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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的日记

以往修表,总去新路达超市借其宝地一角的修表老师傅那里,这一角之地紧凑得很,除了一张小木桌和一个陈列各色表带的玻璃柜之外,就是他容身的一张椅子了。

修表的工具都在桌面上和桌子的两个抽屉里。既然那地方那么不起眼,发现它就是很偶然的了。那位师傅我一见就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却说早就知道我这个人了。我惊奇。他说:“我是在淮海路一个表店做的。你小时候你父亲常搀着你手经过我的店面。所以可以说早就认识你了。”经他一说,我想起了那个表店。印象很深的。但表店里的人,我记忆不清。孩子么,不大会去注意寻常的事物。但父亲搀我走人行道是经常有的事。父与子,在一起,人家看到不大会忘记。经了解,知道他后来去了上海秒表厂。他的修表用具,除了新买的,还留了一些。现在退休了,又做起他的老本行。

“我很开心。”他说。“虽然老了,但又有机会自己做,自主的,不用别人来安排,费他们的心,劳他们的神。我又不得开心颜。现在,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太好了,我向往已久不可得的机会啊。多自在。我想做就做,想休息就休息。知道吗,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好心情。修表更是。耳朵边净唠叨,再好修的表也修不好;你读书,一定也知道。老师教了诀窍,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动脑筋,你会,用不着别人的脑袋代劳。”

“这地方太小,又隐蔽。我来过多次今天刚发现。生意可好?”我问。

“生意谈不上,但有自由。要说业精于勤,不如说业精于自由。我的手艺有长进,我自己知道。到这里来的多是老顾客,就像你那样,是我进秒表厂前的故友。他们宁肯找我,不去别的地方。我老了,讨杯残羹罢了。青壮已过,有这样的结局已经不错的了。”他笑笑,接过我手里的表。

他人诚实,收费公道。这种作风,我好久没碰到了。他毕竟有经验,给他看过的表,他都能说出一番话来。如果他说这表修不了,那么就不用再去另找人了。这表真的坏了。

随着电子表的广泛使用,这修表业似乎离咽气不远的了。当然也有大门面的修表店。不过它明白告诉你,这是名表维修店。拥有一只普通电子表的,就此止步吧。我于是又想到那位赵师傅。可是新路达已改成高档服装店,此后又改成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再不去那里,但听说又有改动。生活在改善,时代在前进,顺潮流而动,开展新业务,迎来新顾客,始终是生意场不变的原则。不过不管它变成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生活里没有它不会黯然失色,有了它或许反成累赘。因为对于生活崇高简约的顽劣人物来说,与其在大潮中戟沉戟浮,险滩出于前,飞湍顾于后,倒不如过上一阵“梨花满院深闭门”的安逸日子为好。

然而赵师傅的销声匿迹于我是有影响的。我的表也会有罢工罢课罢市罢教的时候。

“换一个吧。表这东西,现在还算得上是样东西吗?”同事说。

“只是电池用完了。就这么扔了,不合情理,没这种做法的。”

“活要活得洒脱。就拿衣服来说,人要衣装。这话有人听来不顺耳,似乎重衣衫不重人。其实,衣衫跟人是有密切关系的。试想,看重衣衫就忽略了人么?不是的。应该说重人犹如重衣衫,或者,重衣衫者,重人之谓也。顾及衣衫的人,有审美情趣,而审美情趣的有无高下,有赖于性情陶冶的深浅。懂得陶冶性情的,莫如仁人君子。如若仁人君子无才德,由陶冶而成就的,他还配做个仁人君子么。当然仁人君子是古人的说法。古人以为是,今则以为非。时势而然,没什么奇怪的。古人那一套用于当今,那只有用四个字来回应他:此路不通。行这个法子的人,自有疯人院为他预备好床位。他用不着担心去处的。我说才德君子,无非打个比方。这个比方,不恰当的地方有,但整枝修剪一下,去掉憨直拙守,那些个当今行不通的,有害无益的,保留发展优秀的,比如九曲回肠,匠心机巧。这样一来,现代君子就出现了。叫做精英。所以……我说到哪里了,喔,对了,扔掉那个人还有姓名,它却叫不出牌子的电子表吧,就像扔掉今年已不时尚的去年衣衫,换新的,名牌的。这名表又这衣装,是你有别于他人的标识。包裹精英丰姿玉体的衣装,难道可以或缺的么?”

