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莎莎的小姨是护士,对吴莎莎很好,但从不到吴莎莎家里,是因为吴莎莎的爸爸。
吴莎莎的爸爸爱喝酒,好打人,两杯酒下去,上街横着走,没人敢惹。吴莎莎的奶奶是解放前的暗娼,所以,吴莎莎的爸爸连亲爹姓什么都不知道,在街面上混,靠的就是耍横使无赖,名声坏得很,成年以后,娶不上媳妇,攒了一肚子火没地撒,不知怎么的,就把吴莎莎他妈睡了。
吴莎莎妈肚子鼓老大了,吴莎莎的姥姥姥爷才发现。吴莎莎他妈有点傻,但长得很好看。要照吴莎莎小姨的意思,是报案,让大吴去坐牢。
吴莎莎爸爸姓吴是跟他妈姓,长得人高马大,认识他的,都叫他大吴。关于他妈是暗娼的事,不能当大吴的面提,否则他会急。大吴不承认他妈是暗娼,更不承认他妈连他爸爸是谁也不知道,说他爸也姓吴,是在青岛做生意的南洋华侨,抗日战争打响以后,他爸因为会开车,响应国家号召当运输兵,在滇缅公路上往返运送弹药,被日本人炸死了,他们才成了孤儿寡母。后来,人说你爸是烈士,国民党政府应该给你们发抚恤金吧?大吴支支吾吾的,无以应对,被追问急了,只好说他妈是姨太太,还是外室,所以,抚恤金没发到他们手里。再后来就四清了,文革了,有人检举大吴母子是国民党军属,要批斗他们。大吴才说,什么南洋华侨,什么国民党运输兵,全他瞎编的,就解放前曾有个在青岛经商的南洋老头包养了他妈一段时间,那会他都五六岁了。
听说吴莎莎小姨要报案,吴莎莎奶奶就跑吴莎莎姥姥姥爷家门口跪着,给儿子求情,说大吴喜欢吴莎莎她妈是真心的,求他们成全俩孩子。
那会,吴莎莎妈都二十七周岁了,因为傻,不好嫁,给耽搁在家里了。吴莎莎姥姥姥爷虽不情愿,可想想自己总得老,也陪不了她一辈子,孩子也怀上了,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答应了。
事实证明,吴莎莎的小姨是英明的,虽然娶不上媳妇,可大吴的心气并不低,觉得像吴莎莎她妈这样的傻女人,偷摸睡睡也就罢了,娶回来做老婆,会让人瞧不起,就对吴莎莎她妈没好气。吴莎莎奶奶也这想法,自己暗娼出身,人前抬不起头一辈子,就指望儿子了,没成想儿子不着调,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娶了个傻媳妇回来,街坊邻居谁瞧得起?
娘俩对吴莎莎他妈没好气,好吃的藏起来吃,吴莎莎她妈双身子,消耗大,吃粗茶淡饭不抗饿,就老是往娘家跑着找吃的。有次回家,身上都馊了,吴莎莎小姨拖着她洗澡,见她大腿根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问,才知道是吴莎莎奶奶拧的。
因为傻,吴莎莎妈难免毛手毛脚,打个盘子砸个碗是家常便饭。吴莎莎奶奶本就嫌她丢人,心里嫌恶得紧,有心要打,一院五六户人家住着,怕人说她虐待傻媳妇,就让儿子帮忙捂嘴,她捡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拧。前面说过,吴莎莎妈虽然傻,但长得好看,最好看的,就是她的皮肤,像嫩豆腐脑,细腻白皙。可吴莎莎奶奶天长日久地拧,淤青一层叠一层地摞成片,看上去触目惊心。吴莎莎小姨不干了,翻出一根废旧拖把杆,拉着吴莎莎妈就去了大吴家。
吴莎莎小姨进门时,大吴正捏着一片破镜子对着太阳剔牙花子,瞥见吴莎莎小姨进门,也没起身打招呼,只是微微转了转身子,用背对着吴莎莎小姨来告诉她,这个家不欢迎她,他连最起码的文明礼貌都懒得跟她讲。因为吴莎莎妈,吴莎莎小姨从没给过大吴母子好脸,因为他们不给吴莎莎妈吃饱,上门骂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见大吴甩给自己一冷脊梁,吴莎莎小姨也没客气,抡起拖把杆就打,噼里啪啦地往肉上落。虽然吃过吴莎莎小姨的白眼和骂,可大吴没想到能吃她的打。
大吴是不招人待见,可毕竟人高马大,街坊四邻,除了背后嚼嚼舌根子啐两口唾沫,还真没人敢欺负到脸上,更没撕破脸到动手打的程度,所以,大吴虽高大,打架却不是个身手敏捷的。吴莎莎小姨一拖把杆下去,大吴就被打懵了,一个高从马扎上跳起来,嚷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过来夺拖把杆。
吴莎莎小姨挪来跳去,愣是没让他夺着,大吴倒是一下也没少挨。直到吴莎莎奶奶闻声端着一盆还没洗好的荠菜破马张飞地闯进来,一边帮大吴夺拖把杆一边虚张声势地嚎啕上了:欺负到门上来了,这日子我没法过了!
