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初,俄罗斯重返世界舞台,更多归功于全球经济增长,而不是中国的崛起。俄罗斯向世界市场注入了石油和天然气。俄罗斯的银行和工业企业在欧洲和美国大举借债。与中国一样,它也持有大量美元储备,但与中国不同,它与美国的金融和经济关系并不是直接发生的。俄罗斯赚取美元并非依靠向美国出口,而是通过向欧洲和亚洲出售天然气和石油。此外,尽管中国充满自信地与西方国家打交道,但对苏联来说,冷战失败的创伤仍历历在目。克里姆林宫对尼克松—基辛格时代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因此,中国和美国避而不谈的问题,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将会提出来,这并非偶然。在冷战时期,普京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KGB)的一名特工。普京想知道,重新平衡和重新整合的世界经济对地缘政治秩序有什么影响?提出问题的同时,他这样做也暴露了西方国家(欧洲内部各国之间,以及欧洲和美国之间)的严重分歧。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尤其是在欧洲的家门口,也就是冷战后世界资本主义转型的典范东欧,西方国家对经济和金融发展应该由什么样的国际架构来构建都缺乏共识。
与亚洲的情况不同,在欧洲,“西方国家”的胜利看起来很明显。这是硬实力和软实力的胜利,是军事、政治和经济实力的胜利。虽然德国人可能会更多地赞赏戈尔巴乔夫(Gorbachev)及缓和外交,而美国人则更愿意称赞里根和“星球大战”计划,但大西洋联盟团结一致取得了胜利。对于冷战的结束,没有哪个国家比重新统一的德国从中受益更多,这是德美合作确保的胜利。1990年,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倾向于达成和解,也就是在共同的欧洲安全政策框架下接纳原苏联集团,取代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条约组织。 [1] 但是,赫尔穆特·科尔和老布什都不想为此做任何事情。西方国家赢了。这将为欧洲统一设定条件。
柏林墙的倒塌和1991年12月苏联的解体,使俄罗斯的势力范围缩小并被孤立起来。自列宁在1918年签署《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约》 这一时刻以来,俄罗斯从未如此卑微过。在叶利钦(Boris Yeltsin)的领导下,莫斯科与西方保持友好关系。但是,俄罗斯的经济却是一场灾难。用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的话来说,俄罗斯实行的是“中央被击垮了的中央计划经济体制”。 [2] 在所谓的过渡性衰退中,通货膨胀飙升,俄罗斯的实际GDP在1989年到1995年间下降了40%。在1994年10月11日的“黑色星期二”,仅仅在一次疯狂的外汇交易中,卢布对美元贬值了四分之一以上。直到1995年,俄罗斯的经济才稳定下来。大量外资进入,推动了俄罗斯的温和复苏,俄罗斯得以喘息,但又在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中再次失去平衡。 [3] 为了努力稳住汇率,俄罗斯央行实行外汇管制,并请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供紧急贷款。 [4] 然而,1998年8月,叶利钦政府失去了对国家的掌控。8月17日,莫斯科让货币贬值,宣布延迟90天偿还俄罗斯银行所欠的外债。卢布如自由落体般暴跌,从1美元兑7卢布跌至1美元兑21卢布。俄罗斯的进口成本激增。向国外借款的俄罗斯人面临破产。在随后的8月19日,俄罗斯政府宣布以卢布计价的国内债务违约。到了1998年10月,由于40%的人口生活在最低生活水平以下,莫斯科不得不呼吁国际社会提供援助,以支付进口粮食的费用。随着年通货膨胀率飙升至84%,俄罗斯人对本国货币失去了信心。新千年伊始,在俄罗斯流通的货币总额中,美元占据了87%。在美国以外,俄罗斯是全世界最大的美元经济体。身在俄罗斯的国际投资者被要求使用美元来支付当地税款。俄罗斯成了美元化的终极实验场,成为一个拥有核武器,却由华盛顿提供货币的前超级大国。 [5]
除了新近独立的乌克兰,俄罗斯是后苏联国家中受打击最严重的国家,但在20世纪90年代初,整个前东欧集团都很艰难。 [6] 由于取消了计划体制结构,东欧和后苏联国家的经济遭受重创。在1989年至1994年间,产量平均下降了30%以上。随着实际工资大幅下降,共产主义时代的福利制度瓦解,通货膨胀、失业率和社会不平等急剧上升。在波罗的海国家,90年代的工资水准遭遇了令人震惊的打击。爱沙尼亚和立陶宛的工资分别下降了60%和70%。对数百万人来说,移民是最好的选择,哪怕是违法也在所不惜。
在这样的背景下,北约和欧盟决定向东扩张,稳定当前的危机,提供未来的方向,以及长久地重新绘制地缘政治版图。 [7] 欧盟和北约的双双扩张并没有经过协调。推动这个进程的既有华盛顿、柏林和巴黎,也有东欧自身。波兰、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也就是维谢格拉德集团——早在1991年2月就开始推动加入北约。随后,欧盟签署了一项结盟协议。但是直到1993年,欧盟才做出扩张的决定,具体条件则到了1997年才得到详细说明。尽管一些外界观察人士呼吁制定马歇尔计划,以便推动经济发展,但欧盟向渴望加入的东欧成员国提供的是技术和专家援助,因为这些国家正在着手进行从公共财政到交通基础设施、产权和法律体系等方方面面的改革。由于只关注军事方面,北约可以更快地采取行动。早在1999年,波兰、匈牙利和捷克就已经被接纳为北约正式成员。真正的蜂拥入盟发生在2004年。2004年4月1日,保加利亚、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和罗马尼亚加入北约。一个月后,除了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其他国家都加入了欧盟。直到2007年,这两个掉队的国家才被认为做好了加入欧盟的准备。
1989年至2010年后社会主义国家的GDP
(以购买力平价衡量)指数:实现工业化的国家
资料来源:http://www.ggdc.net/maddison/maddison-project/home.htm.
