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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任务2

加利的拳头举得不那么有力了,口号喊得也不那么响了,最后终于偃旗息鼓,悄悄从群情激愤的人堆中退了出去,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街角,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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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30日

13时59分 美国 纽约

被绑架像一场梦,被释放同样像一场梦。这两场梦下来,一惊一乍,让从未吃过苦头的叶芊有点儿傻掉了,也不知怎么回的家。反正,梦游一般,摇摇晃晃出现在家门口,一见迎出来的叶恒艮,便扑在老爸的肩头哭得死去活来。

四十分钟前,他们给她重新蒙上眼罩,把车开到一条冷僻的小街上,推她下了车。好在“牛仔帽”实现了他的诺言,虽然不知道叶芊是否真的“一根汗毛都未掉”,但起码没受多少皮肉伤害,仍然花骨朵似的娇丽。

人没事就好。

在了解了绑架事件的全过程后,叶恒艮变得局促不安。怪就怪自己,是自己做错了事在先,骗了丹尼·杰克逊,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那半张地图。以他的秉性,要不是这图关系重大,就是给他百两黄金也不会那么干的。这事让他对丹尼·杰克逊心存愧疚,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报应终于来了。

这次绑架显然不是台湾特务干的,但是,这伙匪徒又不像是丹尼·杰克逊派出来的,那会是谁呢?连张家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据他分析,最有可能是丹尼的对头,他们的目的是追查地图的下落,丹尼·杰克逊遇上了麻烦事。可惜他只猜中了一半,没猜中的另一半却差点坏了大事。

因为叶恒艮决定联系丹尼·杰克逊,以便弄清事情的真相。尽管张家浩极力反对这种做法,但叶恒艮认为,他们已经找了芊芊,要找他的麻烦还不是易如反掌?他不能受制于人,得掌握主动权,况且从道义上说,也不能置丹尼·杰克逊于不顾。

叶恒艮走进书房,找出丹尼留下的名片,按上面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如愿接通了,但对方没有吱声。

“是丹尼·杰克逊吗?”叶恒艮整理好心绪,问。

“是的,我是丹尼。请问你是……?”话筒里终于传来声音。

“叶恒艮,纽约大学的。还记得吗?你以前找过我的。”

“呃,叶先生,你有什么事吗?”丹尼有礼貌地问。

“有人可能要找你的麻烦,为了那张地图。”

“哦!你怎么知道?”

叶恒艮把绑架案粗粗说了一下,也略了不少东西。

“……狗屎,我早知道这帮杂种会找上门的。”丹尼愤怒地说。

“他们是谁?”

丹尼思忖了一会儿,说:“叶先生,电话里不好说,我们约个地方面谈吧。”

地方约在皇后区法拉盛的一家粤式茶点馆里,离叶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明眼人都知道,电话那头当然不是丹尼·杰克逊,而是中情局的特工借尸还魂,在模仿丹尼的口音钓鱼呢。叶恒艮的电话还没放下,所有关于他的资料已经从档案库里调出来了。而另一边,抓人的网也撒开了,就等鱼儿来钻啦。

“云台,一切小心。”在叶恒艮出发前,张家浩不得不再次提醒这位性格敦厚的兄弟。叶恒艮这家伙真是个死脑筋,老实人,一意孤行,这样会害死人的。

张家浩的看法没错,叶恒艮这回就差点被自己害死了。

当叶恒艮慢步走向粤式茶点馆的大门时,隐在四周的中情局特工们就像一群守候猎物进入包围圈的鬣狗,贪婪地盯着他,跃跃欲动,只等着一声令下,便扑上去把他撕倒在地。但常人看不出来,街道上依然是人来人往,该做什么的做什么,没一点儿异常。

就在叶恒艮要进入“鬣狗”们的行动点时,肩膀上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一记,回头看,是个戴着大墨镜的陌生男人。

“快跟我走!”那人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拽住他的胳膊往后疾跑。

到口的肉竟然要飞掉了!“鬣狗”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露出本来面目,从四面八方窜了过来,街道上顿时乱作一团。

两双脚哪里跑得过十几双脚,加上叶恒艮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没跑过几个街口,前后就全被堵住了,那人只好拉着叶恒艮躲进路边的一幢老公寓。

其实是绝境,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条楼梯通到顶,盘旋上了七层,再往上跑,想要离开,就只有从屋顶跳楼了。

楼梯下已经人影绰绰,脚步纷乱,那些特工们举着枪追了上来。墨镜男子只好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下面开了一枪。有枪就是好,就算是特工,也会有所忌惮。枪声过后,那些人影都像施了定身术,不敢往上冲了。

“你……是谁?”叶恒艮喘着气问墨镜男子。

“我是帮助你的人。”那人平静地回答。

“楼上的人听着,我们是CIA。这里没有第二条通道,你们已经跑不了啦,立刻放下枪走下来,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下面开始喊话。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自己快想办法逃吧,不用管我了。”叶恒艮扶着楼梯栏杆,叹了一口气。

还有路可逃吗?公寓已经被包围了,除非能长翅膀飞。

墨镜男子一屁股坐在阶梯上,把手枪放在腿边,苦笑道:“我本想打电话通知你们提前走,张家浩告诉我,你去见丹尼·杰克逊了。你们没看新闻吗?丹尼·杰克逊昨天被人杀死了。”

“死了?!”叶恒艮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几天,他们确实没看报纸,也没听收音机,哪有这门闲心思。没想到一个疏忽,就落入了圈套。一层更加不祥的阴云刹那间笼上叶恒艮的心头,现在连中情局都介入了,离开美国已是难上加难。

“我本想赶来阻止你的,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这个时候,中情局恐怕已经控制你家人了。”墨镜男子摇摇头说。

叶恒艮不禁后悔莫及,后悔自己不听张家浩的话,非但回国梦想变得遥不可及,反而连家人都受到了牵连。

现在怎么办?没办法,等着特工们上来。然后一口咬定,原本想去茶点馆喝茶的,哪想到会有一大群人冲出来,看这阵势不是黑手党,就是3K党,不回头跑才怪,其他的一律不松口。

可是,过了好久,不见有人上来。墨镜男子觉察到异常,重新拾起手枪,以机警的姿式向下探查,楼下不知何时变得万分死寂,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又转向窗边朝外看,街道上来来往往晃着几串行人,根本不见什么警察和特工。

这些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特工们竟然人间蒸发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怎么可能?好比大白天见鬼,平地里出幻觉。

叶恒艮一路忐忑回到家里。事实证明,墨镜男子的猜测完全错误——家里好好的,连只苍蝇都没来打扰过,正常得有些儿不正常。虽如此,叶恒艮的心却放不下来,倒越发悬得高了。

CIA事件跟叶芊的绑架案一样,有头无尾,有始无终,像一场虚幻的梦。

有鬼!这其中一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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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31日

22时01分 日本 东京

鬼影憧憧。

这是东京新宿的一家嬉皮士夜总会,光怪陆离,喧嚣浮躁,同时又充满激情。六十年代中期,源自美国的嬉皮风像流行病毒似的传染了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在大城市的角落里,都聚集着一批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醉生梦死,放荡不羁,自认为是“世界和平”的天使,在烟雾和烈酒之间挥霍着热情天真的青春。但在东京,嬉皮士毕竟只是一小撮人,不足以代表日本的未来。

至少“零”是这么看的。

大和民族已经从战后的严冬里复苏,就像一条冻僵的百足之虫,感觉到了春天的地气,慢慢舒展开一条条步足,扭动着肢节,开始大踏步地向前行。“零”有理由相信,重拾曾经辉煌的“大东亚帝国”荣光来日不长了。

“零”的地方与喧嚣的嬉皮士夜总会仅隔一条街,却恍如隔世,是个清静秘密的所在。从外观上看,它只是一幢相对独立的普通办公小楼,挂的是“东京NCK金属勘探株式会社”的牌子。众所周知,日本是个弹丸岛国,资源奇缺,哪有那么多金属可供勘探,本国没活做,只有去外国找活了。这只是表面,实际上,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远不止如此,它透着神秘与恐怖,来来去去的人都坐着拉上窗帘的轿车,从来没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车一进去,大门就紧闭了,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说出来吓死人的。这家神秘的公司其实不是公司,说白了,是个间谍机构,但又不同于一般的间谍机构,是日本人背着美国人设立的。二战战败后,日本虽然还存有自己的情报机构,可规模和工作范围小得可怜,美国人压根儿看不起,但又处处压制它,不让它长大。日本人就像忍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恢复元气,就开始贪婪地存私房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机构虽小,却有着惊人的力量,因为它秘密网罗了一批当年的“帝国之箭”,有搞情报的,有搞密码的,也有搞行动的,甚至还有昔日“黑龙会”的精英特工,都是一等的人才。这些人分布在世界各地,为日本工作。

“零”是社长,也是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对外的名字叫小泽俊二,其实这个名字也是个虚假的代号,就跟“零”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夜深了,“零”还留在办公室。这个时候,这幢楼除了门口那几个暗藏致命武器的保安,已经空空如也。

社长专用卫生间的一个水龙头昨天坏了,还没叫人来修,嘀嘀嗒嗒地滴着水,清脆,空灵,又有点儿阴森。

“零”仰头靠在办公椅上,闭着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手指配合着水滴的节奏,轻巧地在扶手上敲击,似乎在欣赏有韵律的滴水声,又仿佛沉思某个纠缠难解的问题。其实都不是,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会带来一个很重要的情报,为了这个情报,他已经等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弹指光阴,当年英姿勃发的帝国陆军少佐,如今业已成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岁月不饶人啊。

楼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零”的耳廓动了动,但并没有睁开眼睛。接着,一辆黑色轿车发着低鸣,驶入了院内。又紧接着,一串有力又快速的脚步声由下而上,经过有回声的空走廊,在门外嘎然而止。

“社长阁下,‘鬼’有消息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急促又兴奋地说。

终于有了!

