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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奥勃朗斯基凭着自己良好的天资,在学校里成绩不错,但他懒惰又贪玩,所以毕业时属于末流;不过,尽管他一贯生活放荡,级别不高,年纪也不大,却在莫斯科机关里担任了一个体面而薪俸丰厚的主管职务。他得到这个职务是靠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卡列宁的关系,此人在机关所属的部里担任要职。不过,即使卡列宁不任命自己的内兄担任此职,奥勃朗斯基通过兄弟、姐妹、表亲堂亲、叔伯和姑姑姨妈等上百人的亲属关系,也能弄到这个或类似的职位,每年约有六千卢布薪俸;他需要这些钱,因为尽管妻子有足够的财产,他自己的事业却屡屡落败。

奥勃朗斯基的亲戚朋友很多,莫斯科和彼得堡几乎有一半人认识他。他出生于权势显赫的官宦世家。官场老人中,三分之一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得他;另外三分之一和他以“你”相称;还有三分之一则是他的相识。因此,那些地位、房产和租赁权等世俗利益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分配时也就不会没有他的份儿。所以,奥勃朗斯基无须特别费劲就能得到有利可图的职位,只要不拒绝、不妒忌、不争吵、不生气就行,而凡此种种,出于自己特有的善良,倒还从来没有过。如果人家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要的薪俸的职位,他会觉得可笑,再说他的要求并不怎么过分;他想要的只是和同龄人一样的东西,而他担任这职务干得不会比任何人差。

所有熟悉奥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具有善良快活的秉性和不容置疑的真诚,还因为在他身上,在他潇洒开朗的外表,在他闪亮的眼睛、乌黑的眉毛头发和白里透红的面孔上,有着某种能使人生理上产生友好和愉快的东西。“啊哈!斯捷潘·奥勃朗斯基!这不是他吗!”大家见到他时几乎总是这么高兴地笑着说。即使有时和他谈话并不特别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见到他还是同样开心。

这是奥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个机关的第三年,他除了受到同事、下属、上司及所有与他打过交道的人的喜爱,还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奥勃朗斯基在公务上受到这种一致的尊敬,其主要品质在于:第一,由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对别人就特别宽容;第二,融入他血液里的那种自由主义,由于不是从报上生硬搬来的,因此十分彻底,这就使他不论财富和官阶,对所有人都能做到平等相待,一视同仁;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点——他对所承担的工作完全漠不关心,结果因为他从不热心,也就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奥勃朗斯基来到供职的地方,在毕恭毕敬的看守陪同下,夹着公文包走进自己的小房间,穿上制服,然后进入办公大厅。文书和职员都站立起来,愉快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奥勃朗斯基照例急忙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握过同事们的手,坐了下来。他恰到好处地讲了几句笑话,聊了会儿天,便开始办公。办公时应遵守的自由、随便和礼仪间的那种界限,没有人比奥勃朗斯基更能准确把握,他也总能使气氛愉快。秘书与办公室里其他人一样,愉快而恭敬地拿着公文走过来,用奥勃朗斯基倡导的亲昵随便的自由派语调说:

“我们总算想办法得到了奔萨省政府的材料,对此您是否……”

“终于收到了?”奥勃朗斯基用一根手指压住公文说,“那,先生们……”办公就开始了。

“他们不知道,”他低着脑袋,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听着报告,同时心里在想,“半小时前他们的主管还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呢!”他的眼睛在笑。这公务得不间断地进行到两点钟,之后才能休息和吃饭。

还不到两点,办公大厅的大玻璃门突然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坐在沙皇肖像画和守法镜下办公的官员,看到这意外的消遣都很高兴,纷纷向门口望去;但门卫立刻把进来的人赶走了,随后关上了玻璃门。

等秘书宣读完案卷,奥勃朗斯基懒洋洋地欠身起来,按照自由主义做派,当场拿出一支烟,往自己的小房间里走去。他的两位同事,老官吏尼基津和行伍出身的格里涅维奇,也同他一起走了出来。

“饭后我们还来得及办完。”奥勃朗斯基说。

“怎么也来得及的!”尼基津说。

“可这福明该是个大骗子。”格里涅维奇指一个与他们正处理的案子有关的人。

奥勃朗斯基对格里涅维奇的话皱了皱眉头,表示事先下判断有失体面,此外没有作任何回答。

“刚才进来的人是谁?”他问门卫。

“大人,一个什么人未经许可,趁我一转身就蹿进来了。他打听您。我说:等官员们都出来时……”

“他在哪儿?”

