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池子以前跟我说过一句狗屁不通的话:脾气大不如脸皮厚。
现在我觉得这句话超有哲理。
我秉着“脸皮厚”的伟大精神在洗手间里沉默了两分钟后,外面渐渐没有了声息。不过我想来想去,依然对她加诸在我身上的“下三滥、龌龊”这类形容词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我承认我不喜欢她,但她也没有任何值得我去报复的地方。堂堂段柏文,怎么可能和一个娘们儿过不去?她不是太小瞧我就是太高看她自己了。
二十多分钟之后,当我洗漱完毕走出卫生间,却意外地发现她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站在门边守株待兔或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中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风,而是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挺好。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女人居然像个幽灵一样待在我的房间里!而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拿着我的手机在发短信!
我的手机,连我爸都没有碰过,她凭什么?
我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直冲过去抢我的手机,谁知道她闪得飞快,我连她衣角边都没碰得上,她已经顺利位移到了窗边,并准确地按下了发送键,脸上还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我敢保证,此时此刻如果拿出物理公式来进行精确的计算,她的速度起码是我的2.468倍!在此之前,我还真不了解她身怀如此绝技!
“还我。”我说。
“找到你爸自然还给你。”她说。
我走上前,一直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抢过了我的手机。可能是我的气场吓到了她,整个过程很顺利。我把手机放到口袋里,拎了书包就往外面走去。然后听到她大声喊我的名字,在我身后开始了她的长篇控诉。
“段柏文,我告诉你,你没理由恨我!这些年要不是我陪着你爸爸,他过的会是什么日子,你想过吗?我嫁给你爸的时候有多少人反对,最终弄得我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你又知道吗?我从单位辞职也不是你们所想的什么我懒啊怕吃苦啊,是你爸他自己不喜欢我和外面的人有接触,你都清楚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背后受了多少委屈,我对你爸的感情真不真,相信老天有眼都看得见,你成天想着破坏我和你爸之间的感情,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不接受我,没有关系。你小,不懂事,我也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有一点你必须要明白,我董佳蕾不欠你什么,你也没资格成天对我黑着一张脸。如果这个家不存在了,你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就是这样,你听明白没有!”
原来她叫董佳蕾。
可是她怎么可以连名字都这么小三?
我头也不回地换了鞋出了门,听到屋内传来她嚎啕大哭的声音。
我一边飞快地跑下楼一边掏出手机来看,发现屏幕上面的那条她刚发出去的信息竟然是这样的:“爸爸,你在哪里?开机后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好么?我很担心你哦。”
这臭娘们儿,她居然冒充我。
但她真的太笨了,要知道我从来都不会用这种婉约派的文风和我爸沟通。我要是给我爸发短信,通常是如下两句:
其一:没钱了,打点儿到卡上。
其二:本周末不回家。
干脆利落,简单明了。如同我们的父子关系。
她真是一点山寨精神都没有。
我把手机关掉了。当然我知道我爸不会有事,这只是他们二人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段柏文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角色,若非要跳出来当主角,必然是自取其辱的结局。
十三四岁的时候老盼着他们吵架,盼着我爸可以一巴掌把她挥到门外去,盼来盼去只盼了个透心凉。现在他们终于吵架了,我却已经心甘情愿变成了路人甲。
午后的103路空空荡荡。从这里到天中,一共需要十一站。以前读初中,每次坐这班车都是我最饿的时候,我上学的时候他们通常都还在熟睡。很少有人会管我吃什么。记得有一次,我出门之前碰到她出来上卫生间,睡眼朦胧中她说了句:“你不吃点什么就去上学吗?”说完就砰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好像早饭可以自己从天上掉下来,而我却不知好歹不愿意伸手去接一样。
如果光是这些,也就算了,继母对孩子没感情,父亲对孩子心存内疚却无能为力,全天下差不多此类故事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是,有一次她从我的床底下搜出我的脏袜子和脏内裤(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找了它们很久都没找到),没有替我洗掉就算了,还用一只衣架挑着它们,笔直地走到我爸的面前,不说话只摇头,像抓住了我犯下的滔天罪行般,痛心疾首的同时却也控制不住地洋洋得意。直到我冲了过去,把它们抢了下来扔进了洗衣机,这件事才算告一个段落。
关于一个少年的自尊心,我想她不会懂,正因为不懂,所以她才会做出比我忘掉脏衣服还要无耻的事。也许她说得对,这么多年,她董佳蕾不欠我什么,因为她不是我的什么人,所以无所谓欠与不欠。但我的怨恨也绝不是平空而起,日复一日,它们在我心里滋生繁衍,早已经变成了参天大树,只不过生活教会我把它藏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而已。
“痛苦让人成长,如果这是命运给我的馈赠,我想我会欣然接受,并好好珍惜。”
这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写在作文里的一句话,那篇作文让我得了一个大奖,拿到了一千块钱的奖金和一个金灿灿的奖牌。还被一家文学刊物封以“文学新人”的称号。在我漫长的十七岁里,收获的荣誉并不多。但我希望我的这些少有的亮点,可以被一个人所了解,这样我在她的心里,才会有那么一丁点儿特别吧。
胡思乱想中,我到站了。我边下车边琢磨着一会儿到学校吃点啥填饱肚子,忽然看到于池子。她背了个五彩的大书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薄棉外套,上面有很大很大的各种热带鱼类,这让她看上去很像一个鱼缸,而且我很担心这些鱼游在这样的鱼缸里,会窒息而死。
她好像早就等在那里,知道我这个时间会出现在校门口一样。看到我以后,她像安上了弹簧一样自动弹到我面前,把一纸袋冒着香气和热气的麦当劳递到我的鼻尖,对我说:“我妈非要我带给你的,烦都烦死了!”
