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我放弃了我原本的“奋斗”计划,溜到学校外面的网吧去上网。遗憾的是,一向自诩为电脑高手的我用了无数种方法去搜索那个于池子所说的弄得我心潮澎湃的博客,均无任何结果。当然我不会告诉于池子这样的糗事,所以我也绝不会笨到去问她那个搜索的关键词到底是啥。就在我揣着一颗挫败的心一无所获地走出网吧大门的时候,于池子正好发挥她的大妈本性打电话来问我在哪里。
我问她:“说简单点还是具体点啊?”
“具体点!”
“好吧,我在男生宿舍三楼男厕所的马桶上。”
“猪。”她骂我。
我懒得理会她,因为我脑子里还在琢磨我的关键词:小耳朵,耳朵,李珥,珥,天中,高一(7),语文教学,路虎,小河,伞……为什么一个都不对?
“猪,你帮我个忙,好吗?”于池子说,“这一次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
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开场白——这一次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真闹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能这样状况百出,钥匙掉在砖缝里啦,可乐打翻到手机上啦,银行卡忘在提款机啦,隐形眼镜忽然就从眼睛里落到课桌上啦……而趴在地上用一根铁丝钩钥匙啊,用电吹风吹干手机的每个零部件啊,到银行里去求人把卡找出来啊,课间冲到眼镜店买一只五百二十五度的隐形眼镜啊等这种倒霉事,往往就会落到我这个倒霉蛋的身上。
这不,她又来了。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沉默等待她匪夷所思的下文。
“我混论坛混出事了,人家就要找上门来了。”
“具体点!”
“哎,我在一个论坛上认识了一个朋友,我俩经常绑在一起跟别人吵架,吵得特过瘾的时候,就不小心交换了手机号。可是你知道不,世界就是这么小!这个人就在我们学校读高二!更不幸的是,他对我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今天晚自习的时候要来找我请教一些问题。可是我不想见他,就是这样。”
“不见就不见呗。”
“可是我告诉了他我叫段柏文。”于池子说,“我知道我不对,你要骂就现在骂我吧。”
这个可恶的女人,她又在装可怜了!
“见网友这种事好纠结的哈,你就顺便替我挡了哈。做人要有良心哈,不要忘了我才免费送你一个大秘密哈,就这么说定了哈!”她哈完,“嗒”的一声飞快地挂了电话。
我暗暗发誓,要帮她,我真的是猪。
我在学校外面胡吃了一些东西当做晚餐,到校的时候经过她的办公楼,忍不住还是停了下脚步。她的办公室就在一层的角落,门窗皆紧闭着,但可以看到里面透出的微光,如同一个黄色柠檬里挤出的微酸的汁,让我一颗平淡的心忽然之间就有了滋味。我像个愤世嫉俗的诗人般想——如果这就是幸福,幸福其实真他妈是件超级简单的事。
我更为出格的想法是:要是我此时胆大包天,给她送去一杯奶茶,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当然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做,乖乖地走进了教室。
于池子没开玩笑,晚自习还差十分钟,高二文艺男就真的空降了,他刚露面,于池子就拼命拿胳膊捅我。
“来了,来了。”她如临大敌。
我抬眼看了一下,一个矮个子男生,穿了一件紧身的短袖T恤,搭了一条可笑的条纹围巾,正踮脚往里张望。我埋下头继续看我的书,不打算理。
“求你,求你。”于池子都快哭了。
我正要喝斥她闭嘴,就听到教室外面传来我盼望已久的熟悉的声音:“同学你找谁?”
“我找段柏文。”文艺男的声音真清脆,像个女的。
她进了教室,抱着我们的作文本。那些本子对她而言简直太重了,我不由自主就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冲到教室门口,帮她把本子接过来,放到讲台上。
我的动作一定太谄媚了,以至于底下发出了一片哄笑,其中当然数于池子的最刺耳。可我压根没空在意这些意味深长的笑,因为她在跟我说话!
她说:“段柏文,外面有人找你。”
“哦。”我说。
“快去吧。”她说,“马上要上自习了。”
“哦。”我闷头闷脑地来到教室外面。高二男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这才用他的女人腔尖叫道:“你就是米粒儿?”
“不是。”我说。
“那你是不是段柏文?”
“是。”我说。
“你认识我吗?我叫横刀。”他一面说,一面举起一只手来,像一把锐利的横刀一样划破夜空。
我摇头。
可怜的高二男横刀先生收回他的手臂,脸色发青,我真担心他就要横死在我面前时,他才缓缓吐出三个字:“被耍了!”
我回到座位上,始作俑者于池子趴在那里,笑得全身抽搐。
“抽你!”我恨恨地说。
她抬脸,给我一个谄媚的笑,脸都要笑肿了。
我的眼神却不知不觉地晃到讲台上去,只见课代表上去抱了作文本要发,而她人已经不见了。于池子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后门。可惜我对她的善解人意并不待见。因为我心情很不爽,原来今晚不是她值班,值班的是五十岁的教数学的老头。他来晃了三次,说了两句废话,大家都视他为透明人。如果换成她,总是有人问她问题,跟她说笑或是讨论些新潮话题。气氛真的会大不同。
可她偏偏昙花一现,徒留我一颗灰色的心。
唉,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在办公室呢还是已经回了家?其实她家离学校还挺远的,如果路虎车不来接她,她应该怎么回去,打车还是坐公交车?也不知道她的收入高不高,传说中天中的年轻老师都很穷,要是她那有钱的男朋友真的逼她去咱们的伟大首都北京,她会不会真的辞职呢?
我的逻辑已经因为思念而变成一根短路的电线,瞬间就烧黑了我的整个大脑。
我有关于她的太多太多的问题,却没办法得到答案。甚至,我连于池子那种偶遇她博客的狗屎运都没有。这是不是说明,我跟她太没有缘分?
