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类要送另一架“旅行者号”(Voyager)去遥远的外太空,而它只能随仓携带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应该就是《天地玄黄》。电影没有语言,因此无须翻译。它以恢宏的图像、自然之声以及原创的且广为人知的音乐言说。它凝视着我们的星球以及星球上的生命。它站在历史的长河之外。它能与另一族群交流:若是你来到这里,这就是你能看到的东西。当然,在很久很久之后,这艘探测器被发现之时,影片所拍下的场景可能早已无影无踪。
导演罗恩·弗里克(Ron Fricke)共花了十四个月时间来拍摄这部电影,他为此发明了一种延时摄影系统。在1992年时,它是自1970年以来第一部用陶德宽银幕(Todd-AO)——一种六十五毫米规格底片——拍摄而成的电影。现在来看,它也是最后一部。2008年的蓝光修复版,是我所见过或者是所能想象的最优质的影碟。它源自陶德胶片,在经过数码技术修复之后,其完美程度甚至可以说超过了原胶片。它是第一部由六十五毫米胶片制作而成的8K分辨率的影片,这个世界上只有一部扫描设备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胶片修复师认为,它的感知度足以同人眼相媲美。《天地玄黄》这部电影,就是购置一台蓝光播放器的充分理由。
这部电影有着令人赞叹的景象,让人喜悦,也让人悲伤,有一种难以言表之美。我并不是在说美得栩栩如生。我在看这个影片的时候,一位朋友走进我房间。她看到一只吉拉毒蜥的头部特写镜头,然后说:“真美啊。”于是我便问她是否喜欢蜥蜴。“我讨厌蜥蜴。”她边打哆嗦边说道。她没有想到那是只蜥蜴。她只是在观察这只生物头部的色彩斑斓的鳞屑。美存在于观看者的眼睛之中。我们就是观看者。
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大致围成环形,一同跳舞、弯腰、站起、跪下、坐下、站起,他们的手臂高高举起,他们的手指舞动着,像是群鸟的翅膀,他们快速而又有节奏地高喊着。亚洲的某处。他们面朝一尊佛像。他们的动作,比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鼓手要更加复杂、精巧、合拍。而且也更加振奋人心,这是因为他们是为信仰而动,并没有经过思想灌输。他们仪式已经臻于完美,而且在他们脸上,我们看不到紧张或者决绝。不顾身体上的折磨,而只有知足与欢乐。他们的动作,有一种由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所产生的活力。
土著美得难以形容,他们的身体承受着来自项链、手镯以及由数不尽的小珠子串成的身体饰物的重负,他们的手臂与脸上涂抹着数不清的由精细复杂的圆点组成的图案。他们在一把便宜的塑料梳子上蘸点颜料,然后将它旋转着刮在自己的皮肤上,便留下了这些圆点。他们催眠般的舞蹈,在某种程度上是亚洲的舞者的回响。我们看到额头上涂着亮红色颜料的亚马孙少女,她庄严地凝视着绿油油的树叶。一位来自肯尼亚马萨伊族(Massai)部落的年轻女性,一身光鲜亮丽,使得那些“设计师时装”相形见绌。
还有更多的影像:以慢动作表现一个雨林中参天老树令人悲伤地倒下。同样是用慢镜头表现:一座露天矿井上一连串的爆炸,一种感伤的诗意之美。深挖的矿坑,土地被洗劫。盘旋着通往矿坑的层层堆叠的马路,美得令人欲辩已忘言。从高处拍摄原始森林,俯瞰着下面一波接一波的群鸟,成千上万,飞翔于一望无际的天边。
印度一个巨大的垃圾场中的拾荒者,在废弃物中爬行,与鸟和狗相互竞争,以求养家糊口。女人、男孩和女孩,赤着双足。胆大的男孩爬上一辆自动倾斜垃圾车,和最新一批的垃圾一起滑下,并从中攫取宝藏。我们看不到一件T恤。他们皆穿着印度最廉价的纤维织物。在这块土地上,一位女性可以在人行道上的纸板盒中匍匐行进,然后站起来,看上去穿得优雅得体。
