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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任务1

1948年9月1日

13时23分 黑海

一切都处在黑暗中。

只有矿晶体闪着鬼火似的蓝色幽光,仿佛海洋深渊里潜伏着的某种不知名的发光微生物,无声无息,美丽炫目,却又凶险万分。当涅利辛的眼瞳迅速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到了它们。他蹲在地上,棱角分明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强烈的不安感像锋利雪亮的刀尖一样划过他的脊背,让他不寒而栗。

危险就在背后,它像一张巨大的黑网,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在行李舱狭窄的空间里,涅利辛发现自己身处绝地,逃无可逃。这不是一种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一支小小的枪管悄悄顶住了他的后脑壳。冰凉,坚硬,冷漠,不动声色,仿佛死神的镰刀。

该死!涅利辛暗暗在心里诅咒。

“在开枪前,我想知道自己死于谁手?”多年特工生涯练就的心理素质让他很快镇静下来,他希望能用对话分散对手的注意力,寻找脱身的机会。

但杀手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轻轻的“啪”的一声闷响,涅利辛像一座被人从后面突然拍倒的石膏像似的,一头栽倒在地。黑暗里,杀手的气息有点儿急促,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老板”说,这个鼻子像狗一样灵敏的苏联国家安全部特工,已经嗅到了行李舱里散发的“危险气味”,必须马上清除。

她不想杀他,但这是“老板”的命令,不得不从。“老板”的权威至高无上,连美国总统都要惧让三分。他是“死神”,是掌控世界的人,他要谁死,谁就得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杀手的脊背有些发凉,轻叹一声,把无声手枪收入了小巧的红色手提包内。现在,“老板”大概会非常满意,到目前为止,任务进展得很顺利,要是没有刚才的小插曲,就更加天衣无缝了——明天的报纸头条,一起纯粹的意外事故,举国哀悼。

再过十分钟,这条船将成为人间炼狱,留给“幽灵”们的时间不多,他们必须混在普通乘客中,抢先登上救生艇。杀手正想抽身而退,忽然左腿踝一紧,竟被死人的一只手紧紧抓住。

不是死人,但比死人可怕,是本该已成为死人的涅利辛。他满脸血污,左眼爆掉了,脸变了形,似乎刚从地狱里钻回来,鬼一样恐怖。一个被子弹近距离从后脑贯穿的人,竟然没有立即死亡,竟然还有力气抓住她的腿踝,这种超强的意志力连杀手也感到心惊。

“是你?!”涅利辛发出模糊的声音,仿佛野兽的低哮。

“放手。”杀手用力蹬脚想甩开他的手,但那只手就像锈住了的捕兽器,牢牢地箍在她的脚上。杀手只好重新掏出无声手枪,在他脑门上补了两枪,涅利辛终于不动了。杀手努力从他僵直的手指间抽出左脚,不料“吱”的一声,竟被扯裂半条裤腿,露出小腿处的一枚奇怪纹身——这是一团黑色之火,火中有一双煞冷的眼睛。

“对不起,涅利辛,你是这世上最优秀的特工,但是……你不该认识我。”杀手整了整撕裂的裤腿,扔下一句话,隐入了黑暗中。

血在流,漆黑的舱体微微摇摆起伏,听不到海浪声,机器的轰鸣透过舱板传上来,低沉模糊,如地狱里的不安躁动。矿晶体的幽篮更显得阴森,仿佛冥界显现的一只只鬼眼。这种美丽的晶体蕴藏着可怕的能量,能在瞬间引发一场难以扑灭的爆炸性火灾。

“涅利辛同志,把他们从大西洋彼岸平平安安地带回傲德萨,我在那儿欢迎你们。”在涅利辛的意识消失之前,他的耳畔响起了莫洛托夫的密嘱。

胜利号,已在劫难逃。

三个月后,莫斯科红场,克里姆林宫。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坐在他那张宽大得令人窒息的橡木办公桌后,陷入了沉思。在他面前,摆着一份已经看完的报告,关于胜利号的事故调查。一艘远洋轮船,几十条人命,四个中央委员,外加一个著名的中国将军,损失惨重,处境尴尬,消息一传出,更是举世哗然,人民迫切想要知道真相。国家安全部出动诸多经验丰富的特工,经过近一百天的周密调查,才找到了疑似的“真相”。

但真相往往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公之于众的。更何况,有时真相本身就是一个谜,一个圈,一个咒,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斯大林叼着烟斗,皱着眉,凝着神,让坐在办公桌前的莫洛托夫有点儿摸不准最高统帅的心思。

“斯大林同志,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理?”莫洛托夫终于开口问。

“幽灵会……”斯大林似乎没有听见莫洛托夫的请示,嘟哝了一声,用烟斗底敲了敲报告书附页上绘制的火焰状神秘标志,才抬起头看着莫洛托夫,透出复杂却又坚定的眼神。

“就按照第一份调查做最终定论吧。”斯大林终于下了决定,“意外事故,由电影胶片摩擦引发的火灾。”

“可是,怎么回应中共方面?他们对事故说颇存疑惑,多次过问调查情况。”莫洛托夫似乎心存顾虑。

“毛?”斯大林的脸沉着,又舒展开来,“他们会相信我们官方公布的事故原因的,由不得他们不信。而且,他们也不需要知道这个。”斯大林从桌上取来笔,在报告书上签了自己的意见:

“绝密,永久封存。”

然后把报告书推到莫洛托夫的前面,郑重地说:“莫洛托夫同志,我希望你们能找到这个幽灵,并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遵命,斯大林同志。”莫洛托夫心领神会。

✙✙✙

2011年1月7日

07时21分 中国 北京

关于胜利号海难的这个“内幕”,大部分出于我的推测和臆想,有戏剧性,却不真实。胜利号事件是个大阴谋,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对话听起来就更像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这很符合“阴谋论”者的口味。

我们对不了解或没有能力了解真相的事情,往往喜欢想像那是因为别人故意掩盖了什么,甚至认为是当局者精心布下的一盘迷棋,乌云障月,雾里看花一般,叫人猜不透,摸不清,却欲罢不能。老话说得没错,未知产生美感,神秘使人着迷。

我就是一个“阴谋论”者,喜欢神秘,所以当李卓无意中透露出“幽灵会”存在的那刻,我立刻就被吸引住了,这让我本能般地联想到“胜利号”和冯玉祥将军。冯玉祥是我十分敬仰的一代名将,1948年夏季,冯将军响应中国共产党召唤,准备绕道苏联回国参加新政协筹建,在途经黑海前往傲德萨港口时,所乘坐的胜利号客轮突然爆炸,他和小女儿冯晓达不幸死于火灾中。冯将军在胜利号上的遇害成了难解的历史之谜,其后苏联方面的调查含糊其词,欲说还休,以至弄得整个事情疑点颇多,众议纷纭。有人力证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下作伎俩;有人说是蒋介石的暗杀行动;也有人认为那只是一起意外的事故。

历史就像一团线,有时候你越整理,就越乱。但李卓提供的另一条信息却让我眼前一亮,仿佛无意间发现了乱麻中的一枚关键线头,感到无比震惊——李卓说,胜利号遇险时,王星火就在船上。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

“李老,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有点儿怀疑他的话。李卓不置可否,还是神秘地笑着,一如既往,好像在说,话就说到这儿了,信不信由你。我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捕捉好素材的机会,况且,103的故事已经让我深深着迷,再加上胜利号、若虚若实的“幽灵会”和103的干将王星火,这些元素对我产生了致命的诱惑,让我不得不刨根问底。

自从《刺刀密令》完成后,我和李卓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但因为职业习惯的原因,有很多事情,他并不愿意说透,而喜欢让我自己去琢磨,去调查,就像一个老顽童似的,故意拿香甜的糖果来诱贪吃的小孩儿,却偏偏不给到你手上,使你如隔靴搔痒,难受得要命。

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这枚“糖果”的背后,竟隐藏着一个比“刺刀密令”更紧张、更惊悚、更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离奇故事,关于103,关于范哲,关于王星火。

李卓说,103跟传说中的“幽灵会”曾经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这是一次极为特殊隐密的任务,期间发生了很多奇诡惊险之事。而那次任务,完成得并不圆满,甚至成了王星火心中的一大隐痛,至今不能让他释怀。

我又一次惊愕了,这到底是一次什么样的任务呢?让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如此牵挂。

虽然我在书里一直把王星火当成主要人物来写,好像他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未能见上他一面,李卓曾好几次帮我约他,但都被他拒绝了,这让我感到十分遗憾。

我对李卓说,既然他不愿意赴约,那么,我去找他,您愿不愿意帮我?

李卓看着我,又露出招牌式的神秘微笑。

现在是2011年1月7日,早上7点21分,我在颐和园寻找王星火。李卓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向我透露了王星火的下落,他说,这个老人每天一大早都会去湖边写地书,而且,他极喜欢江南的西湖。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北京西郊的昆明湖,我相信我的猜测是对的。

冬日的颐和园显得颇为萧索,寒风之中放眼望去,山水间早已失了烟笼翠柳的江南风韵。诺大的一个昆明湖,竟被这几天的强冷空气冻得连底结了冰,仿佛一块巨大的寒玉,在初阳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刺眼红光。

由于来得早,游客和晨练的老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我从东宫门沿着湖畔一直走到排云殿,边走边问,把适合写地书的地方几乎找了个遍,把遇着的晨练的老人也几乎问了个遍,就是不见王星火的影儿。

难道他知道我要找他,故意躲开不成?