同事的忠言,对于生性明达的人来说,应该听得进。所谓改弦易辙,此其时也。但对于依然故我,不晓今夕何夕的人来说,却是对牛弹琴。衣衫对于我来说,本来不当回事。现在人老了,任你作什么穿戴,在人们眼中总是空无一物;至于名表,想想也可笑。时间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人生目标早已成为镜花水月。惜时,不是我该知道的事了。

“身价,知道吗,木抱先生。忘了它,会遭世人白眼的。行将就木之年,不必再来一番风雨吧。”

他话中听不中用。所谓不中用,因为一切作为,置备衣装也罢,购买名表也罢,于木抱先生何有?但晨昏有辨于日规。这日规早就不用了。为了不致颠而倒之,晦明不尽其察,这表,还是要一块的。于今,它早已不是长剑环佩,文人雅士的标识。但它晓我以春日秋晚,不致我昏懒昼寝,被人笑话,也算是有省人事之一征吧。

但赵师傅终究走了,不知去向。我想,尽管修表业不再声赫,但有我这样的人在,总该有它的残迹。果然,我在繁闹终日的街市上居然发现一个十有八九有所经而无所见的修表摊。要说外地人对上海的贡献,它可以写上成绩单的。当然不苟同大有。他们认为这当是锣鼓声罢,临下舞台的一角衣裙残影而已。

这个小铺狭窄得仅能容身。放到你眼前的是个玻璃柜台,里面紧挨着手表和款式用材不一的表带。空间在这里珍如金玉,寸寸都尽其展示之能事。稍加留意,就会看到这里的表,比起我的与名牌似隔重山的无名电子表,更是又隔积山万重。城里人对看不顺眼的东西总用俗气二字来概括。在这里,哪怕最顾及人家脸面的城里人,恐怕也插不进半句好话来。镀金,已经是对真金的无可奈何的哀叹。这里金表倒不乏有,但对于镀金,却不得不掩丑不及而逃之夭夭。是呀,它只是让你看到一个颜色:金色,跟其他任何颜色没两样。但不用它只会更好些。因为即便扮俏,总要带上三分丽质。这里是金色,与金这个元素的本质和表象,镀金吧,都是无缘的。至于表带,尽管称之为材质各异,人们也不会把它当回事的。

“店主人呢?”我问。因为要求不高,只要给我表换块电池,重启运行就行。

“就来。在楼上逗孩子玩呐。我去叫。客人你稍等。”隔壁糕团店的一个女伙计说。我想,他的清闲,如她所说,逗孩子玩,足见其生意可想而知。但即便这样一个小铺,质地不能和赵师傅相比的,我也只能领受。

忽然,眼前出现了个青年妇女,就像冷不防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我这才注意到小铺旁边有一条狭长的楼道。楼道之狭窄,肥男肥女是通不过的。也就是这个楼道,大概通向她逗弄孩子的一个小房间吧。糕团点的伙计目示我。你要的店主人,就是这位。这使我又想起赵师傅。

她跟我点点头。“来了。”她说。尽管她已经在我眼前。

“买表还是修表?”她一边问,一边从一扇侧门,同样拒绝肥男肥女的,转进她那仅能容身的空间,琳琅满目的柜台后面的。我抬头。她仰面朝我,在等我回答她的问话呢。

“电池用完了。要换一块。”

“好的。要好的还是一般的?”

“好的怎样,一般的又怎样?”

