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记得,我们遗忘的时光。
The sandglass remembers the time we lost。
我丢失的,常常不仅仅是青春和爱情。
午夜醒来时,看到窗幔被风高高吹起。有月亮,照着窗口的绿树荧荧烁烁地闪着珍珠色光芒。
我起身,把脚伸进红色拖鞋里,走出阁楼,摸索着走下楼梯。
楼梯已经老旧了,在月光的折射里,像一个个参差排列的方形秃脑袋,泛着暗暗的光泽。一级级地踩下去,踩十一级,就可以走到厨房。
我把拴在脖子上的两枚铜钱按住,顺着丝线将它们死死拧在一起,这样它们便不会发出声响。然后我蹲下身去,开始寻找食物。肠胃的冷冻感几乎要把我整个身体冰住,以至于在寻找食物时,我仿佛一个僵直的木偶。冷掉的半锅米饭。一包二十根的火腿肠。一盆盐水花生米。八个糯米粽子。
只有这些。
把手伸进饭锅里掏出米饭来吃,就好像抓起沙漠里坚硬的小砾石。我喜欢用拧毛巾的方法拧开火腿肠,一般是六根同时抓起,大力地从中间将它们拧作十二段。再像挤牙膏一样把它们挤进米饭中。我举起盐水花生米的盆子,仍然是用手抓着吃。粽子一个个轻巧地被褪去苇叶,吞咽。
米砂曾说过我吃东西的时候冷静而粗暴,像只野兽。
噩梦的夜里,只有食物使我镇静。
我又一次与她见面,在这个平静而凉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风落雨或者寻常如是的夜里,我们已有过太多太多次相逢。这一次的她,是在殷红若玫瑰丛的血泊中对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时纷纷落下。大雪是柔软的鹅毛,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眉眼,盖住了她瘦削若果仁的面容,盖住了她风干的身体,就好像要把她变消失一样。
消失。
是的,消失。我知道,她的生命,她们的生命,都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只有我还活着。在每一个夜晚睡去,在每一个白天醒来。高兴不高兴,都要一天一天地不厌其烦地活。
困了,让我继续睡。
——选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七月七号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气的红色胸针,和爸爸一起撑一把伞,走向南山的墓地——这是她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
白然的名字排在很往前的位置,因为是B开头的发音。墓前许多鲜花,已经腐烂掉,厚实地一层层叠盖着,将她的相片也覆盖起来。爸爸把伞交到我手上,掏出口袋里的橡胶手套戴上开始整理,奋力将那些干枯的花朵和腐败的枝叶整理到一旁,又捧起满满一簇,走了好远,才抛进垃圾桶内。
不知道夏天为何会有这样的绵延细雨,把他的每根头发都湿润了。他不停地来回搬运走动,像一头有心事的不断移动的大象。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碑上的那张照片。她穿着军装,扎着麻花辫子,看上去很年轻很美丽。她在我七岁的时候离开我,因为救一个过马路的男孩,她被一辆发了疯的重型卡车压得血肉模糊。这惨烈的一幕我只是听说,并没有看任何的报道,也没有去问任何人,所有的细节都只是猜想。我常常怀念也常常仇恨她。白然,我的英雄母亲。我恨她扑向死亡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过我。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那是我们这里一个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被一辆农用的三轮车轧过,雪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红色的花,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瞬间消失。那一刻我浑身无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着我的书包蹲在角落,呕吐不止。
我执意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让我明白,原来白然就是这样死去的。那天以后,我变成了一个病孩子,呕吐常常伴随着我,让我食不知味。我无法拒绝内心的恶心,就像我无法拒绝那一幕在我脑子里和梦境里一次一次地闪回一样。
“醒醒,跟妈妈说说话吧。”爸爸说,“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他没有逼我,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山下走去,下过雨的石梯因潮湿而显得光洁。一个穿粉色球鞋打着粉色雨伞的女孩正往上走,因为石梯很窄,她很礼貌地退到一旁让我们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蓝色的校徽——天中。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等到夏天过去,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这漫长的暑假,我必须找点事情来做。
回到家里,许阿姨的电话就来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挂了电话,他转头对我说:“许阿姨请你去剧团排戏,你去不去?”