正当我失望之际,忽然发现长廊外有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擎着一支齐腰高的自制笔在地上挥毫疾书,年纪也在七十五岁上下,跟王星火相近,不禁眼前一亮,连忙跑过去询问。但结果又一次失望了,老人姓刘,看样子根本不知道103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老刘忽然说:“你找的应该是王教授吧?”

王教授?我没听说过王星火当了什么教授。

“公安大学退休的王教授,你说的这个人估计跟他有渊源。”老刘热心地说。

“太好了,您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儿?”虽然我不能肯定这个王教授就是王星火,但总比毫无希望强。

“老王跟别人不同,有点儿怪,写字从来不愿主动展示给游人看,他喜欢独来独往,经常躲在西大墙那边的僻静处,到八点过后游人一多就走了,要找他可真有点儿难。”老刘呵呵笑着说。我一看手表,离八点就差十分钟了。

“多谢!”我甩上背包,连道谢也来不及多说,拔腿便往西区跑。

西区少有人,特别是严冬的早晨,这儿更是人迹罕至。我沿着墙根走,高墙上发黄的攀援植物在风中微微飘荡,皇家园林里高高低低的树木发出奇怪的索索声响,偶尔能听到几声落寞的鸟鸣,反而让这世界更显得静寂了。在这片神秘的园林,寻找一个神秘的老人,心里不禁有些慌慌的,我仿佛走进了另一片陌生的天地,却忽然间有了某种神奇的感应,似乎即将要跟一段隐秘的历史连接了。

王星火就在附近!我有极强烈的预感。

一分钟后,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在靠湖的一片桃树林中,我遇见了一个老人。桃林的中央是一块平石铺的空地,空地间有一座六角玲珑凉亭,他就在亭子边站着,满头银发,身材挺拔,擎着长笔,凝神看着脚下写好的一幅地书,若有所思。

几乎没多想,凭直觉,我认定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我要找的目标——王星火。听了那么多关于他的故事,王星火的形象早在我心中鲜活着。跟第一次见到范哲的感觉不同,眼前的他完全符合我的想象——精干、健壮,目光中透着机智的锐光,又冷静得像冰一样。

我没有立刻跟他说明我的身份,而是装成普通的游人,上前观赏他的作品。

青石路面上留着一副行楷,水迹尚未干,俊瘦灵动,颇有书法名家启功的笔法。我仔细一看,才知写的是《诗经·邶风·击鼓》中的一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老先生好字!”我脱口赞道。

他看了我一眼,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说:“涂鸦而已,算不得字。”

“您太谦虚了,这字虽瘦,但刚柔并济,恰到好处。”我指着地上的字点评开来。

他呵呵地笑了几声,未置可否。

于是,我假装地书爱好者和他套近乎,自以为这样可以和他拉近关系,打开他的话匣子。不料他听完我的评论,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盯着我。这是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这种目光我只在范哲的眼中见过,跟锥子似的,令人胆战。

“小伙子,依我看,你不是普通的游人,你是有备而来的。你到底是谁?”王星火问道,虽然没有用责问的语气,却吓得我不敢再胡说下去——他竟然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伪装。

“谁让你来这里找我的?”他见我不答,又追问。

我一时间语塞,因为李卓交代过,万一我真的找到王星火,千万不要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我最讨厌不干脆的人。”他轻哼了一声,不再理我,收拾起工具。

“请等等,我就是那个写103故事的人。”我连忙“老实交代”。

“什么103?”他再一次打量着我,然后冷冷地说:“你找错人了。”

我自信没有认错人,鼓起勇气说:“你就是王星火!103副组长。我看过你的相片,不会认错人的。”最后一句是我说的谎,我压根儿没有弄到过王星火的半张照片,说谎只不过逼他承认。他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摇头:“肯定又是李卓这个老顽童。”

我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心里却暗喜,只要你承认自己是王星火,下面的事就有希望了。

“103在四十多年前就不存在了,你们这些写小说的不要瞎编。”他随即正色警告。

“王教授,我找你不是为了103。”既然他那么直爽,我也没必要绕弯儿,“我听说,1948年,胜利号出事时,您在船上……”

“胜利号?”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仿佛触到了心灵深处一块尘封的禁地。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否认,只是以一种更智慧的方式把我挡了回去,“就算那时我在船上,也不过是个懵懂的少年,过了那么多年岁,现在更记不大清楚了。所以,要是你想向我打听胜利号的事,恐怕要失望了。”

我并没有失望,因为我真正的“希望”是那次“完成得并不圆满的任务”,而不仅仅在“胜利号”上。也许听多了完美的故事,给我造成了一个错觉,仿佛103是一支神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当然是一件不太现实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在琢磨,103真的没有碰到过最强劲的对手吗?还是所有不太出彩的行动记录都被“封锁”甚至“消除”了?答案也许就在眼前。

但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说出“幽灵会”三个字时,便立刻发觉,我离答案越来越远了。因为王星火一听到这三个字,眼中竟闪出一种“凶煞”之光,吓得我后退了一步。我真不该如此草率地触痛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没有理我,提起整理好的长布袋,单肩背着,走到湖边的一块岩石处,背对着我穿起鞋子。我正想上前向他道歉,就见他双手往岩石上一撑,竟然稳稳当当落在了冰面上,原来踏着冰刀鞋呢,“吱溜”一声,早已滑出了五六米。

“王教授……”我喊道,看得呆了,那比年轻人还矫健的身影似一只轻燕在闪亮的冰湖上飞驰,不到一分钟,就成了对岸的一个小黑点。真不敢相信他是一个已近八旬的老人。

后来,李卓责怪我,你这个傻小子,你这不是在挖王星火的伤疤吗?但再后来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这可能是个最好的开始。关于那次“不圆满的任务”的故事,就在此后的几个月内渐渐显露、成形,还原出它的真相,就像打开了神秘的潘多拉密盒,令人啧啧称奇,又不免毛骨悚然,同时也让我更深地理解了王星火,理解了范哲,理解了103。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过去,回到那段充满冷箭和阴谋,激情和残酷的岁月中去吧。

✙✙✙

1965年7月20日

03时13分 中国 北京

多云之夜,天地如墨。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这是一个适合密谋的夜晚。

北京丰台郊区的一户农家里,悄然拉亮了一盏昏暗的灯泡。窗格上糊了旧报纸,几条参差的人影映在纸上,如鬼影般微微晃动。

灯下的一张木桌边,围聚着五个男子,正在窃窃私语。为首的是个大高个,声音很低,语速很急,似乎在传达不可告人的秘密。

“同志们,据可靠情报,山羊已入圈,将于今日中午左右抵达北京。野狼令我们采取一切必要之行动,务必在其到达之时制裁,以敬效尤。”大高个话音落下,却没有响起意想中的回应,屋子里反而变得出奇的静,静得令人不安,静得连大高个都觉得有点儿可怕。

“怎么做?”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一张地图在桌上展开了,上面画满了圈圈叉叉,到处用专有标记作了记号。大高个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山羊在首都机场落地后,Z会去接他,据老鹰密报,山羊将在机场大厅发表一份公开声明。这份声明蛊惑人心,一旦公布,流毒甚广,上头要求我们,必须在其公开讲话前清除。这是机场的平面图。”

“好详细啊!”坐在下首的一个长着娃娃脸的青年盯着地图,啧啧赞道。

“可不是,我们既然能搞到这么详细的机场图,这就说明,我们有能力也有信心打好这一仗。”大高个不无得意地说。

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却摇了摇头:“老葛,你也不想想,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如果是十年前,我们还有六七成的把握,可是现在……”

“是啊,这些年北京的安保与共党刚建国时不可同日而语了,层层设防,滴水不漏,而且,当年潜伏的兄弟们也被打得差不多了,我们是硕果仅存,不能冒这样的险啊。”有人附和。

老葛满脸不悦,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这是什么话?党国这些年都白给你们好处了?当初要不是党国安排了你们,你们一个个早就喂了共党的枪子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到了该用的时候了,却都在装孙子扮乌龟没个男人样。”

“话虽如此,可是老蒋年年说反攻大陆,天天喊光复党国,哪年哪月见他们真动作了?只不过在东海边挠挠痒而已……”

“嘘,你们小声点!怕没人听到吗?”娃娃脸做个停止的手势,打了圆场:“各位大哥,依小弟说,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生死同命。党国给了我们这个艰巨的任务,是看得起我们,大伙儿更要团结一心。现在,最紧要的还是眼下的问题。山羊是个重量级的人物,这次回归,举世震惊,共党的欢迎仪式定是大张旗鼓,要员云集,做足功夫。警卫局更会在机场附近布下重重防线。暗杀容易,难的是我们如何能够接近他哪。”

老葛嘿嘿干笑了几声:“还是小丁有见识,不愧是军情局的特派员啊。就跟你们说实话吧,这次任务如果没有七八分的把握,我是不会那么自信的。”

“这么说,你是有办法了?”清瘦脸惊奇地伸长了脖子。

就在这时,门外的狗突然叫了几声。屋里的人顿时紧张起来,老葛从腰包里掏出一把“掌心雷”,朝清瘦脸使了个眼色,清瘦脸应声而去。

院门口的那条大黄狗看似普通,却是老葛专门训练的,鼻头灵敏得很,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狂吠不已。大高个认为,自己这个小组之所以“存活”到现在,跟他的机警聪明是分不开的,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傲视群雄。

不一会儿,清瘦脸回来了,笑出了声:“老葛,你那宝贝狗看上了墙头上的一只猫。”

虚惊一场。

“葛大哥,我们机场方面是不是有人?”小丁把话题转了回来。

老葛看着小丁,露出微笑夸道:“你的脑子转得真快。不错,十多年前,我们确实在机场安插了一张王牌,现在到了该亮牌的时候了。”

屋子里顿时激动起来了,除了老葛,其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心一放,窍一开,思路也灵活了,主意也多了。因为要去执行任务的,必死无疑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张倒霉的“王牌”。

可王牌是谁?

