阿密怪人萌发了去塞米诺人保留区的沼泽地采集濒危兰花的念头。他利用当地的塞米诺人合法开发祖先领地的权利，雇佣他们帮助自己获取样本。拉罗什是一名兰花研究者，他讲述了一段关于兰花演变出无穷无尽的形状以吸引昆虫的诗意段落——通过模仿它们的形状和颜色，然而花和昆虫永远也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根据一种形状非常奇特的兰花，达尔文假设存在一种有着十二英寸口器的飞蛾，能够将口器深入兰花细长的花矩中。后来这种飞蛾果真被发现了。

因而，你可以看出这部电影多么具有成为纪录片的潜质。不过片名（Adaptation）是一个双关语，这个词不仅指达尔文的进化论，还影射了将一本书改写成剧本的艰辛过程。尽管全片的基调是喜剧性的，且沉溺于恬不知耻的虚构，但它也是我所看过刻画这一过程，最精准的电影——夸张，的确，但很真实。我们见到了查理·考夫曼和他（虚构的）双胞胎弟弟唐纳德，皆由尼古拉斯·凯奇（Nicolas Cage）扮演，他诠释角色时的微妙差别让我们得以将两人区分。他们就像老笑话里的双胞胎一样，一个悲观，一个乐观（“这儿一定有匹小马” ）。

电影以查理细数自己一长串缺点的独白开场：肥胖、秃顶、缺乏运动、毫无才华……有趣的是在查理备受折磨之际，他的弟弟唐纳德也决心开始写剧本，他刚上完著名剧作家罗伯特·麦基（Brian Cox饰）的研讨班。查理对麦基嗤之以鼻，对唐纳德的故事构想也大惑不解，它讲述了一个疯子和一个女人实为具有多重性格的同一个人的故事。不过，查理还是追问道，当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关进地下室的时候，你怎么把他们安排在同一个场景中？

查理在他的剧本上费尽思量。他在小说里夹满了便笺纸，文字被黄色和红色的荧光笔高亮标注着。他高亮标注了每一句话。以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影片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查理在向我们复述这本书的内容。并且他对书的作者苏珊（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饰）发展出一种充满情欲的迷恋，他会一边想象对方骑跨在自己身上的情形，一边自慰。他甚至飞往纽约见她，但又因为羞怯而临阵脱逃。

影片的第三主角是约翰·拉罗什（奥斯卡奖获得者克里斯·库珀［Chris Cooper］饰），一个没有门牙的乡巴佬，他和父亲住在一起，并形容父亲“可能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有一回，他告诉苏珊自己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荷兰镜子的收藏。另一回他又说自己收集珍奇的热带鱼。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如何在温室中栽培珍奇鬼兰的人。当他对一件事物不再痴迷如旧时，就会选择放弃。“我和鱼已经了结了。”他说，这是片中最有趣的台词之一。

考夫曼让这些角色逐一登场（还有蒂尔达·斯温顿［Tilda Swinton］扮演的制片执行官、杰·塔瓦雷［Jay Tavare］扮演的经理人，以及一群印第安人和国家公园管理员），导演把他们的场景和自己创造他们的场景，以及麦基剧情研讨会的场景穿插剪辑。他列举出所有自己讨厌的大片卖点：追逐、枪杀、性爱。

现在我必须小心行文，以免破坏惊喜（到目前为止我所描述的只是剧本设置）。考夫曼并没有进入细节，他所做的只是创建场景，将事实和他创作过程中的绝望、情色幻想，以及他最厌恶的那类场景融为一体。其中一些场景有诽谤之嫌，奥尔良和拉罗什的原型人物一定已经签署放弃了一切可能的法律追索权。他们都是堂堂正正的人。这些场景也无比大胆和滑稽，你有时甚至会出现这样的直觉，比如在拉罗什开着他那辆厢型车带着奥尔良去沼泽地时，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那的确是一辆厢型车，它不仅闻起来有股怪味，好像里面长着什么东西，而且本来如此。

我会注意到DVD菜单最后一章的标题名为“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维基百科精辟地解释了这个术语：“一个以突如其来、不合常理的方式解决难题的牵强手段。”这正是片中的情形，考夫曼写下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糟糕结尾，在其中违背了他的所有原则。

这部影片的表演非常出色。当斯特里普的角色吸食了一种神秘的印第安毒品后，她勾起脚趾，和拉罗什在电话里唱了几个和音，你会感叹如此精彩的表演舍她其谁。再留意斯文顿扮演的制片执行官在第一次和查理吃午餐时的表现。当查理描述起自己浮夸而激昂的计划时，她连续微笑了两下，两次微笑都很快转为了怀疑。非常微小的肢体语言，却精妙无比。库珀的表演堪称扭转乾坤，把一个可恶的家伙转变为作家眼中能说会道的浪漫对象，这全凭拉罗什的才华和热情。初次见面时，他是一个优雅的《纽约客》作家最不可能交往的那类男人。

还有凯奇。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关于在世的最杰出男影星的名单，上面通常会出现德尼罗（Robert De Niro）、尼科尔森（Jack Nicholson）和帕西诺（Al Pacino）的名字。你看到过多少次凯奇的名字？他应该始终位列其中。他在接片时如此大胆无畏，无惧特立独行，他能够透彻领会角色，并且始终保持悬念。没有人能够把内心的震动演绎得如此真切。回忆一下《离开拉斯维加斯》（ Leaving Las Vegas , 1995）的开场镜头，以及他在斯科塞斯的《穿梭阴阳界》（ Bringing Out the Dead , 1999）中的表现。再想想《天气预报员》（ The Weather Man , 2005）中的主人公。看看他在《改编剧本》中这副崩溃的模样，然后想起他竟然还扮演过一个乘着降落伞从天而降的猫王装扮者，一个野性的摇滚乐手（《我心狂野》［ Wild at Heart , 1990］），一个害了相思病的独臂面包师（《月色撩人》［ Moonstruck , 1987］），一个正直坦率的保镖（《第一夫人的保镖》［ Guarding Tess , 1994］），不胜枚举。

他看上去永远那么诚挚。无论角色多么荒谬，他从不敷衍观众。他把自己全身心地交付给角色，就好像自己化作了所演的人物。他成功地在一部电影中塑造出查理·考夫曼神经质的窘境和唐纳德·考夫曼无忧无虑的成功故事，这种能力很大程度来自他的天赋。片中两个人物在造型方面也有微小的差异：查理的胡渣多一些，唐纳德的头发浓密一点。但当他们通过特技镜头同时现身之际，真正能让我们区分两者的原因还是来自内部：凯奇能够呈现出其中的差异。他扮演查理的时候就是查理，扮演唐纳德的时候就是唐纳德。去看一看你便会明白。 UFKHCwfw2mYVcwJ4NK51TKEnEs3JQimdYPPA5B0BlC8kyy42pElhq23Lvs6y9P4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