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沧海家住挪庄,是片棚户区,在青岛火车站的西南方向,靠海,以前是片小泥洼,后来青岛被德国人占了,德国人要在这里修炮台,赶居民走。居民靠海吃海习惯了,不愿远走,就挪到坡上,临时搭棚居住,就叫挪庄了。意思是从小泥洼里挪上来的。青岛开埠成了码头城市,外地不少来闯青岛的,见这一带有人烟,就也来搭棚而居。挪庄土著心善,也没当回事,来这里落脚的外乡人,觉得这片地界好扎根,就呼亲唤友过来投靠,渐渐的,棚子越搭越多,挪庄就长大了。人一多了,挪庄地皮就不够用了,街面上的活也不够这么多人干的,于是,为了抢一砖宽窄的一溜儿院子、为了抢活,一言不和挪庄人就乒乒乓乓打到街上。
挪庄人之间虽然打得凶,但出了挪庄讨生活,谁要欺负挪庄人,旁边的挪庄人会一涌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不是挪庄的那个揍趴了再说。
所以,在青岛混码头,只要说自己是挪庄的,就没人敢给亏吃,因为挪庄民风太彪悍了,今天给挪庄人吃了亏,明天就会来一群挪庄人给治罪。
挪庄人的彪悍,大约是因为,但凡来挪庄的,十有八九是逃荒的,逃荒是个力气活,虽是被穷逼急了,但能走出来的,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初来乍到一陌生地方,要不彪悍凶猛着点,怕是谁也不给落脚扎根的机会。挪庄的居民,基本都是这来头,不是彪悍遇上愣头青,就是孙二娘不服孙悟空,谁胳膊粗就得认谁的酒钱,在挪庄,软弱无能,谁都瞧不起,挪庄人要说某某是个鼻涕时,满鼻子满眼都是瞧不起,意思是又软又窝囊,甩到哪儿就趴在哪儿,没本事挪窝。
挪庄人90%是逃荒来的,没文化没技术,干的都是又苦又脏的累活。比如说,解放前,挪庄男人从事的行业主要是:拉大车、掏大粪、扛大包。
杜沧海兄妹四个,大哥杜天河,二哥杜长江,姐姐杜溪,杜沧海是最受宠爱的小儿子。母亲赵桂荣是地道的家庭妇女,没工作,一家六口,全靠父亲杜建成。
杜建成以前是交通局运输队拉大车的,给菜店、商店、工厂运送物资,因为跑得快,被邮局要了去,当邮递员,走街串户送信送包裹,跑台东和仲家洼那片,因为没读几年书,经常喊错收件人的名字,闹过不少笑话,他自觉没面子,从废品收购站弄了本新华字典,没事就抱着看,可看来看去,那些方块字就是进不了脑子,就把字典扔了,但也长了脑子,为了少闹笑话,送邮件时不喊收件人名字了,敲敲门,哑巴似的,把邮件递人手里就走,久了,就养成了习惯,不到必得的时候,不开口说话。
每天早晨,赵桂荣都会把一条洗得很干净、但已发板了的毛巾和一只装满旱烟的荷包,递到杜建成手里,目送他跨上那辆绿色的大金鹿自行车,驮着一家人的希望,叮叮当当出门远去。可是,就算杜建成每天驮着几口袋的信件包裹,马不停蹄地大街小巷里穿梭,也填不饱一家六口的肚子,尤其三个儿子,杜天河和杜长江相差不到两岁,两人比着劲地长,胃口大得好像无底洞,靠粮油本上的那点供应,哪儿填得饱?
至今,杜沧海还记得母亲带他们上街的时候,走到粮店和饭店门口,闻着里面飘出来的吃食味,他们弟兄三个就鬼迷心窍一样地站住了,微微闭上眼,陶醉地嗅着从粮店的炸脂渣味、饭店的炸油条味、蒸大包子味……香得他们的魂都快掉了,赵桂荣走着走着,不见了儿子们,一回头,看见在食物的香气中迷醉不已的孩子们,就泪光闪闪了。
晚饭桌上,说起这一幕,赵桂荣哽咽得咽不下饭,杜建成定定看着他们四个,虽不说话,但好像在怪他们没出息的样,惹他们的母亲难受。
杜建成一直这样,好像累了一天,连说话的力气都用完了。杜沧海他们也习惯了父亲的沉默寡言,真被惹急了,操家把什就打,决不废话,作风非常挪庄。
夜里,睡迷迷糊糊的,杜沧海听父亲叹了口气,说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赵桂荣幽幽说把你吃穷了,孩子们也还是没吃饱啊。
父母之间,类似的对话,杜沧海听到过许多次,在不同的场合,相同的语气,一样的惆怅。
在杜沧海的童年记忆里,怎么才能让四个孩子吃饱,一直是困扰父母的大问题。每天饭点,他们兄妹四个围桌团团坐了,眼巴巴等父亲上桌,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一口,他们就风卷残云一样地开吃了,一笸箩饭,几样咸菜,不一会就见了底。望着饭桌上的空盘子空碗,杜沧海分明能感觉到胃里有只小手,还想往里扒拉点什么,可饭桌上的盘子碗,都已比洗过还干净了。
哥哥姐姐们和他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干净如洗的盘子碗,恋恋不舍放下了已毫无用武之地的筷子。
