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七手八脚地忙活孙高第的爷爷,杜沧海被晾在了一边,他怔怔地看着兵荒马乱的门诊大厅,心里乱糟糟的,有个大体知道原委的老护士推了他一把,说:别傻站着了,还不赶紧回家找你爸妈?
杜沧海是一路走回家的,两腿沉甸甸的,像两只水泥做的大罐子,每挪一步都千斤重。他不想坐公交,也不想那么快到家,一想象跟父母说了之后他们的表情和反应,杜沧海的脑壳就像要炸掉一样的疼。
一路走了将近俩小时,中间,还嚼了一会冬青叶子。冬青是青岛的绿化灌木,半人高,栽在街道两侧,一年四季绿油油的,杜沧海坐在马路牙子上,就手扯下几片,塞嘴里嚼着,苦涩,带着微酸,也不知有没有毒,有毒也不怕,杜沧海想,最好几片下去,就人事不醒了才好。
吃了十几片,啥事没有,他就不吃了,太苦,比黄连素还苦。他起身往家晃悠,路上遇见了父亲的同事老油条,他和父亲要好,常到家里去,杜沧海他们也油条叔油条叔地叫他,至于真实姓名,父亲说就会计知道,因为会计要给他做工资单。所有人都叫他老油条,他也不气,应得好像油条就是他的真名实姓。
但这天,杜沧海没叫他,只在老油条骑着自行车掠过他身边时,扫了一眼,但老油条发现了他,像骡子突然看到前面是悬崖似的,停下来,跳下了自行车,诧异地看着他,说:沧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满大街晃悠呢?
杜沧海就知道,完了,肯定父亲已知道了。就胡乱跟老油条嗯了一声,撒腿往家跑,跑过拐弯,老油条看不见了,才慢下来,那么快回家干什么?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果然,没等进家门,一进院子,打就来了,劈头盖脸的。
因为在他回来之前,孙高第的三个姐姐和舅舅来了,两句话没说完动手就把他们家砸了。父母辛辛苦苦一针一草攒起来的家呀,被孙高第的姐姐和舅舅们砸得稀里哗啦,都把赵桂荣砸懵了。杜建成是在他们砸完之后才回来的,他看着满地的碎罐子破碗,眼都红了,杜沧海就是这时候进门的,没等他开口说话,一脑子黑蘑菇云的赵桂荣抓起笤帚就往身上抽,杜建成朝他胯上踹了一脚,拿起早就秃了的鸡毛掸子就往他身上抽,抽得他连跑带跳到了院子里,围着公用水龙转圈,把街坊邻居洗菜、洗衣服的盆子全给踢翻了,红的、白的、黑的、蓝的衣服和绿的、白的、红的菜扑棱了一院子。
街坊邻居们也知道他闯下了塌天的大祸,本不想插手,让他父母揍一顿解解气,可看着自家被踢翻的盆子,晓得再不管,晚上饭就没菜下锅了,就纷纷扑上来,抱杜建成的腰,扯赵桂荣的手,好歹把两个人制住了,才七嘴八舌地冲杜沧海嚷道:沧海,还不赶紧给你爸妈认个错?