老葛笑而不答,从里兜摸出一个小纸包摁在桌上。众问何物。大高个也不回答,只说:“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是请一位同志顺利把这包东西交到他手上。谁去?”

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后,小丁终于举起了手:“我去。”

“你去我就放心了。”大高个欣慰地点头。

又商讨了一些例行之事,秘密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就跟开始的时候一样静悄悄的。别人离去后,老葛留住小丁,把与“王牌”接头的方式告诉他,还说,那纸包里的粉末,得小心,是美国中情局发明的最新药物,只需指甲缝里那么一点,就能弄死一头大象,且瞬间融化于水,无色无味,人一碰,十秒内必定见阎王。

“这会让共党丢尽面子了,而且,还可以借此威摄那些想回大陆的老家伙。”老葛说。

小丁恍然大悟:“这真是两全其美之计啊。”

“哈哈,丁老弟,你大哥有的是点子。跟着我,保你有好日子过。”老葛得意地拍了拍小丁的肩膀。

在这种政治环境下,还能搞到这么新式的毒药,小丁不得不佩服老葛。但是,还差那么一点点。小丁的嘴角浮出了微笑。

“葛大哥,可惜了,可惜这么好的毒药派不上用场啊。”他摇头叹道。

“怎么派不上用场?你放心,以他的身份,绝对有把握接近山羊的,而且,计划很周全,行动更利落,失手的可能性很小。”老葛不解其意。

小丁朝他背后指了指。老葛顿时感觉到不对劲了,光线不对,气氛不对,小丁脸上的表情也不对。他感到——在他的身后,有几道利剑似的目光盯着,他忽然体会到了什么叫“如芒在背”,什么叫“如坐针毡”,什么叫“毛骨悚然”。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又是如何知道这里的?那条大黄狗为什么连哼都没哼一声?问题太多,老葛来不及多想,慌乱地从怀里掏那支“掌心雷”。

“不许动!不许动!”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脑袋。

“你!你……”老葛睁大了眼睛,惶恐地盯着面前冷笑的小丁,说不出话来。

“全带进来!”站在门口的一个军人目光炯炯,一声令下,几个人像绑着翅的公鸡似的被押了进来,正是刚才开会的特务,一网打尽,无一遗漏。

“原来你是……”老葛这才如梦初醒。

小丁走到那个军人面前,敬了一个有力的军礼,大声说道:“报告王星火同志,袁智强完成任务,请求归组。”

王星火回了个礼,然后重重地拍了下袁智强的手臂:“好大头,这半年真是委屈你了。”

“这不都是你的鬼主意吗?自己抓了个台湾特务,却叫我去冒名顶替。”袁智强懊恼地说。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你这次立功可不小啊,我会向组织汇报的,争取给你拿个二等功下来。不过,你现在暂时不能归组。”

“为什么?”

“我们不是还有一张王牌没抽到吗?”

袁智强恍然大悟:“你放心,他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笼中之鸟,就等着我们去抓他了。智强保证圆满完成任务!”他挺胸说道,把老葛刚才给他的纸条塞到王星火的手中。

王星火掩手一看,眉毛微微皱起:“这张王牌不简单啊,十几年来,他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直藏在我们身边。现在,终于到了排除这颗炸弹的时候了。走,范组在等着我们呢。”

“山羊……”袁智强发现自己说惯了嘴,把特务的暗语说出来了,连忙改正:“李宗仁真的从国外回来了?”

王星火点点头:“不错,看来敌特的情报还是很准确的。这个野狼是谁,仍未可知。我们危机重重,任重道远啊。”又叹道,“智强,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具有重大的意义。局里特别交代过,不能出任何差错,一定要把危险的苗头及时掐灭,我们可不能大意。”

天已经微亮了,夜色褪去,隐藏在黑暗里的万物渐渐显现出轮廓,大地在苏醒。

又是紧张的一天……

✙✙✙

1965年7月21日

17时28分 美国 新泽西州 湖林城

这是郊区,已近黄昏时分,公路两旁黑黑密密的松林遮住了斜阳,只能看到头顶上方那一道狭窄的天空,红色的浮云在缓缓流动,仿佛一条血河似的。

赵诚从车窗里抬头看了看天,鼻头有些发热,他似乎闻到了一种血腥之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从莱克坞镇的陈氏农场出来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赵诚的思绪仍然在那幢简陋的平房里盘旋。

“赵诚,云台兄去志已坚吗?”陈立夫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鸡棚外,手里握着把米,时不时撒上几粒,逗玩地上的几只小鸡。

赵诚点了点头,说:“昨天,李宗仁一行已在北京首都机场顺利降落,并向全世界发表讲话,中共方面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叶老师闻之,夜不成寐啊。您也知道,叶先生一直主张两岸能够和平统一,可现在看来,时日尚长,他等不及,异国他乡的飘零生活他已经受够了。李宗仁的讲话和中共的反应,以及周恩来的声明打消了他的顾虑,李宗仁呼吁在海外的国民党人回国参与和平大业,现在是回去最好的时机。但回去又谈何容易,所以叶老师特让我来请教先生。”

陈立夫说:“这个消息美联社播了,我听到了。德邻是性情中人,打仗行,可论政治……”陈立夫说到这儿,微微摇头,“赵诚,你回去告诉云台,我早已不问政事了,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农夫,给不出什么意见。他想走,那就走吧。”

“先生是叶老师在美国最好的朋友,他本想亲自拜访您的,但是怕老蒋的特务起疑,只好派我来代为问候。您也知道,虽然我们远在美国,可蒋介石的特务机关无一日不在‘关照’我们。听说李宗仁回国时,是借去瑞士探亲为名,几经周折,绕了地球大半圈,最后在中共的帮助下,才躲过特务的追杀,安全到达北京的。”

“这不奇怪,是老头子的作风。老头子最恨的就是叛他的人,何况李德邻的这个讲话,把许多老国民党人的心都搞乱了。”陈立夫哼哼一笑,“我也不反对云台的选择,人各有志嘛。但他选择现在回国,实为不智啊。”

“哦?愿闻其详。”

“老头子没有截住李德邻,这几天正发着一肚子的闷火呢,但木已成舟,也是无可奈何。你猜猜,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陈立夫把掌中所剩的米粒全抛了出去,小鸡们啾啾地围向他的身边,“德邻当过国民政府的代总统,在党内还是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的。中共大张旗鼓,高调欢迎,以五种语言向全世界同时播报他的归国讲话,是一次很厉害的心理战啊。”

“您是说,老蒋此时最担心的是有人效仿李宗仁?”

陈立夫点点头:“正是。吃一堑,长一智,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第二次的。何况,老头子的火没地方发,就盯着哪个胆敢冒出头来。谁现在要是回去,明摆着当出头鸟,出气筒,枪口随时指着呢。杀鸡儆猴,也好给效仿者做个警告。”

赵诚听了这话,不禁生了一头冷汗:“先生是说,叶老师此行,比李宗仁还要凶险百倍?”

“恐怕没有成功的希望。于公于私,老头子都不会放过他的。”陈立夫叹息说。

“先生,您是中统的元老,也是最了解蒋介石特务体系的人,请您一定要帮帮叶老师。”赵诚急说。

陈立夫摆摆手说:“都是陈年老事了,还提这些做什么。你看看,我以前管人吧,一到台湾就被老蒋踢出去了,现在管鸡吧,去年一场大火,又几乎让我破产。天时人事,是福挡不住,是祸总要来的。云台对道颇有研究,知道‘无为而为,顺其自然’的道理。”

“我担心特务开始行动了,叶老师随时都有危险。”赵诚焦虑地说。

陈立夫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哪。”

赵诚低头思索,若有所悟,站起来向陈立夫鞠了一躬:“多谢先生赐教!”

福特车在公路上飞奔,赵诚把思绪拉回来,又加大了油门,虽然夕阳下的湖林城风景如画,但他没有时间和兴趣稍作观赏,他必须尽快赶回纽约。

叶桓艮在等着他。

黑夜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似的降下来,来得如此迅速,赵诚打亮了车灯。已经进入纽约州了,远处的灯火开始多起来,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此地虽好,却非故乡啊!