冷战结束已经十五年了。华盛顿开始重新考虑这个想法,许多西欧政府不愿意着手东扩,因为代价可能是巨大的。很明显,这样做很有可能激怒俄罗斯。2003年,在入侵伊拉克的问题上,美国和西欧分歧很深,令人为难。 [8] 作为北约和欧盟成员国候选人的东欧国家必须做出选择。是站在柏林和巴黎的一边反对战争,还是站在华盛顿、伦敦和支持它们的马德里和罗马的一边。东欧国家一边倒地选择了战争,美国国防部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毫不犹豫地在伤口上撒盐,玩起了“新欧洲”对抗“旧欧洲”的游戏 ,让法国和德国感到不满和孤立。 [9] 哈贝马斯和德里达在2003年提出的“欧洲身份认同”的愿景,既针对英美人,也针对东欧人。这是西欧核心国家需要考虑的问题。欧盟委员会只好硬着头皮面对。欧盟委员会主席罗马诺·普罗迪总是喜欢说,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以及德国与欧洲的重新统一,标志着一个新的开始,而不是历史的结束。 [10] 虽然欧洲的历史曾经意味着冲突和贫困,但现在欧洲无所畏惧,世界也不必再害怕欧洲了。欧盟克服了19世纪典型的强权政治和冷战的武装休战。作为稳定、繁荣和法治的提供者,欧盟正在实现康德梦想中的永久和平。
普罗迪说,欧盟似乎很快就会成为一个集软实力和硬实力于一身的功能齐全的政府。但事实上,冷战后世界的地缘政治格局已经变得更加不确定,更加摇摇欲坠。欧盟从来都没有发展过自己的硬实力。欧洲的军事合作不仅喜欢搞派系斗争,还遭到了华盛顿的反对;不过,所有欧洲国家都因此获得了和平红利。鉴于俄罗斯处于劣势,有什么理由不让冷战时期的庞大军事建设停下来呢?正是这个决定为21世纪大西洋两岸在国防政策上的分歧奠定了基础。这也使得东欧更加依赖美国,而随着新世纪的发展,美国的军事优势变得越来越明显。与此同时,在20世纪90年代初向东欧国家提供第一轮财政援助之后,在推动东欧更广泛的一体化进程中,美国只扮演了次要角色。在清除苏联实验的遗留问题上,起领头作用的实际上是欧盟。
东欧并入欧盟和北约的过程牵涉到地缘政治、政治和官僚体制等多个方面。但是,第一个发起者不是官僚,而是西欧的企业。 [11] 东欧的劳动力拥有精湛的技术,但他们的工资不到20世纪90年代德国普遍水平的四分之一,因此他们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欧洲一体化的进程甚至比加拿大、美国和墨西哥根据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进行整合的过程还要充满戏剧性。在共产主义结束后的十年里,东欧大约有一半的产能掌握在欧洲跨国公司的手中。 [12] 很快,东欧的汽车生产就占据了欧洲产出的15%,其中90%由外资拥有,大众收购斯柯达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同时,90年代波兰最大的单一外国投资者是菲亚特汽车,其次是韩国大宇汽车。 [13]
有了私人资本打头阵,越来越多的政府资金也接踵而至。在整个东欧,高速公路和公共建筑上都印有欧盟的蓝色徽标和星环。尽管最初的支出水平相当低,但在2000年之后,通过凝聚基金(Cohesion Fund)、欧洲区域发展基金(European Regional Development Fund)和欧盟的农业补贴计划,数百亿欧元从西欧流向东欧。在2007年至2013年的最后融资阶段,在拨付给东欧的1750亿欧元的结构性基金中,仅波兰就得到了670亿欧元。 [14] 此外,捷克得到了267亿欧元,匈牙利获得了253亿欧元。在整个地区,欧盟的资金足以在七年内为固定资本形成总额(gross fixed capital formation) 的7%至17%提供资金。布鲁塞尔向东欧的新成员国投入的资金规模堪比著名的马歇尔计划,该计划于1947年启动,旨在拯救遍地废墟的战后西欧。二战结束后,直到50年代末,私人资本才开始大量跨越大西洋,但在东欧的经济转型中,欧盟公共资金带来的影响立刻被私人投资强化了好几倍。
20世纪90年代,西欧接管东欧的工业基础仅仅是个开始。到了2008年底,西方银行在后苏联国家发放的信贷已经扩大至1.3万亿美元。这个数字之所以如此庞大,不仅是“外国贷款”的结果,还有当地银行体系的大规模整合的加持。在欧元区,法国、荷兰、英国和比利时的银行将资金注入爱尔兰和西班牙等热点地区,而在前共产主义国家,荷兰的荷兰国际集团这样的银行、德国的巴伐利亚银行、奥地利的瑞福森银行和意大利的裕信银行一马当先。
在整个东欧,金融一体化“持续发展”。外币贷款在很大程度上被用于提供抵押贷款、信用卡和汽车贷款。最极端的情况出现在匈牙利,在2003年至2008年间,家庭债务增加了130%,全部由外币信贷组成。刚刚入手的新房子是用瑞士法郎购买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更个性化地说明你已经来到西方国家了呢?