“什么戏?”我问。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
“给钱吗?”我问。
“你这孩子!”他看着我说,“对了,家里没油了,你去超市买点来。我累得不行,不想动了。”说完,他打着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我。
天很热,其实我也累得不行,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出了门。临出门前,我看到摆在茶几上的半瓶二锅头,我很想去把它收起来,但最终没有。这是一个他难过的日子,如果他想喝,就让他喝点吧。
等我去超市买完东西回来,打开门,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锅头已经空了。我闻着空气中细微的酒气,轻轻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端详他的脸。他脸上粗大的毛孔一张一弛,整个脸颊泛出一股粉红,以至从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红。额头上的皱纹此刻倒是舒展的,只有淡淡几抹,就好像被指甲盖轻轻划过一样。和白然结婚的时候,他是个威武的军官。黑白结婚照上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像画出来那样般配。当年英俊的相貌依然在脸上留存着微弱的痕迹,只是衰老,像条蠕虫,自从白然离开就从未停止过在这张脸上的爬行。
正愣神的时候,突然门锁发出“喀嚓”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刚才我拎着油进来,忘了关门,虚掩的门被风吹得紧闭了。
他醒过来,用手摸自己的半边脸,伸了一个懒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几点了?你看我都睡着了。”
“七点多了。”我说。
“家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我说。
“你骗我。”
“没有。”我站起身来,拎起地板上的油往厨房走去。
“放在冰箱里,还是酒柜?酒柜怎么锁了?”他站在酒柜前,用手去抖上面的那副锁。
所谓的酒柜,不过是小时候我用来放书的柜子。闲置以后,他用来放他买的各种酒。这个柜子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面的那把锁是粉红色的米妮,是五岁时白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油漆大部分已经剥落,铁锈斑斑,看上去很丑陋。
“晚上下面条吃吧。”
我仍然没有理会他。
“我问你酒放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大吼一声。
我看着他,不言语。
他突然用求饶似的眼神看着我,走到我跟前说:“醒醒,爸爸再喝一点。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着。你告诉爸爸酒放在哪里好吗?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来,爸爸不喝酒睡不着……爸爸不喝酒睡不着……”
他呓语一般重复着,用手拽着我的衣服,像个高大的孩子那样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等我点头。
我豁出去了,冲他大声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经扔掉了。从此以后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许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欢你喝酒!”
一个耳光愤然甩过来。
他大步跨进自己房间,重重地将门关上。
我抬起头看门框上指针不停颤抖的钟,泪水因为疼痛而不可抑制地流出来。可是我并不难过。真的,请你相信,那一刻我的心里并无任何委屈与痛楚。
我只是回头看她。那么大的一帧黑白照里,英姿飒爽的白然笑得那样无忧。
白然,我的母亲,我伟大的英雄母亲,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心酸?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后悔当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择?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一个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里的一个一个的小颗粒,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心里的慌张也只有我自己能体会。当我努力想正常起来的时候,那种慌张就变成尖锐的小刀,将我一颗本就不堪重负的心刺得伤痕累累。
我还是决定去参加社团。将自己混迹于人群,装作天真无邪,装作兴高采烈,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但我很快就后悔了,这也是我常犯的毛病,一件事做到开头的时候就后悔得想要吐血,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改掉它。
七月十二号是剧团开始排练的日子。
早晨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气候已经相当炎热。我洗漱完毕,伸手去将颈上缠粘的头发抚顺,用一个白色发圈把头发草草一捋便算好。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穿的漂亮衣服,于是随便拿出唯一一条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两下就匆匆套上。
外面阳光茂盛。我撑开伞,在炎热的大街上一个人慢慢走。剧团在文化宫二楼租了小教室,朝南的房间。太阳像小火球,我像被伞包裹起来的烫粽子。我对伞有种说不出的喜爱,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撑着伞。第一把伞是白然送的。后来每年我都会买一把。所以现在我有十一把伞。
那天我迟到了,许阿姨是剧团的发起人,我收起伞走进小教室的时候,她已经在台上讲话:“天中女子剧团和天中的历史一样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选机会。你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高一新生。在报名档案中,你们都在兴趣一栏里填上了表演。女孩子天生热爱美,热爱表达美。希望你们像……”
我站在教室的门口,许阿姨已经看到我,微笑着示意我进去坐。我很快发现自己来得很不凑巧,因为只有蒋蓝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蒋蓝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永远都记得初一的某一天,她当着很多人的面轻言慢语地说:“哦,莫醒醒啊,她妈妈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莫醒醒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顾进我们学校的吧。”
她是那样微笑着,轻而易举地,把我成长时一直背负着的疼痛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当时很想上去扇她一耳光,但只是想想而已,我做不到。我一直是那么乖的一个女孩,忍辱负重是我无师自通的最大本事。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仅仅是我,班上的同学大都不喜欢她。但纵是如此,蒋蓝也自有她的骄傲和她的天地,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就像今天,她穿着蓝色吊带连衣裙,坐得笔挺,背后的蝴蝶骨光滑而凌厉地突出着,使她看起来好像只静止的蝴蝶,只等着做主角的灿烂和辉煌。
我想了一下,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转头看见了我,给我一个灿烂的笑,露出白玉一般的牙齿。“你也报名了啊?”
