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的《倒扣的王牌》不是一部温情或感伤的电影，而是对腐烂的新闻业及公众对新闻故事贪婪嗜好的生动刻画。传媒业报道了自甘堕落的名流、玩弄女性的牧师、贪污腐败的政客或是自夸自大的连环杀手，要谴责这些并不难，但问题是到底什么人喜欢看这样的故事？我们的大众喜欢。怀尔德制作了这么一部划时代的电影，在其中，只有受害者和他的医生是无辜的。怀尔德不仅谴责了那些策划媒体闹剧的记者，同样严厉批评了那些花二十五美分入场观看的观众。人人都难辞其咎。影星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一个随时可以开启冷血模式的演员，扮演着他从艺生涯中最凶恶的角色。没错，尽管他策划有趣的事件，扮演英雄的角色，但他是残酷无情的，脸上写着轻蔑与仇恨。他扮演的查尔斯·塔特姆（Charles Tatum）是一个纯熟老练的记者，有酗酒的毛病，被十一家媒体开除过（由于诽谤、通奸、酗酒等问题）。有一次，他的车在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抛锚，他索性在当地报社骗得了一份工作。

一年之后，他所期待的突发事件到来了。他被派往一个偏僻的村落，报道一场响尾蛇比赛。途中，他把车停在一个荒漠地区的小村庄。他发现由于塌方，贸易站的老板被困在一个荒废的矿井中。塔特姆立刻把响尾蛇的事抛诸脑后，他说通矿上的人让他进入坑道，和矿井中被木头压住的里奥·米诺萨（Leo Minosa，理查德·本尼迪克特［Richard Benedict］饰）交谈。从矿井中出来后，塔特姆看到了未来：他将牢牢抓住这个故事的所有权，尽量将事件进展时间延长，以此来榨取钱财，修复名誉，重新夺回他在东部失去的职位。

塔特姆遇上一个腐败的地方警长和几位矿业专家，他强硬地控制全局，下达命令，并且对副手们粗暴无礼，他自信可以逍遥法外。在获悉工人们只需简单架起矿井巷道，米诺萨就能在一两天之内被营救出来后，塔特姆炮制出一个虚假的计划，以拖延整个营救的过程：现在，救援者需要由上往下，用穿孔机钻过坚硬的岩石，来拯救这个被困者。

这个记者跑到米诺萨的贸易站，开始发号施令。他发现被困者的老婆——曾经的巴尔的摩（Baltimore）酒吧女罗琳（Lorraine，让·斯特琳［Jan Sterling］饰），已经抄走了收银机里的所有钞票，计划搭乘下一班巴士出村。他狠狠地掴了她一巴掌，命令她留下来，扮演悲伤的妻子。他的故事需要这么一个角色。尽管这部电影几乎没什么人看过，而且一直到上个月才发行了家庭影院版本，但对于片中那句著名的冷血台词，似乎人人都有所耳闻。在塔特姆命令罗琳去参加丈夫的祈祷仪式时，罗琳冷笑道：“我不去教堂。跪在地上会磨破我的尼龙袜。”

怀尔德（1906—2002）在《日落大道》（ Sunset Boulevard , 1950）后，紧接着就拍了这部《倒扣的王牌》。《日落大道》拿到了十一项奥斯卡提名，最终获得三个奖项。他的作品以尖锐的讽刺而闻名，这体现在如《双重赔偿》（ Double Indemnity , 1944）和《失去的周末》（ The Lost Weekend , 1945）这样的杰作中。通过《倒扣的王牌》，他完成了自我的超越。这部电影对美国媒体闹剧无情的揭露，使评论家胆寒，令观众们不快；电影的首映以失败告终，随后它在欧洲的几个电影节中大获全胜，并被重新命名为《大嘉年华》（ The Big Carnival ），但票房依然惨淡。

