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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第二部1

穆拉

舞台上传来有东西喷洒而出的声音,像是有人正在鼓掌。哈利总算看清楚了。脊椎自女王那没了头颅的衣领中凸了出来,就像一条白色虫子正在缓缓上下点头。鲜血自裂口处喷洒而出,溅到舞台上。

14 睡袍

他睁开双眼。窗帘慵懒地朝他的方向飘动,窗外的城市传来人车声响,像是同样醒了过来。他躺着望向挂在宽敞房间另一头的荒谬物品——一张瑞典国王与皇后的照片。皇后面露沉着稳重的微笑,国王则像是被人拿一把刀顶着背部似的。哈利理解他的感受,他在小学时曾被说服演过青蛙王子。

某处传来水声,哈利翻到床的另一侧,闻着她的枕头。一根水母触手(还是长长的红发?)落在床单上,让他突然想起《挪威日报》体育版的头条:莫斯球会足球选手埃兰·约翰森,以其红发与长传闻名。

他思索着自己的感觉。轻盈得像羽毛一样,让他害怕自己会被飘扬的窗帘吹离床上,飞出窗口,在高峰期飘浮于悉尼空中,然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他做出结论,他之所以会感到如此轻盈,是因为他昨晚排出了比平常更多的各种体液,体重肯定少了几公斤。

“奥斯陆警局的哈利·霍勒,以其古怪的想法与射空闻名。”他喃喃自语。

“什么?”有人用瑞典话问。

比吉塔就站在房内,身穿一件丑陋无比的睡袍,用一条白色毛巾裹住头,像戴着条头巾。

“噢,早安。你古老而自由,身处北国群山,你宁静的美令人心旷神怡!向你致敬。[1]我只是在看那张国王的照片。你觉不觉得他宁愿自己是个正在耕种的农夫?看起来实在很像。”

她看着照片说:“我们总是无法为自己在生命中找到合适的位置。你说呢?”她用力地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

“一大早就问这么严肃的问题?在我回答之前,希望你可以先把睡袍脱了,而且我不想听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就直觉来说,你的睡袍肯定有资格入选我‘史上十大最丑服装’的清单里。”

比吉塔大笑:“我都叫它激情杀手。在一些猪头陌生人太过性急的时候,它可以起很大的功效。”

“你有没有查过这衣服颜色的名字?说不定你会发现这是个未知的颜色,一种介于绿与棕之间、调色盘上还没人发现过的颜色?”

“少给我逃避问题,你这个顽固的挪威佬!”她用枕头打着他的头,但在一场短暂的角力后,她被压在了下方。哈利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弯腰试图用嘴解开她睡袍的腰带。比吉塔发现他的意图时尖叫出声,抬膝用力顶住他的下巴。哈利呻吟一声,翻身侧躺。转眼间,她便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坐在了他身上。

“快回答!”

“好,好,我投降。是,我是找到我生命中的位置了。我是你所能想象的最优秀的警察。对,比起耕田,或参加晚宴,在阳台上对群众挥手,我宁可去抓坏人。而且,没错,我知道这很反常。”

比吉塔吻了他。

“你可以先刷个牙的。”哈利在两人双唇厮磨时说。

她往后仰去,放声大笑,让哈利逮到了机会。他抬起头,用牙齿咬住腰带一扯。睡袍滑开,哈利随即推倒她。她的皮肤因淋过浴而发热、湿润。

“警察!”她尖叫着,用双腿勾着他。哈利可以感觉到体内的脉搏不断跳动。

“救命。”她轻声说,轻咬住他的耳朵。

结束后,他们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我希望……”比吉塔开口。

“什么?”

“没事。”

他们起身穿衣。哈利看了一眼手表,意识到上午的会议肯定会迟到。他站在前门,双手搂着她。

“我猜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哈利说,“你希望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比吉塔把头靠在他的脖子上。“我知道你不想说,”她说,“我感觉得出来,要想知道你所有的事,恐怕得用逼的。你妈是个善良、聪明的女人,有一半原住民血统,而且你很想她。你爸是个老师,不喜欢你的工作,但从来没说出口。在这世上你最爱的人就是妹妹,她有轻微的唐氏综合征。我很高兴能知道你这些事。但我希望你是因为自己想说才告诉我的。”

哈利抚摸着她的颈子:“你想听点真心话吗?一个秘密?”

她点点头。

“分享秘密会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哈利靠在她的发丝间轻声说,“这不一定是大家想要的。”

他们站在客厅里不发一语。哈利深吸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中,始终被爱我的人围绕着。我想要什么都能获得满足。总之,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拥有这些,却还是变成这副模样。”微风拂过哈利的头发,如此轻柔,让他闭起双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酒鬼。”

他的语气严肃、冷漠。比吉塔仍抱着他,动也不动。

“挪威有很多公务员因为这种事被解雇。能力不足不会,懒惰则无法客观判断,你高兴的话,还能这样骂你的上司,也完全不会遭到解雇。说实话,你可以做任何事——法律维护你做大部分事情的权利,除了喝酒。在警界,只要你有超过两次在醉酒情况下工作的记录,就可以马上被解雇。曾有一段时间,我清醒的日子倒更好计算。”

他放松双手,让她整个人稍微往后,想看看她的反应,接着又把她拥入怀中。

“不过,不知为何,那些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却对此视而不见。本来应该有人揭发我的,但警队受忠诚与团结的影响太大了。有天晚上,我和同事去霍尔门科伦山的一个公寓,找一个家伙调查一桩毒杀案。他甚至不是嫌疑人,但我们刚按下门铃,就看见他的车冲出车库,于是我们也跟着跳上车开始追捕。我们把蓝色闪光灯放在车顶,以每小时一百一十公里的速度在索克达路上狂冲。道路左弯右拐,我们几次撞上了路缘,同事问我要不要换他来开。而我只是一头热地想抓到那家伙,所以回绝了他的提议。”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是从报告中得知的。温德伦区有辆车从加油站驶出,司机是个刚考上驾照的年轻男孩,要去修车厂帮他爸买烟。两名警察撞上了他的车,直接冲过铁轨护栏,拖着两分钟前还有五六个人在里头的候车亭,一直冲至铁轨另一侧的站台才停下。哈利的同事穿过风挡玻璃飞了出去,尸体在二十米外的地方被人发现。他的头直接撞上护栏的柱子,冲力之大,连柱子顶部都弯曲了。他们得采指纹才能确认身份。另一辆车里的男孩则是颈部以下瘫痪。

“我去了一家叫桑那斯的疗养院看他,”哈利说,“他仍然梦想着有一天能再开车。他们在车子残骸中发现我时,我的头骨裂开,还有内出血的状况。用了好几天的生命维持器。”

他父亲与妹妹每天都来看他。两人分别坐在病床两侧,握着他的手。由于严重的脑震荡影响了他的视觉,他无法阅读或看电视,因此父亲会念书给他听,就这么紧紧地坐在床边,在他耳旁轻声念,以免让他难受。他念的是西居尔·赫尔与希亚尔坦·弗勒格斯塔的书,全是他父亲喜欢的作家。

“我害死了一个人,摧毁了另一个人的人生,却躺在那里,被爱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团团包围。我转到普通病房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贿赂隔壁病床的人,请他哥哥帮我买一瓶威士忌来。”

哈利停下。比吉塔的呼吸依旧平静。

“吓着你了吗?”他问。

“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个酒鬼。”比吉塔回答,“我爸也是。”

哈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再说多一点吧。”她说。

“其余的部分……跟挪威警局有关。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我们现在离挪威很远很远。”她说。

哈利快速地紧抱了她一下。

“今天你已经听得够多了,”他说,“我得走了,下次再继续。我再去奥尔伯里酒吧找你,今晚全听你的,这样好吗?”

比吉塔露出悲伤的微笑。哈利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比该有的还要复杂。

* * *

[1]此段为未被官方采纳的瑞典国歌歌词。

15 统计显著性

“你迟到了。”沃特金斯在哈利抵达警局时说。他把一沓影印资料放在哈利桌前。

“在倒时差。有什么新消息吗?”哈利问。

“你得先读完这些数据。苏永挖出了一些强奸案的旧档案。他和肯辛顿正在报告。”

苏永把一张幻灯片放在投影仪上。

“今年澳大利亚报案的强奸案有五千多起,想不用统计的方式从一连串案子中找出模式显然不太可能。统计学一目了然,不受感情判断的影响。第一个关键词是统计显著性。换句话说,我们要找的是无法被归类于一般概率里的情形。第二个关键词则是人口统计学。

“一开始,我在过去五年未侦破的谋杀案和强奸案档案中搜寻包含‘勒杀’或‘窒息’这两个词的资料。接着在涉及这些词的案件中,加入受害者为十六到三十五岁的金发女子且居住在东海岸等条件,进一步缩小范围。官方统计数据与护照发放处公布的发色数据显示,这样的女性占比不到百分之五。然而,我手上还剩下七桩谋杀案与四十多起强奸案需要确认。”

苏永把另一张幻灯片放在投影仪上,内容是标有百分比的柱状图。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让其他人就这么看着。众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沃特金斯率先开口。

“这是不是代表……”

“不,”苏永说,“我们无法从中发现任何先前未知晓的事。这些数字太模糊了。”

“但我们可以借此揣测,”安德鲁说,“我们肯定可以,举例来说,揣测有个人正有规律地强暴金发女子,然后没那么规律地杀掉一部分人。而且那个人还喜欢用双手扼住女人的喉咙。”

突然间,每个人同时开始说话。沃特金斯举起双手,叫大家安静下来。

哈利是第一个开口的。“为什么过去从来没发现这些关联?我们在谈的是七桩谋杀案与四五十件强奸案有关联的可能性不是吗?”