西欧银行对中欧和东欧国家的债权(单位:10亿美元)
资料来源:Danske Bank Research, “Euro Area: Exposure to the Crisis i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February 24, 2009, table 1.
金融、政治和外交领域同时进行一体化造成了颠覆性的影响。在东欧的主要城市,物质生活水平迅速与西方的标准趋于一致。这给那些地理位置更加偏东、不太受欢迎的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到了21世纪初,许多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似乎被困在了时间隧道里。作为戈尔巴乔夫的外交部部长,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Eduard Shevardnadze)一直都是西方的宠儿。但到了21世纪初,他主政的格鲁吉亚腐败丛生,甚至无法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借款。乌克兰几乎遭遇了和俄罗斯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崩溃一样严重的情况,而且几乎没有复苏的迹象。与邻国波兰相比,它备感痛苦。在2003年和2004年,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发生了“颜色革命”,最主要的推动因素是这些国家的人民决心不要再落后于遥远的西方国家,不要错过西方国家正在经历的巨大转变。 [15] 乌克兰的主要抗议组织“PORA”的名称翻译过来就是“是时候了”。它的标志是一个嘀嗒作响的时钟。 [16] 后苏联时代的落后国家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在乌克兰,2004年的革命者小心翼翼地维持地缘政治平衡,既没有选择俄罗斯,也没有选择西方。在格鲁吉亚,事情要简单得多。在推翻了谢瓦尔德纳泽之后,到了2006年,由米哈伊尔·萨卡什维利(Mikhail Saakashvili)领导的、获得西方支持的格鲁吉亚新政府踌躇满志,成为世界银行认可的“最佳改革者”。格鲁吉亚的军队很快便向驻伊拉克的联军提供支持。 [17] 布鲁塞尔可能会宣称“欧盟不会插手地缘政治”,这个口号正适合旧欧洲的政策制定者,尤其是柏林。但是,对于一群在1999年至2007年间同时加入北约和欧盟的新入盟国家来说,这种说法毫无意义。欧洲一体化和北约都诞生于冷战时期。由于苏联被击败,自1989年以来,它们就共同往东扩张。对于新入盟国家而言,与欧盟和北约联系起来,进而与美国联系起来,其中的历史逻辑是不可否认的。与西方国家整合带来了安全和繁荣,但它也潜藏着金融和地缘政治风险。
与新兴市场经济体一样,在东欧的金融一体化中,货币问题至关重要。前共产主义国家没有统一的货币制度。 [18] 在波罗的海国家中,拉脱维亚选择了直接盯住由中央银行管理和捍卫的欧元;立陶宛和爱沙尼亚选择了货币局制度,根据这个制度,整个国内货币体系与货币局持有的欧元挂钩。波兰和捷克选择了自由浮动汇率。匈牙利允许福林 在一个区间内变动。保加利亚采用了货币局制度;罗马尼亚采用了由政府操纵的汇率浮动制度,根据这种制度,央行定期进行干预,指导外汇在可调节的区间内变动。 [19] 这些国家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乐观地期待自己的制度将与欧盟趋同,并在适当的时候成为欧元区成员。这些希望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梦想。东欧经济体抢先适应欧盟的条件,改变了它们的经营方式、市场运作方式以及谁应拥有什么。同样重要的是,它们的决策机构和政府官员也要适应。由于英格兰银行和欧洲央行的积极参与,到了21世纪初,东欧国家都配置了由专业经济学家组成的西方化的中央银行。 [20] 对于加入欧元区的前景,没有人比央行的银行家们更加热情了。与布鲁塞尔的欧盟和法兰克福的欧洲央行结盟不仅提高了他们的地位,还保护他们免受不必要的国内政治压力。不久,他们将加入全球央行银行家的精英行列。
结果就是,东欧在欧洲的家门口重现了过度乐观的扩张架构,正是这种架构曾经导致了20世纪90年代新兴市场的危机。市场改革和私有化的成功案例,加上资本自由流动和汇率的相对稳定,导致了大量资本流入,进而给本币带来了升值压力。所有指标看起来都不错。但是,蓬勃发展的国内经济、不断升值的汇率和不断增加的外汇储备,所有这些美景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共同因素:外国资本大量涌入。如果这种大量涌入出现逆转,将会发生什么?如果突然停止了,又会发生什么?