“好的是进口的,一般的就是国产的了。”

这个话如果在十年前或更远些日子,听来挺自然。但现在有点刺耳了。中国人难道又失去自信心了?

“难道国产的还及不上进口的,无论哪个国家?”

“你要这样问,我是很难回答的了。”她笑笑说。

“可以告诉你,这个回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从你先生口里。”她看了我一眼,周密得很,从头到脚的。接下来的神态是说任何解释都没有必要的了。不过她还是怜惜我,借个说法来开导我,免得我在认识的歧路上走下去。

“装支架,听到过?”

本来,我很怕人家发现我对新市场一无所知的破绽来。弄不好从上到下地绽放,就像她打量我时顾及到的,所以这个害怕就无时不有了。但是这回,让我有缓过气来说上一二的机会,有了“给出路”的感受。因为出路总是要有的,不给出路不是好政策。这个装支架,虽然自己目前还轮不上,看到听到的已经不少了。同学聚会每次都要添上一二位,至于同事当中,虽然不能妄称俯拾皆是,也可以说是够时尚的了,绝不是标新立异的玩艺。

“不但听到,朋友里不少。”我说。“那就好。”她释然,似乎用不着再多说,然而在我看到她有所犹豫的时候,话又来了。显然,我还没回答她要怎样的哩。

“这装支架的当儿呀。我是说,还没装的时候,医生就会问我那样的话。‘要进口的。’回答干脆,简直想都没想地干脆。‘价钱要贵不少,不进医保。’医生还是提醒他,免得后悔。他,那病人家属就说:‘知道。但总要给他装个好的啰。’这是划一的对话。修表行业全盘套用。所以我还是问您先生一声了。”

“既然随大流是免祸得福的好法子,我为什么偏偏要走死路,给撞得鼻青眼肿呢。进口的,当然是的啰。”

“先生说得好。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先生您真有悟性。”

“怎么说?”我倒有了好奇。

“不是么,看似混沌一片,但稍加点拨,就是青天,真是豁朗得见不到一点儿云彩在天边的了。”

“那么这样的悟性又有什么好处呢?”在她打开玻璃柜子的时候,我问。

“好处就是……”她含笑,显然在想怎么个好处法。

“猎狗,对,就拿它来说吧。给它闻一闻要追踪的猎物,人和动物都会有的,身上的气味,受伤时留下的血迹或平时使用的衣物什么的,它就会不假思索地摸准方向,拼命去追。这给闻一闻,就是开导。好猎狗经此一举就够了;笨点的,给它反复地闻,东示范给它看,它一定也能把握的了。您先生,不是我恭维您,属于经此一举的,好猎狗就做定了。不是吗?”她大笑。

关于狗的忠实,我知道。至于究竟是本性忠实可靠使之易为随人心意训练之还是不倦得法的训练使之忠实可靠,我就不是很清楚的了。因为我和狗的相处不过幼时的几十天,根本没有想到训练这回事。她这一说,我马上想到《闹朝扑犬》的故事。《左传》宣公二年有载:“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獒是猛犬,这里,狗派了大用场,参与宫廷之争的大事。但不济事,给提弥明杀了。”《左传》记载颇简。但民间的话就多了。因为恶行昭著。故事书里就有了《闹朝扑犬》一节。故事梗概无异于《左传》,因为人们尊重历史,不敢轻易冒犯。但关于用狗,便有独到之处了。不妨引用一段:“屠岸贾到后宫中,叫獒奴把灵獒牵出来,并告诉了他怎样训练灵獒。獒奴按照屠岸贾嘱咐的办法,先把灵獒关在房中,整天不给它东西吃。然后在花园中扎了一个草人,穿着紫袍玉带,和赵盾一般打扮。再在草人腹中塞了一副羊内脏。第二天,獒奴把那灵獒牵到后园来。獒奴从草人的腹中拿出羊内脏给灵獒看,然后再塞进去。那灵獒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到东西,早已按捺不住,便张牙舞爪地扑将上去。‘哗’一声,紫袍给撕开了,灵獒对准草人的心腹乱扒乱咬。”(摘自系列连环画中的《闹朝扑犬》,原著冯梦龙,改编林林,绘画天木干臣)从上文来看,灵獒是给饿逼的。它的攻击,虽然脱不了训练这工,终究出于本能。饿饭能使人变成鬼,什么事都会干得出,不要说狗了。但修表的提到的猎犬,包括通常对它的训练,要文明温和得多,训练多是循循善诱的开导,而猎狗乐而效命就不在话下了。要提一提的是,赵盾是贤相。晋灵公不君庶民,他是敢于死谏的。偌大朝廷,大概只有士季和他二人敢做这样的事了。赵盾有幸,灵公三杀而不成:一为鉏麑;二为獒犬;三为灵辄,纵观史书,很少有有幸比之于赵盾的了。这狗的故事放一放。要紧的是给停摆的手表配块电池。