苏永耸肩:“不幸的是,澳大利亚每天都有强奸案发生,所以这或许很难让你首先想到这种事。”

哈利点头。他认为自己没条件为挪威骄傲地挺起胸膛。

“除此之外,大多数强奸犯都在他们居住的城镇或区域寻找受害者,事后也不会逃离那个区域。这就是为什么不同区域的强奸案负责人之间没有把合作侦办列入常规。从统计后的信息来看,这些案子的最大问题是地域上的分散性。”

苏永指向地点与日期列表。

“有一天在墨尔本,一个月后是凯恩斯,一周后又变成纽卡斯尔。强奸案在两个月内发生在三个州。犯人有时戴头罩,有时戴面具,至少有一次戴丝袜,还有好几次那些受害女性根本没看到强奸犯的模样。哪里都有可能是犯罪现场,从漆黑的巷弄到公园,都一样。受害者被拖进车内,或夜晚被人闯进家中。总之,里头没有共同模式,除了受害者都是金发,都是被勒死的,而且没人能向警方提供任何嫌疑人的描述。还有一件事。他杀人时,会处理得相当干净。唉,他八成清理过受害者,把自己留下的痕迹彻底消除。指纹、精液、衣物纤维、毛发,以及受害者指甲中的皮屑等。不过除了这些以外,根本不存在我们平常会联想到的连环杀手的情况:没有任何诡异状况或仪式迹象,也没有留给警方的‘是我干的’那类留言。在那两个月内的三桩强奸案后,除非他改变了手法,隐身在其他的强奸案档案中,否则就是他沉寂了整整一年。但我们无法确定这点。”

“谋杀的部分呢?”哈利问,“这不是会让大家提高警觉吗?”

苏永摇头:“就像我说的,是地理分布的问题。要是布里斯班警方发现一具奸杀案尸体,悉尼绝对不是他们会首先搜查的地方。总之,这些谋杀案分布得实在太广,想从中发现清晰的联系非常困难。毕竟,勒杀在奸杀案中不算罕见。”

“澳大利亚没有全国性的执法机构吗?”哈利问。

桌旁所有人都笑了。哈利改变话题。

“如果他是个连环杀手——”哈利开口。

“通常会有犯案模式,一个主题。”安德鲁接着说完,“不过这个案子里并没有,对吗?”

苏永摇头。“这几年有些警探肯定多少想到了连环杀手的可能性。他们或许从档案库里找出了旧资料与手上的案子对照,但其中的差异实在太大,很难支撑他们的怀疑。”

“如果真是连环杀手所为,他会不会多少渴望着被抓到?”莱比问。

沃特金斯清了清喉咙。这是他的专业领域。

“这是犯罪小说里才有的情况,”他说,“凶手的举动是一种求救方式。他会留下一些加密的信息和证据,表达出潜意识中的渴望,希望有人阻止他的杀戮行为。有时事情确实如此。但可惜的是,大多数连环杀手就跟一般人一样,根本不想被抓。如果这真的是连环杀手所为,他并没有留下太多线索。这件案子里有些情形不太妙……”

他揉了揉脸,露出上排的黄牙。

“首先,这些谋杀案似乎没有任何固定模式,唯一的例外是所有受害者都是被勒死的金发女子。这或许代表着他把每一桩谋杀都视为不同的事件,就像打造一件艺术品需要与过去的有所不同。或者其中的确有模式可循,只是我们还没发现罢了。但这也可能代表着谋杀只是计划外的状况,在某些案子里,变成了不得不为的情形,例如受害者看到他的长相、抵抗、大声求救,或发生了什么意外。”

“说不定他只在无法得手的情况下才杀掉对方?”莱比发表意见。

“或许我们可以找心理学家来仔细检视这些案件。”哈利说,“他们或许能做出一些侧写,可以帮上忙。”

“或许吧。”沃特金斯说,似乎正在思索其他事情。

“第二点是什么,长官?”苏永问。

“什么?”沃特金斯回过神来。

“你刚刚说‘首先’,所以还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太妙?”

“他突然不再作案,”沃特金斯说,“当然,这可能纯粹是现实缘故。例如他去旅行或生病了之类的。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感觉到了有人正在怀疑这些案子之间的关联性,所以停手了一阵子。就像这样!”他打了个响指,“如果是这种情形,我们所面对的就是个危险至极的人,既狡猾又自律,不会受自我毁灭的激情驱使,跟那些因过度放纵,最后露出马脚的大多数连环杀手不同。凶手是个相当聪明、精于算计的人,我们要是不尽力而为,可能直到他肆意地来场真正的大屠杀之前,都很难逮到他。”

“现在怎么办?”安德鲁问,“难不成我们得叫没到退休年龄的金发女子每天晚上乖乖待在家里?”

“这样只会让他躲起来,我们再也找不到他。”莱比说,拿出瑞士刀,用心地清理指甲。

“换句话说,我们只能任由澳大利亚所有金发女子自生自灭,引这家伙出洞?”苏永说。

“叫女人们待在家里根本没用,”沃特金斯说,“要是他想找到受害者,肯定有办法找到。他不是直接闯进过几栋房子吗?算了吧,我们得把他找出来才行。”

“用什么方法?他的行踪遍布全国,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袭击下一个对象。这家伙是随机犯案的。”莱比对着自己的指甲说。

“这么说不对,”安德鲁回答,“我活了这么多年,没有哪件事情是随机的,其中一定有规律可循。事情总是如此。这并非刻意,而是所有人都是习惯的动物,你我与那个强奸犯没什么不同。问题在于如何找出那个禽兽的特殊习性。”

“那家伙精神失常,”莱比说,“所有连环杀手不都是精神分裂患者吗?不是总会听见有声音叫他们去杀人?我同意哈利说的,找个精神科医生来。”

沃特金斯挠了挠脖子,似乎分神在想别的事。

“心理学家或许可以告诉我们许多连环杀手的事,但我们现在无法确定事情就是如此。”安德鲁说。

“七桩命案,要我来说,这就是连环杀人案。”莱比说。

“听我说,”安德鲁朝桌前俯身,举起那双黝黑的大手,“对连环杀手来说,性行为的优先度排在杀人后头。不杀人的强奸毫无意义可言。但对这个家伙来说,强奸才是最重要的。在这些案子里,杀人是因为有明确的必要,就像沃特金斯督察说的,受害者能告发他——可能看见他的脸什么的。”安德鲁暂停片刻,“又或者,她们认得出他的身份。”他把双手放至身前。

电风扇在角落运作着,但空气比先前更加凝重。

“统计结果很有帮助,”哈利说,“但我们不能就此满足。英厄的命案或许是个独立案件。有些人在黑死病蔓延期间同样会死于常见的肺炎。我们先假设埃文斯不是连环杀手。事实上,是另一个家伙正到处杀害金发女子,但这并不代表埃文斯就不会夺走英厄的性命。”

“解释得有点复杂,但我同意你的观点,霍利。”沃特金斯做出总结,“好了,伙计们,我们要找的是个强奸犯,而且有可能,我得特别强调这点,有可能还是个连环杀手。我会让麦科马克决定要不要往这个方向加强调查。在这期间,我们得继续朝原本的方向调查。肯辛顿,有什么新消息要汇报吗?”

