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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朦胧的晨曦透过窗帘渗进屋子。一如往常,他拉了拉毯子,期望再眯会儿。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已经不能这样,得赶紧起床了。今天的日出可预示着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呀,他记得。这一念头顿时驱走了他全部的睡意。

片刻之后,在床边摸索拖鞋时,他感到自己依然麻木的脸上迅疾掠过一丝讽刺的怪相。他将自己从微睡中拽出,就是为了到那个著名的主管睡眠和梦幻的机关塔比尔·萨拉伊去上班。对其他任何人而言,这一怪物般的机构都会显得滑稽可笑,但他实在太焦虑了,根本笑不出来。

一股好闻的茶和烤面包的香味从楼下飘来。他知道母亲和老保姆正热切地等着他。问候她们时,他尽可能地显示出一些热情。

“早上好,母亲!早上好,萝吉!”

“早上好,马克-阿莱姆!你睡得好吗?”

她们的眼中闪出一丝激动的光芒。无疑,这同他的新职位有关。兴许,同他本人前不久一样,她们也在寻思,这是他还能享受凡人安宁睡眠的最后一夜了。从今往后,他的生活必将截然不同。

用早餐时,他难以将心思集中于任何事情。焦虑在不断加剧。当他上楼穿衣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步入了客厅。地毯淡蓝的色调已经失去了安慰的力量。他走向书架,就像头一天那样,在药橱前站定,目光落在书脊的标题上,凝望了许久。随后,伸出手,取下一部厚重的、用深得发黑的褐色皮革包着的对开本书卷。已有好多年没有打开过它了:他的家族历史全写在里面哩。封面上,某只未知的手题写了标题: 库普里利家族历代 ,紧接着是个法语单词: 编年史

翻阅书页时,他感到,要看清那些手稿的句行十分困难。由于作者各不相同,风格也就变化不定。不难猜测,绝大多数作者当时都已进入耄耋之年,而那些年轻些的,也都面临生命的尽头,或处于某种大灾大难的边缘——在此关头,人们往往会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必须在身后留下点遗言。

我们大家族中第一位在帝国中获得要职的是梅特·库普里利,大约三百年前,他生于阿尔巴尼亚中部一个小镇。

马克-阿莱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手继续在翻动,目光却只落在那些首相和将军的名字上。天哪,他们全都属于库普里利家族!他想。而他早晨醒来时,愚蠢透顶,竟然还惊叹于自己的新职位。他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看到 梦宫 几个字时,他意识到,自己既在寻找它们,也在躲避它们。但要跳到下一页,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家族同梦宫的关系一直非常复杂。起初,在伊尔迪斯·萨拉伊年代,它还仅仅负责解释星相。事情相对简单一些。只是在伊尔迪斯·萨拉伊变成塔比尔·萨拉伊时,一切才开始乱了套……

马克-阿莱姆的焦虑,刚刚被所有那些名字和头衔分散了一小会儿,此时又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开始重新浏览那卷《编年史》,但这回潦草而又快速,仿佛手指尖间忽然刮起了一股大风。

我们的父姓由阿尔巴尼亚单词Ura(qyprija或kurpija)转译而来;意指阿尔巴尼亚中部的一座三拱桥,建于阿尔巴尼亚人还在信奉基督教的年代,建造时,曾将一名男子砌进桥墩。大桥竣工后,帮助建桥的我们的一位名叫焦恩的祖先,遵循一种古老的习俗,将乌拉(Ura)连同沾在它身上的凶手的耻辱一道当做了自己的姓名。

马克-阿莱姆砰的一声合上书本,匆匆离开了客厅。几分钟后,他来到了街上。

这是个潮湿的早晨。天正下着零星雨夹雪。那些巍峨的建筑,以依然紧闭的大门和边门,傲视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又增添了不少阴郁的气息。

马克-阿莱姆将身上的大衣扣得严严实实,就连领圈也没放过。望着纤细的雪片,打着旋儿,在熟铁街灯的四周飘舞,他感到一股冷战从上往下掠过了脊梁骨。

一如往常,每天的这一时刻,大街上挤满了踩着点匆忙赶去上班的各部门的职员。沿着大街往前走时,有好几回,马克-阿莱姆都在纳闷,是否早就该叫辆出租马车。塔比尔·萨拉伊比他想象的要远。一层薄薄的雪,处于半融化状态,使得路面走上去很滑。

