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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罪案小说大全(2)(共25册)
李异,陈猛

刺刀密令1

2009年4月25日

15:30北京

“死亡就像一团雾,它在你身边萦绕,离你那么近,近到没有一点儿距离,仿佛贴身的衣物,但你永远看不透,摸不准它。有时候,你会感觉到那丝丝凉气……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你的脚,慢慢缠上来,箍你的颈。然后,吐出血红的信子,轻轻地舔你的脸,触你的嘴唇。这时候,你就能闻到那股子腥,那样浓郁的腥哪,真实到骨子里的死亡的气息。但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情人……我的意思,是许多年未再见的初恋情人,美丽,甜蜜,纯静,朦胧。很像年少时做过的一个梦,你傻傻地站在那儿,不敢看她,但又想接近她,让她带着你走,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唱着你们那个时代的歌,一起走向世界的尽头……”

我默默地站在病床前,听他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因为晚期肺癌的折磨,他的皮肤松弛青灰,嘴唇毫无血色,脸颊凹陷,颧骨却像两座山峰一样耸起,看起来活脱脱像一具骷髅,我很难把他与任何英雄式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但他确实是一个英雄,在我没见到他之前,曾听说过他年轻时一些零碎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的脑海里构筑了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现在,我试图寻找眼前这个老人与心中那个形象的重叠之处,却发现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喋喋不休地对我这个“陌生人”讲关于死亡的话题。也许,他这一生与死神太过亲密,如他所说,很多时候,它看起来更像是情人。

在301医院肿瘤中心,他有一个病员代号:14床。14是一个不太吉利的数字,尤其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更是种不祥的暗示。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拥有多少个代号,多少个化名,但,14,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代号了。医生和护士们眼中的他,只是一个怪兮兮的老病人,没有妻儿,没有亲戚,也极少有人来看望。他整天阴沉沉的,从不轻易露出笑脸,不爱搭理人,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呆呆地望向窗外,让人猜不透心思。他们完全不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这是一位老干部,上面有领导交代过要好好照顾他。

据医生讲,最近,他的病情又恶化了。

“范老,您认识这个人吗?”趁他陷入沉默,我指着照片问。

他靠着床背,眯眼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我,只是咳嗽了几声,然后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窗外。窗外,飞絮如雪,北京的春天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人们生命的意义,而那张发黄的照片却在他手中微微颤动,仿佛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我静静地等候着,等他提供有用的线索。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你手上?”他把目光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忽然反问。一瞬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亮出夺人的精光,仿佛变了一个人,让我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这是一种能穿透灵魂的眼神,我无法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说谎。

“是他亲手交给我的,要我来北京帮他找一个人。”我说。

他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说实话,我有些不自然起来,又补充说:“唔,范老,我只是受人之托,并没有别的目的,如果您知道那个人的下落,请告诉我……也算是了却另一个老人最后的心愿。”

“他在哪儿?”

“台湾,台北荣总医院。”

老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轻松,眼神又黯淡下去。“没有人认为他还活着,但他居然,真的还活着……”良久,他低头再看了一眼照片,伸出颤巍巍的手,把它递还给我。

是张五寸的黑白旧照,焦黄,就像被火烟熏了,皱巴巴的,边缘已严重发毛,似乎又在水中浸泡过,但总算还完整。照片上并肩着两个青年人,一男一女,像是夫妻的合照。男的一身整齐的中山装,留三七开的西发头,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女的则扎着两支雀尾似的短辫子,穿着五十年代初非常流行的布拉吉,十分俊俏玲珑的一个姑娘。

就是这张不起眼的老照片把我带到了范老的身边,带到了一群神秘的和诡异的人之间,让我得以窥见那扇隐密的大门背后,一些或影影悼悼,或惊心动魄的故事。时光的黑洞在我面前悄然开启——我已经不可救药地迷上了那个陌生诡秘的世界。

现在,让我们暂时打乱时空,先回到那段激情燃烧而又处处充满危机的岁月里吧。

一切,将不可预测。

✙✙✙

1964年10月16日

21:34台州

台州公安处处长许则安接到省公安厅王厅长的秘密指令时,还沉浸在难以抑制的欣喜之中。他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里正不断播送着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

“今天下午十五时,我国在西部地区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成功地实行了第一次核试验。中国核试验成功,是中国人民加强国防、保卫祖国的重大成就,也是中国人民对于保卫世界和平事业的重大贡献。中国政府郑重宣布,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中国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

许则安知道,现在,就在海峡的对岸,肯定有无数双耳朵在倾听着这条重大消息,不可一世的美国佬和“雄心勃勃”的蒋介石肯定又会赢来一个不眠之夜。面对美国的核威胁,年轻的新中国太需要相对应的核威慑了。收音机里播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战鼓一样咚咚地敲在他的心头,豪气万丈,热血沸腾,百听不厌,睡意全无。

但王厅长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让他的喜悦与激动一下子荡然无存——

据可靠情报,敌人“蜥蜴行动”已经在下午提前开始了!目标登陆点就在台州沿海,而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影。

许则安隐隐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全民全线防特的工作已开展了一年多,“海面观察监视,海岸警戒守卫,地面控制侦察”三道防线,加上全民动员,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的“长城”。最近一年,企图在台州登陆的台湾特务,没有一个从他眼皮底下溜过,大部分在第一、二两道防线处就被歼灭了。特别是5月2日,国民党国防部特情室派遣的精英特务“蟠龙行动小组”,在洛屿岛附近海面被我围歼,当场击毙组长王达明,全俘其他四名成员,干净利落。台湾特情室主任徐人隽拨的如意算盘子儿,还没挨到大陆的边,噼里啪啦的全落进了东海中。这是极其漂亮的一仗,许则安作为有功之臣,受到了公安部的嘉奖,而这一切,全依赖于三道天罗地网般的监控。

现在,“蜥蜴”已经行动多时,而这三道天罗地网竟完全失去了效用,没有一点儿反馈,这不能不让许则安感到头皮发怵。

“蜥蜴”这个特务行动代号,其实早几天就在公安厅的内部绝密防特通报中出现了,但是对它的具体情况,我方掌握得极少。我们不知道它的目标任务,它的组成人员,它的行动时间。就是长期潜伏在海峡那边的神通广大的“心脏”,也没能得到更多的情报。这只能说明,这是一支极其特别的特务组,它很可能是蒋经国亲手建立的独立行动小组,直接听命于最高领导层。为了对付它,许则安已经作了极其周密的安排,除了日夜防备的巡逻艇,沿岸星罗棋布的观察哨,东海洋面上作业的几千艘大大小小的渔船都是他的眼,都是他的网,就算对方是神通百变的孙悟空,也难逃他的手掌。然而现在,他的网破了,他这个渔夫竟然还不知道。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王厅长下令:事关重大,台州公安处务必在凌晨5点之前发现并歼灭“蜥蜴行动小组”。

许则安放下电话,来不及关掉收音机,就冲出门开车直奔公安处。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领反特专家赶到黄礁特情观察指挥部,截住这条狡猾的“蜥蜴”。

黄礁,台州湾的一个芝麻小岛,自古以来却是著名的海上交通航线标识。因为它十分特别,其岛形狭长似眉月,通岛岩礁呈艳黄色,有如海中金山,且视野开阔,与大陈岛遥遥相望,军事位置相当突出。建国初解放军驱逐盘距在黄礁岛上的国民党残余势力后,“江浙反共救国军”总指挥胡宗南对此耿耿于怀,曾多次发动反攻战,想要夺回这个小岛,但都没有得逞。后来为了监控海面匪特情况,台州公安处在黄礁岛上建了一个指挥部,以便随时一线指挥。

