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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刀密令4

“昨晚是你在跟踪我?”范哲很快从身形中判定,在梁家大院的巷子里出现的那个神秘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没错。”那人应得很爽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范哲很讨厌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个人救了林婉芬,又用声东击西的办法,牵制他的注意力,掩护林婉芬逃走,让好不容易打开的突破口又重新关上了。

“把手放脑袋后面,蹲下。”范哲喝道,慢慢走过去。

那人还倒真听话,蹲了下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以怪异的手法闪电般抢过角落里的一只鸡笼,向范哲扬去。顿时,鸡毛乱飞,有如飘雪。那人趁乱,双手攀上巷壁,几个来回腾跃,竟然魔术般上了三层高的屋顶。整个动作天衣无缝,行水流水,如果不是敌人,连范哲都忍不住叫好了。

开枪,但那人已经消失了。

“他是谁?”随后赶来的许则安刚好看到消失在屋顶上的男人。

“三套马车之一,铁猴子,果然名不虚传。”范哲叹气道,收了手枪。

随后赶来的干警很快包围了这片区域,但一无所获。

蜥蜴一反常态,不灭林婉芬的口,反而让铁猴子救走了她。这说明林婉芬对他很重要,也许,她就是蜥蜴密电暗语里所指的“外婆”。

外婆的家都端了,米兰当然不会再去。这条线又被切断了,无法再继续下去。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只有在林婉芬平日的社会关系上深挖,人活世上,不管特务也好,反特务也好,都生活在一张网里,人际关系这张网,谁也不例外,谁都逃不出。

不出所料,林婉芬果然是解放前红袖戏剧社的成员,建国后才进入黄岩越剧团,嫁过一个老公,52年,她丈夫参加抗美援朝,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从此寡居。因为演员的身份,交往的社会人士比较复杂,三教九流都有来往。

搞来一张林婉芬的生活照,范哲觉得,照片上的林婉芬有些眼熟,他努力回忆,想记起当初自己在雁来茶馆做小伙计时,是否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但那时的林婉芬,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女大十八变,亲娘认不全啊,何况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无法想起来,似乎总有一团模糊的雾气锁在记忆深处,也许撩开那层薄纱,一切都会清晰明朗起来。

他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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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8:35台州

灵潭水库管理处。

关于魂字方案的处置意见分成了两派,泾渭分明,针锋相对。一派认为,灵潭水库万一被破坏,洪流下泄,江水泛滥,现在又值大潮汛期间,台州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为保安全,必须马上全部撤走下游百姓。另一派认为,特务只是放了一个烟幕弹,我们草木皆兵,没有必要。贸然大撤,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可能正中特务圈套。M首长马上就要来台州了,特务们就是要放些假情报,故意制造点麻烦,一是打击人民政府,二是可以趁乱下手。

争论得很激烈,没个定论,连主持会议的江奇和杨林都觉得为难。撤与不撤,都存在极大的风险,万一出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最后,定下一个折中的方案,召集灾难可能影响到的各公社负责人开秘密会议,让干部们做好发动群众撤离的准备,并建立预案,但在指挥部没有下达正式命令之前,注意保密,不得宣扬不实消息,制造混乱。

灵潭水库,台州的大水缸,现在似乎变成了一颗超大的炸弹,一颗悬在所有台州人头上的,不知哪分哪秒爆炸的定时炸弹。

会议结束后,杨林忧心忡忡地走出会议室,西山伐木厂厂长卢强已在外面的长椅上等他多时了。看见杨林出来,就立刻迎到跟前,低声说:“杨副指挥,我向您反映个情况。”

“哦,什么情况?”杨林把卢强带到一边。

“运输队长赵刚勇很可疑,昨晚有人看见他往厂子这边走,后来一直没见到他。”卢强说。

“找过人了吗?”

卢强摇了摇头:“今天是周末,大部分职工都回家了,所以还没有发动人去找他。”

“赵刚勇昨晚去过厂子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职工黄定明,住在他楼上的。昨晚七点,他从公社食堂吃饭回来,刚好碰到赵刚勇在码头准备一艘小舢板,就跟他打招呼,赵刚勇说要去厂子里办点事,黄定明眼看着他把小船往水库里开的。”

“那你怎么肯定黄定明说的一定是真话?”

“黄定明是厂子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不会说话的,当然更不会说假话。”

“好,你立刻组织伐木厂职工寻找赵刚勇,我派一队民兵和你们一起找,务必要找到这个赵刚勇。”

任务马上布置下去了,杨林让黄定明来水库管理处,亲自询问了一遍,跟卢强转述的基本差不多。但杨林心底还有个小疑问,赵刚勇既然要去搞破坏,搞谋杀,为什么会跟黄定明说清去向?他完全可以找其他的借口搪塞过去,说了实话,可不故意留下尾巴?

这里面似乎有点奥妙,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明确的破绽和证据,一切等找到赵刚勇就水落石出了。

但诺大的括苍原始野山,人一钻进去,就像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赵刚勇故意躲着,那就更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不久,就传来消息,赵刚勇的小舢板找到了,在水库西南的牛头角停着,但没找到人。

人一定在附近,搜山,死活都要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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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8:55台北

“咽喉”发现,“心脏”最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很担心这个前辈,这样下去,他坚持不了多久的,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毛主席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心脏”的本钱已耗完了,开始严重透支,透支是需要支付高额利息的,他根本不可能再承受得起。她多么想劝他保重身体,但是,她又不能跟他说这样的话。这鬼地方,国民党特务耳目比蚊子还多,一个反常的举动,一句不符合身份的话语,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每当安静下来的时候,“咽喉”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和她父亲一起牺牲的几百名共产党潜伏特工,那还是新中国刚刚建立的1950年,台湾,由于几个人的变节,一场血雨腥风,几乎摧垮了整个组织。这是一场灾难,在这场灾难中,她懂得了什么叫信仰,什么叫背叛,什么叫牺牲,什么叫坚忍。那个时候,还在香港念书的她就一心想把父亲未竟的事业继承下去。现在,这个目标正在实现中,她正为这份事业默默奋斗着。与“心脏”这样可以做父亲的老前辈一起工作,“咽喉”感到无比自豪。

“心脏”交给她的关于“三套马车”的情报已顺利发送至华东局,对这次针对M的刺刀密令,“咽喉”也十分担心,她想在“心脏”之外搞到更多的情报,但困难颇多,在几次窃听之后,就不敢继续下去,生怕暴露了自己,最后连累“心脏”。

最近几天,敌人侦测电台的行动越来越频密,而且一次比一次接近,“咽喉”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敌人似乎已经锁定了这片区域,枪管准备好了,就等着猎物什么时候探出头来。一个不小心,大批的军警就可能直扑她的住处。

这一天,也许迟早会到来的。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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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9:16台州

红袖戏剧社的资料很不全,可以说,消失殆尽了。因为这个社在解放前夕即已解散,社员走的走,跑的跑,那时候人民政府百废待兴,哪有闲工夫去管这些民间社团,所以根本没做任何登记。短时间内惟一可以找寻的线索,就是少数几个从红袖社转到黄岩越剧团的人,经调查,没有什么嫌疑。她们听说了林婉芬的事,都十分吃惊,说平时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异常,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台湾特务,不可思议,藏得可够深的。

拿那本戏谱给她们看,都摇摇头,说这不是红袖社的东西。

不是红袖社的东西,干嘛要盖上红袖社的章?为什么米兰这个名字出现在戏谱上?这是特务故意施放的迷魂弹?还是另有图谋?从目前看,林婉芬是惟一一个重大嫌疑,只有她是红袖社社员。难道,林婉芬就是米兰?

范哲回到临时办公室,整理复杂的头绪。103跟蜥蜴核心终于有了第一次正面接触,有接触就好办事。敌人虽然在暗处,但毕竟躲躲藏藏,行动受到极大的限制。“三套马车”本领再大,三头六臂,八面威风,到了这里,也像一只入网的螃蟹,不可能完全施展开身手。

在台州公安处的统一安排下,从一大清早开始,各居民委员会和各人民公社就开始发动群众开展全民防特反特工作。要求每个居民和社员都提高革命警惕性,积极检举揭发可疑人员。“人民战争”的魅力永远不会过时,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特务往往原形毕露,落荒而逃。在解放初期,有相当高比例的国民党潜伏特务就是敌不过这种排山倒海般的心理攻势,向人民政府投降自首的,这些措施被证明十分有效,会给特务带来巨大的威慑力。

到了九点半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收到一些举报信息,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但大部分可以确定只是普通治安嫌疑,只有少数几条具有特情价值,引起了103的注意。

其中一条是新星公社社民方果夫检举的,检举对象是他的邻居——洪玲,一个四十多岁的独居女人。方果夫说,他发现,洪玲的住处经常出现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这女人就像鬼影子似的,忽而显现,忽而消失,古古怪怪,神秘莫测,在外边,谁也没见到过这个女人。