“大概到门厅去了,刚才还一直在这里走来走去的。哦,就是那人。”门卫指着一个身体结实、肩膀宽阔、一脸卷曲胡子的人说。那人的羊皮帽还没有脱,便迅速敏捷地顺着石级磨损的台阶跑上来。一名夹着公文包正往下走的瘦个子官员停住脚,不高兴地瞥了一眼跑上来的那人的双脚,然后疑惑地瞅了瞅奥勃朗斯基。

奥勃朗斯基在楼梯上边站着。当他认出跑上来的人时,他那张从制服金丝领子上露出的和颜悦色的脸,就更加容光焕发了。

“原来是你!列文,你怎么来了!”奥勃朗斯基一边带着和善、戏谑的微笑说,一边打量着走近自己的列文,“你怎么会屈驾到这个鬼地方来找我呢?”他不满足于握手,又吻了吻自己的朋友,“早就来了?”

“我刚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边回答,一边不好意思又生气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围。

“啊,我们进去吧。”奥勃朗斯基了解自己这位朋友的自尊和愤愤不平的羞怯,于是说道。他抓起列文的一只手,像通过危险地段般,拉着他跟自己走。

奥勃朗斯基与所有相识的人几乎都以“你”相称:不管是六十岁的老人还是二十岁的青年,是演员还是大臣,是商人还是将军副官,处于社会阶梯两个极端上的人都有。这些人要是知道他们通过奥勃朗斯基而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时,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会跟随便什么人一起喝香槟酒,而与这些一起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会以“你”相称。所以每次当着下属的面,遇到他那些“不体面的朋友”(如他戏谑地称呼过的许多朋友那样)时,他总善于以他特有的机智冲淡这在下属心目中留下的不快印象。列文不在“不体面的朋友”之列,但奥勃朗斯基机敏地感觉到,列文以为他也许不愿在下属面前表现出他们俩的亲密关系,所以才拉他进自己的房间。

列文与奥勃朗斯基的年龄几乎相同,奥勃朗斯基与他以“你”相称并不是因为一起喝过香槟酒,而是因为列文从少年时候起就是他的同学和伙伴。尽管两人的性格和趣味不同,他们却是从小相亲相爱的朋友。虽然如此,就像选择了不同活动领域的人们之间那样,他们议论时虽然为对方的活动辩护,内心里却是蔑视的。每个人都觉得仿佛自己进行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进行的——只不过是一种主观幻想。看到列文的模样,奥勃朗斯基就忍不住露出几分讥讽的微笑。他已经多少次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列文在乡下究竟干点儿什么,奥勃朗斯基从来没有能好好了解过,他也不感兴趣。列文每次来莫斯科总是一副激动、匆忙的样子,而且对事物大都有完全新的出人意料的看法。奥勃朗斯基嘲笑他,又喜欢他。列文也完全一样,他打心眼里既蔑视自己这位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又蔑视他的公务,认为它毫无意思,经常加以嘲笑。不同的是,奥勃朗斯基干着大家所干的事情,笑起来自信又和善,而列文笑时却缺乏自信,有时候还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我们早就等着你了。”奥勃朗斯基说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放开列文的手,仿佛以此表示不再有危险了。“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他接着说,“啊,你怎么样?还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列文不做声,瞧着奥勃朗斯基那两位陌生同事的脸,特别注意到了气质优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这双手的手指又白又长,弯起的指甲颜色发黄,衬衣上的袖扣大而闪亮,这些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使他无法自由思考。奥勃朗斯基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微微笑了。

“啊,对了,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津,米哈依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向列文:“地方自治活动家,地方自治局里的新派人物,一只手能举起五普特 的体育家、畜牧家、猎手和我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柯兹内舍夫的弟弟。”

“很高兴认识你。”老头子说。

“在下有幸认得令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格里涅维奇边说边伸过一只指甲长长的瘦手。

列文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冷冷地握了握,便马上转向奥勃朗斯基。尽管他很尊敬驰誉全俄罗斯的异父同母的作家哥哥,但他不能忍受人家不是作为康士坦丁·列文而是作为著名作家柯兹内舍夫的弟弟来接待他。

“不,我已经不是地方自治局成员了。我和所有的人都吵过架,再不去参加会议了。”他转身对奥勃朗斯基说。

“真快呀!”奥勃朗斯基脸带微笑说,“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列文说,但立刻开始讲起来,“是这样,简单地说,是我坚信地方自治局根本没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他这时好像受到谁的侮辱似的激愤起来,“一方面,它是个玩物,他们玩弄议会那一套,而要我搞这些玩意儿,既不够年轻又不够年老;另一(他停顿了一会儿)方面,这——是县里的coterie 加紧捞钱的一种手段。原先有监护、法庭,现在是地方自治局,只不过不是受贿,而是拿不劳而得的薪俸罢了。”他说得很激动,好像在场的人有谁反驳他的意见似的。

“嘿嘿!我发现,你呀,又有了新变化,一个保守派,”奥勃朗斯基说,“不过,这事以后再说。”

“对,以后。现在我有事找你。”列文厌恶地凝神注视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奥勃朗斯基几乎不着痕迹地微笑了一下。

“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穿欧式服装了吗?”他边说边打量列文一身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服装,“是这样!新变化嘛!”

