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放学,他跳上学校院墙,张望了一会,见海滩裸露出去一两里路远,知道是退大潮,母亲肯定又去了沙岭庄,就跑到火车站,坐上5路电车往沙岭庄去。
车过热河路大上坡,见几个半大孩子,背着绳子在坡下等拉沿,他心里一动,在黄台路站下了车,折回去,站在坡底下,看他们怎么揽活。
青岛是座依山傍海的城市,路没一条直的,上下坡也多。热河路是典型的坡路,陡,有两站路那么长,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道。杜沧海听父亲说,以前父亲在运输队的时候,给市南这片送菜送粮食、送煤,都要走热河路,车装得满,如果没人搭把手,一个人豁上吃奶的力气也拉不上坡,就有半大孩子凑上来帮忙,当然,不白帮,拉到坡上,给五分钱。可他们是公家单位,这五分钱车队不给报,所以,如果他们知道哪天要走热河路,就三两个人搭伙,到热河路底下,你先帮我拉上去,我再放下车子回来帮你拉,不用这帮孩子。孩子们就气得慌,趁他们相互帮衬着上坡的时候,偷没人看的车上的东西,一上手就不是五分钱的事,父亲他们把货送到了地方,斤数不对,交不了差,队里还得扣工资,比给拉沿钱狠多了。逼得没法,他们也得用这帮拉沿的半大小子,用归用,可父亲对他们没好印象,因为这帮孩子,小的十一二岁,大的十四五岁,不是家里没人管的野孩子,就是乡下进城的盲流,就是一帮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小混蛋,脸皮厚得跟鞋底似的,他要把拉沿钩子搭到你车上走两步,你不用他,走的时候就骂骂咧咧的,顺手从车上摸棵葱偷个蒜根本就不叫偷。
所以提起这帮孩子,杜建成直摇头,说瞎了,都是给公安局养的。
那天,杜沧海在热河路坡底下看到七点多才回家。赵桂荣以为他去沙岭庄了,娘俩走岔了没碰上头,没往心里去,可天都黑了,还没见着他回来,就慌了,让杜天河去学校看看,是不是闯祸让老师留下了。
学校大门早锁了。
回家路上,哥俩在胡同口遇上了。
在街边站了半天,饿了,再加上满腹心事,让杜沧海看上去没精打采。远远看见他,杜天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不重,甚至有些亲昵,问他干什么去了。杜沧海定定看了他一会,说:哥,把你自行车后座上的绳子给我吧。
杜天河有点警惕,问:怎么了?
杜沧海知道哥哥是怕他拿绳子闯祸,就说:正事。但没敢说要去拉沿,怕他告诉父亲挨揍。
杜天河问:真的?
杜沧海认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杜天河就把自行车支在路边,解下绳子,递给他。
那是连交通局运输队都以人力板车为主的年代,有辆自行车很了不得,有钱未必买得着,还得有自行车票。他们家有自行车,是杜长江的功劳,在国货上班,弄点紧俏商品,比别人容易些,因为这,杜长江在挪庄很吃得开,走在街上,人见了,老远就打招呼。
杜沧海把绳子卷了卷,放在书包里,见杜天河一脸不解的担忧,就笑了笑,说:学校要用。杜天河说:别干歪歪的,爸妈还指望你考大学呢。
杜沧海点头,表示明白。人就是这样,自己没有的东西,心里就巴望着。父母希望他读大学,第一是为了不用下乡,第二是他们没文化,羡慕识文断字的,见着个说书的,都先生先生地尊着。
从那以后,杜沧海放学就去热河路坡底下拉沿了。
刚开始的几天,一分钱没挣着,净跟人打架了。
拉沿也是有地盘的,青岛的路坡多,每个上坡路坡底都有一帮,哪些人在哪个坡拉,是固定的,如果谁起了意要抢地盘,一顿血拼是少不了的。杜沧海初来乍到,像把刀,硬生生要往里扎,他们哪儿肯?就上来问杜沧海是哪一帮的。杜沧海说我自己这帮的。
他们就知道了,是新来的,欺生,再就是看杜沧海个子高,怕抢他们生意,就撵他走。杜沧海说谁规定这沿只许你们拉我拉就不行了?
