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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俐美和他妈也来过医院,拿了四个罐头,脸上没半点笑模样,郭俐美妈进门寒暄了几句,就满腔怨气地说,本来,孙高第他妈都答应跟老公说叨说叨,让郭俐军先去百货公司干着临时工,以后找机会转正,没成想杜沧海一竹竿下去,全给捅黄了!

郭俐美妈说话的时候,使劲往下压着嘴角,嘴像只朝下趴着的括号,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杜建成满嘴检讨,好像他们家把整个银河系都给辜负了,随便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往他们眼前一站,他们都得负荆请罪。可赵桂荣知道他心里的火,不知憋多大呢,要不然,他也不会被菜店保管气吐血。就在旁边急得啊,嘴一张一张的。杜建成生怕她的炮仗嘴一张,把杜长江板上钉钉的婚事给炸黄了,说话的时候一直攥着她手腕子,一下一下地使着力气,不许她开口。

郭俐美妈也看见了,故意耷拉了眼皮,说:我们家俐美,嫁到谁家都是搂钱的耙子,想嫁什么样的还不随便挑?可她偏偏挑中了杜长江,看俩孩子真心真意的,就算我这当妈的不愿意,也不忍心拆他们的台,可昨天我听俐美回家絮叨婚礼不办了,要和长江他哥他们一起参加集体婚礼,这脸我们老郭家丢不起!

郭俐美妈声音不高,却透着坚决。从她进门就在给杜建成换药的护士听不下去了,拿眼睄扫了她一眼,说:病人刚做完手术,你们就在这儿咄咄逼人,不合适吧?

郭俐美妈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要跟护士吵。赵桂荣忙挣开了杜建成的手,推着郭俐美母女往外走,嘴里说:亲家,咱出去说。

其实,郭俐美妈说得也没错,山东这地方,深受孔老夫子儒家文化浸染,盛产大男子主义,可到了青岛,就变了天。倒不是因为青岛的文明程度比山东其它城市要发达,而是因为,青岛曾是德国和日本的租界,又是港口城市,货物运输方便,所以,青岛开埠以后,国内国外的企业家纷纷来青岛建厂,可青岛开埠时间短,人口稀疏,劳动力短缺,各大公司不得不以高工资抢占人力资源,尤其是纺织厂,只要女工,因为女人手灵巧,接线头利索,可解放前,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想让她们上班,就必得工资高高地把女人诱惑得在家待不住,再就是纺织女工劳动强度大,工资高点也正常。据说,青岛纺织业鼎盛时期,有几万纺织女工,她们凭着自己的汗水,为提高青岛女性的社会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印证了经济能力决定人在家庭结构中的地位,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当然,郭俐美妈没反对郭俐美和杜长江的婚事,不仅仅是因为两个年轻人真心实意的爱情,而是,杜长江在国货当售货员,在那个买啥都要凭票的年代,同样是炙手可热的好工作。

郭俐美妈让护士呛白出来,挺没面子,往外走的时候,嗓门放很大,说:你护士你了不起了?不就给人端尿挖屎的,搁旧社会,你就是下人!

郭俐美一看自己妈越说越离谱,忙和母亲拽着她一起往外走。

到了院子里,赵桂荣忙替护士给郭俐美妈赔不是,说不是不想给杜长江他们办婚礼,是家里出了事,光饥荒就拉了一屁股,实在是有心无力,让郭俐美妈多担待担待。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声音低低的,都有点哀求的意味了。郭俐美妈偏又是个女人中的猪八戒,见了横的躲着走,见了弱的偏要抡耙子,赵桂荣越是这样低声下气地求她,她就越觉得母亲是存了心要把亏喂给他们家郭俐美吃,把便宜给了旁人,就数落得越发歹毒,两片嘴唇飞快张合,刀切豆腐似的,刀刀不落空:做父母的都宠老小没错,可你也不能把他宠得无法无天,捅下窟窿让全家帮着填!

赵桂荣原本也算个嘴上利落的,可在郭俐美妈面前,只能甘拜下风。再加上郭俐美妈说的,确实也有些道理,就只剩了听郭俐美妈数落的份。她越是不还腔,郭俐美妈就数落得越是生气,末了,一把拽起郭俐美,掷地有声地撂下一句话就走了,那就是:只要她活着,就别想她同意郭俐美和杜长江参加集体婚礼!