“零”睁开了眼睛,食指放在嘴唇前作了个“嘘”的动作,让他走近说话,咬耳朵说话。

他不想让任何第三人听到,哪怕是在自己戒备森严的地盘,在自己的专用办公室里。“零”对任何人、任何地方都抱着严重的不信任感,这不是他生来像狐狸似的多疑,以前有过血的教训的。

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搞他们这一行的,心得长八个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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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1日

10时33分 美国 纽约

叶恒艮的心没那么多窍,但吃一堑,长一智,多听别人的意见总没坏处。墨镜男子告诉他,这两天就得走,因为台湾特务已经行动了,是他们暗中扰乱了特务的脚步。不过他也没料到,中情局会找上叶恒艮。中情局比老蒋的特务可难对付多了,这里又是美国,如果斗起来,必败无疑。好在过了一天,中情局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虽蹊跷,好歹没有麻烦。

墨镜男子的催促,丹尼·杰克逊的被杀,让叶恒艮有些火烧眉毛,便听从张家浩的建议,在外高调宣传自己随团赴学术会的消息,订了团体的机票,暗地里派儿子叶涛托熟人关系,为一家人办妥即刻离美的航班手续。

儿子叶涛很像叶恒艮,为人正直,性格儒雅,宁愿多做一些学术,也不愿到处交际,与人勾心斗角,相比叛逆的小女儿叶芊,叶恒艮对儿子颇为宽慰。叶涛果然办事牢靠,一上午的时间,就顺利拿到了明天七时飞往新加坡的国际机票,办妥了手续。叶恒艮轻抚着薄薄的机票,仿佛看到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对未来又重新燃起希望。

叶芊今天乖了很多,当叶恒艮把具体的航班告诉她时,她竟没有提任何的反对意见,不知是由于前天受到惊吓的刺激,还是真正意识到大难即将临头。反正,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美国是真的呆不下去了。

“芊芊,收拾行李吧,把你觉得应该带的都带上,明天,这里就不是我们的家了。”叶恒艮怜爱地看着女儿,有些过意不去。说真的,叶芊的想法也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她从小成长在美国,接受的是西方文化,人际交往、生活习惯,甚至说话方式,与太平洋彼岸的那个国家都是格格不入的,让这样的女孩冒着生命风险挑战未知的前途,未免有点残忍。

叶芊也不回话,堵气式地提起哥哥叶涛给她准备的行李箱,往床上一扔,开始胡乱地塞一些衣物。叶恒艮看着任性的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带上房门。

“怎么?芊芊还想不通?”张家浩走过来,关切地问。

叶恒艮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她不答应又怎的?不过,你还是去跟她说说吧,让她开心点,她平时最听你的了。”

张家浩呵呵一笑:“芊芊是你的女儿,怎么会最听我的话?只不过平日我都哄着她罢了。说心里话,她跟你回去,我这个义父还真舍不得呢?”

正要进房间,叶恒艮像想起什么,叫住了他。

“家浩兄。”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机票预订单,塞给张家浩,“这是去新加坡的团体预约票,可以改签的。如果你愿意回去,我们在那边等你。”

情真意切,让张家浩大为感动,就领了叶恒艮的心意,去跟叶芊说话了。

叶恒艮踱回自己的卧室,一时间又有点空落落的,好像脚踏不到实地。坐了一会儿,从角落的供桌上取下妻子的骨灰盒,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

“萍,这次,我们真的要回故乡了!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和孩子们回去。你一定要保佑我们。”叶恒艮喃喃说。

妻子李萍十六岁就嫁给了他,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起起落落,一直随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她说,不管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她都会跟着。他当官,她就是官太太,他要饭,她当乞丐婆。但是,妻子临死前,却紧紧拉着他的手,攥得他的手指都发疼。她说她好想回家,好想吃娘家的姜汁面条,她不想做飘零异乡的孤魂野鬼。他在她面前发了誓,不管千难万险,一定要带她回去,把她安葬在故土。

现在,妻子就安眠在他怀里这小小的檀香木盒里,盒盖上镶着象牙的雕花相框,相框里装着她的遗像,宛如生前,对他微笑依旧。这个檀木骨灰盒是他最宝贵的财产,值得他用生命去保护。不知不觉间,叶恒艮的泪水打湿了相框。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去惊扰“安睡”的李萍。

“萍,对不起,原谅我!”叶恒艮说着,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密封的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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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1日

19时33分 中国 渤海某海军基地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基地文工团在露天操场举办了大型文艺演出,但103并没有享受的份,他们仍得呆在船上,不准离船半步。明天就要正式出发了,还有很多功课要做呢。

远处舞台上的亮嗓声断断续续飘到了“东方之星号”上,王星火听得清,那是革命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段:

“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

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间。

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

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

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王星火不由听得热血澎湃,心想现在103的同志们不正像当年独闯虎穴的杨子荣一样,“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吗?

在两天之内,他们经历了极高强度的“训练”,袁智强私下里开玩笑说,他的大脑袋都快涨爆了,受罪啊,这样下去,宁愿上战场火拼。

“同志们,你们说,是谁造出这么个庞然怪物?”袁智强翻看着“克里特皇后号”邮轮的资料,撇了撇嘴。李遇白不以为然地从鼻孔中轻哼了一声,仿佛在说,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袁智强倒没什么,却惹得一旁的王星火心里很不痛快。

“这是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超大毒瘤!”杜丽抢白说。

“小心你们的嘴巴。”范哲低斥道。

杜丽吐吐舌头,自知失言。按照行动规定,在邮轮上虽然可以说汉语,但像“同志们”这样的称谓是万万不能出现的,更何况一口一句大陆革命用语。他们的身份是华商,华商有华商的语言,不小心是很容易露陷的。

不过“克里特皇后号”邮轮确实大,在那个时候可以算是西太平洋上的巨无霸了,“东方之星号”跟它比起来只能算是小个子。

六十年代初期,随着越洋飞行的兴起,远洋巨轮风光不再,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就是金钱,谁愿意花上几星期的时间耗在茫茫大海上呢?西方轮船巨头们不会坐着等死,纷纷动起了脑筋,怎么办?有办法。狭窄的飞机再怎么高档,也不可能成为享受人生的天堂,邮轮却可以,因为它大,大就容易做文章,大而奢华,就是有钱人的天堂,于是,一种新型的豪华邮轮诞生了。这一变,果然成了邮轮公司起死回生的妙药,受到城市中产阶级的热捧。

“克里特皇后号”就是这波邮轮热的受益者,它于1960年建造于意大利,原本打算作为远洋航行巨轮,造成船体后,老板见形势不对,赶紧顺应潮流,改建成了度假和客运两用邮轮。1962年正式在澳大利亚悉尼投入运营,成为西太平洋寥寥的几艘豪华邮轮之一。

说几个数据吧,“克里特皇后号”船身长达287米,宽49米,高56米,吨位72335吨,吃水8米,巡航速度30节,最高速度33—36节,拥有11层甲板,18艘救生艇,936套客房,可载客2200多名,船员近600名……

这些数据,王星火他们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了。但没真正踏上它之前,脑子里没什么真实概念,只能停留在有限的想象中。

这世界上真有那么大的客船吗?他们还是不可想象。

但比“克里特皇后号”更让人期待的是“老V”。103喜欢把警卫目标称为“老V”,“老V”就是“VIP”,即“重要人物”,它是二战后期盟军执行重要护送任务时发明的特殊指称,战争结束后便一直在各国警卫部队沿用下来。

船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管在国内,还是在海外,警卫工作最重要的都是人。人有三种:老V,图谋者,警卫,这三者构成了互为犄角的三角关系。但这个三角却并不稳定,随着环境和事件的变化,会衍生出千万种可能,每一种危险的变化都可能导致任务失败。阵地被夺,可以夺回来,比赛失利,可以再比一次,警卫失败却是无法逆转的,败,就败得彻彻底底的,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每一次警卫任务都像在走钢丝,钢丝下不是弹簧床,而是一把把带血的尖刀。

变化无处不在,比如说,刚刚三分钟前,他们收到了最新的情报,老V为了摆脱特务的纠缠,将提前秘密抵达新加坡,也就是说,在103跟他们会合之前,中间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档,这是相当危险的,组织上不得不另外安排人员接应。

在整个过程中,老V的配合是很关键的因素。因此,研究“老V”叶恒艮及其一家的性格、心理是十分重要的环节。关于叶恒艮一家的资料并不多,大多根据“熟人”李遇白的描述。103分析认为,叶恒艮和叶涛配合工作应该不大成问题,但女儿叶芊就难说了,典型的大小姐脾气,又沾染上了美国叛逆青年的一些不良习气,恐怕会做一些出格的事,给警卫工作带来预料不到的麻烦。

“星火,对叶芊的警卫工作要特别安排,杜丽作为叶芊的贴身警卫,具体执行,决不能让她惹麻烦。”范哲吩咐说。

“是。”王星火点头。

范哲组长因为有别的安排,并不参加此次任务,这让副组长王星火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很多。

不过再重的担子也得挑起来。众人又深入分析了特务可能采取的措施,第一种可能,绑架,要活的,绑到台湾去;第二种可能,暗杀,绑架不成,就会从肉体上消灭“老V”。

虽然这次走的是非常规路线,但不排除邮轮停靠在新加坡港口时,特务们会探知情报混上船。因为“克里特皇后号”是两用邮轮,它还保留着远洋客轮的功能,在每个停靠港口都会有游客上下,这对103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挑战。

设计了几套保护方案,应对几种不同的状况。但是,在孤零零的海上,从来没有执行过任务的地方,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人物,这些方案能像国内那样有效吗?