赵诚不禁感叹,自从国民党退守台湾后,作为叶桓艮委员的秘书和学生,他跟随恩师飘洋过海,左右相随,一晃就是16个春秋。离乡愈久,思乡愈切,最近,赵诚几乎每天都会想起自己留在大陆的老母亲,内疚思念之情日盛,常常以泪沾巾。由己及人,他深深地理解恩师叶落归根的心愿,恩师是一个中国情结和故土情怀极重的人,“客死他乡”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

现在,母亲已经张开了温暖的怀抱,呼唤飘零在外的游子归来。这怎不叫人激动?

“娘,儿子不孝,这些年让您受苦了……您放心,儿子马上会回到您老身边的。”赵诚仿佛看到车玻璃上映出老母亲的笑容,眼睛不知不觉间湿润了。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射来两道刺目的灯光,赵诚定睛看去,只见对面有一辆大货车呼啸着,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似的径直向他撞来。

“不好!”他惊呼,急忙打转方向盘,福特轿车失去了控制,冲下公路,“轰”的一声撞在路旁的大樟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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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25日

09时31分 美国 纽约

叶桓艮不安地从三楼的窗口朝楼下张望,街道上乱成了一团。一批反战示威者与警察发生了肢体冲突,叫嚷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火药味。昨天,一枚从河内飞来的导弹击落了美军的一架F—4C鬼怪战斗机,约翰逊总统恼羞成怒,下令向越南大量增兵,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美国国内的反战组织立即举行了大型示威游行,连一向平静的唐人街都乱了。

但叶恒艮的心并非因此而乱,而是因为赵诚。赵诚已经失踪两天了,叶恒艮寝食难安。这个赵诚是他最忠诚的部下,也是最好的学生,为了他能顺利回国之事,四处张罗奔波,实在难得。可自从四日前去了陈立夫那儿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叶桓艮曾打电话询问过陈立夫,可得到的答复让他的焦虑更深了——赵诚21日下午便已回纽约。他不可能不先到这儿来汇报的,他去了哪儿?虽然报了警,可警察局这几天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一个失踪的中国人。

赵诚肯定出事了!

叶恒艮想到这儿,心揪了起来,眼前忽然发黑,几乎站立不住,身体晃了一晃,重重扶住窗棂。

“爸爸,你怎么了?”他的背后响起悦耳的声音,女儿叶芊跑过来关切地扶住了他。

叶恒艮摆摆手,说:“芊芊,你赵叔可能出事了,快去通知你哥哥,叫他一切小心。”

叶芊怔了怔,拉住叶恒艮的手臂,说:“爸爸,我们不回去好吗?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读书,我的朋友们都是美国人,我已经习惯美国的生活了,回到那个又穷又陌生的国家有什么好处?又这么危险。”

“你懂什么?”叶恒艮生气地训斥,“你给我记住,你是一个中国人,不是美国人。”

“我没说自己是美国人呀,美国也有很多华人,也没听说他们哪个一定要回去的。”叶芊仍在辩解。

“看来是美国的学校让你念歪了脑筋,我真不该让你接受太多的西方教育。”叶恒艮气得咳嗽起来。

“好了,爸爸,我不说了好吗?你要保重身体。”叶芊见状,连忙闭了嘴,轻拍父亲的背部。

叶恒艮想了一想,说:“我要立即去你干爹那里一趟,他以前是军中的智多星,相信会有主意。”

干爹名叫张家浩,原是国民革命军入缅新二十九师的中校参谋,二战时期,在缅甸远征军中以智谋闻名。后二十九师兵败,他随部队穿越恐怖幽暗的“野人山”,经九死一生,才退回国内,但从此落下跋腿的残疾。二战结束后即退伍,移居美国。叶恒艮后来也是多亏了他,才在美国定居下来,并在他的帮助下,谋得了纽约大学的副教授职位,所以叶恒艮视张家浩为知己。因张独身无子,叶恒艮便让女儿叶芊拜他做了干女儿。叶芊生得美丽乖巧,深得义父喜爱,张家浩甚至比叶恒艮还宠她,只要是她的心愿,总会想方法满足她。这让叶恒艮很无可奈何,他觉得叶芊在这个义父的宠爱下,变得越来越“离经叛道”了。

天是阴的,狭窄的街道上风有些大,游行队伍终于过去了,留下了一地的垃圾,各色的传单仿佛落叶似的在风中飞扬,虽是夏天,却显得特别萧瑟。叶恒艮走向自己停在街边的车子,这辆车是刚刚三个月前买的,还很新,他暗暗庆幸没在刚才的骚乱中受损,但转念一想,却觉好笑,这里的一切都快不属于他了,何为一辆车担心?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找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在这异国他乡,可信的人不多,除了赵诚,就是张家浩了。

叶恒艮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当他刚刚扭开车钥匙时,天空中突然降下一个重物,“轰隆”一声砸在他的车前盖上,车前盖顿时像纸板片一样凹了进去。

无异于晴天霹雳!叶恒艮呆坐在座椅上,几乎停止了呼吸。他看得分明,那是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四天的赵诚。

赵诚的脸向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口鼻不断涌出一股股鲜血,身体还在抽搐,嘴唇微微动着,仿佛要跟他说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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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29日

01时31分 中国 北京

王星火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条船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大洋,布满了白茫茫的雾气。他不知道这艘船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一切都仿佛浮在虚空中,无上无下,无前无后,无始无终。

这是条熟悉又陌生的船,也许来自记忆的深处。船上没有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像被乘客们抛弃在了海上。

不,还有人!他听到了船舱里传来一个声音,有点缥缈,似乎是一个少年的轻声呼唤声。

“星火……”他在叫他的名字。谁?王星火警觉起来,掏出手枪,慢慢从甲板上走向船舱。

迷宫似的船舱。走廊连着走廊,房间连着房间。他寻着时断时续的呼唤声,穿越过一道道走廊和一间间船舱,顺着螺旋的舷梯,走向船底。

只有黑暗,没有光,似乎到了地狱。尽管他仔细分辨,但仍然不能确定那男孩的确切位置,他在跟他玩捉迷藏?

“星火——”声音近在咫尺。

“谁?出来!”王星火举起手枪,慢慢朝声音走去。

黑暗里有一道沉重的铁门,王星火腾出一只手,推开门。那房间里到处都是熊熊的烈火,映红了他的身体。在火中,竟然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背对着他。

“你是谁?”王星火问。

“哥哥,你不认识我了吗?”少年反问,语气凄惨。

王星火答不出话,他感到喉咙干涩,头被烈火烤得晕晕的,拿着枪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你走了,却把我丢在这里。”少年怨恨地说。

“你……你回过身来。”王星火终于说。

那少年缓缓转过身,但王星火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因为他被惊醒了,他听到了杜丽的一声惨叫。

王星火腾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杜丽的惨叫声也是梦境。他的全身冷汗淋漓,手脚发麻,就是在真实的战斗中也没如此紧张过。

真是一个噩梦!

桌上,刺耳的电话铃声还在持续响着,原来是铃声在他的梦里幻化成了杜丽的惨叫。

他松了一口气,顺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1点33分,正是子夜时分,心中一凛:“不好,肯定有紧急事件。”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连忙扑过去抓起话筒。

“星火,范组命令我们立即到三号会议室集合。”电话里传来杜丽急促的声音。

“我马上到。”王星火领了命,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军服。

三号会议室是个机密的小房间,离他的宿舍不远,用不了两分钟,王星火就已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会议室里。

组长范哲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跟他一起的,还有新调任的处长杨刚,另外有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二十六七岁上下,架着圆边眼镜,皮肤白皙,英俊斯文。

令王星火感到奇怪的是,103组员并没有全到,除了他自己,只来了杜丽和袁智强。

是杨刚主持会议,会议上围坐在小桌子边开的。

“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同志们,在前几天的专门行动中,103的任务完成出色,一举破获台湾34号特务组织,揪出了长期潜伏在我机场要害部门的内鬼,向党和人民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这次胜利,是你们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突出政治,坚决执行总部指示,发挥特勤部队优良作风的显著成果,是阶级斗争取得的又一次辉煌胜利。部里已经决定,授予103小组集体一等功,袁智强同志个人二等功。”杨刚一上来就对103大大表扬了一番。

王星火发现范哲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欣慰的微笑,自从破获“蜥蜴行动”之后,他几乎没有在范哲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虽然范哲表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坚强,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王星火心里明白,那次事件对范组的打击太大了,不到一年,他的头发几乎全花白了。王星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很快,杨刚就转到了正题上:“同志们,现在党和国家有一项十分特殊和机密的任务要交给你们。这次的任务很重,但很光荣,可以说,是建国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总理亲自拟定了方案,对你们寄予厚望啊!”

“处长,是什么任务?我们保证圆满完成。”年轻的袁智强按捺不住激动和好奇,说道。

“智强,别激动,听杨处长把话说完。”范哲说。

杨刚微微一笑:“在没有正式执行任务之前,这还是最高机密,所以,现在还不能说,但是,接下去的几天,你们会被派往一个秘密的基地,接受特殊训练。”

特殊训练?王星火他们对望了一眼,猜不出处长的意思,对于103来说,每年除了执行任务,就是训练,还有什么训练要搞得如此神秘?