“霍利没参加早会,为了让他了解情况,我再说一下。我和英厄那个妙房东罗伯逊谈过,问他对埃文斯·怀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他记得这个名字,所以谜团又清晰了点。我们今天下午会过去一趟。另外,宁宾镇的警长来电。安吉丽娜·哈钦森证实,英厄被发现的前两晚,她都待在埃文斯的家中。”

哈利咒骂了一声。

沃特金斯拍了拍手:“好了,大家回去工作。让我们逮住这个浑球。”

话中没有太多信心。

16 鱼

哈利听说过,狗的短期记忆平均为三秒,但只要反复刺激,就能延长许多。“巴甫洛夫的狗”这个词出自俄罗斯生理学家伊万·巴甫洛夫的实验,他用狗来测试神经系统条件反射的情况。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每回将食物拿出来前,都会给予狗特殊的刺激。后来有一天,他刺激了狗,但没拿出食物,狗的胰腺和胃却依旧分泌了可以消化食物的液体。或许这件事没那么值得大惊小怪,但还是让巴甫洛夫拿下了诺贝尔奖。这个实验证明,只要经过反复刺激,身体就会牢牢“记住”。

安德鲁在这短短几天里,二度将罗伯逊那只袋獾直接踢进了树篱,这让人有理由相信,这一脚肯定会比上一脚在它脑中停留得更久一些。下回,当罗伯逊的狗听见门外传来陌生人的脚步声时,它那邪恶的小脑袋里或许不会再掀起一阵怒气,反倒是它的肋骨会隐隐作痛起来。

罗伯逊在厨房用啤酒接待他们。安德鲁欣然接受,哈利则要了一杯矿泉水。但罗伯逊没有矿泉水,因此哈利只好拿烟凑合一下。

“你不介意的话,”罗伯逊在哈利掏出香烟时说,“我家是不能抽烟的。烟对身体不好。”他说,一口气喝下半瓶啤酒。

“你还真重视健康。”哈利说。

“当然,”罗伯逊说,忽视了其中的嘲讽,“在这栋房子里,我们不抽烟,也不吃鱼或肉。我们呼吸的是新鲜的空气,吃的是最自然的食物。”

“狗也一样?”

“我的狗从来没吃过鱼跟肉,它是个地道的乳类素食主义者。”他骄傲地说。

“难怪脾气那么差。”安德鲁嘀咕道。

“我们听说你认得埃文斯·怀特,罗伯逊先生。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哈利说,掏出笔记本。他没打算记下任何东西,这么做只是出自经验。只要你掏出笔记本,人们就会认为他们的证词比较重要。在不知不觉中会说得更加详尽,花时间确认所有事情以至正确无误,时间、人名或地名等信息也会更加精确。

“肯辛顿警官打电话来问英厄住在这里时有过哪些访客。我告诉他,我在她房里看见那张钉在墙上的照片,想起自己见过那个膝盖上坐着孩子的年轻人。”

“真的?”

“对。就我所知,那家伙来过两次。第一次他们一直待在房里,差不多待了两天吧。她非常……呃……大声,让我开始担心邻居的反应,于是把音乐声开得很大,以免英厄和那家伙觉得尴尬。只是他们好像也不在意。第二次,他只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接着就气冲冲地离开了。”

“吵架了吗?”

“我想算吧。她在他身后大吼,说她会跟那婊子说他是个大浑蛋,还会把他的计划告诉某个人。”

“某个人?”

“她说了个名字,不过我不记得了。”

“她说的婊子是谁?”安德鲁问。

“我尽量不干涉住户的私生活,警官。”

“啤酒真好喝,罗伯逊先生。她说的婊子是谁?”安德鲁说,无视他先前的回答。

“这可是个关键。”罗伯逊吞吞吐吐,紧张兮兮地来回望着安德鲁与哈利,试图挤出微笑,“我觉得她在这桩案子里很重要,你们不觉得吗?”这个问题回荡在空气中,但时间不长。安德鲁猛然出击,俯身凑至罗伯逊面前。

“你电视看太多了,罗伯逊。在现实世界里,我不会若无其事地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朝你推过去,你也不会小声说出名字,我们更不会一言不发地分头离去。在现实世界里,我会打电话派人来,警车会鸣着警笛开到这里,接着把你铐起来押出门外,不管你有多羞愧,上车时又有多少邻居在看。我们会陪你到警察局,除非你说出名字,或找律师过来,否则就视你为嫌疑人,关你一个晚上。在现实世界里,最糟的情况是,你会被指控隐瞒信息,借此遮掩一桩谋杀案。这会让你成为案件的帮凶,被判处六年刑期。所以,你打算怎么做,罗伯逊先生?”

罗伯逊吓得脸色发白,张大了嘴,就这么开合几次,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就像鱼缸里的鱼,刚发觉自己不是要被投喂,而是被当成食物。

“我……我不是在暗示——”

“再问你最后一次,那个婊子是谁?”

“我想她曾出现在照片里……就是那个女人……”

“哪张照片?”

“她房里那张。那个女人就站在英厄和那家伙后头。她晒得有点黑,戴着头带。我认得她是因为她几周前来这里找过英厄。我通知英厄后,她们就站在门口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咒骂对方。接下来门被使劲甩上,英厄跑到楼上房间里哭了起来。我从没见过她那副模样。”

“可以麻烦你把照片拿给我们看一下吗,罗伯逊先生?我把副本放在办公室里了。”

罗伯逊变得热心无比,马上冲进英厄房内。他回来时,哈利不过瞥了一眼,就看见照片中罗伯逊说的那名女子。

“难怪我觉得我们遇到她时,她的长相有点似曾相识。”哈利说。

“这不是那个好心妈妈吗?”安德鲁惊呼。

“我敢打赌,她的名字就叫安吉丽娜·哈钦森。”

他们离开时,四下都没看见那只袋獾的踪影。

“这位警探,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个人都叫你警官,就像你是个邻家大叔一样?”

“肯定是因为我能让人信赖。警官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像叔叔一样亲切,可不是吗?”安德鲁扬扬得意地说,“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会想纠正他们了。”

“你只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熊罢了,真的。”哈利大笑着说。

“是考拉才对。”安德鲁说。

“六年刑期,”哈利说,“你这个大骗子。”

“那是我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安德鲁说。

17 无主之地

悉尼下起倾盆大雨。雨水击打在柏油路上,溅至房屋墙面,还不到一分钟,便在路肩形成了一条流动的小河。路人踩着啪嗒作响的鞋子冲进屋檐下。有些人显然听了早上的天气预报,带着雨伞出门。此刻,他们撑起雨伞,像是街上突然长出的一堆大型的五彩伞菌。安德鲁与哈利在威廉街上的海德公园前,坐在车内等绿灯。

“你还记得那晚,我们去奥尔伯里酒吧时在公园遇到的那个原住民吗?”哈利问。

“绿色公园里的那个?”

“他向你打招呼,但你没理他。为什么?”

“我又不认识他。”

信号灯变绿,安德鲁一脚踩下油门。

哈利进门时,奥尔伯里酒吧内没什么客人。

“你来早了。”比吉塔说,把干净的玻璃杯放到架上。

“我想这个时段的服务会比高峰时段好。”

“不管是谁,我们的服务一样好,”她捏了一下哈利的脸,“要喝什么?”

“咖啡就好。”

“这杯我请。”

“谢了,亲爱的。”

比吉塔大笑。“亲爱的?我爸是这么叫我妈的。”她在高脚椅上坐下,朝吧台前的哈利俯身,“说真的,一个我认识不到一周的家伙开始用这种亲昵的方式叫我,我应该觉得紧张才对。”

哈利闻着她的香气。科学家对于大脑嗅皮层如何将嗅觉感官转化为冲动这回事依旧所知甚少。但哈利没想那么多,他只知道,自己闻到她的味道时,头和身体都会有反应。双眼半眯起来,嘴角往上高扬,情绪随之亢奋。

“放轻松,”他说,“‘亲爱的’只是一种没有杀伤力的宠物名而已。”

“我还真不知道宠物名还分有杀伤力的和没有杀伤力的。”

“分,当然分。就像‘小可爱’‘宝贝’或‘甜心’什么的。”

“那哪些是有杀伤力的?”

“这个嘛,‘汪呜汪’就挺危险的。”哈利说。

“什……什么?”

“‘汪呜汪’‘喵咪喵’什么的。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婴儿讲的话。对他们而言,宠物名的重点在于不能听起来太俗气或不够特别。他们比较想要量身打造的且能显示亲密的名字,通常是用鼻子发音,所以会有对小孩子说话的那种鼻音,然后听起来就像得了幽闭恐惧症。”

“你可以再举几个例子吗?”

“我的咖啡呢?”

比吉塔用抹布打了他一下,将咖啡倒入一个大杯子里。她背对着他,这使哈利起了股冲动,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她把咖啡递给他,接着去招呼另一名客人,开始准备东西。他的注意力被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电视声吸引了。电视正播放新闻,哈利直到最后才搞清楚,这则报道是在讲原住民团体要求有自己的区域一事。

“……有关原住民区域的法规——”新闻播报员说。

“所以是正义占了上风……”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哈利转过身去。刚开始他还认不出这个脸上化着浓妆、长相粗犷、头上戴着金色假发的长腿女人是谁。但随后他便认出了对方的大鼻子和牙缝。

“小丑!”他喊了出声,“奥托……”

“奥托·雷克纳厄尔,同时也是有些人心目中的公主殿下,哈利帅哥。高跟鞋还真麻烦。其实我比较喜欢我的男人个子比我高。我可以坐这里吗?”他在哈利旁边的高脚椅上坐下。

“你要喝点什么?”哈利问,试图朝比吉塔的方向望去。

“放轻松,她知道的。”奥托说。

哈利给他一支烟,他没道谢便接了过去,插在粉红色烟斗上。哈利举起一根火柴,而奥托则缩起双颊,摆出一副撩人姿态,一边吸烟一边观察他。奥托的短裙紧贴裹着丝袜的苗条双腿,哈利承认,这副打扮的确堪称杰作。穿着女装的奥托比他见过的其他所有异装癖都有女人味。哈利把视线移开,指向电视屏幕。

“你说正义占了上风是什么意思?”