2007年2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绝密条件下进行了一次模拟演练,模拟其在匈牙利的资金流向发生逆转时的应对。匈牙利是风险敞口最大的东欧经济体之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很焦虑,要急于保密和避免恐慌,以至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信息技术部门创建了一个独立的“模拟邮件”电邮系统,以避免将演练中的记录泄露给外界。 [21] 匈牙利央行重复了同样的模拟演练。2007年夏天,模拟演练的结果在欧洲央行的一次会议上轻松宣布,这个结果令人放心。如果说有什么值得警惕的话,那就是匈牙利60%的银行业掌握在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和德国银行的手中。一旦发生危机,如果布达佩斯要应对危机,那么它就需要与其西欧同行进行尽可能密切的合作。 [22]
匈牙利的情况极其失衡,但波罗的海国家的情况甚至更加极端。2008年初,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指出,拉脱维亚的经济严重过热,其贸易逆差相当于GDP的20%。 [23] 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模型,其货币被高估了17%到37%。尽管中国和美国在贸易失衡问题上陷入僵局,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官员认为,将拉脱维亚单独挑出来,列为一个不可否认地存在“根本失衡”的国家,可能不会有什么争议。结果证明计算有误。任何有关波罗的海国家非理性繁荣的公开声明,都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理事会中的欧洲人阻止了。因为他们希望波罗的海国家继续加入欧元区,不想冒险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出警告,从而引发东欧国家不确定性的连锁反应。尤其是瑞典人,他们对此深表关切。因为瑞典的银行向拉脱维亚发放了大量贷款,使得危机很容易就会波及整个波罗的海。从2007年冬至2008年冬,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理事会中的代表甚至采取了更过火的行动,他们阻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代表团前往里加完成拉脱维亚的协议第四条规定的定期报告。
在欧洲,没有人想戳破泡沫。拉脱维亚正从20世纪90年代的萧条中复苏。2007年秋天,拉脱维亚外交部搬进了新装修的大楼,它上一次入主这栋大楼是在30年代,当时拉脱维亚第一次从沙皇俄国的统治中独立出来。 [24] 一位评论家在回顾时提到,人们对拉脱维亚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拉脱维亚未来能够将其外交政策扩展到跨大西洋以外的地方,并促进乌克兰、格鲁吉亚和摩尔多瓦等后苏联国家与欧盟和北约建立更紧密的联系。据估计,拉脱维亚的发展合作预算将迅速增加,拉脱维亚将在遥远的地方设立新的大使馆,并将进入非洲以帮助较贫穷的国家发展,这些都只是时间问题”。 [25] 如果说这是小国拉脱维亚的命运发生了转变,那么这种表述并不充分。这是一个既广阔又脆弱的愿景。它取决于两个关键的条件:拉脱维亚狂热的经济繁荣的继续,以及庞大邻国对东欧国家的默许。1990年5月,俄罗斯冷眼看着拉脱维亚宣布独立。2003年秋天,俄罗斯又目睹拉脱维亚就是否加入欧盟举行全民公投,推翻了俄罗斯少数民族所投出的否决票。2004年4月,俄罗斯还看着拉脱维亚和波罗的海邻国加入了北约。当拉脱维亚和其他类似国家开始将苏联时代的权力边界向东推得更远时,俄罗斯还会继续冷眼旁观吗?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是俄罗斯经济的黑暗时刻,那么新千年迎来的则是一段复苏时期。2000年5月,弗拉基米尔·普京以压倒性胜利当选总统,他后来常常宣称俄罗斯的复兴是他的功劳。事实上,普京的政治导师、严厉的前共产主义者叶夫根尼·普里马科夫(Yevgeny Primakov)早在1999年就开始扭转俄罗斯的经济命运。卢布贬值震动了俄罗斯的出口行业,并且抑制了进口。但是,经济复苏的关键驱动力是全球石油和其他大宗商品的繁荣,这种繁荣始于2000年下半年普京上台几个月后。乌拉尔原油的现货价格从1998年的每桶9.57美元,飙升到了2008年的每桶94美元。除非出现灾难式的管理失当,否则俄罗斯的经济和公共财政将蓬勃发展。问题是谁将从繁荣中受益,它又将如何影响俄罗斯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经济的大部分已经私有化,但在普京的领导下,能源部门重新收归国家控制,这实际上形成了以总统为中心的寡头集团。在能源领域,巨型的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和俄罗斯石油公司是国有工业的“攻坚梯队”。2003年10月,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Mikhail B. Khodorkovsky)因逃税被捕入狱,这让西方的一些知名人士感到震惊。在90年代,霍多尔科夫斯基曾在一项特别恶名昭彰的私有化交易中把自己变成了私有石油巨头尤科斯的老板,而后成为亿万富翁。 [26] 一年后,尤科斯的主要资产在一次减价出售中被一家空壳公司抢购一空,这家空壳公司结果是国有企业俄罗斯石油公司的一个幌子。与此同时,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从罗曼·阿布拉莫维奇(Roman Abramovich)手中收购了西伯利亚石油公司,从而巩固了其对庞大的天然气行业的控制。阿布拉莫维奇当上了切尔西足球队的老板,退休前往伦敦,在英超顶级联赛中享受生活。2006年,因面临被起诉的威胁,英荷石油巨头壳牌公司被迫将库页岛上宝贵的资产出售给了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2007年,合资企业俄罗斯秋明—英国石油控股公司被迫卖出另一个有前景的天然气田。尽管俄罗斯石油公司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从未合并,但它们共同为俄罗斯政府提供了强大的企业基础。有人计算过,在俄罗斯的石油生产中,国有企业的比例从2004年的19%上升到了2008年的50%。 [27]