活像被人欺负得刀架在了脖子上。
三个人拽着拖把杆,拉拉扯扯地就到了院子里。
吴莎莎奶奶惯会做戏,尤擅苦情,壮子悍母欺负吴莎莎小姨一个弱女子,怕落街坊四邻说道,就把大吴推开了,自己抱着拖把杆的一头坐在地上,闭眼仰天地嚎啕自己一寡妇女人拉扯儿子不容易,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儿子结婚,没成想盼来了塌天大祸……
正好傍晚,院子里的人,都已倦鸟回巢,三三两两地出来看。吴莎莎小姨并不说话,只是一把拖过吴莎莎她妈,撩起裙子,眼泪就哗哗掉下来了,让大伙看看,她姐都怀孕八个月的人了,大吴娘俩不仅不给吃饱,还给拧成这样,还是人吗?
一院子的人,登时就炸了锅。
吴莎莎奶奶这才明白,吴莎莎小姨是因为这打上门来的。见街坊四邻的眼神里满是嫌恶,没一个向着她和大吴的,忙撇清自己,摸过吴莎莎小姨丢在地上的拖把杆,没头没脸地往大吴身上敲:混账东西!给你娶媳妇是让你欺负的?
为了让街坊四邻觉得大吴欺负媳妇自己这正义善良的婆婆非但没参与,还压根就不知情,吴莎莎奶奶下手打挺重,大吴被打急了,一把攥住了拖把杆,恶声恶气道:你再打一下试试?!
满眼的火,好像能燎掉她全身上下的画皮。
吴莎莎奶奶就蔫了,低头耷拉角地哭。吴莎莎小姨看也不看,拉着吴莎莎她妈进了屋,翻出十个鸡蛋,切葱段炒了,示威似地端给吴莎莎她妈。
吴莎莎妈吃得眉开眼笑。吴莎莎小姨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结婚了,孩子才五个月,老公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纵算她再有心,也做不到全然照顾即将临盆的姐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她捱欺负的时候,帮她出口气,可日子,过起来就是细水长流地啊,这一跟头一嘴泥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总之,让吴莎莎小姨这么一闹,大吴母子确实收敛了不少。吴莎莎她妈跑回娘家找吃的次数少了,大腿上的淤青褪了再也没添新的,日子总算平静了。后来,吴莎莎出生了,白胖胖挺漂亮一小女孩。有几年,挪庄街上,人们经常能看到这样一幕,一收拾得干头净脸的老太太领着一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小姑娘飞快走在前面,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后面边哭边追。
自打吴莎莎出生,除了喂奶,吴莎莎奶奶就不让吴莎莎妈碰孩子,说她毛手毛脚不知轻重,怕摔着或是磕着孩子。虽然傻,可吴莎莎她妈也有颗和其它女人并无二致的娘心啊,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亲得要命,整天哭着闹着跟婆婆争孩子。
一开始,吴莎莎小姨也管来着,加上街坊四邻也说,想在别人眼里当个好婆婆的吴莎莎奶奶碍于面子,只好把孩子还给了儿媳妇。结果,没几天,就出事了。
吴莎莎长得可爱,招人稀罕,抱上街经常这个塞个水果那个塞块糖,吴莎莎妈傻,接过来就往吴莎莎嘴里塞,塞来塞去,吴莎莎肚子就吃坏了,上吐下泻,到医院挂了好几天水才活过来,打那以后,吴莎莎奶奶就有了强有力的理由,坚决不让吴莎莎妈碰孩子。
有了前车之鉴,吴莎莎小姨也不好再管,生怕傻姐姐万一真把孩子带毁了带没了,自己落一身不是。
可吴莎莎妈亲孩子啊,就整天撵着婆婆,想抱孩子,大吴妈不给,她就掀开上衣要给孩子喂奶,青天白日的,露着两只肥鸽似的奶满街跑,有伤风化。吴莎莎奶奶虽早年操过皮肉生意,可洗手上岸以后,一心想在街坊邻居跟前要个好,言行做派比相夫教子的良家妇女还端正,只要吴莎莎妈在街上掀衣服,她回手就打。回家告诉大吴,大吴再打一顿。吴莎莎小姨来打抱不平。大吴妈就说你上街掀了衣服露着奶,你男人管不管?要你男人能不管,你姐上街脱了裤子我都不会让大吴动她一指头。
看着坐在旁边托出一只雪白的乳房招呼孩子的姐姐,吴莎莎小姨呆呆地看着她,流了半天泪,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打那以后,吴莎莎小姨再也没管过他们家的事。
在吴莎莎五岁那年,有天夜里,吴莎莎奶奶起夜,看见吴莎莎的傻妈蜷缩在灶房角落里,两条胳膊抱着膝盖,脸埋在膝盖上,就推了她一下,让她上床睡。吴莎莎妈说疼,然后抬头,满眼乞求地看着她,说疼。
一看她眼睛,吴莎莎奶奶就吓坏了。
因为吴莎莎妈不仅脸,连眼睛都是金黄色的,吴莎莎奶奶几乎给吓得原地跳了起来,以为撞了鬼,茅房也顾不得去上了,逃到里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大吴说,撞鬼了,你痴巴老婆撞鬼了!