查了洪玲的身份档案,解放前,身为歌女的她曾做过台州警备司令吴浩天的情妇,政治面貌不清不楚,解放后,一直独居。有一次还因为造谣被派出所处理过。

洪玲确实有重大嫌疑,有可能是蜥蜴组织的一个据点。事不宜迟,由赵大勇和袁智强立即赶赴新星公社,控制洪玲。

新星公社紧靠城区,在方果夫及公社书记的带引下,赵大勇他们悄悄接近了洪玲的家。

这是座独门独户的平房,前面有一个泥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鸡鸭,四周还种了些观赏性的树木花草,环境很是清幽。看上去,就跟普通的农户家不同。

很安静,没有人。

“洪玲可能出去买菜了。”方果夫说,指向左边的小房间,“那个女鬼就是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

这个房间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似乎在掩盖着什么。

“你看到的女人,是在洪玲离家的时候出现的吗?”赵大勇问。

“不错,有一回,她可能想拉开窗帘透透气,刚好我从这路上走过,差点没吓破胆。这女人长得太恐怖了,也许真是鬼。”方果夫颤着声音说。

“这世上哪有鬼!同志,现在还迷信这套?”赵大勇责备他。方果夫立即红了脸,把话头缩了回去,迷信这顶大帽子可不敢戴。

“智强,你们几个在外面守着,一看到洪玲就逮捕她,我们这组先进去搜查,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赵大勇说。

分头行动。

赵大勇带着几个干警,翻过泥篱笆,执枪敏捷地跑到门前。出乎意料,门是从里面倒栓的,这说明洪玲没有出去。可是,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儿声音,确实没有人。

难不成真是大白天闹鬼了?

赵大勇决定改变策略,变暗为明,以突击的方式,让里面的人来个措手不及。只听见“咔嚓”一声断裂响,他一脚踹开了反栓的木门,率先冲了进去。

房间里果然没有人。

“洪玲,我知道你躲在房间里,还有你的同伙,都给我老老实实出来。”赵大勇一边大喝道,一边在房间里寻找密室暗道的机关。

没有回音,看来是死不出来了。

“这里一定有密室,仔细搜。”他命令其他几个警察。

从前室来到厨房,观察力超强的赵大勇很快发现角落里的一只大水缸有问题。水缸里的水不多,不像是每天的饮用水。他微微一笑,推开了水缸,水缸下面,露出了一个仅供一人上下的洞口。

“出来吧,老鼠们。”赵大勇用枪指着洞口,轻松地喊道。

还是不出来,没回声,朝洞里开枪威逼,也没用。

这是一条九十度转折的地道,人先顺着软绳梯下去两米,再爬入横向的甬道。赵大勇犯难了,如果就这样跳下去,敌人在甬道里开枪,一枪一个准,但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小问题,看我的。”随后进来的袁智强看到这种状况,露出孩子气的狡笑。

“去,多挑几担水来。”袁智强对围在洞口的警察说。

赵大勇一下子明白过来,一拍袁智强的肩膀,笑道:“真有你的,大头,原来你要来个水淹七军。”

“小时候学的,在乡下抓田鼠,常用这招。”袁智强呵呵笑了。

水灌下去没多久,洞里的人就受不了,传出声音,别灌了,出来还不行吗?

就出来了,一前一后,从甬道里湿淋淋的爬出来,前面一个正是洪玲,半老徐娘,颇有姿色。后面跟着她屁股爬出来的,则让在场的人都大跌眼镜,竟是个肥胖的老太婆,盘着发髻,穿着女式老开襟。

“我要……要见你们长官。”老太婆被七手八脚拉上来,冷得直抖擞,却对赵大勇说。

话一出口,一旁的袁智强就乐了,原来,这个老太婆不是老太婆,是个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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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9:28台州

李猛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聚精会神,心无旁鹜,连王星火走到他身后都没发现。

白纸上,是一幅特别的铅笔画:一只眼睛,三角眼,略显细长的瞳孔,似乎闪着邪光,让人想起凶猛的眼镜蛇。

王星火在背后看了一会儿,猜不出李猛画这幅画的意思。但他知道,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李猛不会闲得无聊,无缘无故画素描来消遣。李猛似乎隐瞒着什么,从他画画的精神高度紧张状态就可以判断出他内心激烈的思绪。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作为狙击手,冷静是必备的素质之一,李猛的表现很不寻常。

王星火正待发问,李猛已觉察到他站在背后,但没有回头,仍然继续作画,一边说:“有人告诉我,狙击手必须是一条眼镜蛇,它伏在草丛中,静得像一根死物,它等待着,等你走近,你却永远看不到它。当它出击时,则毫不犹豫,迅猛如闪电,疾驰如箭,没有任何预兆,谁也躲不掉。”

李猛终于停下画笔,像完成一个正规的仪式,松了一口气。

“那人是谁?”王星火看着那只已经画好的眼睛。

“毒蛇。”

“毒蛇是谁?”

“一个好战友,好兄弟,一个英雄,一个比我优秀的狙击手,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我亲眼看着他牺牲的,在朝鲜最后一次战斗中。”李猛喃喃而语。

王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但他还是不解,李猛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死去的毒蛇。李猛显然明白王星火心里的疑问,把这幅画递给李猛,解释说:“这是他的标志和图腾,他是土家族人,一直视蛇为神灵,所以每次行动,他都喜欢在射击点画上或摆上这个标志,祈求蛇灵助力。这是他的秘密,不能公开,全部队只有我知道。那时,私下里我们还进行过狙击比赛,比谁射杀的敌人多,每次我都会输,甘败下风啊。”

说到这里,李猛露出有些困惑的眼神:“昨晚,我在钟楼顶上发现了同样的标志。”

“同样的标志?”王星火皱了皱眉头。

李猛点头:“用小石子排出来的,这是毒蛇的习惯,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老枪,不要上了敌人的当,他们企图用这种小伎俩来迷惑我们。”王星火说。

“可是,我有一种不安的直觉,觉得毒蛇又回来了,他就在我的身边……我相信直觉。”李猛搓了搓脸,又对王星火说,“你不要担心我,我知道分寸。”

王星火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深有同感,在反特工作中,理性虽然被摆在第一位,但直觉往往会在关键时刻占上锋,一个预感,灵光乍闪,有时候就能决定成败。他拉了张椅子,在李猛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说说毒蛇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好人,有同情心,看不得战友受苦,但他又是一个天生的军人,执行命令毫不含糊,对敌人绝不手软。有时候,甚至到了残忍的地步。”李猛说。

“一个复杂的人。”王星火点头。

“我们亲如兄弟,情同手足,在朝鲜的最后一次战斗中,是他救了我的命。”李猛说,“那是部队撤退时的断后战,仗打得异常惨烈。我们守在一栋废墟里,在街道的另一头,美联军像狼群似的疯涌而来,后面的高楼则躲着几个十分优秀的狙击手……我们杀了很多敌人,同样,每个战士都游走在死亡的边缘线上,伤亡惨重……本来,从某处飞来的那颗子弹会射爆我的头,是毒蛇扑过来推开了我,子弹却在他大腿上开了花。敌人很快攻上来了,他的腿受了重伤,走不了,为了掩护我们,毒蛇决定与敌人同归于尽,他说要再打死几个美国佬,可以多赚几条命。就这样,死里逃生的我被战友们拖走了。在我们撤下火线时,眼睁睁看着一队美国兵包围了他,一个上尉走到他跟前,取出手枪朝他开了枪……”李猛说到这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有些哽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他,经常做噩梦,梦见回到了恐怖的战场,和他并肩战斗……我总共欠他三条命。”

王星火静静地听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还是第一次听李猛提起这段往事,没想到在他沉静的外表下,竟深藏着如此巨大的创痛。他理解李猛,十年后,在一个陌生的海滨之城意外发现毒蛇独有的标识,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和困惑。

“那个狙击手就是三套马车的杀手万里针。”王星火说。

“万里针?”

“毒蛇已经牺牲了,不可能是台湾特务万里针,也许,万里针只是与毒蛇同族或者相同信仰的人。”王星火猜测。

“但愿如此。”李猛轻吁了一口气。

“老枪,我们马上就有一场大仗、恶仗要打了。虽然这里没有硝烟,没有坦克,没有飞机大炮,但对我们来说,险恶程度并不亚于抗美援朝时的任何一次大战。”王星火提高声音说,“你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了,打起精神来。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破获蜥蜴组织,保护好M首长。”他很清楚,敌人的暗杀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103成员的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对整个反特行动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李猛点点头,从痛苦的回忆中摆脱出来,问王星火:“大勇和智强那边咋样了?”