在蓬勃发展的国有能源企业的支持下,普京和他的团队在20世纪90年代实施的措施基础上,进一步恢复了俄罗斯的财政状况。在俄罗斯的国家收入中,来自石油和天然气的税收和收入接近50%。要不是石油和天然气的产量增长在2005年后出现了令人失望的放缓,这个数字还会更高。不过,石油和天然气的繁荣带来了滚滚利润,普通俄罗斯人的家庭消费急速上升,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使得消费重新回到危机前的水平。到了2007年,低于最低生活水平的人口比例已经下降至14%。这不再是过去那种狂热的美元投机。物价稳定,不再以美元计价,而且税款使用卢布支付。俄罗斯议会通过了一项法律,对继续使用美元作为记账单位的政府官员处以罚款。 [28] 有一次,就连普京也尴尬地发现自己被逮了个正着。从2003年起,以技术官僚经济学家阿列克谢·库德林(Alexei Kudrin)为首的俄罗斯财政部,就利用石油和天然气收入积累了庞大的国际资产战略储备。到了2008年初,这个数字已经达到5500亿美元。俄罗斯目前是全球第三大美元储备国,仅次于中国和日本。按照普京的命令,一位特殊的官员筹组了全国粮食和重要原材料储备。 [29] 俄罗斯再也不会重蹈它在1998年经历过的那种耻辱性的危机。
因此,俄罗斯似乎成了经济强国的典范,它拥有巨额贸易顺差、激增的外汇储备和强大的政府。但是,俄罗斯地位的矛盾之处在于,它新近出现的繁荣并非脱离世界经济独立产生,而是与世界经济纠缠在了一起。 [30] 这种纠缠已经超出了石油和天然气出口的范畴。货币流动得更快,连接离岸银行体系的渠道也已经准备就绪。数百亿美元的石油和天然气出口收入再也没有回到俄罗斯。俄罗斯寡头们的行为就像20世纪70年代石油国家的大亨一样,他们把财富藏在塞浦路斯等离岸避税天堂,然后再从那里汇回伦敦和便利的欧洲美元账户。从21世纪初开始,大量资金回流俄罗斯,导致这种模式进一步复杂化。在2007年,这个数字达到了每年1807亿美元的顶峰,其中只有278亿美元是外国直接投资。 [31] 其余的资金则通过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和俄罗斯外贸银行等国际银行进入俄罗斯的金融体系。为了防止卢布急剧升值,与中国央行一样,俄罗斯央行发现自己不得不使用新印制的卢布大量购买美元,以冲销美元流入的影响。在将美元挤出国内流通之后,莫斯科现在扮演了一个它不太熟悉的角色——美国的实际债权人。
全球的商品繁荣推动了俄罗斯的复苏,与此同时,西欧的资金涌向东方,进入曾经属于华沙条约组织的地盘,这就如同全球资本主义的两大力量在欧亚大陆交锋。俄罗斯及其前卫星国家的实力得到了增强,全球增长导致了相互矛盾的地缘政治,这是否使冲突不可避免?从经济的角度来看当然不是。波兰和波罗的海经济的增长,以及乌克兰、格鲁吉亚和俄罗斯的发展,并没有彼此妨碍。欧洲对俄罗斯的出口兴旺起来,整个欧洲严重依赖俄罗斯的天然气。问题是,这种共享的、紧密交织的繁荣能否赋予一个共同的政治意义。它会成为稳定和繁荣的国际秩序的基础吗?或者说,这种不均衡但急剧的增长会刺激产生新一轮的军备竞赛吗?相互依存是否不会被视为富有成效和效率的表现,而是被看作脆弱和威胁的源头?在20世纪90年代的黑暗岁月里,原共产主义经济体经历了共同的紧急情况,都有过精疲力竭和混乱不堪。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共同繁荣”将被证明更具爆炸性。
较之于鲍里斯·叶利钦,普京由于其个人背景,没有理由对西方抱有好感。但是,在他担任总统之初,就连他的批评者也承认,普京似乎在寻求华盛顿的认可。 [32] “9·11”事件后,普京压制了许多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的敌对冲动,并为美国入侵阿富汗提供了引人注目的支持。然而,这种和解是单方面的。在布什执政期间,华盛顿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把俄罗斯当作盟友,并拒绝将莫斯科在车臣的残酷战争视为共同打击恐怖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的一部分。虽然遭到华盛顿的冷眼相待,但美国和西欧在伊拉克战争上的分歧为俄罗斯提供了筹码。让德国人对抗美国人,这是普京在德累斯顿担任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特工时就熟悉的游戏。而且,意见不一的不仅仅是德国和美国。德国倾向于缓和与俄罗斯的关系,这也是柏林与东欧国家疏远的一个原因。当德国和俄罗斯在2005年签署了第一个北溪天然气管道协议,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大幅向西方输送天然气时,波兰外交部部长谴责这是1939年决定了波兰命运的“希特勒—斯大林协议” 的重演。2005年冬至2006年冬,当莫斯科调整供给乌克兰的天然气价格时,这只是证明波兰人担心的最坏情况成真了。到了2006年初,华沙和华盛顿呼吁北约建立新的部门,以便在选定的能源安全领域对抗俄罗斯。 [33]