此时,他正走过中央银行。再稍稍往前,只见一排冰霜覆盖的四轮马车停在另一幢威严的大楼外面。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衙门。

他的前面,有人滑了一跤。马克-阿莱姆眼看着他试图恢复平衡,跌倒,从地上站起,骂了一句,同时开始检查:首先他那溅上污泥的斗篷,其次他滑倒的地方,最后,神情有点茫然地继续赶路。千万要当心啊!马克-阿莱姆在心里说,不知是提醒那位陌生人呢,还是他自己。

事实上,他用不着担忧。通知上并没有说他必须在几点到机关报到。他甚至都不确定是否必须早晨报到。突然,他意识到,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塔比尔·萨拉伊的作息时间。

雾霭中,他左边的什么地方,一只钟响了一下,声音嘹亮却又刺耳,仿佛是为自己而鸣。马克-阿莱姆加快了步子。他早已竖起衣领,此时,无意中像是要再竖一次。其实,并不是他的脖子冷,而是胸口一个特别的地方。他摸了摸上衣的内口袋,以便确定他的举荐信安然无恙。

忽然,他注意到,周围的行人比刚才少了。所有职员都已在办公室各就各位,他想,心中一阵剧痛,但很快又安下心来:他的位置和他们不同。他还不是一名公务员呢。

老远,他想,他就已看到塔比尔·萨拉伊大楼的一侧。待走近一些,他发觉自己是对的。没错,正是那宫殿,褪色的圆顶看上去好像曾经是蓝色,或至少是浅蓝色,可此刻在雨夹雪中几乎失去了任何色彩。这是宫殿的一个侧面。正面一定对着拐角处的那条街道。

他穿过一个小小的,几乎荒废的广场。广场的上方,矗立着一座清真寺的尖塔,细长得出奇。是的,这里就是宫殿的大门。它的两翼伸得远远的,一直没入雾霭之中。而宫殿的主体部分稍稍靠后,就好像面临某种威胁而退缩不前似的。马克-阿莱姆感觉他的焦虑在加剧。眼前有一长排完全相同的通道。走到近旁,他发现所有这些被雨雪淋湿的大门都关闭着,并且看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打开过。

正当他一边溜达,一边用眼角注视着这些门时,一名戴着头巾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从哪里进去?”马克-阿莱姆问道。

那男子指了指右边。他身上披着斗篷,袖子如此宽大,丝毫也不受手臂动作的影响。巨大无比的衣褶把他的手一下子变小了。我的天哪,多么怪异的打扮,朝指定方向走去时,马克-阿莱姆心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附近响起更多的脚步声。那是另一个戴着头巾的男子。

“这边走,”他说,“这是工作人员通道。”

马克-阿莱姆因为被当做工作人员而感到得意。他终于找到了进口。门看上去十分沉重。共有四道,一模一样,都装有铜把手。他推了推其中的一道,发觉要比自己想象的轻许多。真是奇怪!随后,他便踏上了一条寒冷的走廊。走廊的顶篷太高了,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身处坑底。两边都有一长排门。他试了试所有的门把手,直到打开其中的一扇门,来到另一条稍稍暖和一点的走廊。终于,在一道玻璃隔墙的那头,他看到了几个人,围成一圈,正坐在那里说话。一定是门房或起码某类接待人员,因为他们全都穿着清一色的浅蓝制服,同宫殿圆顶的颜色极为相似。有那么一刻,马克-阿莱姆寻思,他兴许能看到他们制服上的标记,就像他在远处看到的圆顶上的那些湮没在潮湿之中的标记。但他来不及继续自己的审视,因为他观察的那些人停止了说话,正用询问的目光瞪着他呢。他张开嘴,想要打声招呼,可他们由于谈话被贸然打断,显出一脸的愠怒,结果,他没有说出“早上好”,只是提了提自己将要去见的那名官员的名字。

“哦,是找差事的事,对不?”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右边一楼,十一号门!”