“从今天开始,李遇白同志就是你们的教员,今后的任务中,他也是你们的战友。希望你们配合默契,为共同圆满完成任务而努力。”杨刚终于介绍了那个年轻人。

王星火在心里打了鼓,他原以为这年轻人是杨处长的机要秘书,却想不到要来教他们的,这么个文弱书生,能教什么?他看得出来,袁智强也有同感,心里也多少有点儿瞧不上。只有杜丽似乎有些好奇,眼睛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李遇白几眼,毕竟在军中,多的是黑黝黝的铁汉子,哪有机会见到白嫩的“读书人”。杜丽细微间的表情令王星火颇有些不快。

“专车已在楼下,立即出发。”末了,范哲下了命令。

“范组,不准备行装吗?”杜丽问。

“不需要,你们一样也用不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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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29日

03时15分 美国 纽约

219号酒吧位于纽约皇后区最贫穷的亚裔聚居区,是一个菲律宾人开的廉价酒吧。每当夜幕降临,这儿总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皇后区复杂的人种组成让这里充斥着危险和暴力,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但现在,219号酒吧成了反战组织的临时指挥部,这几天,反而是它最平静的时候。

反战领袖丹尼·杰克逊在这里连续工作了两天,巨大的压力和纷繁的事务压得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他不希望跟政府起冲突,但事态并不由他控制,激动的示威者和警察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去。他很清楚,自己注定会触痛某些人的神经。那些战争贩子,军火寡头,像吸血鬼一样渴望战火蔓延,血流成河,然后大把赚入美金。现在,约翰逊总统把战争预算又扩大了一倍,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在这个时候,他们可不希望有人捣乱。

丹尼无疑是捣乱者之一,他深知有些政客和商人视之如眼中钉、肉中刺,但他并不为惧,他相信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越南战争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不管任何时候,他都这样认为。

这个结论不是他坐在曼哈顿的家里想出来的,实际上,他是最早一批被派往越南的美国大兵之一。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丹尼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恐怖的雨林、陷阱、暗枪、毒虫以及残缺的尸体……这些年轻鲜活的美国人不应该惨死在异国他乡,更不应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但他毫无把握,这种抗议的实际效果有多少。今天是抗议示威的最后一天,示威者们需要好好睡一觉。一早游行队伍就要通过百老汇朝纽约市政府前集中,整个活动与华盛顿及全美各大城市的示威组织遥相呼应,希望能给约翰逊政府施压。

“丹尼,你该睡上一觉,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助手加利进来说。加利是丹尼的表弟,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空手道黑带高手,活像一头精力过剩的猎豹。

“我真的有些累了,看来岁月不饶人啊,连我这个老兵骨都不得不低头。加利,给我一罐啤酒。”丹尼看了看时间,点头合上材料,顺手拿过加利递上的一罐蓝带啤酒,跟他交代了一些细节事项,就去了在三楼的临时卧室。

丹尼走入房间,房间没开灯,没开窗,伸手不见五指。丹尼啜了一口啤酒,闷热之中,背后忽然透过一股恶寒,那绝非啤酒的冰爽。多年的特种兵生涯让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它像蛇似的爬过,冷冰冰,粘乎乎的——这是危险的寒气,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

丹尼镇静地回身,虽然看不清,但他确信门边站着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丹尼问。

“你拿了一件不该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是时候归还了。”黑暗里传来略显沙哑的女声。丹尼没料到这个不速之客竟是个女人,心里暗暗庆幸,他从来不把女人放在心上。他那越战特种兵的身手对付十个壮汉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个女人。

“宝贝,我不明白你的话。你是不是我以前的哪个妞?还是那些狗娘养的军火商派来刺杀我的?”丹尼轻浮地笑着。自从越战归来后,有一段时期,他不得不把自己埋在花柳丛中以酒色度日,当然也得罪过不少女孩。

“你很健忘,我提醒你一下,去年12月30日下午4时17分,你拿着这件东西找了华人学者叶恒艮。”那女人说。

丹尼心里一惊,像被人突然沉在了水缸里,浑身湿冷。他当然明白她指的东西是什么,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别人的监控之下,但显然不是出于政治的原因。那件东西实际上是半张神秘的东方地图,是他在越南的雨林里从一个越共手中缴获的。他确信其中藏着玄机,但怎么也参不透。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精通东方历史地理的叶恒艮,于是带着那半张图秘密拜访了他。

现在看起来,那次秘密拜访根本算不上秘密,自己一直暴光在人家眼皮底下却毫无自知,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令一向自诩精明的丹尼有点儿恼羞成怒。

“你想怎样?”丹尼终于沉住了气。

“我想知道,那天叶恒艮跟你说了什么,另外,把东西交给我。”

“如果我不答应呢?”丹尼哼了一声。那天,叶恒艮当着他的面仔细研究了地图,好一会儿才说,这半张地图并不是什么藏宝图,它只是二战时日军的一张手绘作战图而已。这令丹尼相当失望,但凭直觉,他觉得这半张图不那么简单,所以一直藏在身边。

“如果你不答应,明天的报纸上就会多一条新闻,你知道标题是什么。”

丹尼嘿嘿地笑了声:“你杀不了我,也离不开这个房间。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一边暗暗做好了格斗的准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已经从这个女杀手身上嗅到了令人心悚的凌厉杀气。但是,他有足够的自信擒住这个女人。

只不过是个娘们,而已!

加利和同事们正在楼下的大厅喝酒,听到三楼传来“呯”的一声闷响,众人连忙跑上楼。

“丹尼!丹尼?”加利敲门,没人回应,他立刻意识到可能出了事,一脚踢开倒锁的门闯了进去。

黑暗的房间里,窗户洞开着,在风中吱吱摇摆。“上帝啊!”有人大喊。他们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夜光下,强壮的丹尼倒在地上,被利刃割了喉,伤口如线般齐整,鲜血一股股地往外喷,身体微微抽搐,眼看着快不行了。

加利扑过去,一边用手绢紧捂住丹尼血涌如注的伤口,一边哭喊:“丹尼,是谁害你?”

丹尼处在痛苦的弥留之际,他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识,但十分困难。他想说话,却因为喉管被切开,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用尽力气从裤兜里摸出钱包,可无法打开它。

“你想要什么?”加利明白丹尼的意图,连忙帮他打开,里面只有数百美钞和几张名片。丹尼努力睁大几乎失神的眼睛,颤抖着从名片中抓取了一张,就再也撑不住了,头一歪,气一断,那张名片落叶般飘到了血泊中。

“加利,凶手是跳窗逃跑的。”同伴在窗口边查看。

加利皱紧了眉头,捡起那张被血染红的名片。

“叶恒艮,东方史教授?”加利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在这个敏感时候,丹尼的死变得非同寻常。他很了解丹尼,知道他平日树敌不少,除了那些不同政见者,还包括一串受到伤害的女人。

这个叶恒艮和凶手有何联系?是政治谋杀?还是情杀?是嫁祸于人?还是别有阴谋?看得出来,丹尼是被一刀致命的,根本来不及还手,凶手的身手令人不寒而栗。谁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杀了前特种兵丹尼·杰克逊呢?加利攥着名片,看着丹尼的尸体,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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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8月23日

15时22分 中国 北京

后来,我听王星火说,那次的密训其实是很痛苦的,不是肉体之痛,而是精神之苦。

他说,那天他们几个连夜起程,坐上了一辆封闭的军用吉普车,一路往东飞驰,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傍晚了。吉普车开进了海军的一个基地,接着,他们被径直送到了一艘轮船上。他清楚地记得登上甲板的那刻,西边一轮红日像颗巨大的燃烧弹似的,烧红了半个海面,血一样的红。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噩梦,太阳穴微微发疼。这是他的一个隐病,坐不得船,他对船,对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感。一踏上微微摇晃的甲板,心就慌慌的,仿佛要失去什么。

“我承认,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状态,不像一个好军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特种军人。”王星火转过头,缓缓对我说。

到此时,我们已经聊了好几天,从他终于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开始,随着话题的深入,我似乎渐渐抵达了一个从未到过的神秘领地,能真切地感觉到那张坚强如铁的脸孔后面所深藏的脆弱和痛苦。这是我以前无法想象的,却是极真实的。我想,除了少量必须保密的内容,这种脆弱和痛苦也许是王星火不愿提起往事的关键原因。

他有很多心病,却从没有医治。

这让我有一种挖人旧伤疤的负罪感,但同时,又有一种更强烈的愿望,要尽我所能,还原这些英雄们凶险奇谲的经历,才能对得起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要王星火开口说话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务,为此,我整整努力了六个月,从白雪皑皑纠缠到夏蝉鸣叫。有时候我甚至想,自己也许算是个讨厌的人吧,就像那些狗仔队,鬼似的在明星们四围游荡,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儿好奇心和私欲。

好在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女人,从这个女人手中又得到了一件王星火惦记了几十年的东西,才好不容易撬开了这个沉在时光中的锈迹斑斑的黑匣子。