不过,起作用的不仅仅是天然气供应。2006年4月,在华盛顿举行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会议上,在三位央行行长马里奥·德拉吉、本·伯南克和让—克罗德·特里谢的注视下,普京的财政部部长阿列克谢·库德林与美国财政部部长握手。库德林宣布偿还在20世纪90年代的黑暗日子里向巴黎俱乐部 的债权人欠付的一大笔国际债务。但是,库德林也传达了一个不那么友好的信息。他宣称,美元正面临着丧失“普遍或绝对储备货币”地位的危险。 [34] 美元的价值实在是太不确定了。“无论是美元汇率还是美国的贸易平衡,都必然会引发人们对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的担忧。”俄罗斯财政部部长1998年发表讲话的屈辱经历过去了八年,市场在倾听。库德林的发言足以使美元兑欧元的汇率下跌近半美分。
在莫斯科的街头,人们的言语更加激愤。2006年,俄罗斯民族主义运动“纳什”(Nashi)召集了一群暴徒举行街头示威,反对美元霸权。普通俄罗斯人对美元的长期依赖不仅仅是一种心理弱势的表现。传单上写着:“买进100美元,你就给美国经济投资了2660卢布。这些钱用于伊拉克战争,用于建造美国核潜艇。各种估计数据表明,美元的价值是其面值的15%到20%。美元之所以稳定,秘密在于美元区的持续扩张……这是一个金融金字塔,那些相信美元的傻瓜是它的基础。” [35]
2007年2月,普京总统首次在著名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露面。来自世界各地的政府首脑和部长们出席了这次会议,目的是讨论安全政策,就像参加达沃斯会议是为了讨论商业和经济一样。普京的演讲迫使人们公开讨论全球化时代的强权政治问题。 [36] 回顾冷战结束后的几十年,普京问道:西方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组织?西方谈到了权利和国际法,但是,“在当今的国际关系上,我们目睹了几乎不受限制的过度使用武力——军事力量,这些军事力量正把世界拖入永久冲突的深渊……一个国家,当然主要是美国,在各个方面的做法都超越了国界。这可以从它强加给其他国家的经济、政治、文化和教育政策中窥见一斑。哪个国家喜欢这样?……当然,这是极其危险的。这将导致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全。我想强调这一点——没有人会觉得安全!因为没有人会觉得国际法将像石墙一样保护他们。当然,这样的政策会刺激军备竞赛”。美国曾一度凭借其强大的经济实力赢得了与苏联的军备竞赛。在新的千年里,美国仍然控制着大量的核武器和导弹系统。美国的军事力量是不可否认的。但是,鉴于当代经济发展,任何声称自己无所不能的说法都是不切实际的。“国际形势如此多变,而且变化如此迅速——随着许多国家和地区的蓬勃发展而变化……以购买力平价衡量,印度和中国等国的GDP总和已经超过了美国。以同样的方式计算,金砖四国(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的GDP也超过了欧盟各国GDP的总和。根据专家的说法,这种差距在未来只会扩大……全球经济增长的新核心国家的经济潜力将不可避免地转化为政治影响力,并且将巩固多极化,对此,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西方想象全球秩序可以建立在自己的组织——欧盟和北约——之上,而不是建立在联合国这个广泛吸纳各国的机构之上,这要么是自欺欺人,要么就是不怀好意。除非西方国家假定俄罗斯怀有敌意,否则它们宣称北约向东欧的扩张“是为了保障联盟自身的现代化或确保欧洲的安全”就是毫无道理的。既然如此,莫斯科怎能不把这种扩张理解为“严重挑衅”呢?
普京承认,欧洲和俄罗斯争论的是能源问题。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呢?他提出,价格应该“由市场决定,而不是取决于政治投机、经济压力或勒索敲诈”。随着全球需求的激增,俄罗斯无须担心市场的判断。俄罗斯的专家们正兴高采烈地预测未来油价将达到每桶250美元。 [37] 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全球企业排名大幅上升。预计几年内,它将超过埃克森美孚,成为全球最大的上市公司。 [38] 然而,暗示俄罗斯不对外商业开放也是不合理的。当然,俄罗斯政府宣称自己有合法的国家利益,“俄罗斯26%的石油开采是由外国资本完成的。请给我找一个类似石油开采的例子,即俄罗斯企业也广泛参与了西方国家的关键经济产业。这样的例子并不存在!”俄罗斯接受了信用评级机构的评判,并庆祝自己的评级得到了改善。它希望成为世贸组织的正式成员。然而,说到这里,普京的语气变得严厉了,俄罗斯不能容忍的是,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等组织改变目标,“变成了一个粗俗的工具,被用来推动一个或一组国家的外交政策利益”。对于2004年俄罗斯选举被操纵的批评性言论,莫斯科深感不满。这意味着,俄罗斯不会让2003年至2004年西方支持的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革命在俄罗斯重演。 [39]
正如俄罗斯著名评论家德米特里·特列宁(Dmitri Trenin)所指出,普京正在让俄罗斯人民认识到多极化的现实:“直到最近,俄罗斯还把自己看作西方太阳系里的冥王星,离中心非常远,但是从根本上说,它仍是太阳系的一部分。现在,它已经完全离开了这个轨道——俄罗斯领导人已经放弃成为西方的一部分,并开始创建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太阳系。”俄罗斯正在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主要的外部参与者,它既不是永远的敌人,也不是自然而然的朋友”。 [40] 那么问题来了,俄罗斯打算把谁纳入它的新“太阳系”。特别是,这对原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和东欧国家有什么影响?这对拉脱维亚这样的国家意味着什么?拉脱维亚刚刚重新装修了外交部,并雄心勃勃地将其市场经济模式推广到其他原苏联加盟共和国。2007年2月,捷克外交部部长卡雷尔·施瓦岑贝格(Karel Schwarzenberg)在慕尼黑即刻做出了回应。他开玩笑说:“我们必须感谢普京总统,他不仅关注这次会议,还明确、令人信服地说明了为什么必须扩大北约。” [41] 施瓦岑贝格说这些话时使用的是过去式。