谁也说不准。

一直探讨到深夜,操场上的文艺演出早已结束,军港熟睡了,特别地宁静,除了港内稀稀点点的舰船指示灯,只有“东方之星号”三层的小会议室还透着亮。在方案确定后,所有的资料当即收回封存。

范哲说,他要连夜赶回北京,明天不能送同志们了,说完严肃地站了起来,向组员们端端正正敬了个军礼。

“同志们,希望你们不辱使命,圆满完成祖国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范哲说。

“请组长放心,我们保证人、物平安回国。”王星火带头回了个有力的军礼。

“请祖国放心,103保证完成任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范哲欣慰地点头,说要在北京预先摆下庆功酒,就等他们回来。说罢便与每个人握手告别,下了船,径直上了等候在码头的军用吉普。

“范组,老K已经在等了。”开车的司机一脸冷峻。

范哲关上车门,挥了挥手说:“走,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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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2日

06时55分 美国 纽约

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国际机场位于纽约皇后区,毗邻牙买加海湾,是为了纪念前年遇刺身亡的美国总统肯尼迪而命名的。此时,叶恒艮透过舷窗望向渐渐拉远的登机梯,心里仍充满虚幻感:连叱咤风云的肯尼迪总统都不能逃脱被暗杀的宿命,他这个孤独的“弃儿”,命运吉凶更是难料。

就在20分钟前,他们一家成功登上飞往新加坡的航班,没有任何的麻烦。如此顺利,反而让叶恒艮心里一阵阵发虚,他频频用手帕擦汗,坐立不安,仿佛天空中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等着他这只候鸟撞进去。

“先生,您不舒服吗?”空姐显然发现了叶恒艮的异样,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

坐在身旁的叶涛连忙替他解释:“没什么,我爸很少坐飞机,只是有点儿紧张。”

飞行恐惧症并不少见,空姐嫣然一笑:“老先生,您放心,我们的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您可以靠在座椅上调整一下呼吸,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怎么放松得下来?只要飞机一刻没离开地面,他们就有可能被中情局无情地揪下来,况且,也不知道机上有没有潜伏的台湾特务。叶恒艮朝空姐点了点头,环视四周的座位,乘客们姿态相同,神情各异,都像特务,又都不像。有几个人和他目光对上,让他很不自在。

“爸爸,万一他们不来接怎么办?”叶芊在后座发问。

叶恒艮心里也咯噔一声,是啊,万一他们不来接呢?他们一家人岂不成了无国之人,无根之萍,世界之大,哪里才能落脚?

“不……不会的,他们肯定会接的,肯定会接的。”叶恒艮不断说服自己,“我相信他们!”

“爸,你看!”叶涛突然紧张地指着舷窗外。

班机靠着航站最外的跑道,跑道边就是钢丝网墙,网墙外疾驰来两辆汽车,嘎的一声在墙脚刹住,“啪啪啪”下来七八个身形精干的华人,朝飞机指手划脚,接着便往航站里飞奔。

是特务!他们还是追来了!叶恒艮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佛祖保佑!叶恒艮手心紧紧捏着一枚玉制弥勒佛挂坠祈祷,这枚玉坠是1949年1月,他随下野的蒋介石寄居奉化溪口,策划国共和谈时,夫人李萍在雪窦山为他求的护身符。这么多年,物是人非,玉坠却一直贴身带着,从不离片刻。

这几分钟如此漫长,他们只能坐着,等着,煎熬着,别无他法。

好在飞机终于启动了,在跑道上滑行片刻后,身体一重,便轰然腾空。

在气流的作用下,机身微微颤抖,耳膜隐隐发胀。很快,繁华的纽约城就遮藏在云雾下面,再也看不见了。

“萍,谢谢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叶恒艮紧紧靠在座椅上,轻抚着被手汗浸湿的玉坠,心也仿佛空了,他闭上眼睛,两行老泪禁不住无声地流下来。

张家浩拄着拐杖,目送飞机越飞越高,最后变成天际的小黑点,才神情复杂地回身,赫然看到后面立着七八条虎狼似的陌生壮汉,正气喘吁吁地盯着他。他明白怎么回事,哼哼冷笑:“你们迟了,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走了,你在!”为首的人气急败坏地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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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2日

09时32分 美国 纽约

殴打一个老人是最不人道的事,何况是一个残疾老人,理应人神共愤。但在这个黑室里,人和神都看不到,听不见。

张家浩的腹部受了一记闷拳,顿时蜷在了地上,五脏六腑像沸腾了似的,口里一片腥甜。但他却一声不吭,嘴角淌着血,挣扎着摸回倒在一边的拐杖,努力撑起身体,试图站起来。可是,特务头子粗暴地踢掉了他的拐杖,让他又一次跪倒在地。

说!他跟共党有什么交易?

说!他们逃跑的路线。

说!共党是怎么安排他的?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连着响亮的耳光打在张家浩脸上。他却只是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不清楚。

“老家伙,嘴真硬,亏你还是党国的人,你这叫什么?这叫叛党叛国!我随时可以枪毙了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特务头子拔出枪指着张家浩的头。

“党国?”张家浩露出冷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别人跟他讲这个词了,“我们在丛林里陷入绝境时,党国在哪儿?我们跟日本人血拼,需要支援时,党国在哪儿?”

往事不堪回首,那是恐怖的人间炼狱。在那个炼狱里,没有人性,没有良心,没有思考,灵与肉同时承受着地火烈焰般的炙烤,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极端考验,血肉横飞,撕心惨叫,毛骨悚然。在那个时候,他们不是人,是鬼,甚至比鬼还不如,希望从此灰飞烟灭,一了百了。但他还是从无间炼狱里走出来了,后来才知道,他们这支部队是上锋故意派去当炮灰的,目的是为了另一支部队的大捷。从那以后,他便心灰意冷,战争一结束,就退役跑到了美国。

他已经死过一次,不怕再死一次。

“你们杀了我吧,枪毙我,现在就枪毙我!”张家浩突然吼道,抓了面前的枪管顶向自己的心脏,怒目暴红,吓了特务头子一跳。

“放开手,老家伙,发什么疯?”特务头子大怒,一脚踢开张家浩,用枪柄重重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张家浩眼前一黑,火星乱溅,扑倒在地上。

但他没死,求死不得,不过,特务头子也再没有机会杀他。在张家浩的意识逐渐朦胧时,门“哗”的被踢开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混乱的叫喊声,混乱的人影,混乱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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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04日

08时15分 中国 北京

时间往前推四个月,那个时候,我正在为怎样消融王星火对我冰锥似的冷漠而犯愁,而北京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风一阵暖比一阵,昆明湖边已是绿柳婆娑,繁花如云了。

但这几天,王星火并没有去写地书。我在昆明湖西岸守了好一阵子,都没见他来。

他生病了吗?一个孤独的老人生了病,会愈发孤独,这种孤独可能会演变为一场灾难。我不禁万分担心起来,虽然他不理我,我却不能不管他。于是,我根据早前探听的他的住址,找到了他家。

是个高层小区,据说是三年前拆迁改建的,很新。他住十二楼,但我按了好一会儿门铃,都没人开门,倒是对门的胖阿姨开了门。

“你找老王啊?他一早提着瓶酒出去了。”这阿姨见我心急的模样,便说。

“哦,他去哪儿了?”我问。

“不知道。老王的脾气怪,他不说,我们都是不敢问的。”阿姨笑着说。

我相信王星火在邻居间的人缘并不好,他不是那种很有亲和力的人。也许搞他们这一行的,有太多的秘密,所以不敢与人太亲近,生怕说漏了嘴去。

“他平时都做什么?”我忽然间来了好奇。

阿姨想了想,说:“还能做什么?他一个人,也不和人来往,过得挺孤苦。但精神不错,每天上下楼都不进电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天天徒步爬十二层,乖乖,这身体劲头,年轻人都比不了,也不知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呵呵笑了,如果她知道王星火以前的职业,估计会吓掉下巴吧。