怀尔德这部致力于简洁叙事的电影，没有一个多余的镜头。亚瑟·斯密特（Arthur Schmidt）的剪辑，可以让他的研习者们学到每个镜头是如何各司其职的，甚至没有任何一个脸部特写镜头是无缘无故的。查尔斯·朗（Charles Lang）的黑白摄影是必然的选择：这个故事需要凝结色彩。还需注意的是，本片没有一秒钟浪费在了无效阐释上。一个通讯设备出现在矿井附近，毋庸赘言。一个报社帐篷立了起来，不言而喻。

尽管这部电影诞生距今已经有五十六年了，但每当重看它的时候，我发现它依然有力。影片并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色，因为怀尔德和他的合作编剧沃尔特·纽曼（Walter Newman）和莱赛尔·萨缪尔斯（Lesser Samuels）十分高效、精干。片中的台词找准了时机，给出重拳：“我既可以处理大事件，也能报道小消息。如果没有新闻，我会出门去咬一条狗来制造新闻。”

这正是塔特姆在米诺萨的故事中耍玩的伎俩。然而被困事件本身还不能令他满足，他发现矿井所在的山是一个印第安坟地，还为此地编造了一个木乃伊诅咒的故事。很快，不明就里的人便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这里兴起了可以榨干他们腰包的一切：热狗摊子、棉花糖铺子，以及一个拥有旋转木马的嘉年华。

与此同时，米诺萨变得越来越虚弱了。他依赖塔特姆和地上保持联系。不断接近的钻井机的噪声折磨着他。新闻业的竞争者对塔特姆怨声载道：他控制着营救通道、故事走向与被困者的妻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故事变得越来越夺人眼球。在无所事事的一天，塔特姆制造着新闻。他带着牧师和医生钻进洞中，里奥给那位嫌弃自己的妻子准备了结婚纪念礼物，他委托塔特姆把它找出来。那是一条毛皮围巾。塔特姆把它交给她，要她围上。她不愿意。他几乎要用它勒死她了。她围上了它。

柯克·道格拉斯（1916—2020）一直都是个狠角色。不用惊讶，他最初的银幕角色之一是电影《夺得锦标归》（ Champion , 1949）中的拳击手。在1969年，当我为《时尚先生》（ Esquire ）杂志采访他时，他告诉我冠军类角色的特质一直都是他的信条：“你是一个好人还是混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屈服！”他扮演查尔斯·塔特姆时的专注与能量几乎是惊人的。道格拉斯的表演历久弥新。它始终像刚磨尖的刀那样锋利。

塔特姆冷酷无情地追逐着名利，每当我们以为他对米诺萨产生怜悯之情时，怀尔德总会立即打断我们的幻想。他以一种微妙细致的方式来处理塔特姆面对被困者的心理活动，在导演、编剧与表演上均值得人们细细揣摩。若是在一部平庸的作品中，塔特姆也许会和我们一样，对这个悲惨的男人报以深深的同情。但在这部杰作中，塔特姆的情感走向如同一条抛物线，他的这种同情心与沽名钓誉的野心交织在了一起。

出生于奥地利的怀尔德——希特勒时代的逃亡者，显然已经成为美国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但他从来不买所谓美国梦的账。他在欧洲所目睹的一切，使他对任何梦都保持警觉。尽管《倒扣的王牌》一直被认为是他最伟大的电影之一，但它在票房上的失意也并不意外：影迷喜欢犯罪片，喜欢悬疑片，喜欢暴力片，但是他们喜欢美满的结局，怀尔德却告诉他们：赶紧醒来闻闻咖啡的苦味。

影片上映之后，传媒业对其关于新闻惯例与标准的刻画进行了口诛笔伐，即便故事的灵感来源于一出真实的媒体闹剧：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科林斯（Floyd Collins）的男人曾被困在肯塔基州的洞穴里。今天，很难想象一些媒体部门不承认他们对耸人听闻事件的饥渴。公众可能也同样如此。影片完工后，制片厂将所有权售给了位于新墨西哥州盖洛普（Gallup, New Mexico）城外的山区外景基地。 +NLoOiHi+cIomV6D2jb17IQOaVopickml3y/yjizYpJeY4HLl0UY6oQ7n6LwXK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