天灯盏是黄礁岛的最高点,许则安率领他的反特专家组登上这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海刚从沉睡中醒来,在阴霾多云的天空下不安地躁动着。

已经过去了7个小时,军队、海防、公安、民兵和普通渔民连夜行动,彻夜巡逻,四十八个观察点同时把锐利的目光投视在茫茫海面上,台州所有的对空雷达站也不间断地紧紧监视着东南方向,以防敌人空投特务。大网已经撒下,鱼却迟迟没有入网,非但没有入网,连踪迹都不见。以致许则安不得不心存怀疑:这条“鱼”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敌人搞的心理战术?也许,“蜥蜴行动”根本是子虚乌有。

然而,“心脏”提供的情报,是不容置疑的,也是不敢置疑的,任何的疏忽,都可能酿成大错。

真是见了鬼啦!许则安不禁心中骂娘。5点正,5点正,王厅长的限时已经到了,他只有硬着头皮,把真实情况通报给省厅。

很快,省厅里又传来了新的指令:“蜥蜴”已经登陆,公安部署应迅速转入第三道防线。

接到指令,许则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蜥蜴”?他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团空气,一个鬼魅,摸不着,抓不住,闻不到。心浮气躁,心急火燎。

“立刻进行全面排查,绝不放过一个可疑分子。”许则安只有下令。

排查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3点,没有任何进展。据许则安后来的回忆,那一天的时间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仿佛一个无尽的噩梦。人是抓了几个,但都跟“蜥蜴”无关。许则安很清楚,超过24小时,这些训练有素的特务便很难再一网打尽。他们就像变色龙一样,一旦突破第三道防线,身上的颜色立刻会起变化,他们伪装起来,潜伏下来,跟环境融为一体,分不清,辨不明,甚至比原本就在那儿的东西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破坏?投毒?策反?心战?刺探军事情报?还是扰乱经济?任何一种目的,都可能演变成一场难以挽回的灾难。

蜥蜴——变色龙,它们藏在何处?它们是谁?它们会跟谁接头?许则安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

就在许则安一筹莫展之际,又接到了王厅长的专线电话。这一回,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了。王厅长说,公安部已派下一个专案行动组,专门负责抓“蜥蜴”,就在今晚到达,台州公安处随时听令。许则安搞不懂为什么这起特务事件会引起中央如此重视,这很不一般,要知道,特务渗透或侵扰的事情,东南沿海几乎月月有、天天有,肃清的任务也一向由当地公安和人武部担任。他很想知道答案,但王厅长不说,他是不能问的,这是纪律。

对于许则安没有在限定时间里破案的过责,王厅长在电话中只字未提,只字未提并不代表以后不提。有两个可能,一是这起特务事件,并不是他许则安所能把握的;二是时间太紧,事情太急,王厅长暂时没有心思问责了。

许则安在焦虑中等待着,思考着,琢磨着,天又黑了下来。

✙✙✙

2009年2月13日

15:30台州

整个事情的起因,源自一个意外的电话。

2月初,春寒,我与友人刚刚合作出版了一部传记作品《金头颅——抗日名将陈安宝传》。在1939年南昌会战中殉国的国民党上将、第二十九军军长陈安宝是我的家乡人,为了写这本书,我们曾走访了一些原国民党的老人,在这期间也无意中接触了几个与国民党特务组织有关的人员,他们向我讲了几个鲜为人知的特工故事,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陈安宝将军牺牲之后,而且跟陈将军八竿子也打不着,对传记的创作没有一点儿用处。但故事本身却非常有意思,后来我干脆把这些素材写成了一篇猎奇性质的小文,发表在当地的小报上。没想到,就在这些小文发表的第三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这个电话,竟是从台湾打来的。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清脆,语速也快,几乎没有给我回应的时间。她告诉我,她在网上看了这张报纸的电子版,对故事里一个代号叫“米兰”的人物非常感兴趣,希望能跟她或她的后人见见面。我听了她的要求,不禁哑然失笑,这个“米兰”只是我随意安上去的一个化名,讲这个故事的保密局老特务已经九十一岁了,早已记不清那个女人的真名实姓了,想不到竟然有人当真。

糟糕的是,我越解释,这女人就越跟我较上了真,我是个口讷的人,竟在电话里被她逼得毫无还口之力,最后,她向我索要了我的住址,抛下了一句话:“我会到大陆找你的,就在最近。再见。”就挂了电话。

我提着话筒,仿佛猝不及防地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郁郁地发呆。我甚至还没弄清楚这个陌生的台湾女人是谁,她到底想做什么,就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对方,这太危险。

也许只是个恶作剧罢了,谁会真为了一个历史角落里的陈年旧事,大老远从台湾特地跑过来呢。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就把这事儿扔一旁了。

没料到,十天之后,这个女人就敲响了我的家门。

是个略显瘦小的女人,大约三十岁,短发,皮肤黝黑,看起来很干练,我误以为她是台湾高山族的原住民,但她告诉我,她的祖籍就在台州,跟我是老乡。这并不奇怪,当年败退大陈岛的国民党执行“金刚计划”,除了一个躲在棺材里装死的老人,岛上近两万人的居民统统被带到了台湾,以至于现在台湾几乎所有的县市,都有所谓“台州村”的存在。

我不得不把这个“不速之客”让进家门,她说,她叫林美,台北人,是当地一家报纸的记者。这次来大陆,就是为了寻找我文章里所提及的那个代号叫“米兰”的女人。我再一次向她解释了这个荒唐的误会,但她并不理会,执意要见一见讲这个故事的老人。

“爷爷说,就算是一丝线索,哪怕它只是一瞬间的泡沫,也决不能放弃。”林美说。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受她祖父之托,职业的敏感让我突然有了兴趣,我似乎意识到,这背后肯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说不定可以成为我下一部小说的绝好题材。一个小说作者对故事的渴求,无异于一个饥饿之人对食物的向往。于是,在那一刻,我决定不再把这个女人拒之门外。说实话,那时的我就是抱着这样一种私心帮助林美寻找“米兰”的。

“这是爷爷后半生的愿望,米兰在他的生命中非常重要。作为孙女,我只有竭尽所能,在他离开人世前,帮他实现这个最后的心愿。”林美说着这话,声音有些哽咽,“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的生命。”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得知林美的祖父以前也做过特工,但她对爷爷的经历所知甚少,她说,老人家对这段往事一直讳莫如深,从不跟家人提起,惟一忘不了的,就是“米兰”。特别是最近,老人病情加重,连说梦话都少不了这个名字。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对背后故事的好奇,我当即答应,带她去拜访那故事的讲述者——老罗。

老罗原是国民党保密局大陈站少校特派员,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资深特务,解放前夕,他受命潜伏台州,在六十年代的一次行动中,向我公安部门自首并戴罪立功,提供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潜伏名单,从而撕开了国民党浙东“后谍报网”的一角。此后的四十多年,他一直隐姓埋名,躲在台州西部的一个小山村里了此余生。

解放前,台州因“两多”而闻名,一是将军多,二是特务多。小小的台州就出了三个国民党上将,其中包括中国空军之父周至柔,中将、少将之类的,更是多如牛毛。宁溪只是台州黄岩山里的一个小镇,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老话:“宁溪一条街,108条黄皮带。”可以想见军人之盛。特务多,那更是不得了,台州前后出了两大特务头子,一是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林蔚,台州黄岩人,国民党军队的头面人物之一,军统局原局长,戴笠的顶头上司;二是沈之岳,台州仙居人,此人军统出身,胆略过人,处事低调,1938年曾只身潜入延安企图刺杀毛泽东主席,后为台湾司法行政部调查局(中统的后身,简称司调局)首任局长。老蒋的两大特务体系:军统和中统,似乎都跟台州人搅在了一起。有这两个人在上面领着头,就有明明暗暗的一批人跟了出去。台州解放前夕,败退至大陈岛的国民党又有计划地布置下大量潜伏特务,五十至六十年代,台州成为蒋介石屡次计划反攻大陆的前哨站,特务网更是错综复杂。