这时,父亲的眼神,总是怔怔的,好像走街串巷地一天跑下来,连抬眼皮的力气都耗光了,他们的母亲也是垂着眼皮,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说真是一群填不饱的强盗肚子。
为了填饱他们兄妹几个的强盗肚子,赵桂荣就去赶海。开始,在栈桥附近拣点被潮汐扔上沙滩上的小鱼小虾和海菜,掺在玉米面里做成窝窝头,既充饥又解馋。
第一次吃掺着小杂鱼和海菜做的窝窝头时,杜沧海差点把自己噎死。又鲜又香又解饿,太过瘾了,杜天河甚至还为此抒情,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因为大海的慷慨赠与,杜沧海兄妹几个,终于体会到了打饱嗝的幸福感。赵桂荣不仅因此而迷上了赶海,还越赶越来劲、也越赶越远,从团岛的前海一直赶到了后海的沙岭庄。
沙岭庄是一片漫滩,寄宿着大片肥美蛤蜊的滩涂,退潮后,坦坦荡荡地裸露在潮湿的空气中,用耙子随便一划拉,青岛特有的薄皮花蛤蜊就滚了出来,几个小时就能挖一大筐。
沙岭庄的滩涂肥,赵桂荣挖得蛤蜊多,一开始,孩子们吃得欢呼雀跃,可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成盆地往桌上端啊。一段日子吃下来,杜沧海一看见蛤蜊就愁眉苦脸。母亲也晓得他们吃够了,可吃够了也比吃不饱好啊。
所以,蛤蜊,还是要挖,恍惚间,都挖成职业了,有时候,人问赵桂荣干什么工作,好几次她都下意识地说是挖蛤蜊的,人家就问,还有单位专门挖蛤蜊?她就愣,然后笑,其实挺心酸的,她一城市妇女,却渔婆子似的,整天戴一草帽挖蛤蜊,脸和胳膊晒得黑红黑红的,哪里还有点城里人的样子?
后来,杜天河下乡了,冬天去修水库,落下了病,命都差点没了才回了城。
杜天河回城前,街道上说乡下缺少赤脚医生,让杜溪下乡,看着杜天河遭罪的那样,杜溪不想去,哭了好几天,可没办法,街道上天天来催,终还是抹着眼泪去了乡下。
杜天河在家养了半年,和杜长江一前一后就了业,都是大国营,杜天河是纺织机械厂,杜长江是国货,街坊邻居们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杜建成两口子也高兴,出来进去都眉开眼笑的,趁着退大潮,赵桂荣挖了一整夜,挖了一麻袋蛤蜊,吐干净了,蒸的,煮的,炒的,包鸡蛋蛤蜊韭菜饺子的,也算请街坊邻居们吃了顿海鲜大餐。
杜天河和杜长江上班以后,家里经济没那么紧张了,大家都劝赵桂荣别挖蛤蜊了,夏天晒,冬天冷,何必找那罪受?
有阵子,赵桂荣也真不去了。
可在家待着,无非就是洗洗涮涮,怪没意思的。
挪庄在坡上,地势高,一退大潮,站在街上就能看见海边裸出了一片黄褐色湿漉漉的沙滩,赵桂荣就心神不宁,好像不去海边忙活一阵,这日子就成了虚晃的,让她不安。
就又去了,看着从泥沙里翻出来的蛤蜊,莫名的喜悦一下子就在身体里流窜开了,开心得那么熨帖,就像抱着肉嘟嘟的孩子走在五月的春风里。
夜里,和杜建成说。
杜建成说喜欢,你就去吧,别累着就行。
可就赵桂荣的脾气,哪儿可能累不着?她从来都是十分钟能干完的活绝不拖延到十分零一秒;挖蛤蜊,是能多挖两个就不会只挖一个。
所以,从念初中开始,放学后,杜沧海都会爬到学校院墙上看看远处的海,如果正退潮,他就不回家,跑到火车站,坐5路电车去沙岭庄的滩涂上找母亲。
赵桂荣挖蛤蜊的时候,在潮乎乎的海风里一抬头,看见儿子矫健的小马驹一样向自己跑来,心里就会涌上一股幸福的暖流。那幸福,就像含辛茹苦的白发老娘,一抬头,看见儿子已衣锦还乡。
可从去年开始,赵桂荣的脖子就吹不得风了,尤其是冬天的海风,吹一阵,就会起一小撮一小撮的红疙瘩,奇痒无比,一挠就连成了片,通红通红的,肿老粗,很吓人。
赵桂荣没觉得这是病,说可能是上火了。
因为上面突然来了精神,上大学不搞推荐制了,得考试,杜沧海他们这批学生除了学工就是学农,基本就没在教室里待过,怎么考?听到消息的当天,海风就把赵桂荣的脖子吹成了一根红彤彤的大火腿肠。
在穷苦出身的赵桂荣心目中:只要不碍吃喝,就不是要命的毛病。遂也没管,她脖子上的疙瘩就是刚起的时候吓人难受,回家暖和一阵就消了,平平整整的,啥事没有一样。所以,虽然全家人都催她上医院看看,她还是当了耳旁风,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杜沧海看她一边用袖子去蹭红肿的脖子解痒一边挖蛤蜊,就难受的要命,跑去找隔壁院的吴莎莎。
吴莎莎让他把症状写下来,她拿去问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