列文突然脸红了,但不像通常成年人那样稍稍有点儿红——他自己并不知道——而是像孩子一样满脸通红。他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可笑,因而更加害臊,脸也就红得更厉害,几乎要哭出来。这张聪明的男子汉的脸竟变得这般孩子气,看上去非常怪异,以至于奥勃朗斯基都不再朝它看了。

“那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奥勃朗斯基好像开始沉思起来。

“这样吧:我们到古林去吃饭,就在那儿谈。我三点以前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说,“我还得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好,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说两句话,打听一下,以后我们再详谈。”

“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就把这两句话说了,等晚饭时我们再详谈。”

“这两句话是这样的……”列文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脸突然因为竭力克制自己的害臊而产生了恼怒的表情。

“舍尔巴茨基一家怎么样?全是老样子吧?”他说。

奥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小姨子吉蒂,他露出几乎看不出的微笑,两只眼睛高兴得闪闪发亮。

“你说了两句话,我却无法两句话就回答清楚,因为……对不起,等一下……”

秘书进来了。像所有秘书那样,他带着一种谦逊、随便而又恭敬的神情,并自信在职务知识方面比上司强,于是拿着公文来到奥勃朗斯基跟前,说是请示,其实是说明为难处。奥勃朗斯基没有听完,便把手亲切地放在秘书的袖口上。

“不,你就按我说的办。”他说着,用微笑缓和自己的口气。接着,他简要解释了一下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推开公文说,“就请这么办吧,扎哈尔·尼基齐奇。”

秘书尴尬地走了出去。列文趁奥勃朗斯基与秘书交谈的工夫,完全从自己的不安中恢复过来了。他双手支在椅子上靠着,脸上带着讥讽的关注。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说。

“你不明白什么?”奥勃朗斯基还是那么高兴地微笑着,取出一支香烟说。他等待着列文会有什么古怪的表现。

“我不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膀说,“这种事儿你怎么还会干得这样认真?”

“为什么不呢?”

“因为无聊。”

“那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得要命。”

“忙着写公文。不过是啊,你有这方面的才干。”列文补充说。

“就是说,你认为我有什么缺点?”

“也许吧,”列文说,“不过我还是欣赏你的气派,并为自己的朋友是这么个大人物感到骄傲。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接着说,同时直愣愣地注视着奥勃朗斯基的眼睛。

“那好,好。你等着吧,你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好在你在卡拉津斯基县有三千俄亩 地,你又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身体健壮,充满青春活力——可有朝一日你也会到我们这里来的。对,关于你问的那事儿:没有变化,不过可惜你这么久不来了。”

“出什么事了?”列文慌忙问。

“也没有什么,”奥勃朗斯基回答,“我们再聊吧。不过,老实说,你干吗来了?”

“啊,这个问题,也以后再谈吧。”列文再一次脸红到了耳根。

“那好。我明白了。”奥勃朗斯基说,“你知道吗?我本来该请你到家里去,可是妻子身体不太好。不过这样吧:如果你想见见,可以到动物园去,他们大概四五点钟在那里。吉蒂在那里滑冰。你先去吧,回头我去找你,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

“好极了,那就再见吧。”

“当心别忘了。我知道你,搞不好又会忘记的,或者突然回乡下去了!”奥勃朗斯基边笑边嚷嚷道。

“不会的。”

直到列文走出房门,他才想起自己刚才忘了给奥勃朗斯基的同事们告别鞠躬了。

“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很充沛啊。”列文走后,格里涅维奇说。

“是啊,老兄,”奥勃朗斯基摇了摇头说,“一个幸福的人!在卡拉津斯基县有三千俄亩地,前途无量啊,而且多么朝气蓬勃!不像我们哥们儿。”

“您有什么可抱怨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糟得很,不好。”奥勃朗斯基说着,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jsE6PY7V2IeOada8meT42mn3LeuJCYpvgOdba0KwX+sEZHilNYcZ4pZFpaPuq2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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