寻人不见,我只有下楼。好歹知道他没出事,心里放宽了很多,但疑问绕在心头:他一大早提着瓶酒出去做什么?难道是找人喝酒?找李卓?不像,李卓从不喝酒。那就是找其他的好友?可有谁呢?想不到新的线索,便回去了。

次日,周一,正值2011年的清明节。我忽然想起了范哲,想起前年这个时候,柳絮飞街,我到他病房与他会面的情景,颇有些伤感。应该去看看他了,怕去晚了人多,便起了个大早,买了一束白菊,赶往八宝山革命公墓。

时间尚早,果然人少,八宝山革命公墓里清烟缭绕,一片肃穆,我寻到范哲的墓前,却出乎意料,有人比我还早。只见墓碑前盘坐着一个银发老人,背影孤单,我走近一看,竟然是王星火,便不敢打扰他,捧着花退在一边。

范哲的墓碑前摆了一只斟满白酒的小酒盅,围着几碟下酒的小菜。王星火给自己倒了酒,有力地碰了碰墓前的酒盅。

“范组,你说过,每年清明要我陪你喝三天的酒,我来了。今天带了你家乡的糟烧,这酒有劲,我们多喝几杯。”王星火说完,一口便闷干了杯里的烈酒,然后把范哲那杯洒在墓前。

我看着他,看着他一杯接一杯的与假想的范哲喝酒,说话。忽然间有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他们风华正茂的时候,坐在一起喝庆功酒的场景。

“战友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但这把老骨头就是不坏,让你们在下面等我久了……我也没办法。”王星火喃喃地说,说到伤心处,竟哽咽了。

我在一旁看着,也是不忍,心想这铁打的汉子,内心里定是孤独到了极致,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直到那瓶酒喝完,话也讲完了,他收拾完碗筷的时候,我才敢上前,把那束白菊轻轻地放在范哲墓碑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星火看了看我,没说话,但是,却破天荒地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眼神也柔和了很多,提着袋子,回身走了。

我从墓园出来,径直去了李卓家,把我的遭遇告诉他。

“你做得好,对范哲的尊重就是对星火的尊重,就是对103的尊重。103虽然很早前就不存在了,但是,在他们的心中,它永远存在,永远是一个整体。”李卓说,“不过,你要真正接触他,必须要为他找一个人。”

“谁?”

“一个女人。”

李卓见我一头雾水,就取了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递给我。

“叶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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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3日

23时32分 新加坡

叶芊从未像现在这样烦闷过,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简直不叫坐飞机,叫空中囚笼,在德国法兰克福转机时,父亲叶恒艮又不许她走动半步,连透气的机会都找不到,再这样下去,用不着特务来杀他们,闷都闷死了。

好在终于到了,这遥远的东方。

办完手续,调整好手表的时差,叶恒艮带着一双儿女,提着行李,疑神疑鬼地走出新加坡巴耶利峇国际机场的出口,根据与神秘人的约定,他们将在出口处等候接应人。

已是午夜时分,一批新到站的旅客很快散去,出口处更显寂静寥落,不远处影影绰绰晃动着三三两两的人,看不大分明,让三人倍觉紧张,仿佛有人在某处盯着他们。仅是直觉而已,尽管他们睁大了眼睛观察,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但直觉往往是对的,黑暗里确实有人在盯着他们,而且不止一个,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中。

焦急地等了几分钟,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从黑暗里驶来,在他们跟前停下,副驾驶室跳下一个年轻人,急促地问:“是纽约来的叶先生吗?我们是来接你的。”

谢天谢地!共产党果然没有失约。

还没等叶恒艮说一句感谢的话,年轻人一把提过他们的行李塞进后备箱,一边催促他们快上车。

“你们已经被人盯上了。”他低声说。

这么一说,叶恒艮一家更觉毛骨悚然,仿佛看到四周布满了饿狼似的眼睛,后背发紧,连忙听话地钻进车内。车子在城内七绕八弯,终于进了一座院子,迎接他们的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男人叫桑同志。

“叶先生,你辛苦了。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新加坡办事处的,我代表祖国和人民欢迎你回家。”一个有力的握手,让叶恒艮心里热乎乎的,连称自己“罪人罪人”。

进去说话,是个客厅,宾主各坐一边沙发,安排了几个年轻人在窗口和门外警戒,手枪都上了膛的。叶恒艮很感动,想,有他们如此认真的保护,大事可成,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

“你们还没吃饭吧?”桑同志问。

“在飞机上吃了一点儿。”

“飞机上的东西怎么能吃好呢,你们肯定饿了,我特地准备了你家乡的面条。”桑同志手一挥,立刻,三碗热气腾腾的三鲜煮面端了上来。

叶恒艮一见面条,感动得热泪盈眶,眼圈就红了:“你们……你们想得真周到。”捧起碗就对叶涛和叶芊说,“吃,吃,你们尝尝家乡的面条,你妈生前最爱吃的。”

“爸爸……”叶涛按了按叶恒艮的腿,心里似乎有所顾虑。

“放心,没毒的。”桑同志呵呵地看向叶涛。

叶恒艮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一眼叶涛,批评他的这种不信任。事情到了这步,只有以诚相见,开诚布公,才能化解以前的恩怨,赢得主动。

“桑叔叔,克里特皇后号到港了吗?我们什么时候登船?”吃完面条,叶芊问,也没看到叶涛在向她递眼色。

“不着急,船还没到呢。你们先在这儿住两天,我们会安排的。”桑同志又笑了,“这里很安全,比船上安全多了。”

聊了一会儿,扯了些在美国的惊险经历,唏嘘一番,桑同志笑眯眯地说:“你们也累了,好好睡一觉,这几天可要奔波劳累呢。”说完让几个年轻人把人带到里屋去。

三个客房,每人一间,设施齐全,温暖舒适,安排得极为周到。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叶恒艮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连日的紧张和担心让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做了很多梦,杂乱却缤纷,一会儿梦到小时候在故乡的青山秀水间玩耍;一会儿梦到日军轰炸重庆时死于非命的老母亲;一会儿梦到满脸怒容的蒋介石;一会儿梦到李萍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最后,梦到自己逃跑,竟被特务们包围了,抓住吊在梁上,几个特务恶狠狠地拿着黑蛇似的皮鞭抽他。

迷迷蒙蒙,恍恍惚惚间,叶恒艮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全身酸痛,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但这人却不是桑同志,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留着平头,目光锐利,显得很精干。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圆头圆脸的年轻人,正冲自己憨厚地笑。

这一吓,叶恒艮完全清醒了,弹身坐起来,竟发现这个房间不是昨晚那舒服豪华的卧室,而是简陋的平房,床也是普通的棕绷床。

面目全非了。

怎么回事?是噩梦成真?还是仍在梦中?难道自己真的落入特务的魔爪了?叶恒艮万分恐怖,仿佛被人抽走了记忆。

“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儿女呢?桑同志呢?”叶恒艮大声责问。

“老先生,你先别激动,听我解释。”

怎么解释?那人说,桑同志并非同志,而是台湾特务头目。特务们制造了一场车祸,让真正接应人的车子误了点,随后假冒身份去接的他们。那三碗面里都下了迷药的,目的是把人劫到台湾去。幸亏行动组及时赶到,救出他们,才没有酿成大祸。

那人还说,他叫王星火,是这次任务的负责人,旁边这位叫袁智强,是保护他的组员。

话虽如此,可凭什么相信你们?叶恒艮将信将疑,忐忑不安,他没想到一下飞机,就弄出这许多复杂的事来。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一时间竟糊涂了。

“你是不是感到有点儿头晕?”王星火问。

是有点儿头晕,甚至有点儿发疼。叶恒艮点了点头。

“药性刚过,正常现象。”王星火笑了笑,倒了杯水递给他。

“涛儿和芊芊呢?我的行李呢?”叶恒艮问。

“他们都平安,在隔壁呢,这会儿大概醒了。只是,行李被特务们搜查过了。你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

行李箱就放在床边,叶恒艮放下杯子,背对王星火,打开箱子翻看了一会儿,才如释重负,回身戒备地看着王星火,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见我的孩子。”叶恒艮还是提出了要求。

用不着他去见,那边人一醒来,早带到这边来了。

“爸爸!”叶芊一见叶恒艮,便扑入他怀里,嘤嘤哭泣,“这太可怕了!”有点才出虎穴,又入狼口的味道。

叶恒艮只得连声安慰她。

“老伯您放心,叶小姐没什么大碍。”叶芊后面跟着一个精神气十足的女青年,剪着一头清丽的短发。

“爸,昨晚我们上当了,他们才是真的。遇白都跟我说清楚了。”叶涛也出现在门口,旁边跟着他的同学李遇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星火见叶恒艮仍有顾虑,对女青年说:“杜丽,你去把总理的亲笔信拿来。”

叶恒艮犹豫地接了杜丽递过来的信,带上老花镜,打开认真读起来。

是他的,真的是他的笔迹!这字叶恒艮有印象,在重庆谈判时,他曾亲自阅过周恩来的文书。想不到,总理竟然给他写了亲笔信,其辞恳恳,其情切切,胜似旧友。

他的手颤抖起来,忍不住鼻中酸楚,几滴热泪打湿了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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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4日