“你听过‘无主之地’吗?或者埃迪·马博?”

哈利连摇了两次头。奥托噘起嘴唇,吐出两个浓烟圈,它们缓缓飘至空中。

“‘无主之地’是个聪明有趣的小点子,是英国人抵达后,发现澳大利亚没什么耕地时想到的。其实那只是因为原住民不会花上大半天时间待在土豆田里,英国人就认为他们的地位比较低下。然而,原住民部落对自然环境其实挺了解的,知道哪个季节该去哪里找食物,过着相当富足的生活。但因为他们没有定居下来,所以英国人就自己判定没有人拥有这块土地。这就是所谓的‘无主之地’。根据‘无主之地’原则,英国人可以划拨土地给新来的移民,而无须理会原住民的意见,毕竟他们也没宣称那是他们的土地。”

比吉塔在奥托面前放下一杯大杯的玛格丽特。

“几年前,有个来自托雷斯海峡群岛叫埃迪·马博的家伙,针对‘无主之地’原则向政府提出质疑,声称当时土地的所有权是从原住民手中非法夺走的。一九九二年,高等法院接受了他的观点,宣布澳大利亚是属于原住民的。法院裁定,在白人抵达这里前,原住民一直生活并拥有的土地,应要求需归还他们。当然啦,白人由于害怕失去土地,所以鬼叫个不停。”

“现在呢?”

奥托拿起杯口处沾有盐巴的调酒杯喝了一大口,表情像是喝到了醋一样,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露出不屑的神情。

“这么说吧,判决下来了,原住民地权的法律也随之诞生。不过他们似乎不打算严肃处理这件事。毕竟,这跟穷苦的农夫突然发现自己的土地被没收的情况不同,所以,最严重的恐慌也就慢慢过去了。”

哈利想,他现在正坐在酒吧里听一名异装癖人士讲解澳大利亚政治。他觉得很自在,有点像是在看《星球大战》中哈里森·福特在酒吧里的情形。

新闻被广告截断。电视中,一群身穿法兰绒衬衫、戴着皮帽的澳大利亚人脸上挂着微笑。那是个啤酒广告,显然是质量最好,“全澳大利亚最引以为傲”的啤酒品牌。

“这杯敬‘无主之地’。”哈利说。

“干杯,帅哥。噢,我差点忘了。我们的新演出场地在邦代海滩的圣乔治剧院。你跟安德鲁一定要过来看看。如果你想的话还可以带朋友来。要是你懒得看我同事的演出,看我的就好了。”

哈利低头看向奥托翘起兰花指的手上那三张票,向他道谢。

18 皮条客

从奥尔伯里酒吧前往国王十字区时会穿过绿色公园,哈利忍不住找寻那名脏兮兮的原住民的身影,但今晚只有两个白人酒鬼坐在暗淡灯光下的公园长椅上。云层早已飘远,此刻天空清澈,星光明亮。路上,他经过一对争吵的夫妇。他们各自站在人行道一侧,朝彼此大吼大叫,哈利不得不从两人中间穿过。“你根本没说你会整晚不回去!”其中一人带着哭腔尖声大喊。

一家越南餐厅外,一名服务生正背靠在门框上抽烟,看起来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日。人车成列,缓缓沿国王十字区的达令赫斯特路流动。

安德鲁就站在贝斯沃特路口,正吃着一根香肠。

“你来了,”他说,“真准时。日耳曼民族的特色。”

“德国人——”

“德国人是日耳曼民族的一支。你们则是日耳曼民族的北方部落,你肯定清楚这点。你该不会想否认自己的出身吧?”

哈利很想用相同的问题回答,但忍住了。

安德鲁心情很好。“就从我认识的人开始吧。”他说。

他们一致认为,沿达令赫斯特路找娼妓问话,以此作为搜索的开端等于大海捞针,但也只有这个方法了。所幸娼妓不算难找,哈利甚至能辨认出其中一些。

“蒙卡比,我的朋友,生意好吗?”安德鲁停下脚步,热情地向一名皮肤黝黑的人打招呼。那人身穿紧身西装,戴着厚重的首饰。他开口时,一颗金牙闪闪发光。

“小鬼,你这只疯种马!你很清楚,我没什么好挑剔的。”

哈利心想,如果有人一眼看上去就像皮条客,那肯定是他。

“哈利,向特迪·蒙卡比问声好,他是悉尼最烂的皮条客。他已经干了二十年了,还是跟手下的女孩一起站在街上。你现在还这样是不是有点上年纪了,特迪?”

特迪举起双手,笑容满面。“我喜欢亲临现场,小鬼。你知道的,这里才是做生意的地方。要是坐在办公室里头,不用太久就会失去洞察力,无法掌控一切。你也知道,在这行里头,能掌控的人就是赢家。你得掌控女孩和马夫。你也知道,人就跟狗一样。要是一条狗没人控制,就会是条不开心的狗。你知道的,不开心的狗可是会到处乱咬的。”

“你说了算,特迪。听着,我想找你手下的一个女孩聊一下。我们正在找个坏蛋。他搞不好会在你这里故技重施。”

“没问题,你要找谁?”

“桑德拉在吗?”

“桑德拉随叫随到。你确定不要来点其他的服务吗?我是指除了聊聊以外的哦。”

“谢了,特迪,不用了。我们会去帕拉狄昂夜店,你可以叫她过来吗?”

帕拉狄昂夜店外头有个看门的人,正向进场客人推销色情服务。他看到安德鲁时眼神一亮,与另一名看门的人讲了几句话,两人一同挥手叫他们通过售票口。走下狭窄的楼梯,便是灯光昏暗的脱衣舞俱乐部。有些人坐在圆桌前等下一场演出开始。他们在俱乐部后方找到一张空桌。

“感觉你好像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哈利说。

“所有人都得认识我,我也得认识他们。你在奥斯陆肯定也有警察与地下世界有这种古怪的共生关系吧?”

“当然。不过你跟这些联络人的关系,看起来比我们要温馨得多。”

安德鲁放声大笑。“或许是因为这对我来说有一定程度的亲切感吧。要是我没进警界的话,说不定会加入这一行,谁知道呢?”

一名穿着黑色迷你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短刘海下方那双迟钝、呆滞的双眼环视着四周,接着才走向他们。安德鲁帮她拉开椅子。

“桑德拉,这位是哈利·霍利。”

“是吗?”她说,红色宽唇扬起一个邪气笑容,嘴里少了颗犬齿。哈利握了握她那尸体般冰冷的手。桑德拉有些面熟。他是不是哪天晚上在达令赫斯特路上见过她?说不定当时她化了不同的妆,穿着不同的衣服?

“什么事?想抓哪个坏人吗,肯辛顿?”

“我们在找一个坏到不行的人,桑德拉。他喜欢用手扼女人的脖子。有印象吗?”

“印象?我们的客人有一半都是这样。他伤到什么人了吗?”

“大概只有一些指认得出他的人吧,”哈利说,“你见过这家伙吗?”他举起埃文斯·怀特的照片。

“没有,”她看都没看就回答,转向安德鲁,“肯辛顿,这家伙是谁?”

“他是挪威来的。”安德鲁说,“是个警察,妹妹在奥尔伯里酒吧工作,上周被奸杀了,才二十三岁。哈利请了丧假,来这里想找出凶手。”

“抱歉,”桑德拉望向照片,“有。”她说,接着便一语不发。

哈利兴奋起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我见过他。”

“那你,呃……跟他打过交道吗?”

“没有,不过他来过达令赫斯特路好几次,不知道来这里干吗。但他的长相很面熟,我可以打听一下。”

“谢谢你……桑德拉。”哈利说。她对哈利挤出一丝短暂的微笑。

“我得去工作了,两位。我想我们应该还会再见吧。”迷你裙小姐一面说,一面循着原路离开。

“太好了!”哈利大喊。

“太好了?就因为有人在国王十字区见过那家伙?达令赫斯特路又不是禁止通行。说不定他是来嫖妓的,这又没犯法。呃,没抓很严罢了。”

“安德鲁,你没感觉到吗?悉尼有四百万人口,而她正好看见了我们要找的人。没错,这无法证明什么,但的确是个征兆。你不觉得情势越来越明朗了吗?”