马克-阿莱姆很想同什么人随便交谈几句,就像任何人初次走进一座硕大的政府办公楼那样。再说,他抵达时,完全处于麻木和迷惑的状态。这恐怕更是他试图寻求交流的主要原因。可他感觉,眼前的这些人似乎都迫不及待地要继续他们那被打断的谈话,实际上又把他赶回了走廊里。

他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那边——向右!”他没有回头张望,而是朝着指定的方向走去。只是内心的紧张,以及浑身打个不停的冷战,让他顾不上恼怒。

一楼的走廊悠长、黑暗,几十扇门朝里开着,高高的,根本没有编号。他数到十,在第十一扇门前站定。敲门之前,他想要弄清楚,这确实是他正找的那个人的办公室。可走廊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听。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伸出手,轻轻敲了一下。但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声音。他先看了看右边,又看了看左边,接着重新敲了敲门,比上回更大声了点。依然没有动静。他第三次敲门,还是没听到有人开门。奇怪的是,门忽然毫不费力地开了。他吓坏了,那样子仿佛要再次将它关上。就在门还在铰链上嘎吱嘎吱开得更大时,他甚至伸出了手,想把它拽回。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屋子里空无一人。他犹豫起来。他该进去吗?他想不起任何规则或惯例适用于这一情形。终于,门不再嘎吱嘎吱响了。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望着空屋里靠墙排列着的长椅。在门口踯躅了片刻之后,他摸了摸那封举荐信,重又获得了勇气。他走了进去。去他的,他想。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那位于皇家大街的豪宅和不少有权有势的亲戚,他们常常在用完餐后聚在那个带有高大壁炉架的宽敞客厅。这让他多少以一种轻松随意的神情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不幸的是,他的豪宅和亲戚的画面没过多久就消失了。他再一次陷入了恐慌。他想他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类似于一声私语,可又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处。随后,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屋子里还有一扇侧门,好像有些声音从那边传来。一时间,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竖起了耳朵,但低语声依旧微弱难辨。这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扇门上了。由于某种原因,他猜测,在门的另一头,肯定要暖和一些。

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那样端坐了好一会儿。不管怎样,他总算没有遇到太多的麻烦就进入了这幢大楼。这可是一幢极少有人可以进入的大楼。据说,要是没有特别通行证,就连那些大臣都休想进来。又有两三次,他瞥了瞥那扇有声音传来的门,但他感到自己会一连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就这么坐着,而不会站起身来,走过去开它。感谢幸运之星让他一直来到了这间接待室,他会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等候。他压根儿就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可这一切真的那么容易吗?随后,他又责备起自己:蒙蒙细雨中的步行,几道关闭的门,一些身着硫酸铜色制服的门房,这间空荡荡的等候室——你确实还不能把这些称做艰难。

然而,不知到底为何,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就在那一刻,门开了。他站起身来。有人探进头来,瞄了他一眼,接着又消失了,留下门半开着。马克-阿莱姆听得他在里面说:

“外面等候室里有个人!”

马克-阿莱姆不知究竟等了多久。那门依然半开着,但此时,里面不再有人说话,却发出了劈劈啪啪的响声。他刚才瞥见的那个人终于又露面了——一个极为矮小的男子,手捧着一捆文件。幸好,正如马克-阿莱姆在心里所说,那捆文件占去了他的主要注意力。尽管如此,他还是飞速地向马克-阿莱姆投来了锐利的一瞥。马克-阿莱姆正想对他表示歉意:让他离开一个也许十分舒适暖和的办公室,实在不好意思。但侏儒的表情一下子冻结了马克-阿莱姆已到嘴边的话。他的手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举荐信,递到侏儒面前。后者正要接住,忽然又收回了手臂,仿佛害怕会被烧着似的。他伸长脖子,匆匆看了两三眼那封信,随后又拉开了距离。马克-阿莱姆觉得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跟我来吧!”侏儒说完朝通向走廊的门走去。

马克-阿莱姆紧随着他走了出来。起先,他还试图记住他们的路线,以便自己回去时能够找到出口,但没过多久,他便发觉这一做法毫无用处,索性放弃了。

走廊甚至比先前看上去的还要长。从其他岔道射进一缕微弱的光。马克-阿莱姆和他的向导最终也踏上了其中的一条岔道。过了一会儿,侏儒在一扇门前停住,随后走了进去,为来访者敞着门。马克-阿莱姆犹豫了片刻,但当侏儒朝他点头示意时,他也跟了进去。

还没感觉暖和时,他就已闻到了烧红的煤炭的气味。那是从屋子中央的一只大铜火盆里散发出的。一名方脸男子,摆出一副乖僻的表情,坐在一张木桌旁。马克-阿莱姆有一种感觉:就在他们还没跨进门槛时,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坐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马克-阿莱姆料想已同侏儒打破了坚冰。后者走到方脸男子跟前,对他耳语着什么。坐在桌旁的男子继续瞪着门,仿佛有人仍在敲门。他又听了会儿侏儒正在讲的话,接着自己也咕哝了几句,但脸部始终一动不动。马克-阿莱姆开始担心他的计划将要落空;无论是举荐信,还是任何为他的说情,在那双眼里都毫无分量,它们唯一的兴趣似乎只在门上。