11时28分 新加坡

新加坡的夏天闷热异常,但热带植物却昂然生长,展现出极其旺盛的生命力,高高低低,形形色色,浓绿浅黄的占了街道间一片又一片的空地,让整个城市显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小贩们便在这些绿地间盖了星星点点的露天凉亭,贩卖当地时兴的饮料和肉干。不过这几天,他们的心情就跟不远处的青色海面一样起伏不定。马来亚联邦已经铁了心,要把不听话的新加坡赶出这个大家庭。新加坡是个弹丸之地,一无资源,二无产业,就像一个没有自立能力的叛逆少年,突然跟父母断了关系,生计都成问题了,前途更是渺茫。一时间,举城上下,人心惶惶。

把几枚零钱赏给一个路过的乞丐后,“海狐”的心情变得更焦燥不安,倒不是为了新加坡的未来或自己的生计担心,而是为了等一个人。他这一辈子等过无数人,上司,下属,男人,女人,死敌,朋友,接头的线人,“制裁”的目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没底过。按理说,搞他们这一行的,哪怕额头上顶枪口,脖子上架刀,也不会眨一下眼皮。可不知为何,今天心里就是有点儿发怵。

也许是昨晚任务的失败,打击了他一向膨胀的自信心。其实,当“桑同志”把叶恒艮一家引进客厅时,他一直躲在隔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这是他一手策划的好戏,“桑同志”只是他的影子,一个执行者而已。他不喜欢抛头露面,认为这是很愚蠢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凡事都要留一手,藏一点,万一失了手,也有回本的机会。昨晚之事又一次证明了他的理论的正确性。

对方只有两三个人,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些“精兵强将”在这几个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眼睛一眨,就统统变成了烂蒜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肥鹅被人夺走,简直是丢人现眼。在这伙突击者发现这个隔间之前,他不动声色地溜了,正如他刚才不动声色地窥视。

差距太大了!他不得不承认,二号计划彻底失败,但是,还有三号计划。三号计划的执行者就不是他们了,他们轮不上。他要等的这个接头人,才是三号计划的主人,这人如此神秘,他只在传说中听过,有人说,他们也许根本不是人,是鬼,是幽灵。

他的任务,是把上锋的一封密信交给那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幽灵”还没来,他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最讨厌别人失信。

也许,所有的传闻都是夸大其辞,他们根本就是一伙胆小鬼,不敢接这单“生意”。他在心里骂道。

但他也听说,他们接的“生意”从来没有失手过,近三个世纪的许多重大历史疑案背后,只要深究下去,或多或少,都能发现这个古老组织的“鬼影”。他们是有能力操控死亡和历史的人,要谁死,谁就得死,这太可怕了。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为刚才心里的责骂感到后怕,仿佛有人会读心术,探知他的所思所想。

这个地方选得特别静,是靠近海边的一个小亭子,好像十年都没人来过。也许因为太安静了,才会让他产生这种心怵的感觉。

“先生,您还要不要饮料?”女小贩走过来问,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果汁早已喝得底朝天了。

“好的,请再来一杯。”他挤出一丝笑容。

就在这时,透过几棵榕树的间隙,他看到青蓝色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以一种雍容的姿态缓缓移动。他的目光不自觉得被它吸引过去了,这种视觉的震撼让他暂时忘掉了焦躁。

它太伟大了!简直是一座飘浮的白色城堡,一座海上的豪华宫殿。“克里特皇后号”,西太平洋的明珠,终于进港了。它将在新加坡港呆上一天,明日又将游弋在蓝色海洋之上。

按照最高密令,他也会登上这艘巨轮,任务只有一个,秘密监视三号计划,静观其变。

“先生,先生?”女小贩拿了杯新的果汁递给他,把他从惊叹中拉了回来。

“有一个人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让转告你,不必等了。”女小贩说。

“海狐”心中一凛:“为什么?”

“他说你看看口袋里的东西就明白了。”

上衣口袋里只有那封密信,密信里有一张支票和三号计划的任务说明,他贴身带的。“海狐”从口袋里摸出东西,刹那间,像撞见了鬼,脸色变得煞白,额上爆出汗珠子来。

怎么会?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

这封密信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定金已收,幽灵必出。”

他像被人打了个响亮的巴掌,半晌说不出话。

一定是他!是那个乞丐!“海狐”不愧是“海狐”,震惊过后,大脑的理性机器很快发动起来了:这个偏僻的鬼地方,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乞丐怎么看得上眼?这么简单的道理,刚才为什么没想到?他甚至连那个乞丐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一天之内,两次被辱。他不禁又羞又恼,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奶奶的,亏老子还是吃这碗饭的,如果被同僚知道,以后还怎么混?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转念又想:要是刚才那个鬼乞丐放进来的不是纸条,而是微型炸弹……

这样一想,不由惊出一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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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4日

17时32分 新加坡

王星火意识到有人跟踪时,刚准备从码头往回走。

去码头的目的是为了勘察路线,从叶恒艮的临时安置处到邮轮停靠的码头只有十分钟的车程,虽然不远,却同样充满危险。特务可能在路上设置障碍,制造车祸,或者采取更为极端的手段——狙击暗杀。警卫者对地形的不熟悉可能会造成致命的错误,所以必须亲自先走一次实地。

已经出过一次差错,再也不能重演第二次。在王星火看来,昨晚的险情本来可以避免的,是个低级错误,因为联络处派去接应的人缺少经验,才让敌特得手。

103前天早晨从北京出发,马不停蹄,直飞南方,但这是一次突击性的海外行动,需要在短时间内办妥一切合法的身份和出国手续,尽管一路绿灯,在香港还是耽搁了一点时间。子夜时刚刚到达新加坡联络处,脚还没站稳,就听到这个坏消息,特务在路上撞坏了联络处派出的车子,人被接走了。103连洗把脸的时间都没有,立刻投入到救援人质的行动中。幸亏一切顺利,那些特务做梦也没想过,对手会那么快查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以为到口的肉还能飞了,都放松着呢。这给103的突击行动带来了相当的便利,不声不响,翻墙潜行,各个击破,等到进入客厅制服“桑同志”,这个老牌特务还恍如梦中呢。

但王星火深知,昨晚只是第一次交手而已,特务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他在码头观察了好一会儿,看路,看人,看船。

“克里特皇后号”像巨人似的停靠在不远处的三号码头,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让岸上和水上来往的一切车船都显得渺小卑微。对于这艘巨轮,王星火不知在脑海里构建了多少次,但真正见到它时,仍有一种难以把握的焦虑。他很想上去看看,但是,船票只有到明天才发生效力,登船处婉言拒绝了他。

在他不远的地方,有一群流浪儿童吵吵闹闹,向来往的路人讨钱。其中几个孩子上来围住了王星火,为了避免麻烦,他赶紧掏出几块零钱给他们,然后沿着码头往回走。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他被人盯上了。有能力从那么多来来往往的旅客里面发现他的人,肯定不简单。这几乎是一种天赋,特工的天赋,能够嗅出对方的气味。

反跟踪是对智力的考验,是跟踪者与被跟踪者之间无声的博弈。

王星火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往回走,专拣行人少的小街小巷走。他的目的不是摆脱跟踪者,而是抓住他。

几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比如在小贩摊买包烟,在某家商店的橱窗前驻足四五秒,就足以让他判定跟踪者的基本情况。

跟踪者是个瘦小的青年,穿着白衬衫,架着一幅黑边眼镜,看样子像个文弱的学生。但王星火敢肯定,他绝不是学生,而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有时候,外表是很容易为迷惑人的,越是弱的,越危险,就像草堆里的小青蛇。

绕过几条小街,跟踪者发现跟丢了王星火,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是跟丢了,而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只听见头顶“呼”的一声,落下一个黑影,他本能举臂向上格挡,却不料这是对方的一个假动作,胸口早挨了一脚,摔倒在地。那人猛虎扑食般骑了上来,牢牢控制住他的身体,正是王星火。

原来刚才王星火趁街道转角时,迅速爬上小巷二楼,埋伏好了,等着鱼上钩呢。

“说,你是谁派来的?”

青年不说,当然,说不说都无所谓,因为王星火明白,答案除了台湾特务,还有谁呢?他的目的是给对方一个警告。

王星火摘掉青年的眼镜,在地上一磕,镜片哗然粉碎,又把空镜架重新架到他的鼻梁上,冷冷说:“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子,对叶先生打歪主意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八嘎!”那青年嘟哝一声,虽然声音很低,却听得分明,这是日本语里骂人的话,意思是混蛋。

“你是日本人?”王星火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跟踪者竟是一个日本人。

那青年又嘟哝了几句,王星火听不大清楚,只有俯首去听。那青年把嘴巴突然撅成一个“O”状,嗞的一声,从中喷射出一团白色水雾。

“不好!”王星火连忙滚到一边,青年抓住机会,猴子似的从地上翻爬起来,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果然是条阴狠的小蛇!王星火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尘土。好在刚才他反应快,要不然真会着了这小子的道,也不知他嘴里喷出来的是毒液还是唾沫,好怪异的防身术。

日本人?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家伙真是日本特务,那他的目的何在?他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的?他背后的主使者又是谁?