杜沧海梗着一根被笤帚抽得红一道紫一道的脖子,瞪着赵桂荣,那样子,活像再一使劲,就能喷出丈八火焰来。
原本满眼都是硬梆梆愤怒的赵桂荣,就软了下来,像热乎乎的糖稀,从众人手里瘫软到湿漉漉的地上,闭着眼,嘴巴一张一张地哭,却没声,只有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把青砖地上的泥水,拍得魂飞魄散,四处飞溅。
拉扯她的街坊邻居们忙放了手,往后闪了闪,满眼同情,仿佛在替她难受,不知不觉中入了戏。
杜沧海那颗原本在心里仰着的头颅,不由得,就垂了下去,跑过去一把抄起赵桂荣,说:妈,我错了,咱回家。
十七岁的杜沧海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桂荣回了家。
家让孙高第舅舅和姐姐们给砸成了破烂窝,里里外外找不到件囫囵家把什,杜天河和杜长江正叮哐地修被砸折了腿的床,见杜沧海抱着满脸是泪的母亲张张慌慌地找不到地方放,杜天河加紧敲下最后一个钉子,用手压了压床面,觉得没问题了,把掀上去的褥子扯下来,示意杜沧海可以了。
把母亲放在床上,杜沧海就垂手站在一边。
虽然是家庭妇女,但赵桂荣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家里遭了祸,别的家庭妇女就知道没头没脑地嚎哭。可赵桂荣知道,崩溃总是难免的,但不能一直崩溃。日子乱如麻,总还是要乱麻丛中理出点头绪往前走的。
坐定了,赵桂荣揩了两把泪,把手里的笤帚疙瘩使劲往床沿上敲了敲:杜沧海……
声音狠愣愣的,好像有千斤重的话,要往杜沧海脑门上砸。杜沧海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眼皮。赵桂荣的声音,却突然又哽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把手里的笤帚疙瘩劈头扔到杜沧海头上,撕破嗓子似地喊道:你这也叫打架?你这叫给人家老孙家灭门!
说着,赵桂荣从床上忽地站起来,一头扑到杜沧海跟前似的,拿脑袋撞着他的胸口往门外推:给我走!要剐要杀随他们老孙家,我就当没养你这儿子!
赵桂荣嘴里骂着,手开始撕巴杜沧海。
看着两眼通红,疯了一样的母亲,杜沧海一步一踉跄地退到门口,看着同样是满脸怒气,没一个打算上来替他解围的家人,觉得要再不给出个打孙高第的理由,怕是就成全家的公敌了,就用带了哭腔的嗓子嚷道:谁让你把围巾送人了?!
杜长江朝他胸口怼了一拳,不重。但杜沧海没提防,一个趔趄就坐在了门槛上,歪头瞪着杜长江:都是因为你!
杜长江就恼了,点划着他脑门说:看见了没?拉不出屎来怨茅房!就这德行!行啊,老三!说着,杜长江在他小腿上又补了一脚。
杜沧海瘦长瘦长的,小腿上没多少肉。杜长江这一脚下去,也没惜力。杜沧海疼得当即就抱着腿蜷成了一团。赵桂荣一愣,就急了,扑上来打了杜长江胳膊一巴掌:老二!你算哪门子当哥哥的?老孙家还没碰他一指头呢!
杜长江更气了,把手里的锤子往地下一扔,气哼哼地扭头就走:使劲惯!爸,妈,我把丑话给你们撂这儿,老三今天能闯这么大祸,都你们给惯出来的!
赵桂荣一边扒拉着从杜沧海手里往外抠他的腿看被杜长江踢伤了没一边嚷:你们姊妹四个,哪个不是我惯大的?
站在门外的杜建成见杜长江要走,也抬手拍了他脑袋一巴掌: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杜长江回头,冷冷看了父亲一眼:爸,你也就帮我妈欺负孩子的时候像个男人。
说完,嗖嗖走了。这要搁往日,赵桂荣早火了,可今天不成,她顾不上,摸了杜沧海小腿上的乌青一把,眼泪又下来了。把家弄成这样,杜沧海也难受,擦了一把泪,拖着母亲站起来,说郭俐美他妈又把围巾送给孙高第他妈了。赵桂荣仿佛这才明白了他和孙高第打架的缘由,不由的,也有点愧疚,说送给她就是她的了,她愿意给谁就给谁,你还能去抢回来?
杜沧海又喊了声妈,声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悲愤:人家压根就不稀罕!
赵桂荣心里一酸:他不稀罕那是他的事,你的心意,妈稀罕,也领了,你还要怎么着?
杜沧海歪着头看她,一动不动地看。
是啊,那么高的儿子,眼里满是悲愤的泪,像是在质问她,那是儿子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啊,她怎么能随手给了人呢?
孙高第拿它当自行车后座坐垫!垫屁股!吆喝出这句话,犟在杜沧海眼里的泪,就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