关于这次密训的内容,同样出乎我的意料。用王星火的话说,在当时看来,这是一次极度疯狂的训练。对103来说,任何残酷的军事训练都不在话下,要命在是让你在短时间之内“腐化”。说白了,是学习和适应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且要极快速的,就像人整个儿被扭转了,倒过来了,分裂了,这在那个红色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

但在“疯狂”之外,还要保持足够的“清醒”,这才是最紧要的。

李遇白就是来教他们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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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30日

10时31分 美国 纽约

张家浩窝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身旁搁着一根锃亮的裹钢拐杖。在他思考的时候,眉心会皱起一道深深的竖纹,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

叶恒艮坐在他的对面,忧虑地看着一声不吭的老友,希望他能拿个好主意。这个“军中诸葛”能带着一队残兵从日军重重包围的缅山老林里逃出来,肯定也有办法让他成功出走。但问题是,光他一个人走不行,得一家子一起走,这就大大增加了难度。

四天时间,叶恒艮几乎没有睡过觉,睡不着,也不敢睡。一是由于危险和死亡随时会降临,二是由于激动兴奋,他没有想到,中共有那么高的效率和热情。

那天,赵诚像一包沙袋似的从楼顶跌在他的车盖上,却没有立刻死去,他拼尽最后的生命力,在车盖上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了一串号码。就是这串号码,把叶恒艮带到了一个近乎神秘的地方,接触了一个近乎神秘的人。他到此时方知晓,原来赵诚早就跟中共有过秘密接触,却一直瞒着他。

神秘人听了他的意愿,一言不发,就走了。但仅仅隔了一晚,他又主动联系上他。

“总理让我转告,他和叶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西安事变和重庆谈判中对你印象都很深刻。只要你愿意拥护新中国的政策,愿意参加新的国共合作,想回家,我们随时欢迎。”神秘人说。

叶恒艮的眼睛湿润了,得到这个答案,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当然愿意,迫不及待,纽约已非久留之地。可是,该怎么走呢?

这是最大的难题,叶恒艮解不出来。神秘人说,鉴于目前的条件,他们只能提供极有限的援助。得想办法先离开美国,国家才能给予更有效的保护。

“八月六日在新加坡有一个国际性的东方文化史学术研究会议,如果叶先生能拿到一个名额,我们会派人在新加坡接应你,然后绕道香港回国。”神秘人若有所思,说。

叶恒艮当然知道这个会议,实际上,作为纽约的东方史专家,他已经在被邀请的名单内,只是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现在看来,简直是天赐良机。除了庆幸之外,令他既佩服又心惊的是中共对情报的精准把握程度,竟连这样一个小小的专科学术会议都了如指掌,怪不得当年国军会一败涂地。

“多谢你的指引,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在归国途中,我会为祖国献上一份礼物。”叶恒艮沉思良久,笑着说道。

什么礼物?

叶恒艮取出烟盒子,扯了锡纸,在背面写上几句话递给那神秘人。神秘人接过一看,脸上动容,但随即平静下来:“叶先生,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不能作决定,得再次请示。”说完,把那锡纸撕成碎片,点亮火柴烧了。

袅袅青烟中,夹杂着锡片刺鼻的焦味,叶恒艮的鼻翼动了动,表情有点儿复杂。

张家浩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两支白色烟雾,然后狠狠地在烟缸里掐灭了还剩半截的万宝路。这是张家浩的怪癖,想问题时,就成了老烟鬼,可以一连抽个一晚上,问题一解决,烟便立刻变成了烫手的火条儿,一点儿也沾不得了。

叶恒艮眼睛一亮:“家浩兄有主意了?”

“云台,特务已经跟牢了你,你到我这儿来,他们肯定也会顺便盯牢了我。但老蒋的特务根系在美国还是不牢靠,捉襟见肘的,没那么多人可派。我们就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你的意思是……”

“他们肯定知道你下周要去新加坡参加那个学术研讨会,你不妨将计就计,对外高调宣称将随团搭机前往,并把这一周的工作和会客安排得满满的,让越多的人知道越好,这是栈道,他们是不会起疑的。而实际上,你们全家偷偷买好去香港的机票,越快越好,最好明后天就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飞机一上天,万事大吉。这些特务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好望空兴叹,这就是你的陈仓。”张家浩说。

叶恒艮听了,沉吟片刻,摇摇头:“可是,我现在还不能直接去香港。”

为何?

“我等身份不比代总统李宗仁,两手空空回去,让人家小瞧了咱们,我们手上得有筹码。”叶恒艮苦笑着说,“我已经跟他们说过,要带一份礼物的。这份礼物,价值连城,非我亲自去取不可。”

张家浩表示理解,树典型,立模范,一个就够了。除了老蒋,李宗仁就是最大的牌了,谁大得过他?叶恒艮的忧虑也不无道理。

“你准备去哪儿?”张家浩问。

叶恒艮打开一张世界地图,点了点东方的一处。张家浩会意地笑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好主意!云台兄当年如果去打仗,想必能成为一员智将。”

“我是个文弱书生,哪能打什么仗?这次回国,前途未卜。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家浩兄能否答应?”

“你我是生死兄弟,我又是芊芊的义父,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云台兄尽管直言,只要我张家浩能帮上忙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好。”叶恒艮诚恳地看着张家浩,“我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回国。”

张家浩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料到叶恒艮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这个请求确实有点儿过份,如果论个人喜恶,他可不愿意去那个红色中国,他喜欢美国的生活方式。

“呃……我已经适应了美国生活,去那边可能会很不适应。而且,我也不知道共产党对我的态度。我是军人出身,以前围剿过红军,也枪毙过他们的干部,万一……”张家浩皱眉说。

叶恒艮哈哈一笑:“家浩,你这个义父当得好,我觉得芊芊真的越来越像你,连说话的口气都差不多了。”随即又正色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只是老蒋生性多忌,万一真让我走脱的话,恐怕他们会找你的麻烦。”

“麻烦就麻烦,我张家浩这辈子的麻烦够多了,也不在乎再多那么一撮两撮的。”张家浩呵呵地笑着。

张家浩的麻烦没来,叶恒艮的大麻烦却又来了。

儿子叶涛打了个急电过来,说妹妹叶芊突然失踪了,准确地说,是被人绑架了,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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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30日

11时32分 中国 渤海某海军基地

想起昨晚的“训练”,杜丽心头仍不免小兔儿似的乱撞。虽然她听说以前有一段时间,交际舞曾遍地开花,连伟大的毛主席都极爱跳,可最近几年,这种舞被当作腐朽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彻底打入了泥淖潭里,摆不上台面,甚至连提一提都瘆得慌了。对于从小在特殊部队里长大的杜丽来说,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这种传说中的双人舞,何况亲自上阵,更何况第一次跟王星火那么近距离地接触,第一次被男人那么着力地搂着腰,牵着手,揽在怀里,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不禁心也跳,耳也热,那硬朗的性格也仿佛柔掉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似乎那是一种罪过。

所有的“训练”都在轮船上,不准下船半步,船叫“东方之星号”,据说是国家领导人出访国外时的专用轮。这让杜丽他们感觉到一种无上的光荣感,同时也证明这次任务的级别之高。103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在最短时间里熟悉有关轮船的基本知识,这个对103来说并不难,记忆力是他们的必修课之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在这个组织里只能算是基本素质。难的是改变习惯,语言举止,甚至精神气质。好在范哲组长挑选的这三人都有外文能力:王星火童年时有过国外生活的经历,杜丽搞密码破译,英文是必懂的语言,袁智强作为优秀标兵,在部队里就接受过专门的培训,虽谈不上精通,但应付一般的日常对话没有问题。再就是要适应万恶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喝洋酒、穿洋装、说洋话、跳洋舞……还要学会高级会所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赌具。

李遇白说,这些都必须会,不会就容易露马脚,露了马脚,对行动将大大的不利。他就会,会很多花样,这些年在国外不是白混的。他可以把一副普通的扑克牌翻来覆去地洗,纸牌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花蝴蝶似的飞,到最后“唰”地一收,一叠纸牌都能乖乖的,按他的意思从头到尾整齐排起来,比部队里的兵还听话,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这绝活唬得杜丽一愣一愣的,而李遇白也非常喜欢在她面前露这一手。

说起这个李遇白,倒也不是一般人。他父母都是党的高级地下干部,却在建国前夕不幸双双牺牲,成为革命烈士,他便成了革命孤儿,真正属于根正苗红的一代。自小聪颖的他很早就加入了组织,一直在香港工作,成绩斐然,前几年派去美国,被他念了个博士回来,深得组织青睐。根红人帅,又有才,嘴还甜,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这样的男人在那个时代,打着灯笼也难找。不像王星火那样,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什么事都是纪律为王,任务至上,像个冷铁做的人似的,硬硬梆梆的,敲着当当响。但杜丽明白,组织少不了像王星火那样的男人,自己也少不了这个男人。她心想,不管别人有多好,那还是别人,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所以,当李遇白越有意接近她时,她就像触了玫瑰枝上的尖刺儿似的,越发躲得远远的。她知道,其实王星火表面上不说,暗里都在关注着,她不想让他误会。