这还真是雪中送炭啊,天知道我正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接过,取出汉堡就开始大嚼起来。
“有时候我真怀疑我妈是你亲妈而是我后妈,”于池子跟在我后面说,“她让你下周末去我家,她给你烧红烧排骨和糖醋鱼。可是我这周回去你知道我吃啥了吗,一种由各种豆子和很少的米饭组成的杂粮饭!吃了两天!她还嫌我脸圆,号称要我减肥瘦脸,你说天下有这种妈吗?”
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说起话来,都喜欢这样上气不接下气一扯一大通,从来不管听的人耳朵受得了受不了。
当然她除外,她的气质太过特别,不需任何言语就能吸引众人的目光。
怎么办?!为什么我心里来来去去都是她。
“喂!”于池子忽然拉我一把,大惊小怪地喊,“你衣服上是什么啊?”
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我袖子上有一大块绿绿黄黄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啥,多半是刚才在公共汽车上不小心蹭上的。
“唔,真恶心!”于池子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从书包里掏出湿纸巾来帮我用力地擦。从初一起她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在我面前扮演大妈的角色。
我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啃着汉堡,任由于池子一边擦一边数落我。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连身毛衣裙走来,毛衣裙上什么图案都没有,非常宽松,最要命的是她还穿着白色的长袜配一双天蓝色的球鞋。即使是男生,我也知道这身打扮需要多大的基础身材,首先白色的长袜就不是谁都能穿得了的,再者平底鞋,更加是对身材比例的一种挑战。她就那样远远地慢慢地迈着小步子走过来,像是一只踩着湖水散步的鹭鸶,显然把我和于池子这种相形之下只能用猥琐来形容的造型彻底毙翻了。
她看到了我们。
而此时此刻我若是推开于池子,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我只能呆站着,还含着汉堡的嘴张成O型,直到她一直走到我们面前。
她好像微微跟我点了一下头,又好像用似笑非笑的口吻说了句“这么早就到校了啊”之类的话,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反正那一刻,我智力骤失,跟傻子没两样。
“小耳朵老师好!瞧瞧这个邋遢鬼,衣服脏成这样!”在于池子清脆的笑声里,看着她袅袅远去的背影,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裂了。
“啧啧啧,我看你就算了,你不是她的那盘菜。”见她走远,于池子把纸巾摊在手心,叉着腰表演着《翠花上酸菜》的桥段,见我没笑,她又把纸巾一把甩进垃圾桶里,说,“不过也没啥,一般说来,失恋让人伤心,暗恋让人愉快!”
“挺有经验的。”我没好气地说。
“你承认你暗恋了?”她狡猾地问,问完指着我哈哈大笑,“段柏文,你脸红了,哈哈哈,你脸红了!”
对于池子,最有效的一招就是不理她。我埋头往前走,她追上来,拦住我说:“我真的有小耳朵老师的秘密,你要不要听?”
“说吧,再不说我看你就要爆炸了。”不管这秘密是真是假,出于对于池子的同情,我觉得我也非听不可了。
“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可能是太喜欢这个秘密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于池子竟把它分成N段依依不舍地从嘴里放了出来。
“谁和谁男朋友?”我明知故问,不过是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于池子凑近我的耳朵说道:“小耳朵老师决定留在天中教书,可她男朋友的事业在北京,所以,他们有了分歧,所以,就分手喽。”
“哦。”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答。
“但是,小耳朵老师心里很纠结,我认为她的决定随时都可能改变。”
听着这些话,我忽然像小时候洗澡耳朵不小心灌进了水,脑子里一阵轰轰乱响。好不容易响完后,我问于池子:“你都哪里来的这些八卦啊?”
“我不告诉你。”她又得瑟起来,“这是秘密!”
我把麦当劳的纸口袋塞回她手里,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她在后面跟着我,从大操场拐到小操场,从小操场拐进教学楼的时候,她在我身后小声地委屈地说:“秘密难道不是可以交换的吗?段柏文,你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一个关你的秘密呢?”
我转头对她说:“我睡觉的时候会放屁,算不算秘密?”
“你撒谎。”她看着我冷静地说,“你都睡着了,怎么知道自己在放屁?”
我愣了一下回答她:“有别人听见啊。”
“谁?”她忽然表情紧张。
“我不告诉你。”我说,“这也是秘密。”
“算了!”她甩甩头,飞快地说,“我大方一点告诉你,我用百度找到她的博客了。”
“我才不信。”我说,“她不会用真名写博客的。”
“我没有骗你。”于池子发誓说,“反正信不信由你,那的的确确是小耳朵老师的博客哦,因为在上面,也写到好多我们班的事哦。”
“真的?”
于池子并不答我,而是背着手仰起头问我:“你只需要回答我,周末的时候,你是不是跟她一起到过河边,还为她撑了伞?”
听于池子这么一说,我人真的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