但是,真正的问题是未来。面对普京的挑战,西方国家是满足于维持东欧的现状,还是心照不宣地接受普京划下的界线?在回应普京的挑战时,西方只有推动欧盟和北约的进一步扩大这一个办法吗?显而易见,较小的前共产主义国家具有紧迫感,它们在安全政策和经济方面的脆弱性非常明显。但是,欧洲和跨大西洋体系中的大型玩家——华盛顿、柏林和巴黎——将如何应对?在2008年4月2日至4日在布加勒斯特举行的北约峰会上,这个问题将令人尴尬地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会议地点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罗马尼亚是新欧洲的热切倡导者,它先在2004年加入北约,又在2007年加入了欧盟。罗马尼亚士兵在前南斯拉夫、安哥拉和伊拉克执行警务工作。与此同时,加入欧盟使罗马尼亚的2100万人口获得了198亿欧元的补贴。罗马尼亚人得以向西方自由移动和大举移民,特别是向意大利移民。2007年,在意大利的罗马尼亚人已经超过100万,这引发了当地反移民人士的不满情绪,而普罗迪政府则竭力遏制这种不满情绪。 [42] 与此同时,罗马尼亚的GDP增速达到了6%,预计2008年将达到7%。罗马尼亚人称自己为“东欧之虎”。 [43] 有传言称,罗马尼亚最早将在2012年加入欧元区的富国俱乐部。在焕然一新的首都布加勒斯特,《欧洲房地产年鉴》( Europe Real Estate Yearbook )报告称,高档写字楼的空置率不超过0.02%。 [44] 随着美国次贷危机的爆发,荷兰国际集团的房地产公司等国际投资者纷纷抢购罗马尼亚的资产,以增加他们在东欧的房地产投资组合。 [45] 作为2008年4月北约峰会的主办城市,布加勒斯特是布什为提升其总统形象所做的最后一次重大努力的完美舞台。对于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未来关系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比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加入北约更具决定性影响。
2008年2月,格鲁吉亚和乌克兰正式申请加入北约的成员国行动计划(Membership Action Plan, MAP) ,以便快速入盟。 [46] 它们是继波罗的海国家之后加入西方联盟的第四个和第五个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与波罗的海国家一样,格鲁吉亚也是一个敏感的小国。乌克兰和它们不在同一个层级。乌克兰拥有4500万人口,具备雄厚的经济实力,地处黑海的战略位置,并对俄罗斯帝国具有历史意义,它加入西方联盟将是对俄罗斯的沉重打击,而此时普京刚好宣布他打算阻止局势恶化。尽管(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事件具有引人注目的挑衅性,布什总统立刻尽全力支持它们的入盟申请。白宫宣布,欢迎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入成员国行动计划,这个信号将传遍整个地区。这将向俄罗斯表明,“这两个国家现在是而且将继续是主权独立的国家”。这个提案必然会让新欧洲感到满意。波兰政府喜出望外。柏林和巴黎持保留意见,但是这并不令人扫兴。布什也没有心情顾及它们的感受。4月初,在前往布加勒斯特的途中,美国总统先访问了基辅,他在那里宣布:“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每个人表明我是认真的:乌克兰加入北约符合我们的利益。” [47] 正如一位美国官员所说,这位即将离任的总统正在“表态”。 [48]
对于在罗马尼亚首都举行的这次北约峰会,可以预见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在将总统职位移交给他的副手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之前,普京第一次参加了俄罗斯和北约的联合会议,他无意妥协。2008年2月,西方无视塞尔维亚(俄罗斯将它视为自己的附庸)的主权要求,承认科索沃独立,这在俄罗斯怨恨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在北约会议上,当话题转向乌克兰和格鲁吉亚时,普京愤怒离席,以示抗议。这让柏林和巴黎不得不反对成员国行动计划的构想,使得这个计划停了下来。这样做,法德两国可以指望得到意大利、匈牙利和比荷卢三国的支持,以便反对东欧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关于扩大北约的主张。美国人在一旁看着。布什政府的一名高级官员告诉《纽约时报》( New York Times ):“这场辩论主要发生在欧洲人之间……意见分歧相当大,但是这种分歧是以好的方式呈现出来。” [49] 康多莉扎·赖斯(Condoleezza Rice)就不那么乐观了。她目睹了德国人和波兰人之间的冲突,这些冲突令人不安。用她的话来说,在布加勒斯特的争论是“我经历过的盟友之间最尖锐、最有争议的辩论之一。事实上,这是我当国务卿以来见过的最激烈的一次”。 [50] 在这次会议上,没有启动正式的会员国申请程序。但是,默克尔让步了,她说峰会应该发表声明,支持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的愿望,并应大胆宣布“这些国家将成为北约的成员国”。 [51] 这种说法是在敷衍了事,而且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因为它既让俄罗斯确保格鲁吉亚和乌克兰没有达到加入北约的下一个条件,也邀请了格鲁吉亚、乌克兰和它们的支持者来推动这个进程。模棱两可是导致分歧升级的因素,并且双方都做出了相应的回应。