背景音乐停下,灯光开始变暗,客人纷纷将注意力集中至舞台上。

“你咬定了就是埃文斯干的,对吧?”

哈利点头。“我全身上下都在说,就是埃文斯。对,我就是有这种直觉。”

“直觉?”

“只要仔细思考就能发现,直觉绝不是什么鬼扯的东西,安德鲁。”

“我现在就在思考,哈利,而且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你的直觉是怎么运作的吗?”

“这个嘛……”哈利看着安德鲁,想确定他是不是在讽刺。但从安德鲁的眼神来看,他是真的感兴趣。“直觉其实只是经验的总和。在我来看,所有你经历过和知道的事情,还有潜伏在潜意识中、你察觉或没察觉到的事都可以算在里头。通常你不会注意到这头睡兽,它就待在那里,一边打呼,一边吸收新的事物。突然间,它会眨眨眼,伸个懒腰告诉你,嘿,我以前见过这个画面,然后帮你还原画面中的每个细节。”

“很精彩,霍利。但你确定你那头睡兽看到了这件案子的所有细节?你所看到的部分,只不过取决于你想看到的角度与立场罢了。”

“什么意思?”

“就拿天空来说好了。你在挪威看到的天空,跟你在澳大利亚看到的是同一片。但因为现在你人在南半球,跟在家乡时相比,你整个人是倒过来的,所以你看到的星空是颠倒的。要是你不知道自己是颠倒过来看的,你就会觉得困惑,还会出错。”

哈利看着安德鲁。“颠倒的,是吗?”

“没错。”安德鲁抽起雪茄。

“我在学校学过,你们看到的星空与我们看到的还挺不一样的。你在澳大利亚看不到挪威晚上能看到的星星。”

“好吧,”安德鲁依旧冷静自若,“就算是这样,关键是你看待事情的角度。重点在于,每件事都是相对的,不是吗?这也是事情会如此复杂的原因。”

舞台咝咝作响,冒出白烟,随即又变成红色,扩音器传出小提琴声。一名穿着连身裙的女人与一名穿着长裤及白衬衫的男人自烟雾中走了出来。

哈利听过这音乐。这跟他从伦敦搭飞机来时,一路上听到的邻座耳机里的微弱乐声一模一样。只是现在他知道歌词在唱些什么了。那名女人唱着“他们都叫她野玫瑰,而她不知原因为何”。

少女般的音色,与男人低沉、阴郁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我与她吻别,

说所有的美丽终将逝去,

我俯身,在她齿间植下一朵玫瑰……

哈利正梦到星空与黄棕色蛇群,饭店房门传来的轻微敲门声把他吵醒了。他继续心满意足地躺了一下子。外头又下起雨来,窗外的排水管正不停地歌唱。他起身下床,赤身裸体地去开房门,将它大敞着,希望他那逐渐耸立的建筑物被人注意到。比吉塔惊讶地大笑出声,扑进他的怀里。她的头发全湿了。

“我还以为你说三点。”哈利装出生气的模样。

“客人不肯走。”她说,抬起长着雀斑的脸蛋。

“我失去控制地、疯狂地、全身心地爱上你了。”他轻声说,用双手捧着她的脸。

“我知道。”她说。

哈利站在窗边,一面喝着从迷你吧里拿出的橙汁,一面看着天空。云层已再度散开,看起来像有人用叉子在丝绒般的天空连戳了几下,让圣光仅能从洞口穿出。

“你对异装癖有什么看法?”比吉塔在床上问。

“你是指我对奥托的看法吗?”

“这么说也行。”

哈利想了一下。“我喜欢他那种傲慢的劲。垂着眼皮,一脸不悦,一副厌世模样。该怎么说呢?他一视同仁地跟所有人调情,就像是一场抑郁的歌舞秀。一种点到为止、充满自嘲的调情方式。”

“所以你喜欢?”

“我喜欢他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可他会为大多数人厌恶的东西撑腰。”

“什么是大多数人厌恶的呢?”

“缺点,脆弱之类的。澳大利亚人会吹嘘他们的国家相当开明。或许是吧。但就我的理解来看,他们心目中理想的澳大利亚人是诚实、单纯、勤劳的,有着良好的幽默感与少许的爱国主义。”

“忠实。”

“什么?”

“他们称之为忠实,或者说诚恳。代表某些人或某些事既真诚又得体。”

“在令人愉快的得体的表象背后,很容易隐藏一堆该死的鸟事。从另一方面来说,奥托一身古怪的打扮,表现出诱惑、假象与虚伪,反倒让我觉得他是我在这里遇到过的最真诚的人。赤裸、脆弱又真诚。”

“要我说,这听起来实在太‘警察’了。哈利·霍利,男同性恋者最好的朋友。”比吉塔调侃地说。

“但我的论点还挺有道理的,不是吗?”

他躺下望着她,眨了眨无辜的蓝色双眼。“小姐,我真庆幸自己没心情跟你再来一轮。毕竟我们还得一大早起床。”

“你刚才说的话明明就是在叫我继续。”比吉塔这么说道,他们又扑在了对方身上。

19 开心的妓女

哈利在一家名为“达兹摇摆”的店前方发现桑德拉。她站在人行道上,环视她在国王十字区的小领地,踩着高跟鞋的双腿为了维持平衡显得有些疲软。她环抱双臂,指间夹着一支烟,像是睡美人的双眼,兼具勾引与嫌恶的神色。简单来说,她看起来跟其他地方的妓女没两样。

“早。”哈利说。桑德拉盯着他瞧,完全没认出他。“还记得我吗?”

她扬起嘴角,似乎打算借此取代微笑。“当然,爱人。我们走吧。”

“我是霍利,那个警察。”

桑德拉凝视着他。“真的是你。每到这个时候,隐形眼镜总是会失效。肯定是废气的关系。”

“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哈利客气地问。

她耸了耸肩。“反正附近没什么人,今晚到此结束也好。”

特迪·蒙卡比突然出现在脱衣舞俱乐部的大门旁,咬着一根火柴,对哈利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父母还好吗?”桑德拉在咖啡送来时问。他们坐在哈利常吃早餐的那家名为“波本与牛肉”的店里,服务生还记得哈利日常会点的东西:班尼迪克特鸡蛋、马铃薯煎饼与馥芮白。桑德拉端起她的黑咖啡。

“什么意思?”

“你妹妹……”

“噢,对,对。”他把杯子举至唇边,借此回过神来。

“嗯,对,我想他们会没事的。多谢关心。”

“我们活在一个可怕的世界里。”

阳光仍未洒在达令赫斯特的屋顶上,但天空已变成蓝色,可以看见些许移动的云朵分散各处,像孩子房间里的壁纸。但这也无济于事,因为世界原本就是个可怕的地方。

“我找几个女孩谈过,”桑德拉说,“照片上的家伙姓怀特,是个卖安非他命和致幻剂的毒贩。有些女孩会从他那儿买货,不过她们没接过他的生意。”

“说不定他不用花钱就能满足需求。”哈利说。

桑德拉哼了一声。“有性需求是一回事,买春又是另一回事。对很多人来说,买春才是真的来劲。我们能为你做很多家里享受不到的事,相信我。”

哈利抬起头来。桑德拉直盯着他,有那么一刻,她的双眼炯炯有神。

他相信她。

“你询问过我们之前提到的日期吗?”

“其中一个女孩说,她在你妹妹被发现的前一晚,跟他买过致幻剂。”

哈利放下杯子,咖啡洒了出来。他朝桌子对面倾身,急忙轻声问:“我可以跟她谈谈吗?她可靠吗?”

桑德拉的红色宽唇露出笑容,嘴中因缺牙而有个黑色的洞。“就像我说的,她买了致幻剂,这东西在澳大利亚可是违禁品。她可不可靠?她是个嗑致幻剂的人……”她耸耸肩,“我只是转述她告诉我的事而已。这么说吧,如果你想搞清楚今天是星期三还是星期四,你绝对不会想去问她。”

就算风扇比平常安静,上午的会议气氛仍十分让人烦躁。

“抱歉,霍利,我们得放弃埃文斯。他没有动机,而且那女人也说,谋杀案发生时,他人在宁宾镇。”沃特金斯说。

哈利提高音量。“听着,安吉丽娜·哈钦森嗑致幻剂,天知道她还嗑了什么东西。她怀孕了,说不定是埃文斯·怀特的孩子。天哪,他甚至卖毒品给她!老天在上!她会按他的吩咐做任何事情。我们跟房东谈过,那女人有痛恨英厄的理由,认为那个挪威女孩打算抢走她那只会下金蛋的鹅。”

“我们最好仔细调查那个姓哈钦森的女人,”莱比冷静地说,“至少她有明确的动机。说不定事实正好相反,是她需要埃文斯做不在场证明才对。”

“埃文斯肯定在撒谎。英厄被发现的前一天,有人在悉尼见过他。”哈利起身,在会议室有限的空间内踱了两步。

“那是个吃了致幻剂的妓女说的,我们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办法做证。”沃特金斯指出这点,转向苏永,“航空公司怎么说?”