看着郭俐美妈拽着心有不甘的郭俐美,几乎是一步一跟头地踉跄走了,赵桂荣没敢马上回病房,怕杜建成问长问短把眼泪问出来,失魂落魄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半天。

杜天河下班来看父亲,远远见母亲坐在院子里,一脸的落寞寡欢,就问怎么了。赵桂荣没敢说郭俐美母女闯到病房把他们的父亲数落了一顿,就说护士嫌郭俐美妈说话声太大,两人呛呛起来了,她出来送她们。

杜天河见母亲眼角有泪,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就问是哪个护士。母亲也不知道护士的名字,就描述了一下,白净的瓜子脸,大眼睛,卷卷的齐刘海。

杜天河到护士站找到了她,特别爽快的一姑娘,叫何春熙,一听杜天河是来打听下午的事,就把郭俐美娘俩给数落了一顿,说就没见过这样的,说是来看病号的,可说的话,句句要病人的命。杜天河听得很黯然,谢了她,转身要走,护士撕了张纸,飞快写了一串数字递给他,有点羞涩地说这是她电话,如果有事,给她打电话行了。杜天河接过来,道了谢,又觉得人家一姑娘主动给自己电话了,自己要不留一个,显得挺不礼貌的,就把自己电话号码也写了下来,递给她时,呵呵笑了两声,说他们车间挺大,统共就一部电话,如果不是要紧的事,车间主任一般不给喊。护士就笑着说知道了,我不给你打。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号码叠起来揣进了口袋。晚上,杜天河回家,把杜长江凶了一顿,让他去告诉郭俐美,这婚,她愿意结就结,不愿意解也别把泻火撒父母头上!

毕竟父亲刚做完的手术,又是在胃上,最忌动气,所以,杜长江也恼了,当晚就跑到郭俐美家去算账。

郭俐美妈哪儿是个吃亏的?几句抢白下来,抄起炉钩子就往杜长江身上抽,让他滚,爱找谁找谁去,就算郭俐美嫁不出去在家成老姑娘也没他的份!炉钩子是钢筋的,春天穿得又少,抽在身上,疼得结实。把杜长江也给疼恼了,说:不嫁拉倒,还就不信了!没了张屠夫我就得吃带毛猪?!

豁上一副不娶郭俐美他也打不了光棍的样子。

郭俐美信,因为杜长江不仅工作好,人也帅,他们都谈了两三年了,五金柜上的小叶,还惦记得不行,见着她去,都故意当她面长江长江地喊,好像杜长江是她男朋友,她也没客气,直接走到她跟前,问小叶有没有男朋友,小叶冲她翻了个白眼,说要是没有你,我就有了。郭俐美就笑,说还真没办法,我就在这儿,拜托以后喊我们家长江的时候,喊全乎点,加上他的姓,别墙根没撬着呢,把自己终身耽误了。

在炉钩子的肆虐下,杜长江拉着阔背走了。郭俐美不干了,一把夺过炉钩子,指着自己的肚子,让她妈有狠往这儿使,都三个月了,再不结婚就藏不住了!她妈就懵了,气得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她,骂她不要脸,不知羞臊,还没结婚就让人弄大肚子了,是怕嫁不出去还是怎么的?

郭俐美有心出去追杜长江,可想想他临走前撂下的狠话,就这么追出去,显得忒掉价,不追吧?又怕杜长江一气之下,真的接了小叶的橄榄枝,气得扑在床上呜呜哭,哭得全家人麻了爪,活像刚才打跑的不是杜长江,而是郭俐美的救命稻草。

二十一岁的郭俐军还没工作,在那个年代,一个人要是没工作就是没未来。所以,郭俐军没姑娘喜欢,闲得一膀子力气只能上街打架去公园捶大树。

杜长江居然没结婚就让姐姐怀了孩子,还耍横撂挑子!他那一膀子力气,可算有地方可以使了。郭俐军找了一截自来水管子,要去把杜长江抽残了,被他们的父亲喝住了,说把你姐当什么了?嫁不出去的剩货?