“还没有消息,范组也在等。他正在布控对林婉芬的搜捕。”王星火嘴角露出一丝笑,“这女人认识人太多,社会关系很复杂。现在,这些关系既是她的护身符,也成了她的催命咒,认识她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暴露。我们的天罗地网已经撒下去了,只要有人举报,蜥蜴组织的缺口就会打开。”

“铁猴子为什么要救走她?按照蜥蜴一贯的做法,应该是灭了她的口才是。”李猛皱眉。

“这就说明了林婉芬的重要性,她是连接晨光和蜥蜴的一颗螺丝,对于蜥蜴组织来说,是真正的自己人,内部人。自己人是不好乱杀的。”王星火说。

正说话间,杜丽推开门,叫道:“星火,老枪,范组让你们赶紧过来,有新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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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9:39台州

一座破土地庙。破门,破桌,破椅,破神像,鬼气森森。林婉芬心有余悸地坐下,忐忑地盯着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这样一座废庙,加上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怪异男人,让她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但很快,她就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变得跟平时一样冷静、机灵。

“谢谢你救我出来,你是蜥蜴派来的?”她问。

“蜥蜴还没有指派我的资格,我听最上面的。”铁猴子冷笑道。

“你是总部的人?”林婉芬吃惊地看着他。

铁猴子一置可否,冷冷地说:“你已经暴露了,决不能让共党抓住,你不能再出现。”

林婉芬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颤声道:“怎么?你想灭我的口。”

这荒郊野外的,杀一个人比杀一条狗容易多了。要是铁猴子想杀她,十个林婉芬也逃不掉,林婉芬一下子跌到了冰凉的谷底。

“你很聪明,太聪明了,都没等我把话讲完话呢,就全明白了,就着急了,不愧是蜥蜴的妹子。”铁猴子露出嘲谑的笑,“可是你猜错了,既然我救你出来,就不会杀你。你知道组织的规矩,只有落在共党手中的人,组织才会帮他成仁的。你还不是时候,况且你跟蜥蜴的关系不一般,我就是想杀你,也得请示上边。现在,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

林婉芬松了一口气:“你送我去哪里?我哥又没在这儿,外面到处都是警察,除了这个破地方,我能去哪里呢?”

铁猴子从破神像后取出一个包袱扔给林婉芬,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共党的岗哨能难得倒我们吗?在老子眼里,那些只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装模作样而已。这包里有最好的化装道具,好莱坞定制的,去换个面目,谁也认不出你。”

林婉芬哼了一声:“你不要太轻敌了,共党这几年大搞全民防特,不比以前。小心大船栽在阴沟里。”说完从地上捡起包袱,就躲入后堂去了。

出来的时候,林婉芬俨然变成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惊异于化装道具的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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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9:51台州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范哲盯着审讯椅上的“老太婆”,严厉地讯问。十几分钟前,他从电话里得知在洪玲家里捕获了一条来历不明的“大鳄”,却没想到押来的是一个装扮可笑的老男人。而这个男人张口闭口要见“最高长官”,口气非常大。

“你又是什么官阶?”那男人直勾勾地看着范哲,反问道。

“轮不着你问!你现在面对的是人民民主专政,不是旧社会军阀。”范哲喝道。

老男人吃了一惊,气焰似乎被范哲压了下去,嘴角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沉默了。长期在阴暗的地道里像老鼠一样躲藏,让他的举止相貌都变得有些怪异。但毕竟是老油条了,就摆出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牛皮糖似的,没处着力,让人发黏。在一旁的赵大勇不耐烦了,差点儿冲上去狠狠抽他嘴巴,却被范哲阻止了。

因为范哲知道,突破口不在此人,而是在隔壁房间审问的洪玲身上。果然,不一会儿,杜丽就进来了,把一张记录纸交给他,低声说:“洪玲交代了。”范哲认真看了一遍,心里就有了底。

果然是大人物,无意间吊上来的一只大乌龟。

“吴浩天!”范哲猛不防叫出了老男人的名字。吴浩天全身一震,已经多少年没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了,一瞬间,像被响雷击中了似的,抬头张大嘴巴看着范哲。

这个老男人竟是原台州警备司令吴浩天,国民党少将。范哲听说过这个人,解放前夕,吴浩天跟着撤退的国民党军队逃到了大陈岛,后来又去了台湾。有情报显示,五十年代初,国民党曾任命他为“国防部二厅浙江游击纵队总司令”,袭扰浙江沿海。但不久此人就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台湾和大陆都没有了消息,想不到竟躲在老情妇洪玲家的地窖里十几年。

当吴浩天得知范哲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时,才愿意交代自己逃亡的过程。原来,吴浩天跟着国民党败军撤到台湾后,一直念念不忘情妇洪玲,回又回不去,带又带不走。无计可施之时,就自告奋勇充当“反共救国”的先锋,多次率队袭扰沿海,此时他对国民党政权早已绝望,对共产党又心存疑忌,不敢投诚,惟一牵挂的人就是洪玲。于是趁一次特务登陆行动之时,故意把小组暴露给边防民兵,然后向下属诡称要下海求援,借着熟悉当地路径,只身偷偷摸回情妇洪玲家里,筑了地道暗房,一直藏匿在情妇家中。为了掩人耳目,又男扮女装,装成老妇。

十几年如一日,洪玲竟对这个落魄“总司令”不离不弃,这两人也算是对“苦命鸳鸯”了,连范哲也暗暗感叹。他亲自给吴浩天倒了杯水,点了支烟,耐心地讲解人民政府关于特务自首投诚的处理政策。

吴浩天终于被说服了,表示愿意配合审讯。

虽然吴浩天跟蜥蜴组织无关,但因为地位特殊,倒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特别是关于解放前台州的潜伏特务情况,对范哲来说尤为宝贵。据吴交代,台州的大陈岛是建国初期国民党残部的主要据点,也是“反共”的前哨,“大公子”蒋经国频繁出入该岛,因此,国民党保密局特别重视台州的特务潜伏工作,曾经在台州布下过三大潜伏特务网,分为三个层次。任务不同,人员不同,各成体系,都是局长毛人凤和时任行动处长的叶翔之亲自部署的。但毛人凤没料到,第一层网“台风”,在五十年代初期即被我公安部门完全摧毁,剩下两个,就不敢妄动,进入“冬眠”状态。对于这两张特务网,吴浩天也只是听说,不知详情了。

范哲当然知道,这两张网就是“晨光”和“蜥蜴”,在103没到台州之前,“晨光”已经进入了公安部的视野,现在“晨光”也基本破获,只剩下核心组织“蜥蜴”了。

吴浩天还提到了一个传闻,据说在三大特务网中,有一个台州籍的特殊人物,成功潜伏在大陆一个特殊的部门里。但这个人是谁,在什么部门,特务高层内部都讳莫如深,后来干脆当成不实的消息,没人提起了。

范哲心里一颤,这个传闻绝非空穴来风,就是风也有影子的,这个特殊人物极可能就是“蜥蜴”本人,如果他真的潜伏在我方内部,万一又是要害部门,那么事情就变得凶险万分。暗中之暗,特务中的特务,是最致命的。

情报紧急,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

范哲快步走出审讯室,一边指示杜丽:“立即联络总部,直接转局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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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9:58台州

找到赵刚勇了,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还没死,跟死差不多,活死人,处在深度昏迷状态,从一处断崖上摔下来的。

是被人推下来的?还是夜黑路迷,自己摔下去的。不好确定,经过昨晚那阵暴雨的冲刷,山泥混浊,什么都被清洗了,找不着可靠的证据。

杨林让民兵把赵刚勇抬到山下的古灵镇卫生院急救,医生检查后说,恐怕希望渺茫,救活了,也大半是个植物人。

杨林只能让他们尽全力救治,不行就赶紧送到上级医院。这个赵刚勇肯定知道一些秘密,人还活着,不管怎么样,这条难得的线索不能就此断掉。

卢强也赶来了,站在门外等着,见到杨林,就问:“杨副指挥,赵刚勇没事吧?”

杨林看了他一眼,说:“正在抢救呢,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他一定就是杀害高满的凶手。”卢强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

“黄定明的证词,还有赵刚勇平时一贯的表现,这个人性格暴躁,刚刚担任运输队长,因为一件小事情又跟高满发生矛盾,前几天才吵了一架,差点动手打人了。这件事,全厂的人都知道,最后还是我处理的。”卢强解释。

“你的意思是,赵刚勇是报复杀人?”

“极有可能。”

杨林点点头:“你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我们会综合考虑。卢厂长,你现在赶紧回厂子去,做好维稳工作,另外要密切注意有无可疑的新情况。”

“好,我这就回去。”卢强答应着,就走了。

杨林看着卢强远去的身影,心中犯起隐隐的疑窦,高满之死难道仅仅是巧合,赵刚勇是因私愤杀人?跟“魂字方案”并无关系?从现场勘察看,凶手应该不止一人。赵刚勇是其中一个?还是被人栽赃陷害?厂长卢强好像很在乎案件的进展,是不是心中有鬼?故意把警方的视线引向歧途?