然而,这种表面上平淡似水,内心里却浓得要命的情感,一直困扰着杜丽。她爱王星火,也同样爱着103,热爱这个工作岗位。自从上次从“蜥蜴”手中被解救出来后,杜丽就认定了王星火,他就是她这辈子的归宿。但是,根据纪律规定,103小组成员内部是不准恋爱的,否则其中一人必须调离。杜丽很清楚,王星火是不可能离开视如生命的103的,只有她走,她一走,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可能了。在王星火看来,103的工作太危险,他不能让女人承担守寡的高风险。他倒是愿意让她走,但她自己也舍不得离开,不想离开。可留着呢,又不能清清白白的,总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似的。虽然范哲组长替他们打了围墙,说他们之间属纯洁的革命情谊,大家伙儿心照不宣,只要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谁也不会挑明。因为103俨然是一个整体,一部精密的机器,缺了谁都看着不顺,做着别扭,但总归不是一个长久之计。这些仿佛是一个怪圈,一个悖论,又像一个巨大的情感迷宫,杜丽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杜丽,为了革命利益,为了国家利益,我们必须牺牲小我,这是值得的。”王星火曾这样说。道理是懂,可是,做起来难,很难。

午休时间,杜丽站在船尾甲板的围栏边,望着远方,思绪万千。这是阴天,乌云密布,海面翻滚着黑色的波浪,夹杂着一串串白泡沫似的浪花,让人有点儿目眩。

杜丽觉得背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却是范哲。

“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范哲背着手,走到她身边。

杜丽赶紧收了眉头的愁容,展开笑容掩饰说:“没什么呢,在看海。”

范哲瞪了她一眼,嘿嘿一笑:“你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星火在到处找你呢。”

杜丽羞红了脸,连忙转移话题,问:“范组,什么时候公布我们这次的真正任务呢?”

“半小时后。”

“半小时后?”杜丽本来也就是随便一问,没料到范哲回答得那么干脆,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12时整,你们到三层小会议室集中,情况很复杂。”范哲补充说。

✙✙✙

1965年7月30日

11时46分 美国 纽约

叶芊现在的处境有些恐怖,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动,因为嘴被塞着,眼被蒙着,手脚被反捆着,扔在冷冰冰的水泥地板上,像只棕子似的。

她的头还有些懵,仿佛飘在云里雾里,又像做了一个噩梦,搞不清楚现实和虚幻的界限。过了好一会儿,事情的全过程才碎片似的在脑海中拼接起来。其实拼接起来了也没用,还是同样莫名其妙。这是哪儿?他们是谁?要钱?要色?还是要命?她一无所知。惟一可以推测的是,这肯定和她的父亲叶恒艮有关。

谁让她那固执的父亲一定要回那个破国家呢?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肯要了。现在倒好了,她就要死了,他该满意了吧?叶芊不禁有些恼恨,泪水啪啪往外涌,沾湿了黑色蒙眼布。

还有汤姆,你这个混蛋!去吃屎吧!叶芊埋怨了一会儿父亲,又把怒气迁移到她的男友身上。不,应该是前男友,因为她刚刚决定,要跟这个窝囊废彻底分手。说起来,这个汤姆确实是挺窝囊的,叶芊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他。

汤姆是个大块头,长得阳光帅气,是半年前叶芊在一次同学聚会中认识的。他说最喜欢东方美女,而叶芊就是他心中的东方女神,他要尽一生的力量去守护这个女神。哪个女人不喜欢嘴上抹了蜜似的男人?叶芊也就信以为真,跟他好上了。哪知道一小时前,当他们在一个小旅馆幽会时,这个“守护神”面对突如其来的一把小手枪,竟完全露了底,吓得双腿发抖,全身打战,就差没尿裤裆了。

“小子,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一个大汉粗着嗓门吼道。

他果然就滚了,滚的时候还不忘摔一个难看得要命的跤,全然不顾拎在两个黑衣人中间像小鸡一样挣扎的叶芊。紧接着,这只“小鸡”就被蒙了眼,塞了嘴,绑了身子,拎进了一辆车子,最后,扔到了这片冰冰的硬地板上,对方好像没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

事已至此,当然没时间让叶芊细细地埋怨,她必须考虑现在的处境,这个才是最紧要的。没有声音,一片死寂,他们是不是都走了?她挣扎着在地上打了个几个滚,终于坐了起来,用舌头拼命往外顶那块嘴里的布,希望把它弄开来,唇齿间发出唔唔的声音。

“叶小姐,不必那么吃力,让我来帮你吧。”面前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吓得叶芊差点把舌头给咬了,全身像结了冰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了。原来,他们根本没有走,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她的好戏。

真是变态!叶芊在心里骂道。

嘴巴一松,那块要命的布果然被男人扯掉了。叶芊大吸了几口空气,脱口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不干什么,既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色,所以,你大可不必害怕。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简单的问题,我保证你一根汗毛都掉不了。”那男人慢悠悠地说。

叶芊看不见他,但在她的心中似乎有了这个男人的形象,长得有点儿阴,有点儿狠,这种角色在六十年代的美国恐怖电影见得多了,是很变态的那种。他越是客气,她心里就越是发毛,瘆得慌。

“什……什么问题?”她颤声问。

“你认识一个叫丹尼·杰克逊的人吗?”

丹尼·杰克逊?听起来像三流的摇滚乐明星。叶芊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名字并不代表着不认识,我们认识的人多着呢,并不是每个人都叫得出名字的,最可靠的方法还是看照片,眼见为实。所以,叶芊的眼罩被拉了上去,光亮刺得她有点儿眼疼,让她有一种从梦中回到现实的感觉。

现实并不美好,可以说很残酷。当眼睛适应了光后,叶芊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清晰的了解。这是一个旧仓库,到处堆着生了锈的钢铁废料,像是十年没搬过了,这种鬼地方,就算喊破了喉咙都未必有人来。面前一截大铜管上,居高临下坐着刚才讯问她的男人。但她还是看不清他,因为他的米色牛仔帽压得很低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且背着光,黑沉沉的,更加令人不可捉摸。在他的身边,则分立着两个壮汉,正是抓她的人,这两人如狼似虎地盯着她,仿佛她是案桌上的羔羊肉,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那一刻,叶芊多么希望突然出现一个强壮的英雄来救她,可那只是美丽的空想而已,不可能的。

一张照片伸到了她面前,照片上是个黑人,四十岁左右,看样子很壮实,也很凶狠。

“认识他吗?”

叶芊仔细辨认了一下照片,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回答了等于没回答,“牛仔帽”当然不需要这样的答案。

“叶小姐,我希望你再想一想,认真地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看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花骨朵一般,我真舍不得,可是我这两个手下,就难说了。”“牛仔帽”哼哼地一笑,旁边的大汉装腔作势一瞪眼,吓得叶芊差点尖叫起来。

也许恐吓真的有助于记忆力,叶芊果然想起来了——七个月前,这个黑人曾经找过他的父亲,那次还是她开的门。但她不知道这个黑人找父亲有何事,只知道他从包里取出一张纸给父亲看。

他们在书房里谈了很多话,这个黑人脾气有点儿暴躁,两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后来,父亲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翻到某页让他读。然后,父亲就找了个机会来到门边,暗示她走近,往她手中塞了一张纸片,并做了一个按快门的动作。那人看书看得入神,似乎要在书中找到重要的证据,毫不知晓纸片已经偷偷转移到她手里了。

随后,父亲又回到那人身边,故意指这说那,吸引那人的注意力。这给了她足够的时间,聪慧的她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连忙取出相机拍了照,又借着加茶水,偷偷还给了父亲,事情做得很完美。再后来,也不知父亲跟他说了些什么话,那黑人取回纸片,满脸失望地离开了。

那张纸片上有什么?

半张地图,只能是半张。曲曲弯弯的,她一点儿也看不懂。

“地图?”“牛仔帽”揣摩面前的这个女人有没有说谎,最后下了判断,她说的是真话,没有虚假骗人的可疑成分。

是什么地图呢?叶芊真不知道,为难她也没用,看来这世上只有叶恒艮清楚了,得找他。

“不要杀我爸爸!我爸爸不回国了,我们都不回去了!”叶芊急了,哭叫道。

“叶恒艮要回中国?”

