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毛围巾就在赵桂荣手里待了几天,她拿给街坊邻居看,大家都说杜沧海孝顺,赵桂荣有福。
柔软的、毛茸茸的拉毛围巾,让赵桂荣爱不释手,终还是没舍得戴,送人了。是的,杜沧海拉了一个冬天的沿才买上的围巾,被赵桂荣送给了杜长江的准岳母,也就是郭俐美她妈。
起因是杜天河厂里给他分宿舍了,可以结婚了。
其实杜天河早就该结婚了,都二十七了。女朋友米小粟是他初中同学,人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好,父亲是军人,师级干部,母亲是机关干部,看不上杜天河这种挪庄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所以,杜天河和米小粟的恋爱史就是一部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战斗史,一战就是十几年,最后,还是在米小粟的帮助下,才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米小粟绝食,水米不进,一连五天,人都奄奄一息了,送到医院输了一晚上的液才抢救过来。她爸妈实在没辙了,只好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米小粟可以和杜天河结婚,他们不参加婚礼,不见杜天河,也不见他们的父母。
当米小粟把这消息告诉杜天河时,他并没有喜极而泣,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心脏的位置,传来了一阵阵剧烈的痛疼。是的,他胜利了,却胜之不武,米小粟父母所谓同意他们的婚事,说白了,相当于不要米小粟这个女儿了,就当她是大街上的女孩甲女孩乙,事不关己,随便她嫁给阿猫阿狗。
而他,就是那个被嫌弃了的阿猫阿狗。
所以,他和杜沧海说,一定好好读书,像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除了读书,没有第二条让人瞧得起的路可走。杜沧海就说:你也可以考啊。
杜天河就苦笑着摇摇头。去年恢复高考,他和米小粟商量过。米小粟觉得在电影院当售票员多好啊,天天有电影看,不想过没有电影看的日子。杜天河也就没再勉强她,下班去电影院找她,一起看电影,或是看米小粟。
杜沧海很喜欢米小粟。其实,严格一点说,米小粟并不漂亮,但有种天然去雕饰的干净又明亮的美,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笑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对这个世界一点防备都没有。
杜沧海很敬佩大哥杜天河,觉得他厉害,能谈到米小粟这么好的女朋友;再就是他与众不同,比如,虽然只是个普通工人,但杜天河很少大声说话,遇事也从不脸红脖子粗地争执,而是有理有据地摆道理,一直把人摆通了为止,摆不通的时候,也不恼,笑笑,说我再回家想想。杜天河喜欢看书,没书看,就看杜沧海的课本,杜沧海每学期的新书发下来,杜天河都是第一个读者,看高兴了还跟他比赛做题,杜沧海几乎没赢过他。
虽然米小粟父母不拦着了,可杜天河的婚还是结不成,因为家里地方小,结了婚也没地方住。杜天河就一年一年地跟厂里打申请,申请宿舍。
现在,宿舍终于批下来了,在四方区的金华路上,拿到钥匙,杜天河就领全家去看了,虽然是筒子楼,只有十五个平方,厕所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全家人还是很高兴。尤其是赵桂荣,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说真好,这人啊,真是一代比一代好了,咱一家六口睡十来个平方,到了你这儿,一家伙就住上这么大一间楼房。
接下来,是商量着操办婚事。
晚上吃完饭,赵桂荣戴上老花镜,拿个小本子,凑到杜沧海跟前,她絮叨着办婚礼需要买的东西和价钱,让他写在本子上,最后帮她统一下,要花多少钱。
赵桂荣嘴里嘟哝着,满脸愁肠百结,全家没人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杜天河就像个自知犯下了弥天大错的孩子,抱着一本书,窝在墙角里看。
看眼神杜沧海就知道他没看进去,借着手里的书,掩饰尴尬就是了。毕竟,这是要耗举家之财力为他办婚礼。赵桂荣说了,不管米小粟爸妈对他什么态度,就冲米小粟对他这分真情,也不能亏了她,一定要把婚礼办风风光光的,不能让他们娘家人看扁了。
杜长江就说,那也不能亏了我们家郭俐美。
郭俐美是杜长江的女朋友,国棉五厂的车间工人。青岛是座纺织城市,纺织女工劳动强度大,工资也高,所以,纺织女工在婚恋市场上很吃得开,就傲气得很,郭俐美来他们家,都像女王巡检民间,鼻孔冲天,除了杜长江,全家没一个喜欢她的,尤其杜溪,看见她就来气。