我带着林美,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走了半小时的山道,才到达那个小山村。可找到老罗住的那间石屋,却早已人去屋空,一打听,才得知老罗在两星期前去世了。他没有后代,是个五保户,村委会就出了点钱,把他送到火葬场里烧了,骨灰带回来,就埋在石屋后边的野竹林里,连块墓碑也没有。

林美对老罗的去世感到非常失望,我只有安慰她,老罗这个年纪的人,死亡只在反手覆掌之间,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十分正常。话虽是这样说,我的心里其实也有些淡淡的凄凉感。

征得村委会的同意,我和林美调查了老罗的那幢破屋子。据说老罗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场,四五天后才被路过的村民发现。这种深山里的石屋,老主人去后,谁也不会再来居住,慢慢就会变成一座荒屋,直到自然坍塌。现在人刚死没多久,老屋里仍弥漫着一种阴瘆的气氛。屋子里的摆设非常简陋,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几乎查找了所有的角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老罗说的那个女人跟你爷爷口中的米兰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坐在门口,看着屋内还不死心的林美说。

“爷爷说,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是米兰在召唤他。他说他的直觉几乎没有错过,他相信直觉。”林美说。

“优秀的特工只相信理智,不相信直觉。”我靠在门框上,自以为是地调侃。

“你写的故事不是巧合。也许,老罗曾提到过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忘了,也许你没听清,但潜意识里已经有了印象。”林美在老人的卧室里爬上趴下,一边说。

我呵呵地笑了声,抬头去看门外几株大得出奇的老梨树。一阵清风吹来,纯白的梨花如雪片似的纷纷飘下,在青山间漫天飞舞,我忽然有一种恍然出世的幻觉。老罗不愧是黄埔毕业的,真会选地方,在这样宁静美丽的地方终老,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呵。

“有了!”林美突然大叫,吓了我一跳。

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头发上粘了一层白白的蛛网,手中捏着一叠黄黄的纸,兴奋之情却溢于言表。我接过来一看,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谱,用毛笔字抄录的,照着阳光翻了翻,没发现有什么特别。

“只是一本老戏谱啊……”我不解地看着她。

林美从我手中要回戏谱,好似一件十分珍贵的宝物:“你不知道,我爷爷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关键是在这儿。”她把戏谱页口轻轻卷折起,竟然现出了一款椭圆形的蓝色骑缝图章。

“红袖……戏剧社?米兰?”我喃喃念出上面的篆体字。

“怎么样?这不是巧合吧?”林美得意地看着我。

我有些犯糊涂了,难道老罗真的向我提到过这个名字?在那瞬间,我对自己的记忆变得有点不自信起来。

✙✙✙

1964年10月17日

01:28台北

这几天,“心脏”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他真的有些累了,身累,心累。这不是一句假话,就在昨天,他在台北荣民总医院体检时,竟然被诊断出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心脏”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强壮的身体,他一直坚信,自己可以工作到统一台湾的那一天,得这样的病,很让他的自尊受不了。

他有点迷失在自己的身体里了。有时候,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真的搞不清。从民国16年那个恐怖的日子算起,他已经说了整整38年的假话,做了整整38年的假人,没人会受得了。

但他必须做下去,为了能向“咽喉”传上一两句关键的“真话”。这是他惟一坚持下来的理由,也是他存在的理由。

现在是斗争最严酷的时候。最近,老头子又在疯狂地清洗“共谍”了,“防谍反共,雪耻复国”,成了开会时经常提的口头禅。每隔几天,就听说又有“共谍”落网了。“心脏”时时关注着,但他无法辨别这些被捕的人中,哪些是真的潜伏的同志,哪些是冤鬼,哪些只是诱人上钩的鱼饵。就算明白了,又能怎么样,毫无办法,他不能营救其中的任何一人。

因为他是“心脏”,在赴台之前,组织就下了死命令,要他时刻牢记自己最重要的使命,不准妄做任何跟任务无关的事情,哪怕只是等待,永远地等待。

无尽的煎熬。

昨晚21时,老头子在三峡镇大埔召开了一个国民党高层紧急机密会议,商量大陆核爆的应对策略。尽管早有情报透露大陆核弹实验将获成功,但当这一天真正来到时,老头子仍然显得狂躁不安,激动莫名:“我们只有战,才有生路;不战,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在共产党原子弹轰炸下而死,不如战死;与其死在台湾,不如死在大陆;与其被美国人出卖而死,不如战死在战场。”

说得轻巧!“心脏”知道,这个计划只是老头子的一厢情愿而已。美国人很聪明,他们不相信这个被人民抛弃的离开大陆15年的政权能东山再起,所以一再反对和拖延老头子反攻大陆。据台湾情报部门侦悉,大陆和美国已经开始秘密接触,没有美国的支持,国民党军队很难有所作为。但老头子不这样想,他讨厌美国人不痛不痒的暧昧态度,等不耐烦了,干脆绕开他们,自立反攻,开始构建他那雄心勃勃的庞大无比的“国光”计划。

“国光”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三年,方案拟了不少,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连雨点都算不上,云还没聚拢就被风吹散了。老头子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国光”对大陆来说根本不是秘密,这边的计划一出台,那边,一些重要的部署已摆在了中南海的办公桌上,当然,这也是“心脏”感到欣慰的。

但是,在“国光计划”五大体系26个大计划两百余个小项目中,有一个极其机密的独立计划,却让他的心一直悬着,吊着,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刺刀密令”!

光听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它从未出现在“国光计划”的档案目录里,也极少有人提到它。讳莫如深,神秘莫测,但确实存在。“心脏”隐隐约约感到这个计划的特殊性和可怕性,然而,尽管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只了解到其中的一小部分,确切地说,只有四个字——“蜥蜴行动”。

仅此而已。

很快,这四个字通过“咽喉”,又通过密电,飞速地传到了北京。“蜥蜴行动”提前开始的时候,“心脏”还完全不知道它的目的。到底是谁在执行这个任务?情报局?特情室?司调局?是老蒋的意思?还是小蒋的安排?没有任何确证,他只能判定,这是一个负有特殊命令的最高级别的特工任务。

就在紧急会议结束后,“心脏”冒着可能被怀疑的风险,从一个极关键的人物口中探知,“蜥蜴行动”十分顺利,即将进入第二行动阶段。

这令他很震惊,很着急。“咽喉”已经把这个消息的密电发往北京,接下去,就只有等待。

等待已成家常便饭。

此刻,“心脏”肃立在阳台上,紧紧皱着眉头,抽着烟,朝大陆的方向眺望。他觉得,今晚,台北的夜特别地黑,特别地漫长,特别地安静。

“心脏”那颗孤独的烟头好似一粒微弱的星子,明明暗暗,闪闪忽忽,消融在冰凉的夜色中。

✙✙✙

1964年10月17日

19:08台州

大雨突至。

秋雨秋风里,废弃的蒲草山老看守所那幢三层班房,像一头巨大的黑幽幽的兽,安静地趴在半山腰上。

这里原是国民党台州第二监狱,解放前,关押过不少共产党人,解放后,关押过不少国民党人。这几天,挤进了不少“黑五类”,都是“四清运动”中被清理出来的一批人,临时送来这里集中教育改造。

在这批人到来之前,老看守所已废置五年半了,破旧不堪,院子里长满了齐膝高的野草,墙上的白泥灰层层剥落,像画着一张张古怪的地图,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霉的味道,令人作呕,角落里满是白森森的蛛网。那些铁门都生了锈,红斑斑的,像染着血。总之,只有鬼气,没有人气。