杨林想了一会儿,叫来随行的侦察员小王,暗暗叮嘱一番,让他秘密去调查一下卢强的政治背景和过往经历,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又让民兵小队负责保护赵刚勇,以免被人谋杀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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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19日

10:03台州

姜仙林的家在小相村西南角,靠近枇杷山。

枇杷果是我家乡的特产,每年五月,城区边上的几座丘陵满山遍野黄澄澄的,似乎凝固了阳光,到处飘浮着浓郁的金色果香。台州枇杷以小相村出产的最出名,个大,多汁,蜜甜,近年来还远销海外,因此这儿的果农大部分发家致了富。发家致富后就盖房,别墅式的小洋房,一幢连着一幢。村里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还住在那种老式的江南木屋里,大多在靠山的角落里,破败不堪,零零落落,显得很不和谐。

姜仙林就是其中一个老人。不是他没房子住,他有一儿一女,都盖了新房,让他搬过去,可老人就是不肯,说住不惯那种硬梆梆的水泥房,不如老房子亲切自在,俩儿子没办法,就由着他了。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他家,第一次是写作陈安宝传记时歪打正着的采访;第二次是前天和林美一起调查关于米兰的事,结果什么都没问到;这次心里有了底,因为我们从他孙女姜茵茵那儿了解到,老人在刻意隐瞒那段往事,于是抱着一种“三顾茅庐”的心情,再次登门拜访。

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小椅上,虽是早春,天不热,却捏着把破蒲扇,不时赶赶身边的小飞虫。远远见我们来了,提着椅子就往屋里走。

“姜老伯,您等一会儿。”我跑上前。

“你们又来做什么?我这儿没啥好说的了。”姜仙林摆摆手,说罢,就要关门。

“您是蜥蜴行动的组织成员吧?”我见他执意把我们拒之门外,就说出了姜茵茵透露给我们的信息。

但姜仙林不吃这一套,破门“啪”的一声关实了,我们吃了个实实的闭门羹。前天来时,我只介绍说林美是从台湾来的记者,并没有说到具体的原因。老人大概有着某种戒备心理,所以一看到我们就躲进了门。

“姜伯伯,我爷爷也是蜥蜴组织的,他说跟您是战友,这次就是他托我来大陆寻找米兰的,拜托您帮帮忙啦。”林美急了,只好乱编一通。

门里沉默了,但我知道他没有走开,我似乎可以透过门板看到老人脸上复杂的表情。我和林美递了一下眼色,事情有转机了。

“爷爷特地让我找您的。姜伯伯,您是惟一可以帮到他的人了。他……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林美再接再厉,继续攻关,半真半假,假里带真,说到她爷爷的病情时,真的呜咽了。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门里终于传出老人的声音。

“林国文。”

“没听过,不认识。”

“红袖戏剧社,您总知道吧?他是林家大少爷。”林美急道。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哐啷”一声,门拉开一条尺把长的缝,老人站在门缝后,用狐疑的眼光上下仔细打量着林美。

“你跟你爷爷长得一点都不像。”老人摇头说。

林美尴尬地解释:“我爸爸是爷爷到台湾后收养的义子,所以……”

这个情况我也是第一次听她说,不由惊讶地看向她,林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竟然还活着。”姜仙林终于相信了林美的话,叹气道,似乎有着无限感慨。我猜不出这句话后的潜台词,是褒?是贬?就像几个月后,我在301医院见到范哲时,他也说了类似的话,同样猜不透,摸不清。

不管怎么样,门打开了,我们得以再一次跟老人面对面。每一次这样的面谈,我都有一种幻觉,仿佛面对一本泛黄的史书,轻轻的,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打开易碎的书页。这些隐秘的故事,正史里绝不可能记载,但确确实实发生过。在奔腾的历史长河中,尽管它可能像浪花尖上的泡沫般微小,但谁也不能抹杀它存在的事实和价值。

“唉,都过去半百年岁了,还有什么结化不开的?年轻人,你们要了解什么?”姜仙林弯着腰,坐在旧八仙桌边的板凳上,为自己倒了半小碗糟烧酒,喝了一口,浑浊的眼睛看向我们。

“我想知道,米兰跟蜥蜴行动有关系吗?”我找了一个可以直接切入的话题。这样,不管两者是不是有关系,肯定或是否定,都比较容易让对方打开话匣子。

“蜥蜴行动……”老人闭上眼睛沉思,下巴微微颤抖,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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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0:01台北

叶枫其实已经猜出了王孟甫所谓“惊天动地的事”是指哪件事。这件事是他心中难以弥合的伤痛,撕心裂肺,却只能默默忍受。

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十几年了,叶枫怎么也想不通,台湾地下党组织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也无法采取有效的措施来制止这场裂变和屠杀。因为共产党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的突然叛变,四百多名同志惨死在敌人的枪口下,硕果仅存的,只有少数独立于台湾省工委开展工作的特派潜伏人员。

往事不堪回首,但又必须回首,而且要睁大了眼睛看,看出名堂。

叶枫走进国防部机密档案局,经过几次重组更迭,原保密局的不少老档案都集中转到这里存放,要想从“蔡孝乾案”里找出那个“特殊人物”的线索,惟一可行的,只有从保密局老档案着手。因为是周末,局里只有几个轮班人员值守,档案查阅室的陈义认得叶枫,主动和他打招呼。

“叶处长,您又来查资料了?”

叶枫报以亲切的笑:“是啊,有起案子,要查阅一个老档案。麻烦陈老弟调一下。”叶枫在调阅申请表填上档案的名称,递给陈义。

陈义接过看,取出目录表查对,最后摇摇头说:“叶处长,对不起,这是A级保密档案,您不能查阅。需要军情局叶翔之局长的亲笔批示。”

叶枫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皱眉说:“哎呀,这可不好办了,情况紧急,今天又碰上周末,叶局长可能外出休闲去了,可怎么办呢?”

陈义却不为所动,摇头说:“那就没办法了,您也知道我们这儿的制度,弄不好,我这工作没了不要紧,丢了脑袋事情就大了。”

叶枫虎下脸:“你看我像共匪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叶处长不要误会。我们这些小职官,做点活不容易,照章办事而已,请您见谅。如果见到叶翔之局长的手批,我立马把这档案给您老捧出来。”陈义陪着笑脸说。

叶枫无法,也只有怀柔他:“陈义老弟,我当然知道你的苦处,你的做法是对的,规矩面前谁也不能违反,否则泄了密,你我都担当不起哪。我们国军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共谍就是孙悟空,也找不着缝儿钻进来啊。”

陈义满脸堆笑:“您理解我就好,理解就好。”

叶枫从陈义手中拿回档案调阅表,说:“好吧,我这就去找局长批示。”

其实叶枫哪里去找叶翔之,找他批示,还不是自己送上门去,摆明了说自己是共产党?他开着车在台北转了一圈,找了个僻静地方停下,取出钢笔和档案调阅表,在调阅意见栏上一挥而就,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叶翔之。

为了练好练像这个签名,叶枫可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有一段时间,晚上做梦也梦见这几个字,龙蛇一样扭动。

叶枫反复看着“作品”,觉得比较满意。但不管字有多像,这件事本身就像赌博,拿命做赌注的。万一档案局跟叶翔之一通气,就像摊了牌,一清二楚,就是有十张嘴,也别想辩解了。因此,这种伪造签名的办法,能不用就不用。叶枫这么多年的地下工作,也仅用过两次。每次的感觉都像走钢丝,甚至过了好几个月都不踏实。

四十五分钟后,叶枫又回到了档案局,把有叶翔之“签名”的调阅表递给陈义,一边用手绢沾着额上细微的汗珠,说:“还好,赶在局长出门前签上了。”

“叶处长真是好效率啊。”陈义接着调阅表,背过身去,对比留在档案局的签名对照存档,叶枫紧紧盯着他,盘算着如果有异变,该作如何回应。陈义做得非常小心,翻来覆去核对了好几遍,虽然只是短时间,但叶枫却感觉非常漫长。

“叶处长,请到查阅室稍候,我去取档案。”陈义终于关上签名册,回身对叶枫说。

“就辛苦老弟了。”叶枫松了一口气。

“好说。”陈义消失在黑幽幽的档案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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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0:13台州

好莱坞的化装术真是出神入化,玄妙无比,不但用在大银幕上供全世界人民观赏,还用在了特务工作这个最没有观众的领域,那些秘密的,不张扬的,不得不改头换面的情境,化装术就有了极大的用武之地。五十年代后期,美国CIA的一个技术部门对化装术进行了实用化改进,又大方地提供给了台湾特务机关。

林婉芬现在是个老太太,弱不禁风,颤颤巍巍,身为演员的她演起来轻车熟路,惟妙惟肖。铁猴子也扮成个农村老汉,这么一双老人走在路上,只有眼睛有毛病的人才认为他们是特务。

一路上过关越卡,无惊无险,很快,铁猴子就带她到了城南的一座老房子前。是座明清留下的三台九明堂的大院落,独门独院,原是乾隆时期台州有名的进士李晚老宅。民国时,李晚家道中落,子孙都散了,解放时就成了空宅。后来陆续搬入几个“公家”主人,但时间不长,陆续又搬走了,现在,只由一个老妇人看守。这里来往的人少,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静得可怕,大白天里看起来也像间鬼屋。

铁猴子领着林婉芬走到大门前,有节奏地敲几声门上的狮子鼻铜环,不一会儿,大门吱呀开了,探出一个老妇的头。

“大嫂子,我们来看你了。”铁猴子说。

那老妇见前后没人,就把他们让了进去,“咔”的一声关回了门。

穿过两道台门,到了内堂,已经有两个人在阶下等着了。

“婉芬同志,你受惊了。”为首的那人迎上来紧紧握住林婉芬的手。是个中年人,二分头,略胖的国字脸,虽然穿着草绿色的旧军装,上衣口袋还插着两支钢笔,看上去却有点农民式的敦厚老实。