杜溪和郭俐美的矛盾起因是他们家房小,一家六口挤在两间加起来才三十平米的房子里,里间面大间是卧室兼客厅,外面的小间是厨房兼储藏室,人从外面来,要先进厨房,穿过厨房才能进到里面卧室。准确是地说,他们家没有床,里间这房不到二十平,是长方形的,南北三米半宽,贴南墙到北墙,杜建成用角钢和木头做了个大吊铺,一半是他和赵桂荣的床,一半放衣服。吊铺下面,也是从南墙到北墙,用木板钉了个大通铺,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只是在靠近南墙一米多点的地方,用木板隔出了一个单间,算是杜溪的卧室。杜溪爱美,用花纸把木板糊起来了,门口那儿拉了个白底碎花的棉布帘子,看上去很温馨,自觉像公主房。可郭俐美瞅了一眼,又掀开帘子看了看,敲敲糊着花纸的木板,再看看上面的吊铺,撇着嘴说这算哪门子公主房?明明就是个贴着花纸的大棺材!当时就把杜溪给气哭了。杜长江说了郭俐美一句。郭俐美还不高兴了,仰着鼻孔说真看不出来,猪窝里也能出公主啊。要不是赵桂荣拉着,那天杜溪非跟她打起来不可。
现在,是筹划杜天河的婚礼,杜长江冷不丁插了这么一嘴,让赵桂荣心虚得很。
赵桂荣的这份虚,杜长江也感觉到了,就说我同学都好几个当爸的了。
杜建成抬头扫了他一眼:急什么?一个个地来。
杜长江满脸不情愿地嘟哝,我就怕轮到我结婚的时候咱家连包喜糖钱都拿不出来了,爸,妈,我没跟我哥争的意思,是俐美,俐美说了,今年办我哥的,明年办我们的,她也没额外要求,我哥婚礼上有啥我们有啥就行。
杜建成和赵桂荣相互看了一眼,啥也没说。
杜长江说:爸妈,别怪我没给你们打预防针啊,为了我哥的婚礼你们张罗成这样,到我这儿要是掉了份,就算俐美好说话,她妈也不干。
杜长江虽然声音不高,但这话里的煞气,杜建成和赵桂荣还是感觉到了,是啊,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呢?都是儿子,娶进来的也都是媳妇,这婚礼要办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说郭俐美家不让,他们这做公婆的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这成啥了?这不看人下菜碟么?平日里他们最瞧不上的德行,咋也自己办得热火朝天?
最后,主意还是杜溪出的。既然没有两年办两场像样婚礼的能力,干脆凑一起办得了。
大家觉得是个办法,让杜长江和郭俐美商量。
郭俐美说嫁谁她说了算,可婚礼事关父母的面子,得他们说了算。赵桂荣买了两瓶栈桥白干和一兜生活林点心,把杜长江打发到了郭俐美家。
杜长江没说几句,就让郭俐美她妈给抢白了一顿:你们家这是干什么?结婚还带批发的?回去告诉你爸妈!我们老郭家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可就俐美这么一闺女,娇贵着呢,想给我论了堆娶回去,门都没有!
杜长江没敢还嘴,陪着小心坐了会就回家了。
第二天,郭俐美妈就来了,虽然没吵,可话里话外,全是刺,不外是老杜家会算账,借着大张旗鼓娶大儿媳妇的机会,捎上了郭俐美这二媳妇。这算啥?买米小粟这冬瓜就手饶上郭俐美这根小香菜?
自始至终,赵桂荣端着笑脸陪小心,就差给郭俐美妈跪下了。杜沧海在一边看得难受,真想一脚过去,把郭俐美她妈快要耷拉到地上的脸给踢上去。赵桂荣生怕他拢不住脾气,忙摸出一毛钱,让他去打酱油。
杜沧海也知道母亲跟郭俐美她妈软成这样,是让钱逼的,遂也不想给她添难为,就接过钱去了。打了酱油回来,老远看见郭俐美妈被母亲送出来,虽然她对寒暄不已的赵桂荣依然爱搭不理,可原先沉甸甸的蒜槌子脸,已经提上去了两寸。
杜沧海懒得和她打招呼,就停了下来,提着酱油瓶子假装看天。
其实,天上什么也没有。
赵桂荣也远远瞥见了儿子,仿佛读透了他的心,轻轻推了郭俐美妈一下,催着她快走。
郭俐美妈也瞥了他一眼,匆匆走了。等她走远了,杜沧海才看见她腋下夹了个东西,就问赵桂荣给了她什么。赵桂荣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个所以然就回家了。
晚上,杜建成和赵桂荣闲聊,说多亏了那条拉毛围巾,郭俐美妈终于同意杜长江和郭俐美的婚礼跟杜天河他们一起办了。
杜沧海一听就气炸了,那是他拉了一个冬天的沿才挣来的啊,那是他对母亲的一番孝心啊,凭什么?!郭俐美她妈算老几?!
他一声不响,把书一扔,就下床穿鞋。杜溪拽了他一把,示意他看母亲。
杜沧海一歪头,就见母亲好像自知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也不吭声,一味地低着头抹眼泪,心就一下子软了。母亲何尝是不珍惜他这做儿子的孝心?还不是迫不得已,这要不让郭俐美她妈点了头,等明年再办场像模像样的婚礼,是杀破天他们家也做不到了,就郭俐美的脾气,是能让他们家过舒坦了还是能把杜长江这辈子饶过去?
脚已拱进鞋里的杜沧海就那么怔怔地站着。
没人说话,气氛有点尴尬,最后,杜沧海蔫声蔫气地说我上茅房,就出去了。也真去了。从茅房出来,站在院子中间,仰头,望着湛蓝湛蓝的天,就觉得心里爬过一层凉飕飕的东西,像冷的泪,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钱的重要性。
他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才见母亲站在门口,看着他,眼里满是愧疚和担忧。
他笑了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妈,等我挣了钱再给你买一条更好的。
赵桂荣擦了擦眼角的泪,也笑着说:买什么买,好好上学,你能考上大学比给我买座金山都好。
如果那条拉毛围巾就此从杜沧海的眼前彻底消失,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但是,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