陈瓯是个右派,三天前刚刚被转到了这里,和所有“倒霉”的人一起,清理荒掉的监狱。昨天上午,有人在三楼的301囚室里的墙上发现一个奇怪的人形,有头有身,有手有脚,姿态怪异,好像是血迹干透渗入了墙灰内,又像是一个烧焦的人印在墙上的残影。于是,谣言四起,有人说,这是以前被国民党酷刑折磨而死的地下党烈士;有人说,解放后,这个监狱曾经失过火,人影便是那时候烧进墙去的;也有人说,人影是个女人的样子,五十年代中期,有个被打成反革命的女人在这儿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这影子怕是她的魂……私下里越说越邪乎。今日早操,更传言,昨夜子时似有忽男忽女的凄哭声从那囚室里飘出来,还听到有人在敲墙,说得有鼻子有眼,人心惶惶的。

对于这些谣言,陈瓯都把它当成人们空虚得发慌时聊以解闷的无稽之谈。他老老实实地工作,接受教育,争取早点获得自由。

有了谣言,上面就不能不管,马主任在晚饭后的例会上集中训斥了他们一顿,说这是有人对政府不满,别有用心造谣生事,叫人连夜把那个诡异的人形铲除。这是个“鬼”差事,除了陈瓯,谁也不愿意干。

陈瓯奉了马主任的命令,提着一桶子石灰涂料,带了铲子和刷子,去三楼的那间囚室。三楼没人住,空落落的,廊灯很昏暗,是昨天刚刚装上去的。外面的风声雨声,到这里就听不大到,廊上出奇的静,脚步踏着,嗒嗒回响,听上去就像行走在一支下水管道中。

陈瓯心中不由生起岁月沧桑之感。十五年前的某天,他也曾走过这道走廊,一样长短,一样恐怖阴森,一样有着良好隔音效果的走廊,但那时的他,却是“另外一个人”。回忆鲜明生动,历历在目,而今却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人世真是玄妙啊!

陈瓯走到301囚室门口,迟疑了一下,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大清楚,一股腌臭味扑鼻而来。他从腰间取出一支蜡烛,用火柴划亮了,刹那间,烛火把老囚室照得阴森怪异,东墙上的那个“人形”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更显恐怖。陈瓯发现自己突然有点害怕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蜡烛固定在布满灰尘的木桌上,挽起胳膊,走到东墙边,半跪在地上,开始用铲子清除“人形”。

这活儿并不好干,松散的泥灰雪花般飘下,几乎蒙了他的眼睛。陈瓯剧烈地咳嗽起来。

十五年的那一天,就在这个囚室,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血腥的力量,暴力,变态,刺激,扭曲,这力量让他至今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惧在陈瓯心里越积越深,令他心慌意乱,如芒在背。

如芒在背的感觉那样真实,仿佛背后正站着一只鬼,用一双火红的眼睛盯着你。就算像陈瓯这样一个原本不信邪的人,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陈瓯的手停住了,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死亡的网就会罩下来。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一个黑影赫然压了过来,他刚想叫,口鼻就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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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19:23台州

在今天的眼光看来,公安大楼其实称不上大楼,只是幢四层的青砖洋房,解放前原为台州大地产商符云合的宅邸,符云合在解放前夕举家逃往台湾后,这幢房子就被人民政府接收了,分配给了公安处,门前的小花园改造成了一个大院。

许则安带着几个干部,撑着黑伞站在大院门口,在雨中等焦灼地等待“神秘小组”的到来。噼呖啪啦的银色雨线溅碎在伞布上,散起一层蒙蒙的白色雾气。

离蜥蜴登陆已经过去了20小时,这条狡猾的蜥蜴就像窜进了原始雨林,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循。许则安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向“上面”来的人汇报。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吉普车的闷响,许则安整了整警服,迎了上去。

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微胖的中年人,许则安认识他,省公安厅侦察科副科长杨林。后面跟着的,许则安不认识,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穿普通的蓝色中山装,理平头,两只眼睛小小的,却散发着锐光。

许则安诧异了,所谓的“专案行动组”,难道只是这两个人?

简短的介绍后,许则安得知这个年轻人是公安部的联络员,叫王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星火。

王星火话极少,阴着脸,一双小眼睛机警地扫过许则安和他的同事,这让许则安感觉有点不舒服,因为这眼光里含着对他们的不信任,带着刺儿。性格暴烈的许则安在心里暗暗生气:不就是上面派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打进蒋光头的南京总统府那会儿,你这娃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生气归生气,总不能影响工作。许则安把杨林与王星火带到三楼的案情分析室,王星火却叫他后面跟着的副处长、分局局长、科长这一溜人全走了,只留他一个人汇报工作。许则安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搞公安的警惕是没错,但都是革命队伍里的同志,况且都经过了严格的考验,有必要像防贼一样吗?

“老许,我们来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情况要比想象的复杂得多。”杨林好像猜透了许则安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说。

许则安听明白杨林的话外之音——他身边有人出了问题,在台州公安系统内,有可能潜伏着敌人的特务。这让他不寒而栗,他知道,杨林作为省厅侦察处的领导,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根据的。一下子,许则安的火气就像刺瘪了的气球一样消了下去。

“许处长,请简要说一下情况。”王星火说。

许则安轻咳了一声,把搜捕蜥蜴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王星火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许则安猜不透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什么。这小伙子给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阴沉。许则安不知道为什么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也许是先入为主的感觉吧,但他又承认,这个小伙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冷静的力量,让他这个十几年的老公安内心也为之微微震动。

“老许,你对这次特务活动怎么看?”杨林问。

许则安皱起了眉头:“从目前的进展看,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地毯式巡查了所有的海岸线和河道,没有发现任何登陆残留物品或可疑线索,我怀疑蜥蜴不是一般的武装匪特,也许它并不是从海上登陆的。”

“查过所有的渔民家庭吗?”杨林点头,又问。

许则安知道杨林的所指,四年前,也曾出现过特务连续突破两道防线的案例。那一次,台湾特务利用早先与台州渔民的亲戚关系,混入渔民中,从海上经内河登陆成功,潜伏在沿海的一个小镇达两个月,只到活动之前才在最后一道防线被捕获。许则安受到了上面的批评,他记忆犹新,深以为耻。

“所有的户口都挨家核查过,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许则安回答。

空气凝重。

“许处长有一点说得很对,蜥蜴不是一般的武装特务。”王星星说,“据我们的情报,它不仅仅是一个小组,很可能是一张早已布置的深藏不露的特务网,只是时机未到,一直未动而已。现在,它动了,说明敌人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到了该用上它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蜥蜴不是外来的,而是一直潜伏在在我们内部?”许则安倒抽了一口气。虽然刚才从杨林处长的话中隐约觉察到些什么,但现在王星星一说破,他有背后还是腾起一股直入骨髓的寒。

这种感觉,就像在踏实的地面上行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其实那不是地,而是一片薄冰,冰面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且现在,你还站在这满是裂缝的冰面的中央。那感觉,着实让人害怕。

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性命,是国家安全。

“蜥蜴不是登陆,是苏醒。”王星火说。

许则安问:“但是,蜥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蜥蜴行动是蒋匪刺刀密令的一部分。”王星火说,“我们的情报专家分析,刺刀密令极有可能是针对我国高层领导人的有预谋的暗杀计划。这个计划把行动重点放在了北京之外,趁我们的领导人外出视察之际,寻找沿途警卫的漏洞,伺机行凶。”

“特务太阴险了。”许则安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

“老许,现在我可以秘密告诉你,王星火同志的真实身份是九局情报部103小组的密工。”杨林说。

“中央警卫局?”许则安看向王星火,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是党中央的近卫军!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种无上的光荣,这令许则安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103小组全称是反暗杀与反破坏行动三组,负责侦破针对中央领导与中央级单位的敌特行动。”杨林说,“现在行动组已经到达台州,鉴于目前情况比较复杂,由王星火同志担任与地方公安的单线联络人,其他成员将秘密开展工作。”

“我随时听候调遣。”许则安正色说。

“中央M首长19日将到台州视察391工程,有人把这个秘密消息泄露给了台湾情报机构,蜥蜴闻风,蠢蠢欲动。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两天之内抓住蜥蜴,确保首长安全。”杨林说。

“两天?”两天,谈何容易!