郭俐军一想,也是啊,刚才还千摆谱万拿架呢,这就拿铁棍去威胁他为姐姐的肚子负责任,是有点不对头,就怏怏扔了自来水管子,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虽然不缺女孩子稀罕,可杜长江也不算个混账的,回家后,想想郭俐美怀孕三个月的肚子,再想想自己撂下的狠话,也觉得过了,就跑医院去和赵桂荣说。

赵桂荣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第二天,赵桂荣就让杜沧海骑自行车带着她去了国棉五厂门口,截住了一肚子委屈无处诉的郭俐美。说人这辈子啊,就是开了弓的箭,除了往前走,谁也回不了头,脚都迈出来了,哪怕前面一路铁蒺藜,咱也得往前走。

很多年以后,杜沧海还记得母亲说这句话的口气,带着资深人生教母的意味,谆谆诱导骑虎难下的郭俐美。那是1979年的春天末梢的青岛,海水化做了湿漉漉的风,骚情地撩在人脸上,整座城市看起来像是发了情,风情万种、躁动不安,真是个危险的季节。

正愁找不到台阶下的郭俐美就哭了,但嘴上还是驴死不倒架子地说:大姨,我要不是怀了长江的孩子,我真跟他拉倒!

赵桂荣就又把杜长江骂了一顿,说他昨晚到家就后悔了,要回去负荆请罪,她给拉住了,怕郭俐美父母正在气头上,闹得更是没法收拾。说着,赵桂荣伸手轻轻摸了摸郭俐美的肚子,眼里含着感激的泪说,这阵子出了这么多糟心事,这孩子来的是时候,总算给家里添了点欢喜气。

说完,赵桂荣招手,让站在杨树底下的杜沧海过来。杜沧海披着两肩杨树花过来了,瓮声瓮气地说:嫂子,都是我不好,把你们办婚礼的钱糟践了。说着,自己也有点难过,眼眶有点疼,嗓子也有点哽,就歪头假装看漫天飞舞的杨树花继续说道:嫂子,我发誓,等我上班挣钱了,我把你们办婚礼的钱,加十倍还给你。

郭俐美让他说得抹着眼泪笑了:还十倍呢,你不谈恋爱不结婚了啊?

杜沧海急于表明自己的心迹,忙说:不把这钱还给你们我不结婚。

见周围的人都看自己,郭俐美忙把泪抹干了。说昨天她妈恐怕是把杜建成气得不轻,要去医院看看,给他道个歉。同为女人,赵桂荣知她心思,女人嘛,一旦怀了孕,在男人跟前就气短了许多,尤其是还没结婚就怀了孕,就像让人捏了短处,心里凄惶不安着呢,去道歉是假,自己主动找台阶下来,别让杜长江有借口犯混才是真。

明白了郭俐美那点心思,赵桂荣突然有点心疼她,说不能给杜长江惯毛病,让她回家等着,等今晚杜长江上门负荆请罪,到时候该打该骂,都甭客气。

郭俐美踟躇了一下,好像心里没底。赵桂荣就推了她一下,说:俐美啊,有你这番话,大姨就放心了。说完,催郭俐美坐公交回家,郭俐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就在那一瞬间,杜沧海突然觉得,做女人挺可怜的。

往家走路上,跟赵桂荣说。赵桂荣叹了口气,说知道女人不容易就好,等以后成了家,对媳妇好点。

杜沧海脸噌地就红了,想到了丁胜男,莫名其妙地,就难过。赵桂荣却突然不合时宜地说了句话:莎莎那姑娘挺好,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我看她心里有你。

杜沧海突然一万个不情愿,吴莎莎是挺好,可也就是邻家妹妹的好,好到甚至她结婚以后,如果遭了婆家人的欺负,他可以去替她出气,可以去揍她的混账老公,但从没想过和她过一辈子,但又不好意思明说,就吭吭哧哧说妈您瞎说什么呢?

赵桂荣当他不好意思了,伸手想拍他后脑勺,突然地,就怔住了,小儿子长大了,长高了,想拍到后脑勺,要踮起脚来才行,莫名的,心里就涌上一股欣慰的暖流,把他肩上的杨树花掸下来,笑着说:我家沧海害羞了。 wmhNJ5IGl9bDjDPgIWtzxcKfc9jId0yS3yXrPOHIqcmm0PHIojaVvYhyEEiZ7X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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