我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报名,都是许老师的主意。她是白然曾经的好友。
“听说只选三个主角,你瞧却来了一屋子人。”蒋蓝说,“你想报谁?”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报你挑剩的呗。”
也不知道蒋蓝有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讥讽,反正她是开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后她说:“莫醒醒,其实你很漂亮,不过你不应该穿黑色的衣服,这让你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气。”
我抬头望望身边的人,清一色的女孩。果真都穿着粉红色、乳白色、浅黄色的衣服,南面的窗户打开着,照在她们身上,把她们变成了一个个彩色的透明玻璃小人。恍惚间好像有一束光打过来,蝴蝶公主蒋蓝在小人们的中央,骄傲地扑扇着她作为主角的翅膀,只有黑色的飞蛾莫醒醒站在一旁,将她们一一观赏。
“试一试红色。”蒋蓝建议说,“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肤也白,红色会适合你。”
我冷冷地说:“多谢指教。”
蒋蓝笑得很优雅。我真服了她,装得像模像样。看来的确是块演戏的料,许阿姨要是选不中她,那就是有眼无珠。
“对了,”蒋蓝说,“阿布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坐直了我的背。
“这里结束后我们一起去西落桥吧。”蒋蓝说,“阿布问起你呢。”
西落桥,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之所以叫做西落,是因为这个城市太阳落下的余晖总是洒在桥西面的河面上。小时候蒋蓝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一起结伴去找阿布玩耍。住在西落桥下游的部队奶奶家的阿布比我和蒋蓝大一岁。他是个心灵手巧的男孩子,会编苇叶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变形金刚。每次去他家,蒋蓝总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条裙子都不一样;而我,却剪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短裤短衣,只因为白然没有给我买过一条像样的裙子。
阿布应该是欢迎我们去的,但他很少理会我们。通常我们都搬一个小凳坐在桥尾,无声地看着他一个人忙来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现一个新的玩具。他会笑起来,然后就如释重负似的把它丢给好奇的我们玩耍,自己一个人乐悠悠地回到他的屋里面。
幼年的我和蒋蓝,出于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纯崇拜,都着迷于这样沉闷的黄昏。直到有一天蒋蓝对我说:“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为什么?”
“你扯坏了他做的风筝,他讨厌你。”
“是你扯坏的!”
“你不跟我扯,怎么会坏?”
“明明就是你先动手扯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为什么阿布从来不请我们去他家玩吗?”
我委屈地看着她。
“就是因为你。你总是杵在那儿,难道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你吗?你看看你自己,整天脏兮兮的!”她说完,甩着她的长辫子气愤地走掉了。
我愣在原地。
没过多久,她又来到我身边,手上拿着她最宝贝的洋娃娃。她温和地说:“醒醒,你别生气了,这个给你玩。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吗?”
那么漂亮高傲的蒋蓝,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的判决。我接过穿着红色洋装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么也没说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