许则安的额上微微渗出了汗珠,他本想问能否请首长推迟视察的时间,但M首长特立独行的性格世人皆知,绝不会为了一个尚未明确的特务暗杀消息而轻易改变行程。因此便把这个提议咽了回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许则安问。

“103小组成员需要新的身份,这张条子上的安排是范哲组长的意思,落实后即销毁。”王星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密封小信封递给许则安。

许则安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他认真地看一遍,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收起那条子。

“许处长,查一查这个人。”王星火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照片。

“陈瓯?”许则安接过来一看,认得此人。陈瓯是灵岩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最近刚刚被打成右派,关于他的材料许则安刚看过,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现在哪里?要立刻控制住。”

“陈瓯在蒲草山监狱改造学习,那儿很安全。”许则安心里踏实了,拿起桌上的话筒,接通设在蒲草山监狱的临时管委会。但是,马主任的回答让他差点没跳起来。

“什么?陈瓯刚从监狱跑了?你们在搞什么名堂?立即布置警力全力追捕,一定要把他给我追回来!”许则安大声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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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19:43台州

蜥蜴已经行动。

天降大雨,原定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万人广场欢庆活动临时取消了,麻芝街居委会主任陈菊闲了下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想起乌盆巷杨秀英家的男人今天从上海回来了。听人说,这对三年未见面的夫妻,见面了不像夫妻,反而发生激烈的吵骂,很是反常。陈菊放心不下,见时间不晚,就起身去了杨秀英家。

麻芝街是条清丽的江南千年老街,沿河而筑,连绵十里,三年自然灾害和几次政治运动,到了这里,似乎就停缓下来了。此刻,古街在风雨中,却安静地如同睡在时间的摇篮里。

乌盆巷离陈菊家大约五分钟的路程,不远。陈菊擎伞穿巷而过的时候,巷里空无一人。空无一人是暂时的,陈菊刚刚走到小巷的中段,就听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前面突然跌跌撞撞跑入一个人,没头没脑向她冲来。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那人已跑到她的身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颤颤地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吓得陈菊尖叫起来。

“救救我……”那人嘶哑着声音说,抬起头,陈菊看到一张因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痛苦、绝望、迷茫。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前插着一支匕首,齐柄而没,血流如注。

“快来人哪!救命啊!杀人啦!”陈菊大声叫嚷起来,打碎了麻芝街的宁静。

乌盆巷的另一头,“句号”遮紧黑色雨衣,快步消失在黑幽幽的雨夜中。

在这之前,“句号”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但,上命不可违,当向他刺出这一刀时,“句号”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邪恶。

尽管披着雨衣,“句号”还是觉得雨水是直接淋在自己皮肉上的,寒冷,寒冷之至。

泪都是冷的,冰一样。

死者是陈瓯。

台州公安处特侦科长张立率队赶到现场时,尸体的边上已经围了几圈人群,黑压压的,里三层外三层,众说纷纭,人头攒动,几个居委会干部在努力维持现场。

血水融在雨水中,墨晕似的染红了一大片。四寸长的利刃直中心脏,一个被刺穿了心脏的人,居然还能坚持跑十几米,不能不佩服死者的意志力。但人死了,有再强的意志力也没用。

陈瓯没有想到,他在“晨光”的帮助下逃出蒲草山监狱的一刹那,死神就如影随形,悄然而至了。他更没想到,用那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他胸膛的,竟是“句号”,一个最不可能杀他的人。

一切更像是个圈套。

张立刚刚查验完尸体,解散围观的人群,许则安和王星火就赶到了。

“死者四十岁左右,男性,被人用匕首刺入心脏要害,当场死亡。”张立向许则安汇报。

许则安蹲在尸体边上,检查了一下伤口,摇了摇头:“敌人先下手了。”

王星火一言不发,从小巷的这头走到那头,又折回来,问许则安:“你对他的死怎么看?”

“杀人,灭口。”

王星火点了点头,他知道,陈瓯并不是陈瓯,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借尸还魂,不过是一个披着别人的皮,利用别人的身份,潜伏在当地十五年之久的国民党特务。真正的陈瓯在解放前就被杀害了。可惜这个借尸还魂的幽灵,还没机会浮上水面透口气,就又变回一具尸体了。“山鬼”提供的情报很准确,这个“陈瓯”,确实是与蜥蜴小组有密切相关的特务,但是,“陈瓯”的死,也切断了惟一一条可以侦破蜥蜴的线索。

是谁透露消息给“陈瓯”,让他从蒲草山监狱出逃的?又是谁杀了他?楚河汉界,鸣金击鼓,两边都摆着棋局呢。蜥蜴小组这一招“弃卒保车”,也算是下了血本。后一步棋,他们会怎样下?

“内鬼”更可怕,这个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家伙,极其狡猾,心狠手辣。也不一定是一个人,可能是两个、三个……一串人,不管是几个人,都容不得半点马虎。

刑警队长张立过来说:“我们调查了周边的群众,案发时他们未听到任何打斗声或争吵声,因此,凶手可能是死者熟人。据目击者陈菊反映,在与死者接触的瞬间,她曾看到巷尾闪过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凶犯,我们已经在全城开始布控,搜捕疑犯。”

“黑色雨衣?”王星火的心一动,“雨是从七点十分左右开始下的,七点四十五分,凶手杀死陈瓯,也就是说,凶手穿着雨衣到乌盆巷接头,如果未使用其他交通工具,行走路程最多不超过三十分钟,减掉一些空耗与踩点等待时间,重点的搜查范围应在十五分钟路程半径之内。”

“缩小到几个居民区的范围,这就好办多了。”张立不禁对这位“上头来的”多了几分敬佩。

“同时调查陈瓯的一切社会关系,看能不能找出可疑的人。”许则安说。

“另外,蒲草山监狱要派人严密监控,这口塘里也有一条怪鱼,但我们先不去抓它,到用时再吓吓,它就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王星火说。

许则安不解地看向他,蒲草山监狱早已不是真正的监狱,要从那里逃出来,并非难事,为什么王星火会怀疑蒲草山监狱也有“内鬼”。

“许处长,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在蒲草山灭陈瓯的口?”

许则安想了一下,说:“如果在那里杀人,凶手岂非成了瓮中之鳖?”