大吴打小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主,把睡觉看得比命还重,就迷迷糊糊说鬼是她撞的让她滚出去不就行了。
吴莎莎奶奶吓的声都颤了,说你去吧,她全身发黄,跟个金人似的,我不敢弄。
大吴就骂骂咧咧地起了床,踢啦上鞋,嘴里嘟哝着哪儿呢?在吴莎莎奶奶指挥下去了灶房,连看都不看,提着后衣服后领子就把吴莎莎妈扔到了门外,关上门,说睡吧。
吴莎莎奶奶原以为第二天早晨,院里的人会围着吴莎莎的傻妈看稀罕,就满腹心事地开了门。
却见一院子的忙碌和往常么什么不同。吴莎莎的傻妈也没在院子里,就想她可能回娘家了。因为知道她傻是傻点,可有事知道往娘家跑,饿了娘家能给盛碗饭,疼了吴莎莎小姨是护士,也能约摸着给她拿几片药吃吃,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没往心上去。
就这么着,过了一个周,吴莎莎问妈妈去哪里了。吴莎莎奶奶这才想起来,她的傻儿媳妇有时间没回来了,就让大吴去她娘家看看,这一看,吴莎莎姥姥家炸了锅,因为吴莎莎妈压根就没回去。
吴莎莎姥姥姥爷哭,吴莎莎小姨满世界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在北岭山上,人已经死了,蜡黄蜡黄的,坐在一棵树下,头耷拉下来,满头满脸的血,一看就是让人打的……
很多年后,说起母亲的死,吴莎莎就会泪流满面,说小姨说她妈不是撞了鬼,是得了急性传染病戊肝,只要及时送到医院就能查出来,也能治好。可当时没人懂,她之所以死在北岭山上,一定是她全身蜡黄,连眼睛都是金黄的,被街上不三不四的人当成怪物打了,她也是逃打才逃到了荒僻的北岭山上,不敢下来,连病带饿就死在了那儿。
吴莎莎妈死的时候,杜沧海已经记事了,隔着院墙,就听吴莎莎奶奶哭天抢地,赵桂荣和几个邻居围着水龙头洗菜,神情戚戚地说道:死了也好,不用遭罪了,就是可怜了孩子。
那天晚上,赵桂荣把吴莎莎领过来,给她蒸了一碗鸡蛋羹,一边看她吃一边叹气。杜沧海馋得不行,说妈我饿了。吴莎莎抬头看着他,就不吃了,好像吓着了似的。赵桂荣就打了杜沧海的头一下。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杜沧海对吴莎莎有意见,因为赵桂荣善良,好吃的本就不多,赵桂荣还总惦记着给吴莎莎这没娘孩子留一份。
说起母亲的死,吴莎莎虽然难过,却没把它当深仇大恨记在奶奶和父亲身上,毕竟,不管他们对她的母亲怎么歹怎么恶,他们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之一。尤其是奶奶,她人生中的好时光,就是奶奶活着的时候,奶奶疼她亲她。
上初中以后,不少男生说吴莎莎漂亮,杜沧海没觉得,为这还跟同学争执过,说吴莎莎好看是好看,但是眼神有点呆滞,没精气神儿,可能随她妈,脑子的某个地方短路。同学就让他说个漂亮得有精气神儿的,让大伙也鉴赏鉴赏。杜沧海就说丁胜男。
丁胜男是班里的文艺委员,身材高挑,眉目间有股桀骜不驯的英气,皮肤微黑,细腻光滑,像黑色的缎子。杜沧海觉得她有味道,像刚拉开罐的青岛啤酒,一口闷下去,够爽,够劲,能把一颗张牙舞爪的心给收拾熨贴了。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丁胜男耳朵去了,有天放学,丁胜男突然从胡同里跳出来,拦在他跟前说:杜沧海你有病啊?