而且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拿到了作文本,偏偏就差我的,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最后一个交上去,她也就最后一个批改不成?
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风格的作文,但我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她喜欢,我就能做到。
下课铃声准时地响起。我低头收拾我的书包,该死的于池子又拿胳膊拼命捅我,说:“来了,来了!”
“别烦我!”我冲她喊,可是当我抬起头来顺着于池子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去的时候,我傻了——来的人竟是董佳蕾。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俗得要命的外套,戴了一个黑框眼镜,正在朝教室里面张望。她庞大的身躯堵在正门口,也不知道让一让,从教室里蜂拥而出的同学都不得已撞上她的胳膊或是肩膀,然后奇怪地瞪她一眼。好在她是个高度近视,于是乎发现目标的过程被幸运地拉长,就在她的眼波快要扫瞄到我的时候,于池子救了我一命,她跑到了教室门口,用甜甜的声音大声唤她说:“阿姨,你怎么来了?”
阿弥陀佛。
我可不想大家为我的身世而津津乐道。
“这边来这边来!”于池子一把就把她扯到了过道的那一头去。等到教室里其他的人全部走光以后,她才一个人跑进了教室,跑到我座位边一口气向我汇报:“她找你爹。她说你爹没回家。她问你爹有没有给你发短信或打电话。”
“没有。”我说。
“要不你自己去跟她说。”于池子低声说,“我看她快疯了。”
我当机立断吩咐于池子说:“你掩护我,我从后门溜。”可惜我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行动,董佳蕾已经冲进了教室。
“段柏文。”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你转告你爸爸,是个男人就不要这么猥琐,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有什么事挑明了直说!”离近了我才发现,尽管她说话的声音是一贯的盛气凌人,但她脸上明显是一副含冤受屈的表情,皮肤泛红,眼睛肿得像核桃,粗略估计,至少哭了三个小时。
此时此刻,我觉得我爸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伟大的男人!
早就该这么整了!
于池子好心劝她说:“阿姨,这是在学校,你小声点,有什么事我们到校门口去说,好不?”
“是不是在你家?”她忽然转了方向,指着于池子说,“他爸是不是跟你妈在一起?有些事情我一直不说,就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于池子惊讶地看着我,等待我的援助。
“被我说中了吧。”她逼近于池子,一把拖住她说,“母女配父子,你们都把我当傻子。走,现在就带我到你家,当着你妈的面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放开我!”于池子完全被她的疯样子吓住了,拼命挣脱,却无济于事。
我对她的满口鬼话实在忍无可忍,顺手操起桌上也不知道是谁的一本厚厚的参考书就重重地砸到了她的头上。她不得已放开于池子,腾出手来要对付我。于池子跳起来,用身子死死压住了她胳膊。恼羞成怒的她只好伸出另一只手,“啪啪啪”的极有节奏感地打到于池子的头上,于池子痛得直叫,却还是不肯松开她,她们紧紧地纠缠在一块儿,使出山寨版的柔道动作,碰翻了周围的两张桌子。桌上的书本全掉到地上,半杯没喝完的水打翻在书本上,不知谁的桌肚子里还滚出两只苹果。
天下大乱。
我冲过去,好不容易才把她俩分开。我没记错的话,这一定是于池子的“人生第一架”,其实她并没怎么被打到,但她显然是被吓坏了,坐到地上就哇哇大哭起来。我一把纠住了董佳蕾的衣领,竖起了我的拳头。老实说,从十二岁的某一天起,我就幻想着这一刻,把她痛痛快快地打一顿。老天有眼,今天她自己送到我面前,我若不把她打残了,就像她嘴里所说的那样,太猥琐,枉为男人!
“打啊!”她血红着眼毫不示弱地盯着我说,“你不打不是人!最好把我打进医院,成你们天中的头条新闻!这样我就不信你爸还不出现!”
“不要啊!”于池子深知我的脾气,她从地上弹跳起来,拽住我的衣服,试图把我往后拉。但此时的我已经红了眼失了心什么也管不了,一记拳头重重地打在董佳蕾左边的太阳穴上,她的眼镜也被打歪了,斜挂在脸上,造型衰到毙,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声,这更加激发了我体内的暴力因子。就在我要挥出更加有力的第二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她的声音:“段柏文,住手。”
一片混乱中,那声音不大,却如此清晰婉转,瞬间就奇异地控制住了我那根叫做愤怒的神经。
我松开了手。
她走上前来,先拉开于池子,再拉开我和董佳蕾,柔声说道:“这里快熄灯了,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去说吧。”
“不去!”董佳蕾坐在地上,叫嚣着,“我要见校长!”
“我作证,是你先动手打人的!”于池子一面哭一面尖叫着指责她。
“你是谁?”她问董佳蕾。
我觉得很丢人,相当丢人,万分丢人。
就在这时候,教室里的灯熄灭了。四周很暗,暗得让呼吸声也被放大了数十倍。不过我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脸,那样轮廓分明,挂着好看得要死的微笑,如若不是天使降落人间,她又怎么可能做到如此与众不同?
“我是段柏文的继母。”董佳蕾在一片黑暗中开始了她的自我介绍,语气尖而急促。真是破坏气氛。
“滚!”我爆发出一声大吼。
“跟我来。”她说完这三个字,好像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转身往教室外面走去。
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她,去他妈的董佳蕾,去他妈的于池子,去他妈的一切的一切。
“跟我来。”那一刻我真觉得这三个字像一块纯白的纯棉抹布,将这一晚上我所有的愤怒怨恨不安痛苦都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丁点儿痕迹。
天涯海角,随她而去,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