两下一呛呛,就打起来了,杜沧海个高,虽然不壮,可身手敏捷,尤其挪庄是打群架的大本营,是个男的打起架来就是当仁不让的好手。他也知道,如果今天不把他们打服了,以后他就甭想在这儿拉沿,就轮着编成了辫子的绳子和他们拼了命。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一架打下来,对方五六个半大小子,愣是没把他怎么着。打架又打不来钱,杜沧海不想没完没了地打下去,第二天,就从家偷拿了把菜刀装在了书包里,等放了学,往热河路坡底下一站,就把菜刀摸出来,说不怕死,就来打。
来拉沿不过是混口饭吃,谁也不想玩命。杜沧海还真把他们震住了,第三天,杜沧海就弄了块木板做成刀的样子塞到书包里,从外面看,还真像随身背了把菜刀。那帮半大孩子见了,还真不敢惹他,各自相安无事拉自己的沿,时间久了,也没觉得对方有多坏,就熟了,一帮屁孩子称兄道弟地喊杜沧海老大。杜沧海就把包里的木板摸出来,在他们的瞠目结舌里咣咣地砍着马路牙子,哈哈大笑。
杜沧海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沿,快放寒假了,终于攒够三块钱,他像头撒欢的小驴,在操场上跳着高地跑。跑了四五圈,惹得不少同学围在操场边看。吴莎莎跑过来,扑也似地跑过来,拦腰抱住他,说:杜沧海你疯了啊?
杜沧海扒拉开她,在原地跳了个鱼跃,冲操场边指指戳戳的同学们大喊:我有钱了,我要给我妈买条拉毛围巾!
人群里的丁胜男就张大了嘴巴,喃喃说:可贵了。
孙高第很不屑,说小茅房里的蛆!转身走了。为这,丁胜男很生气,一定让他说清楚了,小茅房里的蛆是说谁的。
孙高第被她缠得没辙,只好说是说杜沧海的,不就三块钱嘛,抖擞得不知姓什么好了。
那天晚上,杜沧海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围巾,迎着赵桂荣错愕的目光,给她围到脖子上,他原以为母亲会喜极而泣,却没有。赵桂荣先是愣了片刻,捞起笤帚就往他身上抽,让他交代围巾是打哪儿来的。
杜沧海又气又急,说买的!
没成想又挨了一笤帚。杜沧海一个高就跳了起来,下意识地转身往外跑。
杜建成在一愣之后,也加入了追打的队伍。夫妻俩一个拿着鸡毛掸子一个拿着笤帚,把杜沧海追得像条偷了肉的狗,满院子跑。
赵桂荣真吓坏了,三块钱呢,不是小数,怕他是学坏了偷来的,非让他交代钱是打哪儿来的。没辙,他只好拿出了那条拉沿的绳子,都让他的皮肉和汗渍磨光溜了,幽幽地,闪着青灰色的光。
赵桂荣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抱着他的肩,哭了。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因为母亲抱不过来他了,只能抱着他的腰,在青色的月光下,呜呜地哭。
那天晚上,杜建成坐在大通铺上,抽了一袋又一袋烟,不说话。杜溪呛得不行,撩开帘子,说:爸,我们又不是蚊子,您能不能别这么个呛法?
杜建成在嗓子眼里吭了一声,把抽到半截的烟,小心翼翼地掐灭了,放在烟笸箩沿上,拍拍杜沧海的脑袋:往后别去拉沿了,出息点,考上大学学文化,有文化才能当干部,跟板车打交道,一辈子出不了头。说完,杜建成就笨拙地爬上吊铺。没多一会,鼾声就响起来,高一声低一声的。
黑暗中的杜沧海,想父亲说的上大学当干部,大概就是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几只笔吧?语文老师就这样,不说人话,张口闭口说成语,见人听不懂,就煞有介事地讲解,很有学问的样子。杜沧海他们给他起了一外号,叫会喘气的成语词典。
如果有文化就是这样,杜沧海一点也不喜欢,甚至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