忽然,他听到那人对他说话了。他的手紧张地摸进口袋,掏出了举荐信。可他立即感觉到他做了件错事,让气氛变得更糟。一刹那,他相信自己一定听错了。但正当他准备将信放回口袋时,侏儒伸出手来,要取信封。马克-阿莱姆顿时放下心来,将信举得更靠前了。但他轻松得太早,因为侏儒,像上回那样,又缩了回去,不想接触那信。他只是朝空中挥了挥手,仿佛要指出信的合适去处。马克-阿莱姆吃了一惊,很快便明白,他该把信直接交到官员手中。无疑,他比他的陪同级别要高。

令马克-阿莱姆深感意外的是,那位级别更高的官员竟然接过了信。更加让人惊异的是,来访者都已开始以为他决不会将目光从门上移开了,没想到他竟然打开了信封,研究起了信的内容。就在他读信时,马克-阿莱姆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希望能在他的脸上找到某种线索。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着实让他觉得可怕,使他心中充满了那种常常由地震引发的模糊但却急速上升的恐慌。而马克-阿莱姆心中体味的感觉也的确是由某种剧变造成的。因为读着读着信,面带乖僻表情的官员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如此缓慢,如此平静,在马克-阿莱姆看来,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而且他还觉得那令人生畏的官员就将在他的眼皮底下变成某种妖怪。自己的命运可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哩。他几乎就要大喊:“没关系!我不想要这份差事了。把信还给我吧。看你这么慢慢吞吞,真受不了!”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方脸官员的起身过程已经完成,他终于站立在那里了。

在所有这一切之后,马克-阿莱姆惊讶地发现,这地方的主人仅仅长着一般的个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可他又一次轻松得太早了。一站起身,方脸官员就从桌旁走开,依旧像刚才那样不慌不忙。他慢慢踱向屋子的中央。可带马克-阿莱姆来这里的侏儒看上去一点都不惊讶,还主动退到一边,好让上司通过。这时,马克-阿莱姆感到心中的疑虑消除了不少。坐的时间太长,他一定只是想伸伸腿,活动一下筋骨。要不,也许他犯有痔疮,或痛风。瞧,马克-阿莱姆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差一点发出了恐怖的号叫!最近,我的神经状态真的太糟糕了!

在那个早晨,他头一回能够以惯常的自信面对他的对话者了。方脸官员手中依然捏着举荐信。马克-阿莱姆期待着他说“没错,这事我知道——你被录用了”,或者至少给他一些希望,让他在下几个星期或几个月里还有一点盼头。如此,他的众多表兄表弟也就没白忙活了。两个多月来,为了安排这份职务,他们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况且,也许,同马克-阿莱姆权势显赫的家族保持良好的关系之于这位官员,要比得到这位官员的接纳之于马克-阿莱姆更为重要。马克-阿莱姆刚才竟然受到了他的惊吓,想想真是毫无必要。此刻,望着他,马克-阿莱姆如此自在,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脸上都将露出微笑了。要不是完全出人意料的新进展忽然粉碎了他的想法,微笑大概已经绽放在他的脸上了。方脸官员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举荐信。正当马克-阿莱姆期待着几句友好的话语时,他却交叉着将信撕了两下。马克-阿莱姆打了个冷战。他的嘴唇嚅动着,仿佛想要提问,或者也许只是为了呼吸点空气,可方脸官员好似还嫌做得不够,又走到火盆边,将信的碎片扔了进去。一道恶作剧般的火焰从充满炭灰的余烬中腾起,随后又熄灭了,只留下一些烧得发黑的纸片。

“在塔比尔·萨拉伊,我们不接受举荐。”方脸官员说,他的声音让马克-阿莱姆想起了幽暗中发出的钟声。

他呆住了,不知究竟如何是好:待在那里,一走了事,提出抗议,或者表示道歉。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带他来的那个人悄悄离开了屋子,只留下他和方脸官员单独在一起。他们现在面对着面,中间只隔了个火盆。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方脸官员还像先前那样以慢得让人绝望的步子,回到了桌子后面的位置上。可他没有坐下,只是清了清嗓子,仿佛准备发表一通演讲,随后,在门和马克-阿莱姆之间前后扫了一眼,说道:

“在塔比尔·萨拉伊,我们不接受举荐。因为,这完全违背了这一机构的精神。”

马克-阿莱姆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塔比尔·萨拉伊的基本准则并不在于接受外部影响,而是在于拒绝;并不在于敞开,而是在于封闭。因此,并不在于举荐,而是恰恰相反。不过,从今天起,我们特任命你在此工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马克-阿莱姆琢磨。他的目光,仿佛为了再次确认刚刚发生的事情,投向了信的残片,它们正躺在覆盖着蛰伏的余烬的炭灰中呢。

“是的,从现在起,你就是这里的一员了。”方脸官员显然注意到了马克-阿莱姆惊讶的神色,又一次说道。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两手摊在桌上(此时,马克-阿莱姆注意到桌上摆满了文件),继续说道:

“塔比尔·萨拉伊,或者用现在的叫法,梦宫,是我们伟大帝国最最重要的机构之一……”

他沉默片刻,仔细察看着马克-阿莱姆,仿佛要看看他究竟能听懂多少他的话语的含义,然后继续说道:

“世界早就认识到梦的重要性,以及它们在预测国家和统治者命运方面的作用。你肯定听说过古希腊的德尔斐 神谕宣示所,罗马、亚述、波斯、蒙古等地的著名占卜者。古书有时会说到先知预言的有益功效,有时又会谈起抵制预言者或没有及时接受者遭受的刑罚。总之,所有那些曾被预报的事件,它们最终是否受到预报的影响,书上统统都有记载。如今,这一悠久的传统无疑依然有着独特的重要性,然而,这种重要性与塔比尔·萨拉伊的作用相比,就显得不足挂齿了。在全世界历史上,我们帝国第一个为解梦设立了专门的机构,并因此让它达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

马克-阿莱姆稀里糊涂地听着。他还没有完全克服一上午的激动情绪哩。方脸官员这一番既深奥难解又平淡乏味的话语就更让他头疼了。

“梦宫由执政苏丹亲手创办。它的任务是审查梦,对它们进行分类。但并不只是某些人的梦——就像过去那些由于种种原因获得特权,实际上享受解梦预测专利的人的梦——而是整个塔比尔。换言之,就是所有居民的梦,无一例外。这是项宏伟的事业。相形之下,德尔斐神谕宣示所,以及过去所有先知和术士的预测就都显得幼稚可笑了。君主创立塔比尔的想法是:安拉在世上释放一个警告性的梦,极为随意,就像他从神秘的宇宙深处发出一道闪电,或描画一条彩虹,或突然将一颗彗星投到我们近旁那样。每次向地球发送信号时,他根本就不会考虑信号的着陆地点。他那么遥远,无法顾及这样的细枝末节。我们就有责任找出圣梦降临大地的所在,从亿万个梦中筛选出它来,就像人们寻找一颗遗失在沙漠中的珍珠。圣梦,犹如一道迷失的火花,会落进千百万睡眠者中某一个的大脑中。破解圣梦可以帮助国家或君主消灾免祸,可以帮助避免战争或瘟疫,还可以帮助产生新思想。因此,梦宫决不只是幻想或心血来潮的怪念头,而是国家的栋梁之一。在反映帝国真实状况方面,它要远胜过督察、警察或帕夏管辖区地方长官撰写的任何调查、陈述或报告。因为,在睡梦的夜间王国中,能够发现人类的各个侧面:既有光明,也有黑暗;既有蜜糖,也有毒药;既有伟大,也有脆弱。阴暗或有害的一切,或者在数年或数世纪内即将变成阴暗或有害的一切,都首先会在人类的睡梦中显现。每一种热情或歹念,每一种苦恼或罪行,每一次叛乱或灾难,在实现之前,甚至早在实现之前,都必然要投射出它的阴影。正因如此,君主颁布法令:帝国领土上的任何梦,哪怕是由最最邪恶的人在最最偏僻的边疆和最最普通的日子做的梦,都不得逃脱塔比尔·萨拉伊的审查。另外,还有一道帝国法令,更为重要:在对每日、每星期和每月的梦进行收集、分类和研究之后绘制的图表始终必须保证绝对的精确。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塔比尔·萨拉伊不仅在处理原始材料方面要做大量的工作,而且必须杜绝所有的外部影响。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知道,在宫殿外面,有一些势力,由于种种原因,总想将它们自己的特务打入塔比尔·萨拉伊内部,以便把它们自己的计划、思想和观点当做安拉散布在睡梦者头脑中的神圣预兆呈交给君主。这就是塔比尔·萨拉伊不许接受举荐信的原因。”