林婉芬认得他,国民党军情局台州特别行动站的管站长,也是蜥蜴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林婉芬松了一口气,见到他,就代表找到了组织。

“管站长,米兰来了吗?”在互相问候后,林婉芬问。她最关心的就是米兰,只有米兰能带来确切的蜥蜴的消息。

“米兰马上就到了。在她来之前,我们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商量。”管站长把他们带入内室。

开了个小会,不笑的时候,管站长脸色就阴郁下来,显得不那么敦厚老实了。

“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蜥蜴要我们做好一切准备,等M的具体路线行程一传过来,就立即布置任务,所有成员都要密切配合,成败在此一举,可不能有一点误差啊。”管站长严肃地说。

其实有点破釜沉舟,易水潇潇的味道了。除了铁猴子不以为然外,其他人心中都沉重得如同青石板搁在胸口。谁都知道,不管这次任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都不可能在大陆继续呆下去了。成功了,怎样从大陆全身而退是个问题;失败了,谁都活不了命,就算活着,也不好向党国交待。这次行动,就像蜥蜴之前说的,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争取最后的荣光。

“你们知道吗,为什么晨光组织那么快就垮掉?是103厉害?还是台州公安精明?都不是。是因为我们的组织里有内鬼。其实从陈瓯开始,晨光就被华东局盯上了。为了彻底切断共党的线索,防止关键情报泄漏,我们忍痛牺牲了一些同志。这笔账都要算到这个内鬼身上。外魔易降,内鬼难防啊!会坏大事的。这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最大阻碍,蜥蜴指示,必须尽快清除。”管站长环顾众人。

“抓住他,千刀万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握拳捶了一下桌子。

“小宋,年轻人不要那么激动。”管站长白了他一眼。

“有什么线索吗?”林婉芬平静地问。

管站长摇摇头:“我们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山鬼。当然,我最不希望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实际上,他也不相信山鬼是这个房间里的某一个。首先他确定自己就不是,老妇人是他的老娘,当然要第一个排除的。林婉芬是蜥蜴的妹子,在蜥蜴看来,比他还可靠。三套马车的铁猴子就更无从谈起,惟一可疑的就是小宋,但小宋是他的亲信,手把手培养起来的,管站长对他观察了许久,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所以这次小会,他的目的倒不是要大家撇清关系,因为都没什么好撇清的,只需要各抒己见,集思广益,提供可疑线索。

五个人排了其他成员的名单,一个个议过去,论过来,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谁都不像,但谁都有可能。

这就麻烦大了。

这种事,非蜥蜴亲自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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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0:19台州

“张科长!”陈思梦魇似的坐了起来,刚才他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大爆炸,看见张立拉着他,把他往外面推。

陈思睁开迷蒙的眼睛,头痛欲裂。

我这是在哪儿?

“你终于醒了,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七个小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医生,给他检查身体状况,并无大碍。

“谢谢。”陈思朝医生点点头,环顾四周。

“这里是地区总医院,你放心,绝对安全。公安处还派了专人值守,他们在等你醒来。”医生收了器具,微笑着说。

“我没事,请他们赶紧进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情向公安处报告。”陈思拉开被子,下床,却又一阵眩晕,坐了回去。

不一会儿,就进来两个民警。

“陈思同志,你醒了!我们许处长非常担心你。”民警见到陈思,高兴地上前握手。

“谢谢许处长的关心,快告诉他,我知道特务电台的具体位置了。”陈思激动地说。

都说梦是激发灵感的源泉,在昏睡状态下,陈思做了不少梦,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还在无线电测向车上,车子在颠簸中驶向一条阴暗的小道,张立跟他说了一个秘密,如何在现有条件下确定电台方位。数据在变更,仪表在晃动,隐形的电波似乎有了形状,有了颜色,一圈一圈的,环环相扣,涟漪似的,五彩缤纷,但中心点只有一个——就在那儿!张立指着前方对他说……

刚才医生检查他的时候,陈思回忆起这个梦,就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种方法呢?交叉测向,直线相交,由面到点。

就在那儿!其实他们已经很接近那个点了,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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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0:23台州

范哲刚刚跟局长通过电话,局长的态度却让人捉摸不透,只说待查,并让他做好该做的事,最要紧的是在当地保护好M首长,局长的反应就像叫人踏在了棉花垛上,使不上力。按理说,这么重要的线索,局长是不会不引起重视的,现在非但不重视,连起码的关注都没有。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是有意为之?还是另有隐情?问题出在哪儿呢?范哲百思不得其解。

“范组,总部来电。”杜丽把一张电文交到范哲的手上。

总部的电文更加深了范哲的困惑,电文是这样的:“中央特别指示,沿途各公安部门及地方军队情报侦察机关需加紧采取反特措施,务必保证M同志出行安全。”

电文里并没有给103的直接指示,似乎是例行通知。但范哲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感,似乎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先遣警卫队什么时候到?”范哲问杜丽。

“下午1点30分左右。”

范哲看了看表,尚有三个小时。虽然现在基本侦破了晨光组织,蜥蜴与核心杀手“三套马车”也已若隐若现,但离真正排除暗杀威胁,确保M首长安全还有很大距离。

“灵潭水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杨副处正在全力侦查昨晚的水库浮尸案,他推测这起案件与特务活动有关。”

范哲点点头:“这说明魂字方案不太可能是敌人放的烟幕弹,它是真实存在的。如果特务不改变计划的话,魂字方案将在今晚启动,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敌人的真实目的,但这极可能跟暗杀阴谋息息相关,互为照应,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尽全力侦破。”

话音刚落,许则安从门外急匆匆走了进来,额上渗着点点汗珠,显然是急步跑上来的。

“有什么情况,老许?”范哲一看到许则安的神情,就知道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有两个消息,好坏各半。”许则安说,“好事是,陈思醒了,敌台的精确位置找到了,正准备派人去搜查。”

“很好,捣毁敌人电台,就等于掐住了蜥蜴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吸不进气,对敌特的行动非常不利。立即叫星火带队去查。”

事不宜迟,王星火得到指令后,带着赵大勇和特侦组就去了。

“你说,坏消息是什么?”安排下去后,范哲问许则安。

许则安走到桌上,摊开一张台州地图,指着西部括苍山的一点,说:“据地方驻军雷达观察哨报告,将近凌晨四点,发现一架美帝侦察机进入我领空,可能在括苍山区空降特务。该机在返回途中,驻地空军曾拦截追击,确认此架侦察机来自日本冲绳美军基地。我民兵随后在黄矛公社附近的深山里找到特务登陆痕迹,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搜到特务人员。”

“美帝绕开蒋匪空投特务是什么意思?”范哲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建国以来,美国中央情报局不时派遣直属特务空降大陆刺探情报,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但华东一带的空运特务飞机大多从台湾基地起飞,这次却改由日本冲绳起飞,似乎为了遮人耳目。当然不是遮大陆的耳目,是遮台湾国民党的耳目。

美国与台湾国民党政府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在越战前夕已初露端倪了。越战初期,蒋介石曾主动向美国提出愿意派遣国民党军队助南越和美国一臂之力,但被美国拒绝了,只是把台湾作为后勤基地,令蒋颇受挫折。而美国表面上支持台湾,实际上却处处限制其反攻大陆的能力,更令踌躇满志的蒋介石无可奈何,暗地骂娘。

“我想可能跟蜥蜴行动有关,中情局会不会助他们一臂之力?这样一来,事情更复杂了。”许则安忧虑地说。

范哲摇摇头:“不会,美国最多是坐山观虎斗,派个观察员而已。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美帝的态度,先来假设一下,万一蜥蜴得手,我是说万一,将会有什么后果?”