杜沧海先是一愣,然后嬉皮笑脸说:你能治啊?
原本唬着一张脸的丁胜男就让他逗乐了,笑着说:我告诉你啊,杜沧海,有的想法,你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才能有。
说完,转身走了。
高挑的背影,雄赳赳在明黄色的胡同里,美极了,以至于杜沧海都看痴了,全然忘了身边还有个吴莎莎。
半天,杜沧海回过神,看着眼泪汪汪的吴莎莎,嘿嘿笑着说瞧她那傻样。
因为打小格外受杜沧海母亲的照拂,吴莎莎对杜沧海有种天然的亲近感,除了街坊邻居们拿他和吴莎莎开玩笑的时候,杜沧海也不反感她。
在挪庄,杜沧海家的经济条件,虽不是家宽裕的,但比起靠吴莎莎奶奶一双手支撑起来的日子,还是要从容一点的。杜溪比吴莎莎大差不多三岁,穿小的衣服,底下没妹妹接,赵桂荣就浆洗干净,送给吴莎莎。
可以说,吴莎莎打小是穿着杜溪的旧衣服长大的,所以,喊杜溪姐姐,喊得特别的亲昵,宛如一母同胞。街坊邻居坐一起侃大天时,就会拿她开玩笑,说莎莎啊,你穿了杜溪姐姐的衣服,等将来长大了,得给沧海做媳妇啊。
天真无邪的吴莎莎就满口答应着,说好啊,等我长大了给沧海哥哥当媳妇。
也会有人跟杜沧海打趣,远远看见他放学回来,走在街上,就会调侃一句:沧海,怎么自己回来了?你媳妇呢?
杜沧海就恼得满脸通红,瞪人一眼,撒腿就跑。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渐渐长大,杜沧海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尽量避着吴莎莎,这让吴莎莎很难过,甚至很自卑,尤其懂事以后,对自家的不光彩,吴莎莎已渐是明了,就觉得杜沧海之所以躲着她,也是因为这,就挺难过的,也问过杜沧海。那会的杜沧海十四五岁,正情窦初开,却也不善表达的时候,就愣头愣脑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甩下吴莎莎走了。
吴莎莎哭了好半天。后来,她问丁胜男,知不知道杜沧海为什么讨厌她?丁胜男觉得他是装的,心里还不知多高兴呢。见吴莎莎不信,就又强调了一遍,说真的,男人天生禽兽,最爱口是心非,就像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小男生经常打她,有一次老师都看不下去了,就找了小男生家长,家长呵斥了一顿,小男生说实话了,说他喜欢丁胜男,想摸摸她胳膊,就打了!
吴莎莎也信了,每天上学放学,都远远地跟在杜沧海身后。
不少同学因此取笑她,说她是杜沧海的保镖。杜沧海就更气了,他堂堂一男人啊,用得着她一女人给做保镖了?就对吴莎莎凶,把她凶哭了,又觉得自己过分,第二天放学路上,就买根冰棍非逼着她收下吃掉,把吴莎莎弄得云里雾里的。他却眼看着一旁,说以后你别老跟在我后面。吴莎莎问为什么?杜沧海瞪着她,说我不喜欢。就走了。
丁胜男却说什么他不喜欢?他是怕别人说三道四。吴莎莎就说其实杜沧海喜欢的是她。丁胜男就嗤之以鼻,说喜欢我?怎么不买冰棍给我吃?!
这就是杜沧海和吴莎莎的关系,千万般的微妙,万般的说不清楚,让杜沧海觉得,吴莎莎简直就是一片头皮屑,甩不掉,令人烦,因为母亲对她好,很多时候,恍惚间又觉得她是自家不讨喜的妹妹,寄养在大吴家里。
杜沧海把母亲的脖子见风就红肿的症状写给吴莎莎的第二天,吴莎莎就捎给了他一小包过敏药。说小姨咨询过大夫了,是冷性荨麻疹,属于过敏,要注意保暖就没事了,如果发作厉害,就吃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