下意识中,马克-阿莱姆又把目光投向了在余烬中颤动的烧焦了的信纸。

“你将在筛选部工作,”方脸官员继续说道,语调和刚才一模一样,“按理说,刚来,你该先到某个不太重要的部门,正如大多数新雇员那样,可你将从筛选部开始,因为你适合我们。”

马克-阿莱姆偷偷地瞄了一眼正在颤动的信的残片,仿佛想说:“你怎么还没消失呢?”

“记住,”方脸官员说,“首先要求你绝对保密。千万别忘了,塔比尔·萨拉伊是个对外部世界完全封闭的机构。”

说着,他从桌上举起一只手,摇了摇食指,威胁的样子。

“许多个人和集团都曾企图渗透进来,但塔比尔·萨拉伊从没落入任何圈套。它保持独立,远离人间骚动,回避一切派别争论和权力斗争,不受任何事物的干扰,也不同任何人接触。我刚才对你说的,你什么都可以忘记,只有一点,我的伙计,我再重复一遍,你必须始终记住。那就是保密。这可不是忠告。而是命令,塔比尔·萨拉伊命令中的命令……那么现在,你就去做事吧。到走廊里问一下筛选部在哪儿。在你到达之前,你的同事就会了解到你的所有情况的。祝你好运!”

一到走廊上,马克-阿莱姆就晕头转向了。根本无人可以打听筛选部怎么走,因此,他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方脸官员的片言只语依然在他耳边回响。我这是怎么呢?他一边想,一边摇了摇头,试图清理一下思绪。但刚刚听到的话语,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顽固地缠绕着他。他甚至感到,在这荒凉的走廊上,它们已经飞越高墙和廊柱,获得了比先前更加不祥的回声:“你将在筛选部工作,因为你适合我们……”

不知为何,马克-阿莱姆开始加快了步伐。“筛选部”,他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个词。独自一人,他感觉这个词听上去十分古怪。忽然,他看到走廊深处有个身影在晃动,但不知究竟是在渐渐走远,还是慢慢靠近。他极想朝那人影大喊一声,或至少挥挥手臂,只是实在离得太远了。他又一次加快了步伐,几乎就要准备奔跑,叫喊,做出任何事情,以便追上那人。此时此刻,在这永无止境的走廊里,他仿佛觉得,那人就是他唯一的获救机会。就在急匆匆朝前赶去时,他听到左边什么地方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他立即放慢步子,竖起了耳朵。那些脚步声富有节奏,但又让人害怕,从通往主路的一条侧廊上传来。马克-阿莱姆回过头,看到一群人手捧大捆的文件,默默走着。文件的封皮与圆顶和门房制服颜色相同——淡蓝中掺杂着一点浅绿。

当那群人从他身边经过时,马克-阿莱姆战战兢兢地问道:

“劳驾,能告诉我筛选部怎么走吗?”

“原路返回,”一个嘶哑的声音回答,“估计你是新来的吧?”

咳嗽了几声后,那人告诉马克-阿莱姆,沿着右手第四条走廊,他将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到了那里后,再找人打听吧。

“多谢了,先生。”他说。

“不客气。”那人回答。

朝前走时,马克-阿莱姆听到他还在绝望地咳嗽,最后气喘吁吁地说:

“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整整费了一刻钟,马克-阿莱姆才好不容易找到了筛选部。同事们在等着他哩。

“我想你是马克-阿莱姆吧。”还没等他开口,他遇到的第一个职员就说。

他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那人说,“上司在等你哩。”

马克-阿莱姆紧随其后,做出恭顺的样子。他们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他的向导走路时,皮鞋在地板上发出了橐橐的响声。许多职员坐在长桌旁,潜心研究着打开的文件,对他们俩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兴趣。

同其他人一样,上司也坐在一张桌旁,面对着两份打开的文件。马克-阿莱姆的陪同者走上前去,对他的上司耳语了几句。但马克-阿莱姆感觉,上司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并未离开其中一份文件,依然沉浸在那些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中。尽管如此,马克-阿莱姆心中迅疾掠过一个印象:上司目光的边缘,犹如即将平息的浪涛,隐藏着某种可怕事物的外围,虽然它的中心十分遥远。