“战争可能会提前爆发。”

“对,这是蒋介石希望看到的结果,却绝不是美帝的所愿。东京湾事件后,美帝对越南蠢蠢欲动,不断往南越增兵,越南战争一触即发。要想打赢这场战争,离不开台湾这艘不沉的超级航空母舰,万一台海此时陷入危机,你想想,驻东南亚的美军自顾不暇,上下受敌,分身乏术,台湾成了一块烫手山芋,美帝国主义是不是比我们还头大,还麻烦了。”

许则安点头表示同意。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为一个不合时的政权充当打手,美帝头子约翰逊可没那么傻,美国只是在利用台湾而已。所以,中情局派特务监控蜥蜴行动,我敢说绝不会助它一臂之力,反而可能在适当的时候破坏蜥蜴行动。”

“这么说来,他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喽。”许则安揶揄说。

“只是暂时站在了一起。他们资本主义的信条,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我们可以利用它,等破获了蜥蜴后,再来个关门打狗,瓮里捉鳖。”范哲说,“不过,我们要尽快把空降的美帝特务锁定到监视中,既不能打草惊蛇,又不能让他跑了,更不能让他惹出新的麻烦。”

“好,我去安排。”许则安走出房间。

离蜥蜴核心最近的林婉芬这条线尚在追查之中,现在最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确定了蜥蜴组织的潜伏电台,行动小组已经出发,但结果如何,未可预料。

范哲走到窗口,外面阴云密布,天空如同灌了铅水,黑黑郁郁的,低低的沉云在秋风中波浪似的移动。不知怎的,他的心底里突来涌上一种不祥之兆,不禁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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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0:38台州

林子善还没进入台州城区的时候,就敏锐地嗅到城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外行人看不出有太多的异常,人们该说啥的还说啥,该干啥的还干啥,但在他这个“内行人”看起来,共产党的安全工作却做得十分到位,明的警哨,暗的便衣,有条不紊,互为照应,既不扰民,又织成了一张无形大网,就等着飞蛾自投罗网来了。

林子善这才发现,上司给他的这身伪装会惹来麻烦,它太引人注目了。扮成解放军曾是潜入特务屡试不爽的方法,因为普通老百姓对解放军感情深厚,十分信任,加上证件齐全,因此往往轻心轻信,有时还会主动提供重要的情报。

这次上司站得太远,站得远了哪看得清,看不清就以老经验行事,结果坏事了。解放军的“皮”骗骗普通老百姓还可以,那些明警暗探的眼睛可是亮得很。一个外乡人,还穿一身崭新的军服,晃晃眼就看到了,这么个可疑之人,就是瞎子也要多摸上一摸。

警探不是瞎子,林子善也不是傻子,他在城郊转悠了一小圈,准备先了解一下情况。于是找到户人家,见屋里有一个老汉,就上去要碗水喝。

“城里出了什么事?好像弄得挺紧张的。”林子善喝了一口老汉递过来的水,问。

“解放军同志,你是刚从外地来的吧?”

“是啊,我这几天休假,来台州看望一个老战友。”

“听说昨晚城里发生了几起谋杀案,公安派出所正在查呢。”

“哦,难怪。是什么人被杀了?”林子善一副好奇的样子。

那老汉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是什么人不知道,据说跟台湾特务有关,公社里已经发下通知,让我们这几天提高警惕,严防特务。”说罢,又自知言多,上下打量着林子善,惊恐地说:“你,你该不会是特务吧?”

林子善笑了,取出军官证给村民看,说:“你看我像特务吗?”

老汉左看右看,又对照军官证上的照片,最后摇摇头,“不像,不像。”把证还给林子善,“同志,你还是早点进城吧。”

林子善收回证件,道了声谢。

出来转到村后,看见一个院子里的竹竿上晒着一套旧中山装,左右无人,便翻进矮墙,偷出来换了,把军服连同行李埋在附近的林子里。

就进城了。气定神闲,若无其事,手脚也空着,像个当地人赶集似的。果然没人拦,没人问,长驱直入,一直走到了麻芝街附近的大操场。

应付这种情况,林子善可算是轻车熟路了。十年前,初出茅庐的他曾孤身一人前往缅甸,穿越缅甸政府军的层层关卡,深入虎穴,在金三角地区找到国民党残军中的美国顾问团,传达美国希望这些军队脱蒋独立的秘密意图。后来蒋介石屡次下令国民党残部撤台,很多旧属口上答应,脚下却丝毫未动,与美国顾问团的从中作梗很有关系。对美国来说,林子善可算立了一大功,从此一跃成为中情局的华裔特务骨干之一。

少说话,多观察,找退路,是林子善潜行的三大法宝。少说话是为了避免让人听出是外乡人而生疑,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多观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走任何一个可疑细节。找退路,更是活命的保证。在没上飞机以前,他就把台州地图烂记于心了,街道巷陌,河流桥梁,比当地人还熟悉,闭上眼睛都能走了。到了实地,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每经过一个街口,前后左右,早已把逃跑的后路想好了,而且能巧妙地绕开他认为危险的地方。多走几步路,总比被人盘问好。

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竖起耳朵听,果然听到一条线索,有人议论大操场发生了命案,有个年轻姑娘被人杀死了,于是就逛去大操场。

快到大操场时,路上急驶过几辆警车,似乎赶着执行某项紧急任务,林子善早早让到一边。看来,蜥蜴行动已经展开,大陆公安也正在紧张应对,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演了。林子善露出不易察觉的狡笑。

大操场上聚集着一些青年人,不是赶杀人案的热闹,都在四周的青墙上刷标语贴大字报呢。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知道今晚要在这里举行一个庆祝大陆原子弹成功试爆的群众集会。

林子善对群众集会没有兴趣,他现在急于要找到台湾蜥蜴组织的蛛丝马迹,只有找到蜥蜴,才好监控,才好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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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0:44台州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目的,相差只有八个小时,陈思却像经历了一个轮回。头还有点晕,视线还有点模糊,但他不在乎。他要为张立报仇,找出敌台,让英雄死而瞑目。张立一晚上救了他两次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性命。

疾驰的警车里,陈思紧盯着前方,思绪万千。

十分钟后,终于接近了昨晚的爆炸地点。为了避免群众恐慌,对昨晚的案件做了一定的保密处理,对外宣称只是一辆运油小车发生了自爆。测向车的残骸已被连夜清理,但地面上仍留下一个黑黑的炸坑,令人触目惊心。

“电台极可能就隐藏在前面这幢楼里。”陈思指着右前方一幢三层高的木质古建筑,对身旁的王星火说。

这幢楼原本也是属于进士李晚的家族,李晚做到了吏部侍郎,告老还乡后,在此地盖了一座藏书楼,取名风生阁,寓“风生水起”之意,把毕生藏书尽驻其中。不料民国时家道衰落,子孙不济,竟把楼中藏书尽数廉价贩卖,到了解放后,风生阁连一张纸片也没剩下了。现在,风生阁由文物管委会托管,没有对外开放,等于是一座死楼。

停车勘察了一会儿,风生阁果然像死了似的,毫无动静。

“一组从前门入,二组从后门入,交替搜剿,警戒组就位。”王星火命令各小组组长。

“行动!”王星火拉上枪栓,率先跳下车。

陈思也想跟着下车,却被王星火一把按了回去。

“你呆在车上,不许乱动。”王星火严肃地说。陈思很想跟去亲手抓特务,但只能看着特侦组员们一个个持枪从眼前跑过去,向风生阁包抄过去。

前后门几乎同时被撞开,特侦组迅雷般鱼贯冲入风生阁,打破了风生阁的寂静。楼里很幽暗,日光从木格窗透进来,在地板上形成点点光斑。

逐层搜索,逐间清查,楼上楼下,连鬼影子都没有。

是陈思的判断错了?还是敌特已经跑了?王星火皱起眉头,只要特务在这儿活动过,肯定会留下痕迹。而刚才的搜查很可能会破坏这些痕迹。他立即命令特侦小组停止粗放式搜索,改为精细清查,一直查到了阁楼上。

“有了,找到特务电台了。”其中一个队员兴奋地喊,在他前面不远的台子上,果然摆着被旧报纸遮盖着的电台设备。

“别动!大家都站在原地别动!”在幽暗的阁楼里,赵大勇的“猫眼”发挥了作用,他一把拉住那个队员,大喝道。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不敢移动半分。王星火顺着赵大勇的示意看去,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差点落入了蜥蜴的圈套。

在这个队员脚前十厘米处,横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这是条致命的细线,千钧一发的细线,因为另一头连着威力巨大的炸弹,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会触发大爆炸。随着勘察的深入,王星火吃惊地发现,原来风生阁被布满了连环炸弹,这些炸弹都巧妙地隐藏在这幢建筑物的关键承重处。敌人在这里设了个可怕又阴险的陷阱,他们不在一楼安放炸药引线,而是把它放在了最高的阁楼上,目的就是引诱特侦组到了最高层才触发引线,让他们无路可逃,无处可退,一网打尽,人楼俱毁,造成全组覆没的大惨剧。

“退出去,全部退出去。”王星火命令特侦组小心按原路退出风生阁。阁楼上只剩下他和赵大勇两人。

两人对望了一眼,心领神会,密切配合,迅速开始拆弹。这种默契在103的成员间不知有过几次了,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经过十多分钟的紧张工作,终于把关键的引信都剪断了,古楼保住了。两人松了一口气,擦擦满是汗水的额头,相视而笑。

“他娘的,这蜥蜴太阴险了,老子差点栽在他手上。”缓过气来的赵大勇不禁骂娘。

桌上的收发报机被敌特在撤退时就损毁了,另查获高增益定向反测天线一副。这次行动虽然没有抓到特务,但起码捣毁了蜥蜴组织的秘密电台,两个潜伏电台在一天之内先后被侦破,对后继工作十分有利。

在清理过程中,王星火一直沉默不语,蜥蜴对危险的敏锐嗅觉、做事的有条不紊与冷静阴狠的个性让他感到莫大的压力。他们会以怎样的手段对付M首长?103的以攻代守能成功吗?