看来,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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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4日

19时19分 新加坡

李遇白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一来碰到了老同学,二来气氛难得这样轻松。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生活本该如此。回到国内后,反而相当不适应,到处束手束脚,放不开。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遇故人格外香。

酒是蓝色德堡雷司令,这种德国干白葡萄酒以醇香闻名,此刻,它在玻璃杯中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不能暴饮,却可小酌。李遇白说,这是他的最爱,但已经两年没有沾过它了,在国内,根本搞不到这种酒。于是,叶涛问了很多有关中国国内的问题,他十五六岁时就随父亲离开大陆,对故乡相当陌生了,充满好奇和疑问。

在美国的报章上,红色中国被丑化成一条红色巨龙,张牙舞爪,不可一世。李遇白说,那都是捏造,其实大陆人纯朴得很,有良好的精神风貌和高昂的斗志,一心建设社会主义祖国,不像资本主义国家那样,各自心怀鬼胎,自私自利。

“这是美帝诬蔑我们中国人,叶涛,你千万不能相信。”在一旁的袁智强激动地说。他前面也摆了一杯酒,但一滴也没喝。

“像我这样的人,回国后能做什么样的事情?听说大陆没有证券交易所。”叶涛不无忧虑。

“你放心,爱国不分先后,只要你们回来,就是对祖国的贡献,当然,我相信,你的专业也会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发挥作用的。”袁智强说。

叶涛笑了笑,又对李遇白说:“遇白兄,你隐藏得可够深的,我当时还以为你是国民党的人。”

李遇白哈哈一笑:“叶涛同学,你看我像吗?”

“像,怎么不像?你的额头上又没写着共产党三个字。”叶涛调侃道。

“你这玩笑开得大了,为你这句话,我得罚你三杯。”

“你们少喝一点,现在还不到喝个痛快的时候。”袁智强阻止他们。

在没有出发之前,范哲组长就交待过,酒这东西,少喝为宜,多喝误事。103虽然酒量个个顶呱呱,但执行任务时,却能够控制到恰到好处。该喝的时候喝,不该喝的时候滴酒不沾。这是纪律,也是智慧。

王星火此刻没有像李遇白那样轻松。当然,那都是李遇白的工作,在计划中,李遇白的主要任务除了保护叶涛,还肩负着安抚工作,让叶恒艮一家人在心理上放松下来,不要过度紧张惊恐。因为人是活的,是有情绪的,普通人在灾难和死亡的威胁之下,情绪很容易失控,情绪一旦失控,发了疯,就是活菩萨也难保。所以,陪着他们喝喝酒,聊聊天,甚至玩乐,都是份内的事。

王星火正在另一个房间跟叶恒艮商量旅程的安排。

“克里特皇后号”于7月20日从澳大利亚悉尼港出发,途经雅加达等城市,已经在海上航行了15天,今天刚刚到达新加坡进行补给,明日上午离港,三天后到达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在马尼拉也有一天的停留时间,重新出发后,44小时便可抵达香港,然后绕台湾岛外沿北上日本。

“叶先生,我们中间只有一天的时间,来得及吗?”王星火问。

叶恒艮说:“我不知道那里的现状,它以前是个无人居住的荒岛,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发现的,船队还在上面汲过水,那里环境险恶,并不适合人居住……不管怎么样,我们到了马尼拉后,得赶紧找艘快船,时间上紧迫点,但来去足够。”

“恐怕我们要做好放弃的心理准备,组织上再三交待,如果没条件去取,先让人回来。”

“不!”叶恒艮有点儿激动地说,“去,一定要去,宁愿误了轮船,也不能放弃。星火老弟,你要知道,这些东西比我一个叶恒艮重要多了。如果我们不尽早取回,别人就会去取。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都成了中华民族的罪人,后悔莫及啊。”

“老先生拳拳爱国之心,星火万分敬佩。”王星火不禁肃然起敬。

“恒艮老矣,百无一用,只希望死前做点事情。”叶恒艮笑笑说。

“叶先生,这件事除了我们,还有第三方知道吗?”王星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

“第三方?”叶恒艮皱了皱眉头。

“比如说,日本人的势力。”

叶恒艮摇了摇头,说没有接触过任何日本人。王星火并没有把下午被人跟踪的事告诉他,以免引起叶的恐慌,现在,叶恒艮的回答加深了他的忧虑。

“我在美国的时候,确实遇到比较奇怪的事。”叶恒艮便把叶芊遇袭、丹尼被杀的事和中情局对他的行动都告诉了王星火。

王星火把这几件事的要素提炼了一下,在纸上画了分析图,却无法从中推理出完整的因果关系。难道那个日本人是中情局的?叶芊的绑架者是谁?丹尼又是被谁杀死的?中情局为什么放叶家走?思来想去,所有的要素最后只围绕在两个字上:地图。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中情局的人已经在新加坡了,而且明天也将登上邮轮。”王星火说。

“什么?”叶恒艮睁大了眼睛,“他们原来,原来是……”

“放长线,钓大鱼。”

“那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起码,在海上,他们也失去了本土优势,大家终于有个机会公平比一比。”王星火轻呵了一声。

“菲律宾是美国在东南亚的后花园,中情局的势力虽不如本土,但同样拥有很多便利,希望我们能逢凶化吉。”叶恒艮叹气说。

“我想跟叶芊小姐谈一下,多了解那起绑架案的情况。”王星火说。

说曹操,曹操到。叶芊不请自来,不过是气嘟嘟地闯入房间。

“芊芊,怎么回事?”叶恒艮问。

“爸爸,他们给我找的这个保镖,太古板,太不近人情了,我很不满意。”叶芊直言不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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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4日

20时35分 新加坡

夜是滋生阴谋的温床,黑暗里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只老猫尖叫着跳过房檐,似乎是屋里的动静吓到了它。

“八嘎!”“零”恼怒地扇了青年一记耳光。青年却一动也不敢动,像根蜡烛似的立在原地,反而把身体挺得更直了,仿佛准备挨第二记耳光。

但“零”没有赏他第二记耳光,他似乎觉察到刚才自己失控了,肩膀沉了一沉,又漫不经心地坐回位置上。

“说说他是怎么样的人。”他恢复了平静,像在谈一件无关的事。

“三十岁左右,机警敏捷,身手很好,具有极强的反制能力和应变能力。我敢保证,他是中国特工中的精英。不过,他有个弱点……”青年说。

“零”闭着眼睛听到这里,又睁开眼睛:“什么弱点?”

“他好像对海和船有恐惧感,据我观察,他去邮轮上的登船口询问时,脚步有些迟疑,神色间显露出极细微的厌恶,而且在岸上时,他的目光很少接触海面,说明他心理有问题。”

“一个怕海的人?”“零”的嘴角浮现出冷笑。这是一起海上任务,波里来,浪中去,选一个对海充满恐惧感的人?中共用人不当啊。

“鬼冢,你的观察能力有长进。这是很有用的情报,这件事,功过相抵,就算了,下不为例。”

“嗨,老师。”鬼冢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零”感到欣慰,鬼冢是他一手栽培的学生,也是养子,虽然年轻,但潜质极强。这次跟踪露馅也不能全怪他,毕竟对方是个实战经验丰富的老手,鬼冢要是再磨练上几年,翻江捣海,谁弱谁强,也未可知。

“你已经暴露身份了,这次行动就不必参加了吧。”“零”叹息说。

“老师,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请务必让我参加,我保证再不出差错。况且,我跟踪他时易了容,他认不出我。二十年前,我父亲死在中国特工手上,我发过誓,要以同样的身份赢回光荣,请让我上船吧!”鬼冢跪地伏身恳求。

“你的汉语学得怎么样?”“零”问。

“我相信,跟中国人交谈绝对不会被听出来。”鬼冢用汉语说。

“好,你一定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零”同样用汉语说,“这次我们以华人身份为掩护,你就要忘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你的语言,动作,习惯,还有相貌,都要像一个中国人。”

“是,老师教我的化装术出神入化,我不会被他认出来的。”鬼冢自信地说。

“零”终于默许了,鬼冢一脸兴奋,连声道谢。

“‘鬼’到了吗?”“零”问。

“他在旅馆等你的指令。”

“把这个交给他。”“零”从包里取出一封密信递给鬼冢。

鬼冢应声而去,“零”走到窗边,掀开帘子的一角,偷偷觑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心生感叹。

造化太弄人了,命运太残忍了,但世界总是充满了奇迹,在绝望中给人希望。

他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中国,第一次看见鬼冢的情景。战火仍在纷飞,硝烟仍然弥漫,皇军却走向末路,垂死挣扎。那时,鬼冢才是一个襁褓里的娃娃,眼神特别纯净,像清泉似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邪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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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4日

22时19分 新加坡

“我真伺候不了她那资产阶级大小姐的脾气。”杜丽跟王星火倒苦水。

王星火怎么不知道她的难处,对这个叶芊早已有心理准备,娇生惯养的花朵,对她软也不是,硬也不是,软了就趾高气扬,硬了就离经叛道。刚才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而已,在未来的几天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