“这种是最好的,走得准,时间长。我不骗你。三十五元,国产的十五元。”她说。不骗人的声明,其实多余。做生意讲的不就是诚信二字么。差价更突出二者在质量上的差别。差别由差价来现身说法。

“先生您这表是好的。”她一边装电池一边说。

“是的。”我必须这么说。其实这是块不逾千元的表。但事关身价,不能自认矮子。她这句话,和“先生您”这样的称呼是互相呼应的。多半她知道这表的来历,抬举我罢了。

“现在修表店很少。我是打从老远来这儿的。”

这话不假。我来这一带为着去看一个朋友,还好发现这一稍有疏忽就会漏掉的小店。

“生意还好吧。”我接着说。

“过得去就不错了。哪能好。”她叹口气。“开销又大。想想真是,在给别人做呢。”

“为什么?”我大致知道,她担上心思的是食宿,特别是后者,威胁很大。再加上水电煤吧。但是我还是问了。

“就这个铺位,加上上面睡觉的地方,已经差不多把我赚来的都给卷走了。”

“那么家乡,或靠近家乡的地方,找个事做做。地方上也发展起来了。何必来上海。你说开销,那边总要小得多吧。”我问这个明知八九不离十回答的问话,自己也觉得无聊。

“家乡没什么工业,服务业也兴不起来,工资水平又低,物价倒不便宜,回去更不行。”她想了一下,又说,“更不行。”摇摇头。

“既然这一带就你一家,是吧,用表的总要到你这儿来,嗯?”

“小生意。您先生不会不知道。现在手机这么普遍,这手表哪,很快会淘汰的。要改行。可是做什么好呢。厂里我是不会去的了。我十六岁就去做工,一天干十两个小时呢。吃饭时都没了胃口,还给老板骂,说手脚笨。也是好事,叫我离了那个厂子,而且决心学门手艺,再也不去厂里做了。”

她说起小生意,我不禁又看了看这个更甚于赵师傅一角地的手工作坊。正面墙上满是挂钟。有的在走;有的歇着呢。时间也累,就像她说的。十两个小时走下来,老爷机械表又该上发表了;挂钟也要哀求讨饶。那些钟啊,不忘蒙上一层黄金,就像女人用的脂粉,浅表,不牢靠。汗渍泪痕都会与它相和而下,留下再难看不过的一张脸。这种特有的,在这里的,俗不可耐的金色挂钟,配上金色框框的,只能和柴门荆扉愁颜相对。

“你做这行不少年了吧。”我问。这才注意她的脸。灵动的眼神表明她思想活跃,但又给人无可奈何的印象。这是生活经历赋予她的。这个心灵之窗总想告诉你一些什么。但通常是关闭的。无意去启发它。她已经达到中青年了。五官端正。身上还留着个青春尾巴。“她的经历可以写上一本社会学了。十六岁就进厂做工。”我心里想。