“宁宾镇警方在谋杀案发生三天前,在主街上见过埃文斯。而在谋杀案发生前后,安捷航空或澳大利亚航空的乘客名单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这说明不了什么,”莱比大喊,“如果你是个毒贩,你肯定也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旅行,不是吗?总之他还可以搭火车,要是有时间的话,甚至开车也行。”

哈利有些动怒。“我重复一次。美国的统计数据显示,在所有谋杀案中,有百分之七十的受害者都认识凶手。但我们却把焦点放在连环杀手身上。我们都知道,逮到他的可能性就跟中乐透一样小。难道我们不该调查可能性更大的人吗?毕竟,有许多旁证全指向我们手上这个嫌疑人。重点在于,我们应该加紧盯人,趁还有线索时就行动。把他找来,当面指控,逼问他直到他露出马脚。现在我们只是被牵着鼻子走,就这么陷……陷入……陷入……”他努力搜索着“泥沼”一词的发音,但仍徒劳无功。

“嗯,”沃特金斯自言自语,“要是有人从我们手里跑掉,而我们什么也没做,的确也不算什么好事。”

此时门开了,安德鲁走入屋内。“早安,各位,抱歉来晚了。不过总得有人维持街道上的安全才行。怎么了,头儿?你眉头皱得就像贾米森峡谷似的。”

沃特金斯叹气。

“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调整调查方向。先把连环杀手的推论抛到一边,把全副精力集中在埃文斯·怀特或安吉丽娜·哈钦森身上。霍利似乎认为她的不在场证明不够有说服力。”

安德鲁大笑起来,从口袋中掏出一个苹果。“我还真想看看一个四十五公斤的孕妇要怎么把一个健康的北欧女人给勒死,之后还要强暴她。”

“只是个猜想而已。”沃特金斯嘀咕着说。

“就目前来看,我们可以先把埃文斯抛到脑后了。”安德鲁用袖子擦着苹果。

“噢?怎么说?”

“我刚跟线人谈过。谋杀案当天,我的线人正在宁宾镇买大麻,听人提起埃文斯那里有些质量绝佳的好货。”

“然后呢?”

“没人告诉他埃文斯从不在家里做生意,所以当他跑去埃文斯家时,他被一个手臂夹着步枪,乱骂一通的疯子给赶走了。我给他看了照片。埃文斯在谋杀案当天,的确就待在宁宾镇。抱歉啦。”

会议室陷入沉默,仅有风扇声,还有安德鲁大口咬下苹果的声音。

“再从头开始吧。”沃特金斯说。

哈利与比吉塔约了五点在歌剧院附近喝咖啡,赶在她上班之前。他们抵达时,咖啡店已经打烊了。门上的字条说,他们得处理一场芭蕾舞演出的事情。

“这家店总是有别的事情要做。”比吉塔说。他们靠在栏杆上,看着港口对面的科里比利半岛。“我想听接下来的故事。”

“我那同事叫作龙尼·斯蒂安森。在挪威,龙尼是个凶狠的名字,但他不是那种人。龙尼是个亲切、善良的小伙子,热爱警察这份差事,至少大多时候都很喜欢。葬礼举行时,我人还在医院。结束后,上司从警局过来探望我。他转达了局长的慰问,或许我早该在那时就察觉出事情不太对劲了。当时我人是清醒的,情绪跌到谷底。护士发现了我偷偷弄进来的酒,把我邻床的人转到别的病房去了,搞得我有两天没酒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上司说,‘别再这么想了。你还有工作要做。’他以为我想自杀。他错了。我是在想怎么弄到酒。

“我那上司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斯蒂安森已经死了。现在你什么忙也帮不上,’他说,‘你能帮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家人。还有我们。你看了报纸吗?’我回答我什么也没看,我爸一直在念书给我听,我请他别告诉我这场意外的任何消息。上司说这样很好,事情简单多了。‘你明白吗,开车的人不是你,’他说,‘或换个说法,坐在驾驶座那个奥斯陆警察总署的人没喝醉。’他问我懂不懂他的意思,说开车的是斯蒂安森。而在我们两个之中,他才是那个验血显示为完全清醒的人。

“他拿出一些旧报纸,我用模糊的双眼努力看了一下,上头写着驾驶员瞬间丧命,乘客座椅上的同事身受重伤。我说:‘但开车的实际是我。’‘我不这么觉得。你被发现时,人在后座,’上司说,‘别忘了重度脑震荡的事。你应该不记得驾驶过程中的任何事情才对。’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记者只对驾驶员的验血结果感兴趣,只要他没问题,根本没人在意我的情况。这件事对警方的影响已经够糟的了。”

比吉塔眉间深深皱起,看起来十分震惊。

“你们怎么能告诉斯蒂安森的父母说车是他开的?这些人肯定冷血得要命。究竟……”

“就跟我说的一样,警方非常重视忠诚度。在某些情况下,警方的确会先考虑家属的感受。但那一回,斯蒂安森的家人已经先听到了比较容易消化的事发原因。在我上司的版本里,斯蒂安森决定冒着风险追捕一名贩毒与谋杀案的嫌疑人,在追捕过程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毕竟,另一辆车里的男孩是个新手,在同样的情况下,要是换成另一名驾驶员,他的反应或许会快得多,不至于把车开到了我们面前,更别说我们当时还开着警笛。”

“而且时速还高达一百一十公里。”

“地点则是限速五十公里的区域。当然,这事不能向那男孩究责。关键在于要让这案子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为什么非得告诉他的家人,自己的儿子其实是坐在乘客座上的呢?要是他们得知自己儿子是那种宁可让喝醉的同事开车,也不敢出声抗议的人,他们会感觉比较好吗?上司就这么跟我争执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头痛得要命,感觉就快炸开了。最后,护士进来时,我正靠在床边吐个不停。第二天,斯蒂安森的父母和他妹妹来了。他们带了花,希望我可以尽早康复。他父亲十分自责,因为他从来没有严格要求儿子开车不要超速。我哭得不能自已。每一秒都像是场缓慢的死刑。他们在我身边坐了一个多小时。”

“天哪,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

“什么也没说。全是他们在讲话,不停说着龙尼的事。他计划做的事,想成为怎样的人,打算怎么实现。还有他在美国念书的女友。他还提起过我,说我是个好警察、好朋友,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后来呢?”

“我在医院待了两个月。上司不时会来看我。有一次,他重复之前说过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再这么想了。’这回他说对了。我的确一心想死。或许这里头有一丝为别人着想的成分,想让真相就此埋藏起来吧。说谎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糕的是我得把秘密藏在心里。这听起来很怪,连我自己也思考了无数回,所以还是解释一下好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个叫查尔斯·范·多伦的年轻大学讲师。他因为参加一档益智游戏节目而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一周又一周地击败所有挑战者。问题有时难到让人难以置信,而那家伙显然什么都知道,让每个人目瞪口呆。他收到许多求婚信,还有自己的粉丝俱乐部,当然啦,他在大学的课也堂堂爆满。最后,他宣布,制作单位提前把所有问题都给了他。

“当他被问到为何要揭露骗局时,他告诉他们,他有个叔叔曾向妻子,也就是范·多伦的婶婶,承认过去有过对她不忠的事。这件事在家族内引起不小的骚动,后来范·多伦问叔叔为什么会告诉妻子。毕竟,这件事发生在许多年前,他后来也没再与那名女子有瓜葛。他叔叔回答,不忠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而他却没受到任何惩罚。查尔斯·范·多伦的状况就像这样。

“我想,人一旦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就会觉得自己得接受惩罚才行。我也如此渴望着,不管是受罚、鞭打、折磨,还是羞辱都行,只要让我觉得赎清了罪就好。但没人来惩罚我。他们甚至没解雇我;因为在官方说法中,我人是清醒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相反,由于我在执行任务时身受重伤,我还在报纸上获得局长的赞扬。所以,我只好自己惩罚自己。我所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惩罚,就是决定好好活下去,从此戒酒。”

“后来呢?”

“我恢复了,又开始继续工作。每天工作的时间比所有人都长。我还训练自己长途步行,读一些法律的书,不再与一些坏朋友碰面。附带一提,就连好的朋友也不再见了,因为我可能还是会跟他们一起喝酒。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就像一场大扫除似的。我舍弃了过去生活中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有一天,我坐下来,开始打电话给过去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对他们说:‘嘿,我们以后不能碰面了。很高兴认识你。’大多数人都接受了,我猜,说不定有几个人还高兴得很。有些人坚称我是在封闭自己。他们或许是对的吧。最近这三年,我跟妹妹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

“那你生活里的那些女人呢?”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而且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早就过去了。在意外发生后,这方面就没有人值得我多花时间了。我变成了一匹孤狼,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因为我喝醉时比较迷人吧。”

“他们为什么会派你来?”