“不错,陈瓯出逃后,方向和目的地都很明确,但他想不到,在前面等他的,却是死神。这说明有人欺骗了他,而这个人肯定在他身边。他们处心积虑制造陈瓯出逃假象,就是不让我们来个瓮中捉鳖。”王星火说,“且不管这是只大鳖还是小鳖,我们先养着,圈着,它耐不住了,就会出来活动了。”

尸体已经搬走,搜查还在继续。雨停了,云散了,这场秋雨来得急,去得快,夜的天际间竟然亮起了几颗星子,闪闪烁烁,清清明明的。王星火抬头看着那几颗星,暗暗为103小组的其他成员担心起来。

在来台州的专机上,范哲组长说,这是一局盲棋,不是死棋。我们急,敌人比我们还急呢,太急了就会出乱子,我们逼一逼,他们就会露马脚。一露马脚,鱼就上钩了,蜥蜴就现形了。

现在,103小组已经开始放线,会有大鱼上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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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19:58台州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陈思虽然还没到鬓毛衰的那年纪,却也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诗里蕴含的游子情意。十二岁离家,整整二十九年,他都没有回到这里。浮云苍狗,弹指一挥,转眼少年青春已逝。淅淅沥沥的夜雨,雨中的小石桥,桥下静静流淌的月河,栉次鳞比的透着灯光的木屋瓦墙……江南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又那样令人魂牵梦绕啊。陈思的眼睛湿润了,他自信不是多愁善感之辈,可一站在故乡的土地上,那鼻子就有些酸楚。

陈思把思绪从乡思中收回来,从红旗旅社的阳台回到屋内,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广播剧《霓虹灯下的哨兵》,这是去年的一部话剧,南京路上好八连,红遍了大江南北,陈思非常喜欢。

也许是因为雨天,收音机的信号很不好,常常有嘈杂的声音干扰。陈思听着听着,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有微弱的滋滋声,夹杂在广播剧的间隙中,在这滋滋的电波声里,竟然听出了他熟悉的另一种声音。

“……滴滴……滴滴答……”

职业的敏感让陈思一下子来了兴致。他是一个无线电专家,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挟持去了台湾,前年到香港开会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接触到了大陆驻港的特工,并在他们的帮助下回到故土,安排在哈尔滨无线电三厂工作。前几天,他出差路过台州,专程到家乡看看。

当某些收音机的波段与电报的波段偶尔交叉重叠时,就会出现这种收到电码的情况。陈思倾听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这不是一般的电码,是加密码。这让他有些紧张起来,如果不是一般的民用码,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大陆军方的密电,二是台湾特务的密电。

好奇心顿起,陈思迅速取出笔和纸,坐在台灯下开始记录这些断断续续的莫尔斯电码。

声音实在太模糊,且极不稳定,陈思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记下几串电码,再听时,发报人好像知道有人窃听,滴嗒声没有了,消失了。

……5783 5786……7610 1317 2456 2715……2495 2520……7228 3390……3190 5749……

陈思看着这一组数字,在脑海中努力回忆曾经熟悉的电码本,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译过电了。记忆是没错的,如果按常规译电就是:……蜒蜞……魃存於桌……叆潮……昏晢……浸蛉……

完全是乱码,没有任何意义。

陈思设计了好几套解密方案,都失败了,最后才发现,原来这电码的加密很简单。有时候,越简单,越让人想不到。当个位数都减一时,电码就变成了如下的文字:

……蜥蜴……魂字方案……灵潭……明晚……海蛇……

随着明文一个一个写在白纸上,陈思感到房间里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响。他可以断定,这不是一般的电码,而且可能是用最新型的快速自动发报机拍发的,这种发报机拍完就走,很难被追踪定位。但是,他搞不清楚这是大陆的还是台湾的。如果是大陆的,窃听密电的罪可不小,加上他在台湾工作过的特殊身份,到时真会有口难辩。如果是台湾特务的,这其中肯定涉及一个大阴谋,不报案的话,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报与不报,都同样危险,骑虎难下。

好奇害死人啊!陈思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后悔自己不该去听什么电码,不该打开这台该死的收音机,甚至不该回家乡……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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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20:03台州

台州海洋渔业处与红旗旅社仅一街之隔,东边有个小招待所。招待所是幢两层的砖瓦房,看上去很不起眼。这个招待所属于渔业处,用来接待上下来访的同志,不对外营业。没有来访者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关着门。

这扇门刚刚打开了,渔业处的赵副处长陪进两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说是省里来的渔业调研员。闷得发慌的服务员小季见来了客人,勤快地忙上忙下,把他们带到二楼的客房里,又拿被子又砌茶的。

副处长跟那两人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两位领导是哪方面的专家啊?水产养殖?还是远洋捕捞?”小季一向闲不住嘴皮子,见领导走了后,边打扫房间边问。

其中年长的呵呵一笑:“我们是来调研近海捕捞的。”

“近海捕捞?那您一定对海上钓鱼挺有研究,我是个海钓爱好者,教我些诀窍好不好?”小季停下手中的抹布,高兴地说。

“你是喜欢矶钓呢,还是船钓呢?”那人反问。

“船钓。”

“胆子大不大?”

“钓鱼跟胆子有什么相干?”小季好奇地看着他。

“如果你敢到最危险的海域去钓,就会钓到大鱼。哪儿有暗礁,哪儿沉船多,就往哪儿去。鱼儿总是喜欢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觅食、栖息的。”专家说。

小季挠着耳朵,不自信地摇了摇头。

“小伙子,大海无情,先去练一颗好胆子吧!钓鱼是一门需要智慧、耐心和勇气的艺术啊。”那专家哈哈一笑,拍了拍小季的肩膀。

“科长,明天的调研计划已经初步拟好了。您看,我们要不要再商量一下?”年纪较轻的那位问。

言下之意,傻瓜也听得出来,是让不相干的人走,小季很知趣,说去楼下烧开水,便下了楼。

下了楼,小季听到街上传来一阵阵嘈杂声,看到窗外不时有军警摩托在雨中驶过,似乎又出什么大事了。城里一整天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让人害怕,心神不宁。

小季很想跑出去看看,只是这工作,虽说平时连个屁事都没有,可24小时,人总是要在的,没法出去看热闹。小季只能强忍着猫抓一样的好奇心,坐在接待台后捏着张今日的《人民日报》闲看,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有好几双眼睛同时在某处的黑暗中盯着他的招待所。

“我说大勇,他们会不会上钩?”招待所对面黑灯瞎火的民房里,传出声音。

“我们到这里,就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如果你是他们,会不会搬掉这块石头?”另一个声音,轻,但很沉稳。

“搬不掉,砸一砸还是要的。”

“不错,敌人对付我们的策略,就是打乱我们的部署,让我们无法集中心智,清除威胁M首长的蜥蜴。这是范组反复强调的。”那声音顿一顿,又说,“大头,你是新人,注意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要有那么多的疑问。”

袁智强想再问点什么,被赵大勇的这句话压回了嗓子眼。

赵大勇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等待、观察,有一回在北京什刹海附近的胡同里执行任务,整整埋伏了十八个小时,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就是为了抓住一个企图暗杀某领导的特务。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嗜鼠的猫,一旦进入状态,一旦黑夜降临,就会亢奋,就会精神百倍。在103小组,赵大勇有个绰号:“老猫”。之所以给他这么个绰号,除了善于暗藏,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有个特殊的本领——夜间视物。只要有一点点光线,他的眼瞳就会发挥神奇的作用,目光所及,纤毫毕现,每回警卫局比赛黑夜打靶,结果都是毫无悬念,他拿第一。

老猫的天性,就是抓老鼠。老鼠还没出洞,老猫已经嗅出了它的气味。

“有动静了。”赵大勇碰了碰袁智强的手臂。

在街口,出现了一个撑伞的女人,因为大雨,女人又把伞撑得极低,即使是“老猫”,也看不清楚她的真面目。

赵大勇和袁智强抽出手枪,盯着这个神秘的女人。在没有正式行动之前,枪是不能上膛的,以免因走火而暴露身份或误伤同伴。

女人在街口转了转,没有走近,又匆匆离去了。

“她发现我们了?”袁智强有些着急了。

“再等等,可能有新情况。”

过了十分钟,街口又出现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人撑着把伞,提着东西朝渔业处招待所急跑过来。

“是个小男孩?”袁智强吃了一惊。

“不好!”赵大勇已经窜了出去。

小季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撑着油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

“小朋友,有事吗?”小季问。

男孩提起一篮子水果,说:“叔叔,这是你们赵副处长让送来的,说给客人们尝尝。”

小季一听是领导送的水果,想也没想,马上接了过来。看到小孩子不肯走,盯着篮内的水果垂涎欲滴的模样,就拿出一颗李子赏给他。

“别动篮子!”