“这些表,”她说。指指玻璃柜台里的。“都是十几块,几十块一个的,不超过百元。来买的都是老乡。我说的老乡是说都是乡下来的。乡下人,外地人。你们上海人是这么说的。他们爱挑。我让他们挑个够。但总会挑上个喜欢的,就像找媳妇,总会有个看上的。”

我又看了一回这柜台。里面有一款,小小表面上,留出阿拉伯数字,还有个主席像。她看到我的眼光停留在那里。

“这个卖得最好。挑到最后,还是要了这款的不少。有个老乡,刚从农村来的,一买就是五个。说给孩子们,要他们记着。”

我抬起头来,又说:“你不容易。修表这门手艺,不管怎么说,是个精细活。”

“唉,这门手艺,现在我的吃饭家生,是武汉的一个私人钟表匠教我的,是我大伯的好朋友。我做他的学徒,但劈柴做饭,料理家务的事,并不让我多做,都是他老伴揽下了。他真心实意地教我,好让我有口饭吃……”她说着眼圈红了起来。我想我该走了。何必勾起她的伤心事呢。

此后凡是有事,关于表的,就去她那里。只能这样。附近没有。事情也简单,换块电石就行。如果表本身有问题,就换一块。不会去修的了。

时间在她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刻痕。青春尾巴消失了。再没有这样的气韵,带着点儿过去的时间遗留下来的。倦容越来越多地浮上她的脸面。每次,我到她那里,从来没有碰到除我之外的顾客。墙上的挂钟始终在打着瞌睡;玻璃柜台里乡里乡气的,规定它的主人必然跟它不会有什么两样的那些金表沉默地排列着,不留下一个空缺。

“又要换了。好像没到时间就不再走了。”我说。对她进口一说,二十元的差价的疑惑自在言语之中。“不会的。”她说,打开表壳。“你看,我记着时间呢。”果然,在表壳内侧,记上个时间。“已经超过两个月了。”

她的细心让我吃惊。恐怕另有顾客也有类似的抱怨。所以她留一手,来对付他们。今天来对付我了。我不应怀疑记时正确与否,在她计时的时候是否另有设计。因为这有涉欺骗和狡诈,把她鄙视到这个程度也太过分了点。当然,有人说人在阨境之中的智慧是超乎想象的。所以草莽不仅成为英雄,而且大有攘臂一呼,夺天下做皇帝的。朱元璋的经历大概最能说明困苦是打开前路最雄厚的资本了。这个例子我听到过好几回。多有盛赞,引为激励子孙后代的榜样,似乎要他们自我困死,以便生出异乎寻常的智慧来。对此,我并不苟同。朱元璋历尽艰难,打败对手定乾坤是事实。但朝代更替之际起事者都在荆棘中前行。最后留下的只能是一个;而这一个很可能不在他们之中。出乎意料,来了个候时势而巧取的。司马氏可以说是。但司马懿确实为曹魏立下大功。这朱元璋可以说是在奄奄一息之中活过来的。但他的智慧,超乎想象的,说得直白一点,不过是残刻和专暴。所以其他那些人物,跟他竞争的,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了。现在我们的小店主如果有了那么些后天培育出来的品质:细心,或是,退一步说,玩上些小花样,小聪明,算不得,至少我这么想,困境中的智慧结晶,而是谋生的本能反应。请不要理解为置法律于不顾的宽宏大量。我只是想说,如果人家挥拳过来,你最好举起手臂挡一下,如果你不打算挨揍的话。

“这只能怪时间跑得太快。”我苦笑着说。“以至于我忘了它早该换了。真是的。我现在啊,小本(她叫李小本),不是难得糊涂,而是糊涂成了我甩不掉的影子。”