“你们……你们不知道?你们到底是谁?”叶芊吃惊地问。她原以为,这件事铁定跟父亲回国有关,跟赵诚之死有关。

这个问题“牛仔帽”当然不会回答,问了也白问,反而是“牛仔帽”提了更多的问题要她回答。

关于叶恒艮,关于那张地图,关于这次回国。

问题渐渐明朗起来,“牛仔帽”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已经有了主意。

✙✙✙

1965年7月30日

12时02分 中国 渤海某海军基地

是范哲主持的会议,参加的人连他自己加起来才五个,另外四人是王星火、袁智强、杜丽、李遇白。五人刚好围成一小桌,在会议开始前,范哲还亲自检查过舱房内外,以防窃密。虽然是在自己的基地里,但保密的工作必须做到实处,来不得一点儿马虎。

一张人物照片在与会者手中传递,最后回到范哲的手中。

“这个人名叫叶恒艮,字云台,浙江宁波人,现年62岁。解放前是国民党特别顾问,蒋介石的高参,曾经参与过几项蒋氏政府的秘密工程。解放后由台湾去了美国,一直担任纽约大学的东方史教授……”范哲介绍叶恒艮的生平。

“他的助理赵诚和我方人员曾经有过数次接触,转达了叶想回国的意愿。据最新的情报,赵诚已被台湾特务杀死,叶恒艮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下,特务们随时都有可能对他动手。叶恒艮向我方提出紧急保护请求,希望能平安回国。总理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他说,叶恒艮回国的意义跟李宗仁是同等的,他不怕特务威胁,响应我党号召和李宗仁的和平宣言,做出表率,至诚至性。只要他能顺利回国,将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这对台湾蒋帮政权是个极大的心理打击。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叶恒艮安全地从海外归国。”范哲说。

“我们要去美国执行任务?”袁智强问,神情有点儿兴奋,这些年,跟美蒋特务打了不少交道,他倒很想去看看美帝的老巢是怎么样的。

范哲却摇了摇头,说:“不,跑到美国去不现实,条件也不允许,我们在新加坡接他。下周,他将参加一个在新加坡举办的国际学术会议,趁这个机会,我们接他经香港回国。”

“就他一个人吗?”王星火一直在静静听着,这时才提出疑问。

范哲看着他,露出赞许的微笑:“当然不止他一个人,是一家人,我们不仅要保护好他,也要保证他家人的生命安全。遇白同志,你是了解他家的情况的,就由你来介绍吧。”

李遇白清了一下喉咙,说:“我在纽约求学期间,跟叶恒艮的儿子叶涛是同学,实际上,赵诚跟我党的秘密接触,就是我有意安排的。”王星火这才恍然大悟,他一直猜不透组织为何派这么一个人加入到103的任务中,原来真是有原因的。

“叶恒艮的夫人李萍已于两年前患骨髓癌去世,在美国的直系亲属只有一双儿女。儿子叶涛,31岁,毕业于纽约大学经济管理系,现在华尔街普利达金融管理公司任中级职员,未发现可疑政治举动。女儿叶芊,24岁,刚刚从华盛顿大学医学院毕业,还没有参加工作。”李遇白介绍起叶恒艮的家庭状况,如数家珍。但说到这儿,仿佛有什么不能把握的,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在美国,还有一个人跟叶家走得很近,这人名叫张家浩,原国民党新二十九师中校参谋,参加过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和第三次围剿红军的行动,但抗日战争时入缅打过鬼子,作战英勇多智,右腿曾被毒虫咬伤,导致微跛。此人一直独身,深居简出,少言寡语,不可捉摸,身份比较复杂。但跟叶家来往甚密,叶恒艮有事经常会找他商量,叶芊还拜他做了义父。”

“他知道叶恒艮的回国计划吗?”范哲问。

“我想,他非但知道,叶恒艮还很有可能动员他一起回国。”李遇白说。

范哲抱着手深思了一会儿,说:“这件事得向组织备个案,不管这个张家浩是什么角色,会不会跟叶家一起来,我们都要密切关注,这个人可能不简单。”

“是。”负责联络的杜丽应声。

“范组,上面有没有具体的行动方案?”王星火问。

“大体的有,具体的没有。同志们,这次任务比较特殊,是我们103第一次执行海外行动。孤军深入,世事难料,形势千变万化,一切都得随机应变。”范哲说着,在桌上铺开一张世界地图,众人都聚了过来。

“八月六日,东方文化史国际学术会议将在新加坡举行,按照我方与叶恒艮商议的原定计划,他会带着家人随美国学者团于八月五日乘飞机到达。为了防止情况有变,我们必须提前一天抵达目的地等候。组织上已为我们安排了掩护身份,两天后我们先飞广州,然后绕道香港直接飞抵新加坡。”范哲用手指在地图上划着线路图,“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台湾特务机关也已侦悉叶恒艮动向,他们可能会设三道防线,第一道是阻止叶恒艮离开美国,第二道就设在新加坡,第三道则会在香港作最后的拦截。”

“看来他们怎样离开美国是关键,解决了这问题,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了。”袁智强禁不住摩拳擦掌。

“智强,千万不可轻敌。毛主席教导我们,战略上要蔑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范哲瞪了他一眼,“你们记住,一旦到了海外,你们将没有任何后援,完全要靠自己。”

“突破美国这一关相信不难,台湾特务在美国也是处处受制的,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况且,我们在美国的同志也会帮助他们。只是新加坡……”李遇白说。

新加坡怎么了?

“最近,马来亚联盟的政局不太稳定,反华人的声浪高涨,新加坡很有可能被踢出联盟独立出来,我怕的是乱中生变。”李遇白解释。王星火看了看他,想不到这个书生还真有两下子,没在国外白呆,对国际时局分析独到,想到的问题竟比103还多。

“乱是坏事,也可能是好事。水浑了,我们就来个混水摸鱼,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把人完整地带回来就是不辱使命。”范哲说,随即又问,“知道为什么要让你们在邮轮上训练吗?”

“难道我们要乘邮轮回香港?”杜丽推测。

范哲呵呵一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图纸,慢慢在桌上展开,竟是一艘超级邮轮的结构图,惹得大伙儿不禁发出“噫”的赞叹声。

“东南亚是台湾特务机关渗透比较多的地区,考虑到特务会重点关注新加坡去往香港的常规航班,我们就来个瞒天过海,偏偏不走常规路线。这艘巨轮叫做‘克里特皇后号’,是澳大利亚开往日本的豪华远洋邮轮,途中停靠新加坡、马尼拉、香港等城市。它在新加坡港逗留一天,八月五日十时正,将启航开往菲律宾马尼拉,我们正在做相关安排。”范哲沉稳地说。

“好主意,邮轮乘客众多,结构复杂,更有利于我们保护目标。而且,因为邮轮上的上等舱乘客非富即贵,他们要想破坏船只,也会投鼠忌器,避免48年胜利号事件重演。我们只要以游客身份秘密搭船,在香港停靠时偷偷下船……”李遇白频频点头。

“不!”范哲打断了他,“我们先要在马尼拉下船。”

为什么?众人不解。

范哲当然要解释。

四十五年后,当王星火跟我提起这段回忆时,说当时听了范哲的解释,顿时觉得肩膀像挑上了一副重担,沉沉甸甸的,同时又心脉贲张,激动莫名,希望叶恒艮提供的线索是真的。但他当时真的没想到,这次任务后来会变得那样复杂,那样凶险,那样痛心疾首,那样惨无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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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30日

13时38分 美国 纽约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像宇宙的魔术,又像上帝的迷宫。细心的读者肯定会发现,在本书每一节的右上角,都标明着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地点是不用多说的,很明确,如果用经纬度标出来,在地球上便是独一无二的点。时间就不同了,它无形无色,无始无终,又是可以变,可以跑的,有前后,似活物,能吞掉一切,神秘得让人害怕。也许此时聪明的你会察觉到一个时间上的错误,作者忘记了一样东西——时差。没错,是时差。

纽约时间和北京时间刚好相差十三小时,也就是说,当103在开会商讨“克里特皇后号”的时候,纽约还是前一天晚上的11时。这个时候,叶芊还没有被绑架,她活蹦乱跳着呢,在一家俱乐部里跟朋友们玩得正疯,丝毫没有注意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双阴沉的眼睛在偷偷瞄着她。但为了叙事的方便,我们只好暂时把纽约时间跟北京时间重新排一排,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混乱。

这个时刻,东方已近黎明了,静静的军港闪烁着星星似的点点微光,“东方之星号”上的103组员们还在安稳的睡梦之中,而西方则是热哄哄的午后。

加利刚刚回到219号酒吧,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待走近了,才发现自己的直觉是错误的,不是有些不对,而是相当不对——酒吧被封锁了,四周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所有的人都被赶出去了,围在警戒线后议论纷纷。现在,他连酒吧的门都进不去,两名面无表情的特工在门口拦住了他。

“我是这儿的临时负责人,昨天不是办过案了吗?”加利很是不满。丹尼被杀,第一时间报的案。丹尼不是个小人物,又碰到这么一个特殊档口,敏感得很,警方自然不敢怠慢,一切按程序走得很顺,只是还没锁定嫌疑人。加利对美国警察一向没什么好感,认为他们都是些无能之辈,只懂得用水枪对付民众,所以,他刻意隐瞒了丹尼临终前透露的信息。让傻瓜警方过过场吧,这件案子还得自己办才稳妥,他相信自己的能力。

不料傻瓜警方可不这样想,他们对丹尼被杀案的热情之盛,办案规格之高出人意料,现场勘察后的第二天,竟连CIA特工都出动了。

“临时负责人”加利同样被粗暴地赶到了警戒线外,只能煽动群众,远远举拳头喊口号抗议,指责CIA借查案为名破坏反战组织,但特工们不吃这一套,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他们在查抄,不仅查抄219酒吧,连远在罗彻斯特的丹尼老家都抄了,抄了个底朝天。只有加利知道,他们在查抄什么东西。也许他们抄到了,也许永远都抄不到。抄不到的话,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抄到他的头上,CIA是多么神通广大啊,没有东西可以瞒得住他们。 wiuRfpwXgaNYEx9hVw5Lv89z8r4DwZyOUFiueCzwWePDLFx/gRrrbBBRgfLd8k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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