时间不等人,不管对103还是对蜥蜴来说,都在倒计时,一切也似乎都在变化中,充满了未知数。这盘纠缠的棋局开始越下越酣,渐入佳境,双方都认为自己能操控局势,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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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0:56台州

他才十三四岁,笔直地站在院子里,敦实的身材,两只眼睛炯炯发亮,有着跟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冷静。在他的身旁,蹲着一只双目发光的大黄狗。

“瞧,我们的小英雄回来了!”管站长跨出高高的门槛,拉着男孩的手向人介绍,“人小本领大,天生之才。恐怕这会儿,103的骨干们在风生阁都飞上天了。”

听完管站长的介绍,连铁猴子这样的老手也不禁伸出大拇指。天生之才,果然是天生之才,风生阁复杂隐蔽阴险的炸药机关都是男孩一个人设计安装的,而所有的知识都只来自于管站长送给他的一本爆破入门书,风生阁潜伏电台的收发报工作也都是他在操作,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一个人派两个人的用场,不是天生的特务之才是什么。

铁猴子说,这小子如果让他带回台湾,好好调教一番,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大有收其为徒之意。

管站长没有说出男孩的名字,只说了他的代号:“老雕”,一个和男孩年纪、经历极不相称的代号,光听名字,两者之间不会产生任何联想。这也是情报系统里惯用的手法,最常见的就是男女混淆,男的可能取个代号叫“玫瑰”,女的可能叫“大汉”,形象落差越大越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目的都是为了迷惑敌方。

“站长,凌晨最后一次收到电文,蜥蜴已经启程,亲临一线指挥行动。”老雕汇报说。

“好!你先去休息吧,再过一个小时,刺刀行动就要正式启动,你的任务可重了。”管站长拍了拍老雕的肩膀。

大家都知道,其实蜥蜴行动所有的工作,杀人灭口也好,暗算103也好,都是围绕刺刀密令来的,现在眼看着计划一步一步实现,关键时刻一点一点到来,怎能不让人激动,不让人摩拳擦掌呢。

看着老雕带着黄狗跑入内房,林婉芬似乎有点狐疑:“站长,你什么时候弄了这个小鬼来呢?”

蜥蜴组织在“冬眠”期间,大部分成员都不知身份,互不往来,只有管站长在做秘密协调组织工作,管站长公开的身份是街道管委会的宣传委员,做起这些暗事来,有便利,甚至比晨光的单线联系还保密,还保险。所以,就算是林婉芬,对组织内部成员也是一知半解。

管站长等老雕完全消失了身影,才跟林婉芬耳语:“你可不要小看他,这是蜥蜴亲手交办的,将来可能要派大用场。”说完,神秘地笑了,背着手,晃荡着双腿走入屋里去。

“我哥?”林婉芬诧异地看着他,还没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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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1:08台北

叶枫戴着一幅老花眼镜,在字里行间搜索着,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真相往往隐藏在细节中。

提起蔡孝乾,叶枫就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十年前,他就曾多次向组织提出暗杀清理蔡孝乾的申请,但都被否决了,因为幸存的同志要比一个对国民党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叛徒重要得多。

简要说说蔡孝乾这件事吧,这个蔡孝乾原是台湾彰化县人,到过瑞金,参加过长征,在八路军总部担任过要职,领导过敌后工作,算是个老资格的共产党人了,经历和经验都极丰富。1946年,蔡孝乾回到台湾,任台湾工作委员会书记,开展地下工作。就这么个资历,经受了那么多年考验的老党员,在1950年初被国民党逮捕后,特务们基本没在他身上费什么力气,就叛变投敌了,连亲自审讯他的毛人凤都有点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说假话诓人。这家伙有什么说什么,像漏了底的桶,一泄千里,脸变得比台北的雨云还快。因为蔡孝乾的叛变,直接导致台湾地下党组织全面瓦解,共产党员被捕者达数百人之多,牵连1800多人,多名潜伏在台湾国民党高层的地下党员被出卖牺牲,最有名的就是时任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的吴石。旧档案翻了再翻,就像刀子一样一记记戳在叶枫心头的伤疤上。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与仇人似的蔡孝乾见面,为了符合身份,有时候还要陪个笑脸。血的教训,让叶枫明白了他的工作远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和坚忍。

据王孟甫所言,蜥蜴行动跟这一时期一件特殊的事,一个特殊的人有关。如果他猜得没错,这件特殊之事就是指蔡孝乾案,这个特殊之人当然不是蔡孝乾,因为此人到现在还潜伏在大陆,并被称为“蜥蜴”——善于潜伏的变色龙。但这个人应该是与这个案件有关的,一个双面“内鬼”,潜伏在共产党情报机构内部执行某种特殊指令的人。在档案中,叶枫发现有一个代号叫“地龙”的神秘人,是当年“基隆《光明报》案”的举报内线之一。《光明报》是“基隆市工委会”发行的地下刊物,被保密局查获后,逮捕数十人,后因陈泽民的供词,直接导致了蔡孝乾的被捕。而保密局档案里一直以代号来称呼这样一个重要的证人,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有更深层的原因。地龙,蜥蜴,蜥蜴,地龙,真叫人浮想联翩啊。

蔡案发生后,有一些幸存的党员被火速召回大陆,“地龙”,也就是后来的“蜥蜴”,很可能就是利用这个机会潜返的,并接收解放前就布置的“冬眠”特务。

这样一来,范围就大大缩小了,只要查清当年哪些人返陆,并与《光明报》有过接触,蜥蜴必在其中无疑。

但这些名单,国民党国防部的档案库里是没有的,必须把这个情况告知大陆,让他们有所防范。

叶枫合上档案册,退还给陈义,做了交接的手续,出了档案局。还没走到汽车边,就看到两个军情局的便衣向他走来。

“叶处长,这么巧。周末还在档案局查资料哪?”他们不阴不阳地说。

叶枫清了清噪子:“我做什么用不着跟你们汇报吧?”

“不敢,不敢,叶局长想请您喝茶,找遍了全台北都找不到。这不,要我们都来找了。说来也巧,我们刚刚在这儿看到您的车,就等您的人了。”

叶枫心里咯噔一下:叶翔之已经派特务盯上他了,看来此次凶多吉少,不好收场。但不管怎么样,都得去应付一番。不然,只能更加令其生疑,不配合,等于承认了一切。

“好,他在哪里?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叶枫拉开车门。

“叶局长吩咐说,让我们务必接您去,车子有人会帮您开走的,请上这边。”那特务躬身做了个请姿。

叶枫无法,只好上了他们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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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8日

11:27台州

台州是他的故乡,隔了这么多年再次踏在这片土地,让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少年时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深处蠢蠢欲动,那是雾一般的回忆,极私人的,却隐隐约约跟案子相关。从一开始,范哲就觉得蜥蜴跟他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错综复杂,理不清,分不明。

蜥蜴到底是谁?米兰到底是谁?在蒲草山监狱,周国源被狙杀前说的那些只有他才懂的话,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何等玄机?

范哲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他闻得出危险的味道,浓烈,刺鼻,又极隐蔽,极缥缈,找不到散发的源头。这味道既让他亢奋,也使他迷茫。

杜丽进来,发现范哲脸色凝重,望着窗口出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范哲回头看向她:“什么事?”

“范组,风生阁有消息了,特务电台已经查获,但是……”

“但是什么?”

“风生阁被特务安装了线控炸弹,星火……星火和大勇现在正在拆弹。”杜丽面现忧色。

“还是让他们先下一着棋了。”范哲苦笑,“星火是拆弹专家,加上大勇的配合,你放心吧,他怎么样出去,就怎么样回来,不会少一根毫毛的。”后一句明显是说给杜丽听的,杜丽的脸颊上顿时飞起一片淡淡的红霞。

话虽这样说,范哲毕竟还是放不下心,除了行动队的生命,风生阁是当地宝贵的文物,必须慎重保护,于是带着103的其他几名组员急速赶往风生阁现场指挥。

风生阁周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群众也疏散了,远远的围着看热闹。所在街道的干部正在协助公安警员维护秩序。范哲一下车,便看到王星火和赵大勇从楼上下来。

“情况怎么样了?”范哲问。

“炸弹已经拆除了,是几颗连环炸弹。从布线上来说,虽然设计巧妙,但不像资深的专业特务所为。”王星火重新思考后,得出新的结论。

“蜥蜴组织里并不见得每个人都经过正规专业训练,况且他们是潜伏多年的老特务了,技术可能都生疏了。”袁智强笑眯眯地说。

“技术生疏是有可能的,但并不见得人都老。”王星火说。

“哦?”范哲听出王星火有话,等他说下去。

“我们发现了可疑的脚印和手印,我们判断,藏在风生阁里的这个特务,不是女性,就是少年。”王星火说。

“少年?走,带我去看看。”范哲指向敞开的大门。

手印和脚印果然都留着,在阁楼黑暗的角落里,除了赵大勇的“猫眼”能发现,也许连特务自己都没料到还留下了这么一小段“尾巴”。

范哲蹲在地上,仔细对比了一下印迹,王星火说得没错,显然不是成年男性的,属于女性的机率也不大,因为手指并不像女性那样修长。

蜥蜴怎么会引诱一个孩子加入特务组织?范哲有些疑惑。就是在民国时期,像军统、中统这样鱼龙混杂的大型特务组织,也很少吸收不牢靠的未成年人参加。“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最合理的解释,这孩子是某个特务的骨肉,子承父业,顺理成章。但让自己的孩子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心肠也忒毒了点吧。

“风生阁平时由谁管理?”范哲问。

“文物管委会,他们的主任项小军已经赶到了,古楼街道主任梁国民也来了,都在楼下等着呢。”陪同上来的公安处特侦副科长宋铁说。张立牺牲后,就由副科长宋铁代替他的职务。

“叫他们上来吧。”

项小军在街道梁主任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就上来了,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管理的地方竟成了特务的巢,不是错事是什么,那是极其严重的错误,闯大祸,犯大罪了,都不好交待了。弄不好,扣上特务反革命的帽子,还不知要坐几年的牢呢。

当然是有问必答。

问:平时这里谁在具体负责管理?