这番话,如若在以往,她会莞尔一笑,说上几句俏皮话来,让我开心。但现在,没了这个兴致,而是说:“时间是快,像赶集似的,天没亮就动身,生怕误了事。一眨眼一个月。催命鬼又来催房租了。人们说水涨船高,哎,这水还没涨呢,船倒是稳稳地浮了上来,像是腾了雾,驾了云似的。这费那费的,那些个毛毛虫跟着来咬你,叫你不得安生。白天黑夜都不放过。可生意哪,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劲儿地瘪下去。这是两头点蜡烛呐。您先生城里人,什么都不用忧心的。这忧愁二字是我们外乡人的专利。这是老天在我们一生下来的时候就给了的一个胎记。”

关于胎记,我实在说不上什么,比如它是如何产生的。因为这方面的知识是零。但我知道少数人有,见诸外的。这样的人一般不大适合做间谍。还有叫做血管瘤什么的。那是可怕的东西,别扯远了。还是回味一下小本说的胎记吧。她文化不高。倒不是我看轻她,是她自己说的,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一是据她说她笨,学不会;二是农家重男轻女。这读书,男的都不在心上,女的就更不用说了。赚钱,他们看重这个。说来不怪,这是改变现状的起死回生药。但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我更觉得书本真是可有可无的了。还要读它,更是傻得可笑。她能说得上非同直观的胎记,这个带有命定的神秘表征,宿命的,无法改变的,又是一针见血的,文学家不一定能信手拈来的绝妙比喻,足以证明智慧潜质的发挥来自本身的经历和基于潜质而来的领悟能力上的优势。读书不过挥动彩笔,添加润饰罢了,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没有天分刻度的人,称之为学问的这件外衣特别光鲜,而且人人认为,斩钉截铁地断定披上它的这个人是当之无愧的。这是对天赋的否定,又是对人造胎记嗜酒如命似的爱好。

当然,小本的话也不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如果说宽容是美德,以一二瑕疵废人废言是恶行的话,那么她说的城里人不以衣食忧,相对她说的乡下人来说,可以说是对的了。虽然也有很多人抱怨这不是那不是,看看他们,喉咙就不会那么响了。但是胎记,不局限于体表显示给你看的,却是人人都有的,突破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的壁垒。有人说体表胎记的价值不容忽视,理由是鉴别真伪靠它,在识别个体上是个硬件。说这话有底气,不是无例可证的。如果看过《凶兆》这部片子的话,应该点头称是,肯定这个识别上简便易行,不费心思,善恶立现的方法了。它说的是天降恶魔来到人间,以婴儿面目出现。他一来人世,便灾难不断。他寄生的家庭首当其冲,接下来是围绕这个家庭活动的有关的人,看看都是致人死命的。后来先知告知养育他的父亲,魔鬼托身于那个家的主人,魔鬼免不了有胎记。当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声言即便在给他洗澡时都没在眼睛里出现的时候,先知告诉他那胎记,毫无疑问是魔鬼特有的,潜伏在孩子的头发里。终于发现了,魔鬼给识破了,无所逃其形了。

我看过这部影片。当他们津津乐道,好像世界上所有难事都难不倒世人似的,我只是付之一笑。

“一个故事,居然依托宗教的,好看好听有赖于编导或其他好事者的想象力。在人间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一个怪胎。好在大人孩子都爱看,虽然我觉得儿童不宜,在可怕这一点上是。但大人和孩子在很多情况下没有区别。幼稚与否不在年龄上,有时更不在经历上。(经历再多却愚蠢日增的人犹如漫山遍野飞来的蝗虫一样繁多),而是大脑上的缺陷,里面泛着气泡,沸腾着呢,但拿不出可能称之为脑细胞之类的带点儿不见世面的人称之为精髓的东西。披开头发来看一看,就这么简单,真是太棒了。”

“你狂妄,你叛逆,居然否定眼见为实,把目击推到一边,在想象的旋涡里打转,既可怕又可恶。”其中有人站起来,想要拳脚加我身了。

现在店主人说的胎记,不是凭体表发现而自以为得计的,而是特定意义上的,属于他们那个群体的。虽然有认识上的局限性,正如我所说的,显而易见。但比起那些看了《凶兆》一片就咆哮不已,偏偏不想看看浅表下面潜藏的东西的文化人来说,已经高明到不能相提并论的地步了。