2008年5月,在波兰的敦促下,欧盟采纳了将乌克兰作为东部伙伴关系的想法,将其作为根据《里斯本条约》制定的欧盟新外交政策的关键要素之一。 [52] 虽然德法在布加勒斯特表达了反对意见,但却没有反对措施。欧盟和北约的步调保持一致。与此同时,俄美关系急转直下。尽管普京喜欢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现代化主义者,但总统继任者梅德韦杰夫仍然坚持强硬路线。2008年夏天,当美国的金融市场发生动荡时,谣言四起,称莫斯科对美元霸权的攻击将从口头行动转向协同行动。美国财政部部长保尔森没有透露消息来源,但在奥运会前夕,他在中国的熟人告诉他,他们“收到了俄罗斯的消息说‘嗨,让我们联合起来,在市场上出售房利美和房地美的证券’”。 [53] 美国抵押贷款市场的脆弱即将变成地缘政治武器。作为奥运会的主办国,中国正在庆祝这个全球派对。由于与美国经济存在太多的利害关系,中国不可能认真对待这个建议。但是在2008年,俄罗斯确实抛售了1000亿美元的房利美和房地美债券。正如路透社报道所说,这个决定主要是出于国内政治考虑。 [54] “这些债券遭到了一些俄罗斯媒体和公众的敌视,他们对风险投资十分警惕。”到了2008年夏天,除了俄罗斯的民族主义者,其他人也会认为美国的抵押贷款证券是一项糟糕的投资。政府资助企业处于抵押贷款危机的核心,即将面临令人震惊的破产。爱国的俄罗斯人认为没有理由要支持美国,因为美国如此公然藐视俄罗斯的国家利益。回顾过去,财政部部长保尔森不无遗憾地承认:“这让我明白我有多么脆弱。” [55]
尽管中国拒绝参与可能扰乱国际秩序的行动,但美国在第比利斯的朋友们却没有那么谨慎。2008年8月初,在俄罗斯的怂恿下,叛乱的南奥塞梯的非正规军开始炮击格鲁吉亚军队的阵地。 [56] 8月7日,格鲁吉亚政府上钩了,很显然,他们相信自己得到了华盛顿的批准。由美国训练的格鲁吉亚军队发动了突然反击,意图征服奥塞梯和阿布哈兹,解决悬而未决的领土问题,并为成功申请加入北约扫清道路。当令人惊叹的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出现在西方的电视屏幕上时,格鲁吉亚派出了陆军和空军入侵南奥塞梯。莫斯科的反应极具毁灭性。仅仅数日,俄军就击溃了规模较小的格鲁吉亚军队,造成数百人伤亡。根据格鲁吉亚的消息,23万平民被迫逃离家园。俄罗斯的坦克快速推进,停在了哥里——第比利斯高速公路上,那里距离首都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向本国的安全理事会宣布,2008年8月8日标志着国际秩序的转折点,从此以后,世界将不得不考量俄罗斯的力量,此时西方的反应是给予谴责。 [57] 波兰、乌克兰和波罗的海国家的总统纷纷飞往格鲁吉亚,以便给予声援。爱沙尼亚要求对俄罗斯实施制裁,包括驱逐在西方国家读大学的俄罗斯学生和对寡头发布旅行禁令。 [58] 波兰呼吁采取紧急行动,打破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对欧洲能源供应的控制。华沙匆忙签署了一份协议,允许美国在波兰部署导弹防御系统。但是,并非各地的回应都是如此明确。2008年8月12日,当美国忙于华尔街的事务和总统选举的时候,萨科齐总统从巴黎前往莫斯科,希望能从中调停。尽管德国总理默克尔现在表示赞成接纳格鲁吉亚加入北约,但在9月1日的欧盟特别峰会上,任何激烈的反俄行动都遭到了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的联合阵线的阻挠。俄国被要求在三个月内撤军。但是,莫斯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9月11日,在索契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Valdai Discussion Club)与西方专家交谈时,普京表示,任何推动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努力都会导致严厉的反制措施。 [59] 与此同时,有250亿美元的外资逃离了俄罗斯。然而,这不足以造成恐慌。现在不是1998年,莫斯科有充足的储备来应对如此轻微的市场情绪波动。看起来金融体系即将崩溃的是美国,而不是俄罗斯。
跨大西洋联盟的内部出现了分歧,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2002年至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问题上,柏林、巴黎和布什政府就出现了分歧,这一直都是媒体关注的焦点。但是,俄罗斯和后苏联时代的欧洲更加密切相关,对欧洲的未来更为重要,也与过去几十年金融和政治一体化的推进有着更直接的联系。欧洲地缘政治悬而未决的“东欧问题”,加上欧元区的计划尚未完成,以及北大西洋金融体系的政治框架存在缺失,一起成为2008年夏天笼罩在西方强国头上的三个无法解答的政治问题。
这就是2008年9月在纽约召开的第63届联合国大会的背景。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和西方强国第一次不顾全球经济的摇摇欲坠,陷入了一场代理人战争 。俄罗斯宣布,它将抵制西方影响力的进一步扩张,而且它已经成功应对了这样的威胁。就西方国家来说,它们正处于分裂状态。虽然华沙和华盛顿发出了武力威胁,但它们既没有政治意愿,也没有资源来支持进一步向东扩张。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法国总统萨科齐在联合国大会上宣布:“欧洲不想要战争,它不想要一场文明战争,它不想要一场宗教战争,它不希望出现冷战……世界不再是一个由一个超级大国主宰的单极世界,也不再是一个只有东方和西方的两极世界。现在的世界是一个多极世界。” [60] 事实上,他承认了普京18个月前在慕尼黑发表的观点。即使西方国家有能力或意愿进一步升级地缘政治冲突,但到了2008年秋,使西方政治影响力深入东欧的巨额资本浪潮正在迅速消退。以西方强权和资本为标志的全球化已经达到了极限。在不久的将来,金融危机的严重冲击将会缓和地缘政治的紧张局势。不过,事实将证明,2007年至2008年事态升级所造成的损害将是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