小季听见有人大喝,抬头看时,早有两条人影扑了上来,一时就懵了。

赵大勇抢过水果篮,放在耳朵边一听,不出所料,篮内传来细微的走秒声——是微型定时炸弹,而且已被触动。

险恶!无耻!下三滥!赵大勇不禁在心中骂娘,但连骂娘都没时间了,必须赶紧处理这枚炸弹。

也许时间只剩五秒,四秒,三秒……

赵大勇抱着水果篮飞奔,跑到不远的埠头,连扔也来不及,径直跳了下去。河里传来轰的一声闷响,掀起一股水花。

“大勇!”袁智强在后面大喊。待他追到河边时,水花已歇,河面已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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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20:05台北

阳明山,这座得名于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的避暑胜地,秀丽之中透着神秘。据说蒋介石对此地情有独钟,亲自把“草山”改名为阳明山,建了逸园行馆,尝小住于此,意图效仿王阳明复国的精神。而自五十年代中后期始,这儿更成了“情报局”的隐密花园。大小特务,诡诡秘秘,进进出出。三步一岗的军事管制线,老百姓见了,只有远远绕道走的份。

自制定国光计划以来,情报局在这儿开了大大小小的会议数百次,开会是把心统一起来,谋战者先谋心,心机为上。情报工作做的就是一个字——“心”。

情报局局长叶翔之这两天心很慌。老头子听到大陆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后,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不可理喻。今天上午,在总统府官邸再次秘密召见了他,说要破釜沉舟,在大陆原子弹尚未武器化之前,与共党决一死战。战事未起,情报先行,让情报局立刻组织人马,不惜任何代价,不择任何手段,破坏大陆核进程,搞到沿海战略战术情报。

“刺刀计划怎样了?”老头子激动过后,忽然转了话头,问。

“正在进行中,蜥蜴很努力。”叶翔之躬身回答。

“好,你告诉他,一旦奏功,就可以提前回来,我亲自为他开庆功会。如果办不成,永远不要回来了。”

“是,是。”叶翔之只有答道。老头子红了眼,谁敢说个“不”字?

回来后,就开会。会议当然围绕老头子的新命令展开。从原子弹讲到北部湾事件,从绑架核专家讲到建立武装特务游击走廊,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确定下一个“神斧计划”,破坏、暗杀、绑架、情报一股脑儿上,用特务这把“神斧”先把大陆核武计划的胳膊给砍掉。

会开到一半,叶翔之突然说:“最近,我们的RF-101型高速侦察机在浙闽上空侦察时,屡次遭到共党歼-6机的提前围截,已经损失了两架。你们知道现在共党空军是怎么说我们的吗?”

沉默。

“RF-101被我们誉为战略之眼,天空之眼,他们却说,这是一双瞎眼,顶多算一只独眼。为什么性能远远高于歼-6的RF-101,屡屡折翼?这其中有名堂。我看,这只眼是被我们自己的人弄瞎的。”

更沉默。

“因为我们之中,有共党潜伏的间谍。这个共谍的代号,叫心脏。名字取得多好啊,果然打到我们的心脏里来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椭圆形会议室里顿时躁动不安,响起纷纷议论声。

“局座,若真有此人,就不难解释,我们为什么每次都这样被动。”电讯处处长张铭首先拍案而起。

“他娘的,这还得了,抓着了就地枪毙。”行动处处长郭立涛嚷道。

“我看,这个内贼要一挖到底,他可能还有同谋。”军令处处长叶枫说。

有附和的,有不说话的,有趁机告状的,有怒目相向的,有察颜观色的。

“都别吵了!”叶翔之重拍了一下桌子,“一个共谍,就把你们乱成这个样子了?”叶翔之的目光瞅过每一个人,大家顿时都闭了嘴,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叶翔之接着冷冷地说,“心脏,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能自首最好,不自首,以后有得苦头吃了。”

后半截的会开得很不愉快,有一搭没一搭的。

结束后,叶翔之叫住了叶枫。叶枫比叶翔之年长几岁,算起来,在情报系统的资格比叶翔之还要老。两人都是军统出身,又都是浙江人,早年时曾结拜过把子,所以叶翔之称叶枫为大哥。但后来叶翔之得到戴笠和毛人凤青眼相加,干活卖力,平步青云,一直坐到局长宝座,在人前也不好再以弟兄称呼了。

“大哥,那么多人中,我最信任你了。”叶翔之说。

“你不怕我是共谍?”

“看你说哪里话,你要是共谍,我就是李克农了。”叶翔之哈哈笑道,“你认为我们之中,哪个人最有可能是心脏?”

“我哪里知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于党国就是了。”

“你我为党国搞了一辈子的情报,共党的谍报分子却一直藏在左右而不知,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吗?”

“情报工作就是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共党那边,同样有我们的心脏,很正常,很正常的,有什么好耻辱的?”叶枫呵呵地笑了。

叶翔之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又压低了声音说:

“我记得你跟我提起过刺刀密令的事,现在共党都已知道了,我就没什么好瞒你的。刺刀密令其实是一个暗杀计划,专门针对共党领导人出北平时的暗杀计划。”

“是啊,北平的警卫工作做得天衣无缝,我们多少精英都栽了,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出来就不一样了,中国那么大,天地那么广,总不能全天下都站满了8341吧。”叶枫赞同说。

“老头子这两天急红了眼,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但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啊。”叶翔之叹气。

“老头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别着急,过两天就好了。”叶枫安慰他。

“过得了两天吗?一天都过不了,都火烧眉毛了。”

“哦?”

“共党高层有个强硬派,是原子弹计划的强烈鼓吹者,最近,又在沿海搞了一个什么391工程,怕是装备核武的,老头子很是不安哪。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吧?”叶翔之神秘兮兮地说。

叶枫当然知道指的是谁。

“刺刀密令第一个目标就是他。除掉此人,共党核武化进程起码可推迟一年半载,可以为我们反攻大陆争取时间。”

叶枫不置可否。

“现在有个机缘,既可喜又可怕。可喜的是,他就要到浙江沿海来了,自己送上门来的,但我们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寻找机会。可怕的是,老头子对这个计划太关注,做好了,加官进爵,做不好,一生气,我怕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大哥,你帮我出出主意,说说,我们该怎样下手?”叶翔之又说,态度十分认真诚恳。

叶枫明白了,这是叶翔之在套自己呢。

“这个我哪懂?应该问行动处啊,他们是专家嘛。”叶枫嘿嘿冷笑说,“我一个搞军令的,又快退休了,身体也不好,只求安安稳稳度过这几年。什么加官进爵,什么好日子,心都成死灰喽。”

叶翔之听罢,看着叶枫,又呵呵笑了。

从会议楼出来,叶枫的心脏突然绞痛起来,病恶化得真快。他扶着一株梅树喘息了一会儿。最要紧的不是心脏病,他知道,自己已经受怀疑了,但他必须在两天之内,搞到蜥蜴是谁的情报,让刺刀密令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心脏”吞下救心药片,强忍住钻心的疼痛,一步一瘸地走进阳明山清冷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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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20:45台州

蜥蜴终于开始动了,动了总比不动好,动了就有了线索,就有了抓它的希望。死掉的陈瓯只不过是蜥蜴自己甩断的一条尾巴尖,尾巴尖对于蜥蜴来说,是最不打紧的,断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又会重新长出来的,一模一样。但断掉的尾巴尖有个用处,至少可以研究一下这条蜥蜴的纹色、大小、气味等。