更要害的,也是更值得戒备的是,小本说的胎记,他们一群的,只能说存在已久,不是先天的。譬如,不变的户籍制度是她指认的构成这一胎记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我相信会改变,要的是时间。很多人在考虑这个问题。因为牵涉面广,一时做不成。相比之下,出身问题恐怕跟胎记更有关系,也更有意义得多,因为革命少不了它。小本是不是指这个,不像。不为别的,只因在她眼里,拥有这一胎记的群体划分不是以阶级产生的政治地位的优劣为标志的,而是指所谓乡下人,或概之外地人的乡下人。她有“你们城里人”这样的话,那么即使身处外地。这里的外地权且当作上海以外的城市,也当衣食无忧,不具她所说的胎记了。

我觉得小本这个胎记,如果根子扎得深,消极作用很大。但它有逐步淡隐的趋势,是大势所趋。至于出身这一胎记,由于印象深,又是为城里人和乡下人共享,遗忘还需要时间。当然,对某些人来说,棍棒一旦停止使用,他就不再知道疼痛。但有一点似乎规定它不会过分活跃起来。因为如果有朝一日又要行这个,就会像追溯唐宋朝是否当过侍郎或通判一样无聊。行得通的办法当然有,现成的,那就是现在是个什么货色,排除在《国际歌》之外的,倒真是一目了然的了。

我总觉得店主人小本的话还是很发人深省的。关于胎记,还可以说说。政治派别在和谐社会里最好不要再提。但是我接触的人群都持立场。这种与过去割不断的联系看来是不可抗拒的,我看到这个胎记越发鲜红,快渗出血来。它远比具体的胎记糟糕得多,大概是的。

小本的身心两疲引起我的同情心。但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所能做的就是一年到她那里去一次换块电池。但是小本的烦恼似乎没有这个耐心。它要把戏草草收场。没人会因它不尽如人意的舞台作风来加以指摘的。

我最后一次(我很不愿意用这个词,但现实生活的结局逃不过它)见到小本是在一个春风料峭的上午。寒冬的余威使我感到真正的春天还没来到人间。

那次是路过。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由她经营的小铺似乎关门歇业了。走近一看,空荡荡的。玻璃柜台里,原本换个儿排列着的那些玩意儿一个也不见了。正面墙上那些挂钟,连同它们装装样子的,没有光芒的暗淡俗气的金色一起消失了。隔壁糕团点的妹子还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坐在她的矮凳上。当中简直没有时间的隔阂。看见我面带惊讶的神色,朝我摆摆手。意思不外乎一切免谈,或者,什么都完了。

“怎么,不做了,人呢?”

她耸耸肩,撇了撇嘴,又指指里面。

我疑惑,上了两个台阶,禁不住视线移到玻璃柜台后面,往下瞧。好奇怪,一条小棉被动了一下。什么,这么小的地方,能躺个人?

“不会是只猫儿狗儿吧。”我这样想。这是有道理的。固然,世界之大,也有无立锥之地而难以容身的困境。那是对人来说的。立锥之地是极而言之。容身毕竟要有所周旋;而猫狗的要求要低些。上天给了它们一个小身子。它们受益了。再有,也是常见的,由人道依想出来的兽道。寒冬早春,得给它们做件羽绒服或在睡觉时给盖上个小棉被什么的,免得打喷嚏,挂鼻涕。眼前这个景象,就是的了。但转而一想,坐在矮凳上的糕团店的妹子在我问她人在哪里的时候明明指指里面。这里面,已经尽收眼底的了。那么下面蠕动着的,在棉被底下,又是什么呢?我咳嗽一声。这是我提请对方注意的常用手法。果然,奏效了。小棉被掀开一角,露出个人脸来,惺忪着眼睛,蓬乱的头发盖住额头。“您先生……”是小本。与其说睡眼不变原来的模样,倒不如说她的这个不变的称呼使我确信不会搞错,把她认作猫儿狗儿或者别的什么人,哪家的孩子吧,更可能。哎呀,这哪里是小本呐。春风秋雨,俯仰■暮,也看惯了。但日月运行像促弦弦转急似的急不可耐地赶它的路程了。当下,我与小本,像是相隔十年后的一见。白发,以前不用说看到,想都没想到过,现在都到眼前来了。一脸倦容,连续劳作十二小时才有的。