数以千计的鸡蛋,漂浮在一条传送带上。刚刚孵出的雏鸡,长着黄色的茸毛,踉踉跄跄地从一条传送带下落到一个斜槽上,然后到了另一条传送带上。它们将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吃惊的表情,挥动着小小的翅膀。它们将知道,这是它们一生中最自由的时刻。它们被分门别类地丢进漏斗型口子中,螺旋形旋转着,一只接着一只,被人用颜料做上标记,喙顶被烧掉。这个程序,一只鸡一秒钟,工人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着。无数排小鸡被堆叠在盒子上,盒子太小了,它们动弹不得。数以千计的女孩与年轻女性,于我们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在一家南美的血汗工厂用自己的双手制作着香烟。她们靠得实在太近,以至于没有办法伸伸懒腰。工人们在一家日本的工厂组装电脑配件,成千上万,每个人都在整日地重复一个小动作,其中一位工人用裹着绷带的手工作,三根手指明显短了一截。
在工厂中,俯拍的摄影机显示一排排的工人们消失在尽头中。这可不是电脑绘制出来的图像。这些图像,是电影拍摄与胶片修复过程中精心呵护与精益求精的产物。摄影机经过深思熟虑的摆放位置也功不可没。请仔细观看一个从上方俯视中央车站(Grand Central Station)大厅的镜头。两种运动同时发生着:通勤者们加速冲过车站地面,与此同时,摄影机则以慢速运动横摇拍摄这些人。做快速运动再容易不过,但让摄影机以极慢的速度摇镜头,这可有多难啊。还有一个从空中拍摄东京一个十字路口的镜头,川流不息、成千上万的汽车,以及成千上万的行人。地铁系统的手扶电梯上,镜头加速运动,将行人们犹如传送带的小鸡一样倾吐而出。
一只猩猩站在温泉中,水及肩深,雾气升腾,弥漫于四周。我们注视着它。它的双眼看上去苍老,若有所思。天空中繁星点点。然后镜头又回到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它在思考着什么呢?W. G. 西博德(W. G. Sebold)曾有言:“人类与动物互相凝视,中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理解的鸿沟。”人类在想着什么?这个男人抽着烟,等待着东京天光云影的变换。妓女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青楼外。钢铁工人们为尘垢所包裹。僧人、地铁站上的女孩、歌舞伎。为什么在拥挤的街道场景中,无人愿意抬头同摄影机交流?巨大的陶德摄影机在哪里?它是怎么做到被视而不见的?为什么它能够静静守着,完美对焦,不吓到那群跳羚?
倘若外星人看到这部电影,他能理解其中的一些场景吗?沙漠中那些微微发亮的一缕缕青烟,原来是科威特燃烧的油田。退伍的B-52轰炸机匍匐在地平线上。曼哈顿。恒河两岸的尸体在燃烧着。他们知道驴子在拉着对它们而言过重的车子吗?他们可能会理解高山、瀑布和火山。那我们呢?《天地玄黄》节奏舒缓,因此使我们能够凝思于我们未曾去过之地、我们正在毁灭之地以及我们复兴之地。它就像是一种祷告。
“Baraka”这个名字,取自苏非派,意为“一种祝福,或呼吸,或生命的本源,进化过程正是由此展开”。按照伊斯兰语的一般解释,它是“源于真主安拉的一种特性或者是力量,但却能传递给物或人”。在犹太教里,它是一种仪式性祈祷。在斯瓦西里语中,它意味着“祈祷”。在法国俚语中,它的意思是“好运”。在塞尔维亚语同保加利亚语中,它的意思是“棚屋”。在土耳其语中,它的意思是“陋室”。在全世界,它是电子游戏《真人快打》( Mortal Kombat )中一位角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