这事的起因很简单,叶芊想打个电话给美国的朋友报平安,但杜丽不许,两个人便起了争执。叶芊跑到叶恒艮那里,说杜丽软禁她,不料反被叶恒艮骂了她一顿,于是哭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哥哥叶涛好说歹说就是不开门。叶恒艮气得发抖,让所有人都不要理她。

不理也好,等她冷静下来,自然云开雾散,感性的女人就这样,情绪像雷雨云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杜丽,这是件政治任务,不管她怎么样,我们都要忍。再大的困难都克服了,难道还怕她一个任性的小姑娘?毕竟,她是在美国长大的,沾染了资本主义不好的习气,我们应该原谅她。毛主席说过,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要有耐心,慢慢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认识到错误,把她引导到好的方向上来。”王星火劝道。

“好了,我听你的。”杜丽看着王星火一脸认真的样子,笑了。

杜丽就爱王星火这股认真劲,虽然有时候少了点幽默感,却让人感觉很可靠,很安全。这种安全感曾是她四处寻找的,找了二十多年,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只有努力让自己强点,再强点,为自己打造一个坚硬的壳,其实谁也不了解她内心的脆弱。

杜丽的父母亲都是中共的地下党员,在国民政府的心脏南京潜伏。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有雕花的家具,墙上有会唱歌的挂钟,但她却记不清父母的模样,模糊的印象中,父母亲都是军官,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很多年以后,有人告诉她,她的父母都在保密局工作,为党传递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这些她一无所知,甚至连父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永远记得那个烦闷的午后,她趴在窗口等爸爸妈妈回家,却迟迟等不到。最后,等来了一个叔叔,那个叔叔告诉她,她必须马上跟他走,也不管她如何哭闹,硬是把她塞进了一辆车子。

“叔叔,你放我走吧,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她哭泣着求他。

“娃,你的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他们……他们都是好同志。”叔叔说着,眼圈就红了,话就哽咽了,却把车子开得更快了,“叔叔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你爸爸妈妈向往的地方。”

她到了陕北延安,一个跟南京有天壤之别的地方,红旗猎猎,黄沙漫天。一切重新开始,她有了自己的新家,有了新的爸爸妈妈,但是,再也找不回那种安全感。

李遇白总在她跟前说,他和她应该同命相怜,这倒没错,他们都是革命孤儿,而且都是地下党家庭的子女。但她和他不同,他的生活远比她丰富精彩得多。

八岁的时候,她随部队到了北京。有一天,她被送到了一个秘密的大院,房间里有很多像她那么大的孩子。大人们发下一张又一张的测试题让他们比赛,都是刁钻的算术和复杂的迷宫,还让他们从放音机里一堆嘈杂的声音中听出完整的话来。

“这女娃子有天赋,跟她妈妈很像,录用吧。”她记得有个带眼镜的伯伯看了她的答卷,跟旁边的人这样说。后来,这位伯伯成了她的老师,从此,她就开始了这段特别又单调的生涯。

命运不可捉摸,四年前的一天下午,老师突然告诉她,说组织上有人想见她,这个人来自一支光荣的秘密部队。就在这个下午,她第一次与部队最高首长握手,第一次听到了103这个编号,也第一次见到了范哲组长。范哲说,她是他亲自从133名情报分析员中挑选的,从现在开始,她,杜丽,就是103的组员。

103,从今往后,她的人生注定要与这个数字紧紧联系在一起。103不单单是一个编号,也不仅仅是情报单位。这是一个特殊的机构,这是一支神秘的队伍,他们执行最机密的任务,他们粉碎最凶险的阴谋,他们保护最伟大的人物。

“杜丽同志,欢迎加入103!”这是王星火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记得,他握她的手时,那么有力,那么温热。看他第一眼,杜丽的心就有了异样的跳动。他们一起训练,一起执行任务,虽然艰苦,虽然危险,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快乐,都安心。

两年前,有一次在贵州山区追捕几个特务,他们双双跌落了“天坑”,在恐怖的地下溶洞里呆了两天两夜,那是杜丽一生中最漫长的两天两夜。尽管杜丽是名军人,而且是特种军人,但在这幽冥般的地下,她的脆弱表露无疑。女人是最怕水和黑暗的,何况溶洞的深处还不时发出可怕的异响。是王星火给了她坚持下去的意志,让她重新燃起生的勇气。

“杜丽,不要怕,我们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永远是大无畏,不怕死的。”王星火认真地说,但杜丽不想听这些,这些是空话,谁都会说。

就在这个时候,杜丽感觉到脚边有滑滑湿湿的东西爬过,吓得大叫,竟是一条白色巨蟒。王星火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巨蟒缠住了他,一起滚落地下河里。

“星火!”在那一刻,她就像要窒息了,拿军用手电在地下河面上疯狂搜寻。河水如墨,漩涡点点,哗哗作响,不见人影。

“星火……”她绝望地大喊。

过了好几分钟,王星火才从十米开外露出头,蹒跚地爬上岩岸,他竟然在冰冷的地河下徒手杀死了巨蟒。杜丽喜极,跑过去紧紧拥抱着他。

“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受伤害。”王星火喘着气说。

杜丽哭了,她相信,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她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他们紧紧依偎着过了一夜,只是依偎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她不再寒冷,不再害怕,不再孤独,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家。

第二天,王星火带着她,几经曲折,找到了溶洞的另一个出口。

“你不许把我的表现说出去,也不许提昨晚的事。”阳光下,杜丽看着王星火明亮的脸廓,红着脸说。

“好,我宣誓,永远保守杜丽同志的秘密。”王星火举起拳头发誓,那认真的样子看得杜丽咯咯直笑。

“杜丽,你笑什么?”王星火不明所以地看向杜丽。

“没什么。”杜丽有些尴尬地收敛了笑容,从记忆中回到现实。

“这次任务可能比我们想的要复杂。”王星火向杜丽转述了叶恒艮离开美国前的经历。

“中情局不会绕这个大弯,他们没这个必要。台湾特务如果抓了叶芊的话,是不会轻易放走她的。他们的目的是阻止叶恒艮回国,并不知道地图的事。”杜丽分析说,“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那伙绑架叶芊的歹徒是丹尼·杰克逊一边的。丹尼死了,他们急于解开地图之谜,又不敢对叶恒艮直接动手,只有先找容易下手的叶芊试探试探。”

分析得有道理,情报分析员不愧是情报分析员,一下子就看出了关键所在。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身边的敌人除了台湾特务和中情局,还有丹尼·杰克逊的组织?”

“是的,他们或许也跟到新加坡了。”

“看来,克里特皇后号上要更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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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4日

23时20分 新加坡

杜丽的猜想有一部分是对的,丹尼·杰克逊组织里确实有人跟过来了,不过不是组织派过来的,而是完全出于私人的动机。

这个人就是加利。

那天中情局封锁219号酒吧,他偷偷溜走后,就跟上了叶家。叶恒艮的女儿把他们家逃出美国的计划全供出来了,加利相信,他们先去东南亚是有目的的,与那张神秘的地图有关,因为丹尼·杰克逊曾到过那里,在那里服过役。

杀害丹尼的凶手也在追踪那张地图,这是惟一的线索,他要把他找出来,亲手扭断他的脖子,为表哥丹尼报仇。丹尼是加利一生中最崇拜的人,是他把他从中部贫穷的农村带到了纽约这个大都市,又让他成为组织的二号人物,此恩不报非君子。

加利是个混血儿,母亲是黑人,父亲是白人,天生就带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显得健美壮实。他可不是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从小就喜欢格斗术,柔道、空手道、泰拳、中国功夫……只要打架派得上用场的,他都痴迷成狂。有一段时间,甚至跟纽约的甘比诺家族干上了,黑手党的一个大头目下了追杀令,也没成功把他做了,最后丹尼帮他摆平了这事,甘比诺家族只好不了了之。

加利对叶芊记忆犹新,叶芊却不识加利的真面目,因此,从纽约乘同一架飞机到新加坡,他就坐在她的后座,离她只有三十公分的距离,叶家却茫然不知。

但他没想到,一到新加坡,就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先是一伙人把叶家带到了一个小院里,接着又有一伙人把他们抢了过去。他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远远跟着,小心翼翼地跟着。他深信,只要不跟丢叶恒艮,这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或明或暗的各路鬼神,都会显现出来。其中一路,必定是杀人凶手。

加利装作流浪汉,慢慢走过103落脚的楼房外,偷偷观察。楼上窗门紧闭,都拉上了厚厚的帘子,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加利踱到街角,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几口,远远望着小楼。

这些人是谁?会不会是杀害丹尼的凶手?他们跟叶恒艮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交易?还是他们劫持了叶家?加利假想了很多种可能。

一想到楼里的人有可能就是杀死表哥的凶手,加利不由怒火中烧,真想冲进去弄个水落石出。但他还有理智,他清楚这伙人的厉害,他们出手老练狠辣,来去如风,行动如火,绝非等闲之辈。

必须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他想不到,自己正在被人监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一举一动,纤毫毕现,都在单筒军用望远镜的十字视野里,这是一个幽灵似的人,他看得见你,你看不见他。