“不做了。真抱歉。东西都没了。先生您只能别找人了。”

“你这样和衣睡着很不舒服的。那么小的地方,翻身都不成。”我让过她的话,说我的。

“没什么,我们什么都能对付。先生您今天来得早,通常你总是下午来的。”她说。抱起被子,放到背后,坐了起来。

“今天路过,看见这里变了样。我看你不大好。”我终于说了出来。“哪能好。”她总说这话。这悲观的情调感染了我,使我不欢。

“打算怎么办?”

“回十堰乡下。上海住不下去了。我不想背一身债,没法子还的债。”悲愁布满她整个的脸。我想没法子还的债大有,可不应是她。

“快滚,净是些脏兮兮的破烂,弄得房间里都有味了。”

隔壁远远的地方来了骂声。我惊恐地望了望小本。

“又在骂人了。我真弄不懂,难道辱骂没罪吗?凭什么他可以胡作非为。”

我转身下了台阶,从紧贴着地铺上的那道狭窄的楼梯往上看,在楼梯顶端的平台上,一个中年人,粗壮得很,穿着单裤。小腿上的毛,又密又长。“一只猿猴吧。”我心里想。他看到楼梯脚边来了人,也在往下瞧呢。骂声招来人看,来得正好。他一定这样想。因为他马上从背后拖出来两个大塑料包。薄薄的,黑色的塑料纸包着的,不管下面的我,把它们给扔了下来,像两个大胖小子。因为用力,才没被楼道二边的墙卡住,一路滚到底。一个包被摔开,里面掉出衣物,纸盒,一些纸张,一个日记本,跟着滚出一团线球,搁住在阴沟边上。

我和矮凳上的妹子都傻眼望着。紧接着,骂声又来了。

“不要脸。欠我二百块房钱呢!”我回过神,把摔在人行道上的那些东西塞回到包里,把两个包放到铺子的台阶边。

“他瞎说。”小本叫道。“说好下个月涨房钱的。这个月还是老价钱。我都付清了。欠你什么。”

“你对她宽容得很呢。”高高的声音又来了。这回是中年妇女的声音。

“早该撵她走了。我说呀,这种人从来不知道感恩。你懂吧,你待她好,她认为你是傻冒儿。傻冒儿才会做傻事。他们这种人……”

“你别嚷嚷行吗。”一个压低的男声说。“周围都是他们的人。你要得罪所有的……众怒难犯,知道吗?”

“亏你还说得出口。什么难犯,我偏犯,犯她,又怎么样,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地护着她,我早就叫她滚蛋了。”

“小声点,她这不就走了吗。何必呢?”

“哼,何必,为什么要何必,我偏要说。给她吃水蜜桃、地瓜干,是谁呀。要知道,这水蜜桃是二块八毛钱一斤的无锡水蜜桃哪。我都舍不得吃;噢,还有糖浆饼,她又不是在坐月子。我是在想,这油哪,盐哪,满满的,怎么会下得这么快,原来家里有个偷油老鼠哩。”

“我是弄不懂,这水电费怎么都算到我头上来。”那男的显然在抬高声音,把何必说的压下去。 /g8E1osgFkiCzqlIwZYzvqsJXhiWx9iQg6DypRRQ0hZO/AKtVuGTaTJBG/TFca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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