“肯定是某个领导觉得我能派上用场。或许这只是一场严厉的考验,看我在压力之下能发挥怎样的作用。要是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没让自己变成窝囊废,回去以后,我说不定能开发一些潜力,学到点什么。”

“你认为这件事很重要?”

哈利耸肩。“其实也没重要到哪里去。”

一艘挂着俄罗斯国旗、满是铁锈的丑陋船只自悉尼港驶出。他们看见白帆升起,但它们看起来就像静止了一样。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能做的不多。英厄的棺木已经运回去了。葬礼负责人今天从奥斯陆打电话给我,说大使馆已经在安排行程了。他们用了‘遗体’这个词。一个备受疼爱的孩子会有许多称呼,但奇怪的是,死者的称呼也有那么多种。”

“你什么时候离开?”

“只要一确认英厄接触过的人都不是凶手就会走。我明天会和麦科马克谈谈,要是没有明确的案情进展,可能会在周末前离开吧。毕竟这可能会成为一件旷日悬案,而且我们也得到了大使馆的同意,他们会向我们通报案件的最新进展。”

她点点头。一群游客站在他们身旁,周遭夹杂着摄影机的对焦声、日语、海鸥的叫声,还有船只经过时的震动声响。

“你知道设计歌剧院的人后来放弃了这一切吗?”比吉塔突然转移话题。由于外界对悉尼歌剧院的建造成本大幅超支的批评声达至顶峰,丹麦建筑师约恩·乌松放弃了整个项目,以辞职表示抗议。“想象一下放弃你已经着手的事,尤其是那些你认为很好的事情。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这点。”

他们决定不让比吉塔搭公交车,而是由哈利送她去奥尔伯里酒吧。他们没怎么交谈,就这么沿牛津街朝帕丁顿方向默默走着。远处传来雷声,让哈利吃惊地望向澄净的蓝天。街角站着一个头发灰白、举止高雅的人,他一身无可挑剔的西装,脖子上挂着标语:“秘密警察剥夺了我的工作、我的家,毁了我的生活。我不存在于官方文件中,这个机构没有地址与电话,也没被列入国家财政预算里。他们认为自己能够免遭指控。帮我找出这些骗子,指控他们的不端行为。请在此签名或捐赠。”他高举着签名册。

他们经过一家唱片行。哈利心血来潮,走进店内。柜台后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人。哈利问他有没有歌手尼克·凯夫的唱片。

“当然有,他可是澳大利亚人。”那人说,将眼镜往下移。他的额头上有个老鹰图样的刺青。

“我要找的是男女合唱曲。歌词是关于一朵野玫瑰……”哈利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首。《野玫瑰长于何处》,收录在《谋杀民谣》这张专辑里。烂歌、烂专辑。你还是从他的好专辑里挑一张吧。”

那人把眼镜推回原处,消失在柜台后方。

哈利再度暗暗吃了一惊。

“那首歌有什么特别吗?”他们走到街上时,比吉塔问。

“显然没什么特别的。”哈利大笑。那个店员让他心情好了起来。“凯夫和那女人唱了一首关于谋杀案的歌。他们把这首歌唱得很美,就像爱的宣言。但的确是首烂歌。”他又再度大笑,“我开始喜欢这座城市了。”

他们继续往前。哈利朝街道前后看了一下。他们几乎是牛津街中唯一一对异性恋情侣。比吉塔握了握他的手。

“你应该看看去年忏悔节期间的同志大游行,”比吉塔说,“当时队伍经过了牛津街。他们说澳大利亚各地有超过五十万人前来参观或参与游行,疯狂得很。”

同志街。拉拉街。他现在才察觉,商店橱窗里的衣服全是乳胶和皮革材质。紧身上衣与丝质小号内裤,拉链与铆钉,既独特又时尚,不像国王十字区的脱衣舞俱乐部中那种随处可见、让人大冒冷汗的俗烂货色。

“小时候,我家附近住了一个男同志。”哈利回忆着说,“大概四十岁,自己一个人住,附近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同性恋。冬天时,我们会朝他扔雪球,对他大喊‘捅屁眼的’,然后拔腿就跑,觉得要是被抓到,就会被他从后面来一下。但他从来没追过我们,只是把帽子拉低,盖住耳朵,就这么回家。有一天,他突然搬家了。他没对我做过任何事,我一直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恨他。”

“人们会害怕他们不了解的事,然后会憎恨他们害怕的事。”

“你还真睿智。”哈利说。比吉塔揍了他肚子一拳。他倒在人行道上大声尖叫。她大笑出声,求他别再装了。他爬起身,在牛津街上追逐着她。

“我希望他搬到这里来了。”追逐告一段落后,哈利这么说。

哈利告别比吉塔后(他发现不管时间长短,他已经开始在每次与她分开时,都像永别般依依不舍,对此他感到有些不安),便去公交车站排队。站在他前面的是个背包上画着挪威国旗的男孩。在哈利还在思索要不要向对方打声招呼时,公交车已抵达。

哈利递出二十元纸钞,公交车司机抱怨起来。

“我猜你没有五角吧?”他讽刺地说。

“如果有早拿给你了,你这个白痴王八蛋。”他用挪威话反击,脸上却装出傻笑。公交车司机递零钱给他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决定沿英厄被杀当晚步行回家的路线走上一回。其实先前有人这么做过。莱比和苏永勘查过这条路线中的酒吧和餐厅,并出示了英厄的照片,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哈利原本要找安德鲁一起,但他拒绝参加,说这只是浪费他看电视的宝贵时间。

“这不是在开玩笑,哈利。看电视可以带给人信心。当你看到电视里的人绝大部分都笨得要命时,会觉得自己很聪明。科学研究表示,人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比觉得自己更笨要更有用。”

哈利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但不管怎样,安德鲁还是给了他一家位于布瑞吉路的酒吧名字,要哈利代他向老板打声招呼。“我不觉得他会提供什么情报,不过或许可以给你的可乐打个五折吧。”安德鲁开心地笑着说。

哈利在市政府站下车,在皮蒙特区慢慢地走着。他看着高耸的建筑物、城市人走路时特有的步态,心中对于英厄·霍尔特踏入人生终点站一事仍没有任何头绪。到了鱼市,他走进咖啡店,点了一个夹酸豆与熏鲑鱼的贝果。他可以从窗户看见一座跨越布莱克怀特湾和格利伯的桥梁。他们正在空旷的广场上建一座露天舞台,哈利从海报上得知,这是为了这个周末的澳大利亚国庆节所建的。哈利向服务生点了咖啡,开始埋头看《悉尼先驱晨报》。这是那种你可以拿来包一整个货柜的鱼的报纸,就算只看图片,也可以看上好一段时间。但这里还要一小时才会日落,哈利想看看天黑后的格利伯都会出现哪些妖魔鬼怪。

20 板球

板球酒吧的老板拥有一九八九年澳大利亚在灰烬杯赛事中四度击败英国队时,板球选手艾伦·博德身上穿的那件球衣,他对此相当自豪。球衣用木框和玻璃裱了起来,挂在角子机[1]上方。另一面墙上则有一九七九年澳大利亚与巴基斯坦打成平手的那场比赛所使用的两根板球球棒和一个球。而某个人在南非那场比赛后偷走的三柱门门柱则被挂在出口上方。传奇球员唐纳德·布莱德曼的护腿板被某个客人射成了碎片,只因他无法从墙上夺走它。因此店主认为有必要牢牢保护他的珍宝。

哈利走进门,看见墙上的宝物与酒吧中那群像是板球迷的顾客时,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应该更正板球是纨绔子弟运动的刻板印象。客人的打扮并不光鲜亮丽,身上也没有特别香,就连店主伯勒斯也没待在吧台内。

“晚安。”他说,他的声音像钝掉的镰刀刮过磨刀石。

“汤力水,不加金酒。”哈利说,给他一张十元钞票,叫他不用找零。

“小费太多,比较像是想收买我,”伯勒斯说,挥了一下钞票,“你是警察?”

“这么容易看穿?”哈利一副认了的口吻。

“对,而且你听起来还像个游客。”

伯勒斯放下找零,转身想走。

“我是安德鲁·肯辛顿的朋友。”哈利说。

伯勒斯快如闪电地转身拿走钱。

“你干吗不直接说?”他咕哝了一句。

伯勒斯没见过、也没听过英厄·霍尔特。其实哈利早从安德鲁那里了解了此事,但这就跟他奥斯陆警局的年迈导师、外号“腰痛”的西蒙森常说的一样:“多问总比少问好。”

哈利看了看四周。“这里都是什么货色?”

“烤肉串佐希腊沙拉,”伯勒斯回答,“本日特餐,七块钱。”

“不好意思,我修正一下用词,”哈利说,“我的意思是,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客人是哪种类型?”

