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也是,再去挖蛤蜊,赵桂荣就先吃片药,果然没再发作,可这药有副作用,会让人打瞌睡,瞌睡得挖着挖着蛤蜊都能一脑袋扎到滩涂上。人就说,这还了得,万一你真倒在滩涂上睡着了,海水涨上来也不知道,还不淹死啊?
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她伺候呢,杜溪还在莱西乡下等着她搭救呢,赵桂荣可死不起,药就不敢再吃了。
杜沧海说既然是冷过敏,买条厚实点的围巾把脖子包起来不就行了?赵桂荣就顺嘴说了句听说有种拉毛围巾很暖和,就是太贵了。
杜沧海就想什么是拉毛围巾?能有多贵?跟同学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在中山路北头,国货商店的斜对面,有人卖拉毛围巾,和他以前见过的围巾不一样,可暖和了,十级风都刮不透。
放学后,杜沧海特意去看了,果然是,毛茸茸的,看上去很软,像条小毯子,杜沧海想摸摸。卖围巾的翻了他一个白眼,一脸嫌弃,好像一眼看透了他买不起、唯恐给摸脏了。
杜沧海讪讪的,回了家,跟赵桂荣要钱。赵桂荣问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杜沧海说买拉毛围巾。赵桂荣说还拉毛围巾呢,做梦拉饥荒还差不多。说完,端着一盆衣服出去洗了。
杜沧海站在堂屋里发了半天呆,胸口有口闷气不知该往哪里出,就把床腿踢的梆梆响。
这天生产队要进城送菜,杜溪跟着车回家了,去玉生池洗了个澡,一头钻进她糊满花纸的木头盒子,想好好睡一觉再跟车回去,就被杜沧海生气踢床腿的声音给弄醒了,从木头盒子里探出头,问他发什么神经。杜沧海就说想要三块钱给咱妈买条围巾。杜溪就奚落他:三块?!你也真敢要,买条围巾才两毛钱。
杜沧海说:懂什么?拉毛围巾,上海的!名牌!
杜溪说:名牌咱妈就稀罕啊?又不是不要钱,真是的,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一片好心,母亲没当事,又被姐姐抢白了,杜沧海气得慌,抬脚把一只小板凳踢趔趄了:挣钱就是花的,老是攒!攒来攒去,攒出毛来发酱吃啊?
杜溪说攒钱把我从乡下赎回来!
杜沧海当了真:你回城得拿钱买啊?
杜溪白了他一眼,说懒得和傻子说话。就把帘子放了下来,打算睡觉,又怕杜沧海来追问到底怎么才能把她从乡下买回来,就瓮声瓮气地说:想回城就得攒钱送礼,和花钱赎人有什么区别?
杜沧海知道,从杜溪下乡那天起,父母就没停下送礼托关系,想让杜溪早点返城,有好几次,钱花了,礼送了,又被人找一堆理由搪塞说上面下来文了,政策变了,暂时不能办,他父母要追着问什么时候才能办,人家连话都不接茬了。杜长江就气,说什么下来文了?就是骗子!
杜沧海说非得送礼才让你回城,这不就拿着权力敲诈勒索吗?
杜溪让杜沧海别站着说话不害腰疼,有本事他下乡过一年试试。再说了,就算不为她回城送礼,家里等花钱的地方也多着呢,大哥二哥对象都谈好几年了,婚礼是眼瞅着的事,可就他们家这条件,根本就没能力在两年内操持两场像模像样的婚礼,不省着点花行吗?
杜沧海就突然觉得,这日子暗淡无光,想要有光,就得有钱,穷日子像匹瘦马,只有钱才能把它喂得油光水滑,可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哪儿有弄钱的道?
这么一想,就没精打采的。
过了几天,大哥和父亲又提着大包小包的礼下了趟乡,终于把杜溪领回来了。晚上,杜沧海听父母边吃饭边算账,才知道为了让杜溪早点返城,前前后后光礼送出去二百多块钱的,是全家人硬从牙缝里抠了一年多才抠出来的。
杜沧海想了想也是,一年多了,饭桌上的荤菜就是蛤蜊和赶海赶上来的各种小海螺。运气好的时候,母亲还能赶到几只海参,下锅开水灼一下,切成丁,用香菜末和青辣椒丁加上香油酱油白糖拌一下,鲜美Q弹而又爽口。可杜沧海还是深深地、深深地怀念并热切地盼望吃红烧肉,没红烧肉哪怕是清水煮的肥肉也成,煮熟了,切成晶莹透明的薄片,蘸一下蒜泥,蒜泥把猪肉最原始的鲜香给激了出来,那糯而清新的香,有俘获千军万马的力量……想到这里,杜沧海会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都快馋下来了,一年多了,他们家唯一吃过一次的猪肉是在大年三十的饺子馅里。所以,每当上学放学走到春和楼,他都要在后厨的排风口那儿站一会,闭上眼,使劲地翕动着鼻翼。
他能从奔涌而出的热风里,清楚地猜到厨师正在烧的是红烧肉还是干炸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