✙✙✙

1965年8月5日

04时15分 新加坡

这是一个幽灵出没的地方,青烟袅袅,薄雾蒙蒙。没有夜,没有昼。

他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地方,每一次都会迷路。这里简直是一个大迷宫,你走过一层又一层,绕了一弯又一弯,总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迷宫”在微微摇摆着,透过圆形的窗户看出去,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海,海没有一丁点儿颜色,这种苍白,就像死人失去血色的脸。你看不到岸,分不清天,无边无际,让人绝望。

他终于记起来,他是在一艘船上,迷宫就是一艘大船。

这艘船从哪里驶来,又去向何方?他记不起来。但有时候,他会看到许多幽灵似的人物,好像都是老熟人,又像是陌生人。他们在船上说话,看书,跳舞,栩栩如生。有时候,又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悄无声息,像艘死船。

不管是活船还是死船,他似乎都在寻找一个人,这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穿过一条条走廊和一间间舱房,在迷宫里穿行。

“哥哥,别丢下我!”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弟弟,你在哪里?”任凭他如何努力,都不能分辨出声音的方向。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回中国的。”

“你快出来,我不会抛下你的。弟弟,我们永远在一起。”他拼命地在船上寻找,但每一次,都会回到起点。

这时,船上开始布满翻滚的浓烟,黑烟从门缝下,从管道口箭似的射进来,很快就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浓烟里传来无数恐怖的鬼叫声,形似炼狱。大船剧烈地摇晃,似乎在慢慢倾倒。

“弟弟!弟弟!”他大声喊。

浓烟里猛然伸出一只烧焦的小孩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臂。

每当这个时候,王星火总是会从梦中惊醒。有时候,梦的内容会有一点点改变,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梦中人的脸。

他竟然忘记了弟弟长什么模样,甚至在梦里不认识弟弟了,为什么会这样?

王星火从床上起来,到洗手间冲了把脸,好像脸上仍留有烟火的熏灰,鼻里仍残存着烟火的焦油,一定要把它清理干净。清醒了一下,他回到了现实,巡视了一下各个房间,一切正常,便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

天已经微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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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5日

09时37分 新加坡

克里特皇后号真是一个超大迷宫。

这是王星火登船后的第一个真实感受,也使他内心深处的焦虑放大了,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噩梦。虽然巨轮停在海面上纹丝不动,比地面还平稳,但王星火仍觉得脚下有种浮动感,仿佛船底潜着巨大的活物。

他知道,这很危险,他必须克服心中之鬼。

早上登船一路顺利,103做了充足的准备,也没见特务来骚扰。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一切的规格都是一级警卫标准,按照中央首长来的,分为前后左右四个方位,把“老V”围在中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对付可能来自四周的袭击。但又不能紧张兮兮,要轻松,要旁观者看不出来,以为他们只是一个大家庭组织出游呢。

没有多少行李,叶恒艮坚持随身带着,所以,每个人都提了一个旅行箱。邮轮的安检非常严格,因为大邮轮在海上不惧风浪,最怕的就是一样东西:火。老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轮船着火,连近水都救不了,这片汪洋大海有的是水,却毫无用处,只会在最后吞噬轮船,由小火灾变成大海难。当然,除了易燃物,武器更是不可能带上船了,包括刀和枪,不过船上的保安队倒配有少量枪支,目的是防备劫船者和海盗。这些规则103心里有数,也入乡随俗,早早把枪都留在“东方之星号”上了。

他们现在是赤手空拳。但谁也不能保证敌人也那么守规则,不在行李中暗携武器,毕竟轮船的安保不如飞机那么严格。

在登船口检查了行李,办妥了手续,经过邮轮中央大厅的时候,袁智强在一面大落地镜前看到了自己,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穿西服扎领带的样子,感觉有点别扭和滑稽。杜丽开玩笑说他穿这一身特有精神,看上去像旧上海的会道门分子。

“我有那么难看吗?”袁智强整了整西服下摆,很是郁闷。

中央大厅非常宽阔,就像一个小广场,人来人往。半圆形的服务台位于大厅中间,后面有一个小花坛,栽了几棵矮小的棕榈树,树间安一柱小喷泉,绿意昂然。一群新旅客围在台前咨询各种问题,忙得两个服务员团团转。

叶芊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第一次乘坐豪华远洋邮轮,兴奋得不了得,早把心中的积郁抛到爪哇国了,东看看,西瞧瞧。王星火只有让杜丽牢牢跟着她,以防意外。

人多眼杂,103必须时刻注意来往之人。警卫工作不同于司法,司法是无罪推论,你要证明别人有罪,得拿出人家犯罪的证据,属于事后推理;警卫则相反,它是预防性的,前提假设是“老V”会受到攻击,但在真正的攻击发生之前,根本不知道谁是图谋者,你必须假定周围的任何一人都有袭击“老V”的可能,才能做到百密无疏,防患于未然。有效的警卫,很大程度上决定于警卫人员的个人素质。它需要有鹰的眼睛,蛇的迅捷,豹的凶猛。有时候,人群中一点细微的表情,一种特别的眼神,或者一个可疑的动作,都能让优秀的警卫识别出来,从而阻止一场血腥的谋杀。

103很清楚,从登船的那一刻开始,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潜伏的敌人,虎狼之辈,但也可能不是,只是普通的旅客,善良如羊。总而言之,他们像披了画皮的鬼,就躲在这么多人里面,看你这个道士的本事,能不能一个一个的分辨、筛选、排除出来。

此刻,王星火就发现角落里有个人眼神不对,他立刻挡在了叶恒艮和那人之间,不料那人兴奋地大喊:“云台兄!”

叶恒艮应声看去,喜不自禁,那拄着一副钢拐,高举手臂喊他的老人,不正是他一直动员回国而未成的老兄弟张家浩吗?。

“家浩,你怎来了?”叶恒艮顾不得王星火的阻止,激动地跑过去,和张家浩紧紧拥抱在一起。

真是太意外了!让人喜极而泣。

“干爹,我说您怎么舍得下我们呢?现在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叶芊一见张家浩,便拉着他的手撒娇。

“这是?”王星火问。

“他是我爸爸的生死至交,芊芊的义父张家浩。我们能成功离开美国,张叔叔功不可没啊!”一旁的叶涛代为介绍了。

“张先生,听叶老一直提起您,幸会。”王星火与他握了握手。

互相介绍完毕,叶恒艮便询问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说来话长,那天我刚送你们上飞机,国民党的特务就赶来了,把我抓到一个黑房子里好一顿审问。”

“兄弟,让你受苦了。”叶恒艮不禁动容,紧紧握住张家浩的手。

张家浩看向王星火,接着说,“幸亏你们的同志及时赶到救了我……我是不走也得走啊……”

王星火见登船口有一个头戴牛头怪面具的小丑看向他们,低咳了一声,打断张家浩的话。

“张先生,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房间里再说吧。”

✙✙✙

1965年8月5日

10时00分 新加坡

十点正,一声长笛响彻云霄,克里特皇后号终于缓缓离港。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人们,熙熙攘攘,五彩缤纷,都挥舞着手臂,与甲板上的亲友告别,喧哗声、尖叫声、欢呼声、哭泣声如同海潮涌动,好生热闹。

场面再热闹,再感人,对于103和叶恒艮一家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此地并非故乡,更无故人,他们只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所以,登船后,他们平静地呆在舱房内,没有去拥挤的露天甲板。

但王星火很清楚,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神鬼皆已上船,只是尚未兴风作浪罢了。他带着103组员,迅速检查了一遍舱房,看是否有窃听设备或其他可疑物品。

他们的房间在第六层甲板,6103、6104、6105、6106,两两相对,属于中等客舱,都是内舱,没有窗户,闷是闷了点,却相对安全。每间只有两张铺位,因此,按照原定计划,王星火和叶恒艮住6103,李遇白和叶涛住6104,杜丽和叶芊住6105,还剩一个袁智强,则独立一间,以作侧应。现在意外来了张家浩,叶恒艮又想和他作伴,张家浩原本买的舱位是在四层,于是王星火只有把他安排在袁智强的6106,一来满足了叶恒艮的愿望,二来可以随时监控,因为他总觉得这个人成分有点儿复杂,但张家浩是叶恒艮的至交,他若要害他,早就害了。

克里特皇后号的客房作“回”字形布置,以中轴为线,左右各有三排房间,除了最外侧是海景房外,另两排都是背靠背的内舱。因此,也就有三条长走廊,横向又设了四条短廊,互相连通,就变得如迷宫般复杂了。这样的迷宫共有八层,分别由六架厢式电梯,五个楼梯通道相连,加上分布在其余楼层中的剧院、酒吧、餐厅、图书馆、露天甲板等休闲设施,还有医务室、警务室、库房、船员区等管理区域,俨然一个精缩版的立体小城镇。

“迷宫,这艘巨轮就是以迷宫做主题的。”安顿下来后,叶恒艮对王星火说。

“哦?”王星火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包括整个103。他们原先认为,“克里特皇后”只是一个西方人比较喜欢的命名方式而已,没有考虑过它的内涵。

“克里特是希腊的一个岛,在古希腊神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克里特王后帕西准疯狂地爱上了一头公牛。” ixQM3EFaj/CA2cM+gWW1a8rWeXb89bw3aLwd1eCnsX8VfcOYCAHIX0VSGmriBT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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