“所谓的下层阶级吧。”他露出宽容的微笑,足以表明伯勒斯成熟的工作态度,以及希望能把酒吧带到另一个境地的梦想。

“那些人都是常客?”哈利问,朝酒吧的阴暗角落点点头。那里有五个人围桌而坐,喝着啤酒。

“对,大部分都是常客。这里可不太会出现在旅游指南上。”

“你介意我问他们几个问题吗?”哈利问。

伯勒斯面露难色。“那几个家伙可不是老妈的乖儿子。我不知道他们的钱是哪里弄来的,也没想过要问。这么说吧,他们不是那种朝九晚五的人。”

“没人愿意听到无辜的年轻女孩在自家附近一带遭人强奸和勒杀,也没人想跟执法者过不去。不管你卖的是什么,这类消息都会把客人吓跑,对生意没好处。”

伯勒斯擦了擦玻璃。“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会小心一点。”

哈利朝伯勒斯点头,慢慢朝角落那张桌子走去,好让他们留意到他。其中一人在他走得足够近前便站起身来,环抱双臂,露出粗壮手臂上的匕首刺青。

“这个角落有人坐了,金发仔。”他的声音相当粗哑,像是只有气音。

“我想问——”哈利刚开口,那名声音粗哑的男人便直接摇头,“就问一个问题。有人认识这个叫埃文斯·怀特的人吗?”哈利举起照片。

面向他的那两个人原本只是看着他,表情与其说是带有敌意,不如说是感到无聊。但听见埃文斯名字时,他们明显对哈利产生了兴趣。哈利留意到两人的颈部抽动了一下。

“没听过,”声音粗哑的男人说,“我们这是私人……聚会,才聊到一半,老兄。再见。”

“这场聚会该不会跟贩卖非法物品有关,或触犯澳大利亚的法律吧?”哈利问。

现场沉默了一阵子。他采取了危险的策略。露骨挑衅是种战术,只要有相应的后援,或良好的逃生路线就好。然而哈利两者均无,他只是感觉到时机已到。

其中一人起身,身躯挺立。他转身露出满脸痘疤的丑脸时,整个人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平滑的胡子突显出他的东方血统。

“成吉思汗!真高兴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哈利大喊,伸出一只手。

成吉思汗开口说:“你是谁?”

他的声音就像临终之人的喉鸣。任何黑死金属乐队都会拼命争取他这种声音低沉粗哑之人当主唱的。

“我是警察。我不认为——”

“梗谓。”成吉思汗低头从天花板处瞪着哈利。

“什么?”

“警徽。”

哈利意识到,就眼前情势来看,相比奥斯陆警方发给他的那张附有证件照的塑料卡片,他得拿出更有力的东西才行。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声音和埋葬乐队的主唱一模一样……他叫什么来着?”

哈利把手指放在下巴上,像是在努力回想。声音粗哑的男人自桌边绕到他面前。哈利指着他。

“你是歌手罗德·斯图尔特,对不对?啊哈,原来你是坐在这里筹划第二次慈善演唱会——”

一拳正中哈利的牙齿。他摇摇晃晃地站着,一只手放至唇前。

“我敢说,你一定没料到我竟然站得住。”哈利看了一眼手指,上头有鲜血与唾液,还有某个软软的东西。那东西只能让哈利联想到牙齿内的牙髓。

“牙髓应该是红色的不是吗?”他问罗德·斯图尔特,举起手指。

罗德·斯图尔特先是怀疑地看着哈利,接着才低头看清楚那团白色的东西。

“那是珐琅质底下的骨头,”他表示,“我老爸是牙医。”他向其他人解释,接着后退一步,再度挥出一拳。那一瞬间,哈利眼前一黑,但眼前再度亮起时,他发现自己竟然还站着。

“现在看你还能不能找到牙髓。”罗德·斯图尔特好奇地说。

哈利知道这很蠢,所有经验和常识的总和都告诉他这么做很蠢,就连下巴的痛楚也这么告诉他。但不幸的是,他的右手认为这是个很棒的点子,而在那个当口,他的右手主导了一切,击中了罗德·斯图尔特的下巴。在罗德·斯图尔特往后退两步时,哈利听见他下巴合起的声响,这是一记完美的上勾拳精准击中目标时必然会发生的事。

这种伤害会沿着下颌骨传送到小脑。哈利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称之为比较小的大脑更加精准。震动的力道会引发些许短路,要是不够走运的话,会立即失去意识,有可能造成长久的脑损伤。就罗德·斯图尔特的情况来看,似乎还无法确定他的大脑是会失去意识还是直接得脑震荡。

成吉思汗没打算等到结果揭晓。他揪住哈利的衣领,将他举至肩膀高度,像丢面粉袋般把他抛了出去。有两个刚点了七块钱今日特餐的客人就这么得到了比他们预想中还要多的肉。他们在哈利压垮桌子时,同时往后跳开。哈利觉得全身疼痛,成吉思汗向他走来时,他心想:天哪,希望我能赶快晕过去。

锁骨是个脆弱的地方,而且目标相当明显。哈利瞄准位置,一脚猛地踢出,但罗德·斯图尔特的攻击肯定影响了他的视力,使他这脚彻底踢空。

“受死吧你!”成吉思汗向他保证,双手举至头上。他根本不需要锤子。这一下击中了哈利的胸口,立即使他的冠状动脉与呼吸系统瘫痪。因此,他没看到,也没听见那名皮肤黝黑的男人走进店内,一把抓起那颗一九七九年时澳大利亚队对抗巴基斯坦队用的板球。那个球的牌子是笑翠鸟,硬如岩石,重一百六十克,直径为七点六厘米。他的手以惊人力道划破空气,让球笔直朝目标呼啸而去。

板球命中了成吉思汗发际线下方的额头,因此状况与罗德·斯图尔特的小脑不同,毫无疑问。这一下能立即将人击倒。成吉思汗先是摇晃几下,接着便像爆炸的摩天大楼般轰然倒地。

另外三名围坐在桌前的人站起来,满脸怒容。刚进门的人走上前去,双臂低举,冷静地摆出防御姿势。其中一人向他冲去,哈利才恢复意识,似乎认出了那名加入战局的人,而他也没猜错。那黑人摇晃身体,脚步移动,挥出两记精准的左刺拳,仿佛是要测量距离,接着右手自下方击出一记力道十足的上勾拳。所幸那里与酒吧尽头之间极为狭窄,让他们无法上前围攻。第一个人被击倒十秒后,第二个人发动攻击,动作也谨慎得多,他举着双臂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家墙上应该挂着某种颜色的武术腰带。第一回的试探性攻击被新加入战局的人挡下,当他转一圈,踢出一记空手道必学的踢击时,那人已移动位置,那一脚随之落空。

那名黑人快速地左右变换攻势,使空手道代表重重撞在墙上。黑人紧追过去,用左直拳击中了他的后脑,传出一声令人畏惧的声响。他缓缓地朝地板滑下,像被扔在墙边的剩菜一样。虽然没什么必要,但那名板球选手仍在他倒下时,又打了一拳。

罗德·斯图尔特坐在椅子上,用呆滞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光景。

第三个人的折叠刀的刀刃弹出时发出“咔”的一声。当他张开双臂,弓身朝黑人走去时,罗德·斯图尔特吐在了他的鞋子上——哈利留意到这是脑震荡的明显症状,因此相当开心。但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恶心想吐,在看见安德鲁的第一个对手从墙上拿起板球球棒从后方逼近他时更是如此。持刀的家伙此刻站在哈利身旁,但他并未察觉。

“后面,安德鲁!”哈利大喊,全身往那人持刀的手臂扑去。他听见板球球棒击中东西和桌椅翻倒的声响,但仅能把注意力放在持刀男子身上。那人挣脱他的擒抱,在他身旁晃动,夸张地挥舞双臂,露出疯狂的狞笑。

哈利紧盯着持刀男子,摸索身后的桌上是否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他还是能听到吧台区传来的球棒声响。

持刀男子带着笑容接近他,双手不断抛着折叠刀。

哈利往前扑去,用手上的东西往前一刺,然后迅速后退。持刀男子的右手垂至身旁,小刀落地发出声响。他惊讶地看着对方肩上插着的烤肉串,上头还有一块蘑菇。他的右臂似乎瘫痪了。他小心地用左手抽出烤肉串,一脸茫然,仿佛难以置信。肯定是刺中肌肉束或神经了,哈利心想,又朝他挥出一拳。

他觉得自己用力地击中了什么东西,手臂一股刺痛。持刀男子摇晃着向后退去,受伤的双眼抬头望向哈利,暗红色的鲜血自他的鼻孔流出。哈利抓住他的右手,举起拳头准备再度攻击,却又改变了主意。 T9Ge1y9OMmVpEe/f3MqjgTgvlIp/4FT65wohBSg61d4HyvMZokOt3U8eAqjGY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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