马克-阿莱姆希望陪同他来的人再次通报一声,但后者显然无此意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上司看完手中的文件。

他不得不等会儿。马克-阿莱姆仿佛觉得,上司永远都不会抬起头来,而他本人将无限期地站在那里,也许要一直站到下班,甚至还要更长。静默笼罩着整个屋子。唯有上司翻动文件页时,才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仅此而已。有一刻,马克-阿莱姆注意到,他停止了阅读,只是呆呆地瞪着文件,似乎正在琢磨刚刚读过的东西,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兴许和他实际花在阅读上的时间一样长。终于,上司揉了揉眼睛,仿佛要擦掉最后的眼翳,抬起头,望着马克-阿莱姆。那股可怕的浪涛,在马克-阿莱姆最初见到时已经失去了不少威力,此刻则完全消失了。

“你就是新来的那位吧?”

马克-阿莱姆点了点头。上司二话没说,站起身来,在长桌中间,朝前走去。后两位紧紧跟着。他们穿过了好几间屋子。那些屋子马克-阿莱姆时而觉得到过,时而又觉得没有。

当他远远地看到一张桌子,桌子后面一把空椅子,以及桌上摆着的一捆未曾打开的文件,他明白,这一定就是他的座位了。一点没错。上司停住脚步,指着桌子和空椅子之间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工位。”他说。

马克-阿莱姆望了望带有淡蓝封皮的未曾打开的文件。

“筛选部有好几间这样的屋子,”上司挥了挥手臂,介绍道,“这是塔比尔·萨拉伊最最重要的部门。有人认为解析部是 关键 部门。但其实不是。解析人员总觉得他们是这一机构中的贵族,总是摆出一副瞧不起筛选人员的架势。但你要明白,这纯粹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虚荣心。任何人只要稍稍懂点事理,都能看出没有筛选部,解析部就会像缺乏麦子的磨坊。所有原材料都是我们提供给他们的。我们是他们成功的基础。”

他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说了。

“哦,好吧……你将在这里工作,所以,你自己会明白的。我想你已经得到了必要的指导。我可不想在你第一天上班就让你头昏脑涨,所以,现在就不细谈你该做些什么了。我只想告诉你一些一开始需要了解的事情。其余嘛,你可以以后慢慢学。这是筛选部的主要办公室。”

他又挥了挥手臂。

“我们内部称它为‘兵豆室’,因为这是梦经过初选的地方。换句话说,一切都从这里开始。正是在这间屋子里……”

他眨了眨眼,仿佛讲着讲着忽然乱了头绪。

“这个,”过了一会儿,他又接上了话题,“确切地说,初选由我们的外省分部完成。整个帝国一共约有一千九百个这样的分部。每个分部又有自己的子部,所有这些单位先做一次初选,随后才将那些梦送到中央。然而,他们所做的初选只是临时的。真正的筛选在这里开始。就像农夫将麦子从谷壳中分开那样,我们将有点意思的梦同那些没有意思的梦分开。而这道扬谷工序正是我们筛选的关键。你明白吗?”

上司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的话语,起先还有些磕磕巴巴,此刻朝他蜂拥而来,快得都超出了他组织思想的速度。他不停地说着,语速越来越快,仿佛要一下子用上所有的话语。

“没错,这就是我们工作的基本目标,”他重复道,“从文件中清除任何毫无意思的梦。首先,所有那些纯属私人的、与国家毫不搭界的梦。其次,那些由饥饿或餍足、寒冷或酷热、疾病等等引起的梦——总之,所有那些同肉体相关的梦。接着就是那些假梦,那些从未真正发生的梦,那些人为制造出来的梦,有些人制造这些梦是为了满足个人野心,有些则是神话狂人或奸细。这三类梦都必须剔除。但说起来容易!实际上,要鉴别出它们,并不那么容易。一个梦可能看上去纯属个人性质,或者仅仅由饥饿或风湿病之类的琐事引发,可事实上却直接关系到国家事务——兴许某位政府要员的最新讲话都比不上它哩。但要识别出这一点就需要老到和成熟了。一个判断上的错误会让一切都乱了套的,你明白吗?长话短说,我们的工作极为讲究技巧。” Ue5oB5ku74jlIa1dZHreJqAW0fALiCV7vqKxTSi8P4nLtSseVzwNP1/l9MB+tc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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