答:以前是管委会的职工秦轼在管,但他在三个月前生急病死掉了。这三个月,没人管,没人住。

问:就一直空着。

答:就一直空着,没人来过。

真糊涂啊。边上的人心里都骂。

问:风生阁谁还有钥匙?

答:我有一把,秦轼有一把,他死后就交回文物管委会了,所以现在我这儿有两把。对了,街道管委会有一把,在谁那儿我不知道。

“胡说八道,你的钥匙怎么会在我这里?”街道的梁主任一听项小军把这个臭球踢给了自己,不由大怒。

“听他说完。”范哲制止了他。

“文管会缺少人手,为了管理方便,古楼基本上委托街道管理。在梁主任还没调来之前,我确实把一把钥匙交给了街道管委会,是当时的老主任戴庶接收的,但后来戴主任交给谁,我真不知道。”项小军解释说。

“这个戴主任人在哪里呢?”

“他是山东菏泽人,退休后就回老家了。”梁国民急切地想摆脱干系,脱口而出。

风生阁的钥匙不普通,是特制的,专配大锁,很特殊,所以,钥匙的下落无疑成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范哲跟宋铁说:“立即用加急电报联系菏泽公安局,请求协查。这条线索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在三个小时内找出接触过钥匙的人,向我汇报。”

“是。”宋铁挺起了胸脯。

✙✙✙

1964年10月18日

11:53台州

在范哲上楼的时间里,李猛并没有闲着,长期负责警戒追踪的他敏锐地感到了异样的视线——在暗的某处,有人监视他们。

李猛一手按住腰间的手枪,机警地扫视四周,猎隼一般的眼神,从警戒线外的每个围观者脸上飞速掠过,几分钟内,他就要确定可疑之人。

围观者众多,表情各异。有恐慌的,有兴奋的,有疑惑的,有呆若木鸡的,有伸长脖子的,有四处打听的,有低声议论的。但李猛从警戒线的这头走到那头,并没有找到嫌疑人。

没有找到不代表没有,李猛从来相信自己的感觉。这家伙躲在哪儿呢?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到了远处的一个背影上,那人穿一身褪了绿的旧军装,低着头,正急冲冲地离开。

是他!

“站住!”李猛掏出手枪,大喝道,从人群中冲了出去。那人一见有人追过来,拔腿就跑。在一旁的袁智强也快速反应过来,跟着追了过去。

那时候,古楼街道并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它位于麻芝街的南边,大部分建筑都是南方典型的两层青瓦木楼,四五座木楼组成了一个四合院式的院子,三四个院子又联成了一个大建筑群,前后相通,南北相对,中间隔着纵横交错的窄街小巷。解放后虽修建了两条马路,但也只容得两辆老吉普车进出。

捕猎者和猎物就在这座巨大的人工森林里穿梭追逃,由于是周末,街巷里人来人往,为了保证群众安全,给追捕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难度。那特务似乎摸准了李猛他们投鼠忌器的心理,故意造成恐慌,弄得鸡飞狗跳,迷惑追捕者。

“他朝那边跑了!”

“快追,他进了文星巷。”

特务可能没想到,目击群众虽然不敢阻拦执枪的他,却纷纷给随后追来的特侦人员指路,似乎在他背后安了无数只雪亮的眼睛。这些眼睛如影随形,逃不掉,甩不了,令人胆战心惊。

穿过几条街巷,他终于学乖了,人的力气总是有限的,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逮到,于是钻入了相对冷清的地方。

李猛追到了文达书院附近,这里有个围着书院的双岔口,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一时间判断不了特务的踪迹。

“怎么办?”紧跟着赶到的袁智强问。

“你左我右,包抄书院,最好抓活的。”李猛提了提手枪。

“蜘蛛”紧靠在墙角,双手捏着手枪,气喘吁吁,汗水淋漓,那身旧军装都湿透了。

太倒霉了!半小时前,他接到管站长的命令,让其在风生阁秘密监控103举动。这任务并不复杂,只需站在那里看,然后回去报告就是了。本以为混在围观群众里,不容易被人发现,却被李猛那鹰一般的眼神扫过,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竟像子弹射过似的让他战栗,再也不敢继续伪装下去,于是匆匆离开。这一走不打紧,反而把自己暴露给了103,想后悔都晚了。

他知道,在不远处,两个103组员正在向他逼近,无路可逃。“蜘蛛”擦干模糊了眼角的汗珠,往四周看了看,惟一的出路,便是这堵高墙。高墙内就是文达书院,南宋大儒朱熹讲过学的地方。他把手枪往裤腰带里一插,借着旁边一棵樟树的力,翻过墙头,重重地落在里面,拐了脚踝。

文达书院也已是半封闭状态,都变成麻雀的乐园了。“蜘蛛”一跳下,就惊起一堆鸟。他心想这下坏了,103就是傻子也知道他跳到里面来了。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书院大堂里逃去,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

大堂的正中摆着至圣先师孔夫子的塑像,那时候还没开始破四旧,孔子像虽还完整,但也早已没有了人气,布满白色的蛛网。“蜘蛛”爬上供台,想躲到孔子塑像的后面。

刚转到圣像背后,黑糊糊之间,猛不防发现这后面还有一尊“圣像”。那“圣像”突然眨巴了一下眼睛,冲他露出古怪的笑。“蜘蛛”没有心理准备,乍以为白日里撞了鬼,吓得大叫一声,脖子上早被砍了一掌,眼前发黑,跌下台去。

等李猛和袁智强赶到时,文达书院里早就没有了人。两人前后查看了一番,断定这名特务被高人救走了。

奇怪的是,特务的手枪丢在地上,还有搏斗的痕迹,不像是同伙之间的接应,倒像被人劫持了。

被谁呢?

✙✙✙

1964年10月18日

11:59台北

是真请喝茶吗?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两个穿国民党将校制服的老头,坐在能够鸟瞰台北城的高级别墅阳台上轻酌慢饮,欣赏美景,怡然自得。但是平静的背面,却暗涛汹涌,杀机四伏。

“大哥放着周末不休息,到档案局查什么资料呢?”叶翔之呡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问。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一桩旧案子,心里悬着怪难受的,去查证查证。”叶枫面不改色。

“哦?是关于蔡孝乾的案子吧?陈年旧事了,你还这么关心?”

叶枫知道他肯定去档案局调查过了,那个陈义早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那么伪造签名这事,恐怕也是纸包不住火。自己肯定已经暴露,但叶翔之之所以没有立即抓他,也许另有图谋,叶翔之既不点穿,也正好利用这点时间与其周旋,要紧的是把关于“蜥蜴”的情报送出去。

“跟我一个老朋友的案子有关。”

“哦?”

“他是个才华横溢的文化人,和我是同乡,《远东日报》的记者。在那次事件里,被当成匪特处决了,死的时候才32岁。我怀疑他是被人诬陷的,天大的冤案。”叶枫报了那个人的名字,以证真实。这是他在查阅档案时就留意的,故意记住了一个案子,人名身份完全属实,案情也有点蹊跷,可以暂时应付一下盘问。

在历年清谍案中,冤死鬼何止一个,简直多如牛毛,有些特务为了清除异己,趁机暗箭伤人,落井下石。这笔糊涂账谁也算不清楚。所以对叶枫和叶翔之来说,都算不上什么令人吃惊的理由,很平常。正因为平常,所以说起来就多了几分可信。

“真令人可惜。不过事情过了那么多年,追查还有意义吗?”

“他父亲有恩于我,知恩不报,非人所为啊。人死了,我什么都做不上,还他清白总是好的。”叶枫的表情充满了悲切和力度,看得叶翔之都不禁动容。但老特务毕竟是老特务,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叶翔之说:“大哥,这么多年来,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要查什么跟我说一声便是,何苦要冒用我的签名呢?你是明白人,如果这件事被上头得知,会怎么样想?你还能说清楚吗?”轻描淡写间抛出一颗重磅炸弹。

叶枫不禁苦笑:“我也是迫不得已,说实话,这是件私人的事,是怀了私心的。不敢劳老弟的神。”心里想,如果我跟你说,你还会让我查吗? XwEMi9+1T5dd6aoT1CG2sV3FzZP9wR0ZOxIfOtuCNuaYirqGuWg9GgZ7JTRLt6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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