公安大楼三楼会议室灯火通明,这边同样在开会,研究这条蜥蜴的“断尾尖”。

参加者除了王星火、杨林、许则安,还有行保科长田顺、特侦科长张立等台州公安处的主要负责人和干警,会开得很简捷。

陈瓯在灵岩镇中学的宿舍很快搜查完毕,除了一块民国时期留下来的金怀表和一把台制T51手枪,没找到更有价值的东西,怀表和手枪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证明陈瓯特务的身份,这个早就知道了。

杨林介绍说:“陈瓯,原名金国达,浙江宁波人,原系国民党保密局宁波站联络员,解放前夕,南下执教的中学教师陈瓯被国民党误当成我地下党员,在蒲草山监狱被杀害,金国达受命顶替其身份长期在台州潜伏,并发展成为蜥蜴组织的外围联络员。”

“根据群众举报,陈瓯这些年和一个女人暗中保持来往,但是,因为他处事低调,从不跟人多话,那女人也一直神神秘秘的,很少跟人打照面,我们无法确定这个女人的身份。”张立说。

“这么说来,这个女人极可能是个关键人物。”田顺说。

“怎么个关键法呢?是姘妇?女友?还是蜥蜴的接口?跟陈瓯的被杀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许则安一连提了几个问题。

“这条线应该好好查一查。”杨林说。

“有这样一条线索,是麻芝街居委会主任陈菊提供的。”张立说,“家住乌盆巷32号的杨秀英,男人胡晨光在上海远洋轮船公司工作,常年在外,今天刚刚回来。据邻居反映,这两口子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陈菊就是为了调解这事才去的乌盆巷,结果恰巧目击了陈瓯被杀。”

王星火听了,说:“无巧不成书啊,很多巧合其实并不巧,内里都有千丝万缕联系着呢,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许则安点头:“王同志说得不错,我们可不可以作这样一个推测。假设杨秀英就是与陈瓯来往的女人,同时又是蜥蜴的接口,那么陈瓯出逃后,躲避追捕的首选地很可能是杨秀英处。但蜥蜴已向杨秀英下了灭口令,她不得不杀掉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案发后,我们找不到凶手踪影的原因,因为凶手的家就在边上,她有足够的时间应付。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哪。”

田顺皱眉说:“推测归推测,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啊,总不能现在就抓了杨秀英。”

王星火想了想,说:“先不要打草惊蛇,暗中监控杨秀英一家。”

决定刚下,会议桌边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响得有些刺耳。又有新情况了!许则安接起电话,听着听着,脸色凝重起来。张立他们从来没见过处长脸上的这种复杂表情,吃惊,愤怒,难堪,痛苦,交杂在一起,继而变得铁青而扭曲,看着让人害怕。

出什么事了?每个人都想问,都没有问出口。

许则安把电话递给王星火,王星火的表情倒没有多大变化,听完了,“喀嚓”一声挂上了。

会议室的气氛顿时变得怪怪的,怎么能不怪呢?太安静了,静得只听得到东墙上那个圆形时钟的嗒嗒走秒声,静得像冰冻了一样,大家都看着王星火和许则安,预感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同志们,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这个革命队伍里隐藏着敌人的特务。”王星火平静地宣布,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儿隐晦。

谁?谁?谁?人心惶惶。

“你是自首呢?还是我点名?”

没人回应,“既然不自首,那我只好点名了。”林星星锐利的目光射向田顺,用不着点名,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了。

是他?是他!

“凭什么是我?”田顺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质问。

是啊,凭什么?田顺也是个老公安了,52年进了台州公安处,十几年的岁月,从普通民警干到了科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还认得这个吧?”许则安取出一张纸往桌上一拍。

田顺一看就明白了,气得鼻子打歪:“原来……原来你们设计好了诓我!”

这是个假情报,王星火给许则安看的那张密封的纸上,写的都是假情报。安排103小组新身份是假,引蛇出洞是真。许则安按纸上的指示,有意无意,把不同的假情报分别传给了被103小组怀疑的几个人。只要有人采取任何可疑的行动,就可以逆推出谁是特务。

渔业局招待所的两个专家便是诱饵之一,钓鱼来的,果然有鱼上钩了。

“不仅如此,刚才从你家中搜到了国民党的委任令,白纸黑字,想赖都赖不了,再等几分钟,这张东西就送到我们桌上了。”许则安叹息说,“田顺,想不到你是个反革命分子,我真是看走眼了你。”

田顺见自己已经暴露了,低头说:“好,我自首。”右手却伸向腰间。

“逮住他!”王星火看出田顺有动作,大喝道。两个干警扑上去,但都被田顺甩倒了。

田顺拔出手枪,对准王星火就射击。王星火机警地躲过一枪,顺手操起桌上的烟灰缸,朝田顺的手腕飞去,流星一般,又快又准又狠。

手枪被打掉了,没了武器,也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田顺,政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戴罪立功,交代出同伙,我们会对你宽大处理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王星火说。

田顺捂着受伤的手腕,朝王星火呵呵冷笑道:“蜥蜴是抓不到的,103,你们就等着受处分吧。”说罢纵身一跃。王星火和许则安同时扑过去想拉住他,但为时已晚,田顺哗啦一声撞碎窗户,像一只失去平衡的纸鸢似的,直摔了下去。

头朝下摔到地上的,脑壳都碎了,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没救了,当场死亡。

又一条蜥蜴的尾巴,断了。

“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历来没有好下场。”这是关于田顺畏罪自杀报告里的一句话。但后来一直没查清田顺是在什么时候加入特务组织的,是解放前就潜伏的?还是解放后被腐化的?为什么加入特务组织?凭什么加入特务组织?但他是特务的证据是充足的,这家伙,藏得可够深的。

可范哲组长说,可能还有藏得更深的田顺,更可怕的田顺,一盘艰难的棋局,才刚刚开始呢,但它必须在两天之内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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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21:05台州

杨秀英和她男人又吵架了。一天吵两回架,好像是故意吵给别人听的。但几个好事的邻居隔着墙壁支起耳朵听了老半天,也听不明白其中的二三四来。

骂战似乎从杨秀英是否背着胡晨光偷男人开始的。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最说不出口,男人戴了绿帽,被人耻笑倒也罢了,女人就更成了一只破鞋烂袜,臭不可闻。非但如此,男女关系是个禁忌,是很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是犯罪,弄不好要被组织上处理的。杨秀英和胡晨光当然知道这个理,“家丑不可外扬”,两败俱伤,谁也落不得好处。因而,吵着吵着,就转到其他骂题上来了,家长里短,杂七杂八,听得人糊涂。

杨秀英三十三岁,颇有姿色,嘴又甜,平时跟邻里的关系处得很好,所以邻居们倒有几分同情杨秀英。那男人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在外边过,换哪家的女人都受不了。这不是守活寡吗?

吵架总有个收尾的时候,吵到最后,杨秀英“啪”的一声,甩上家门,离家出走了。

不知去了哪里。害得稍后赶到的张立,急得跺脚,赶紧通知各布控点和巡逻队,务必要把这个女人给找回来。

赵大勇受了点轻伤,在落水的那一刻,他把炸弹抛了,自己潜入水中,炸弹在河里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威力,肩上的皮肉之伤,去附近的医院包扎了一下,也就没事了。

103小组秘密到台州后,首次聚到了一起,五男一女。

副组长王星火和“老猫”赵大勇就不用介绍了。组长范哲,三十九岁,就是假扮渔业局专家的那个中年人。关于他的经历,连组员也说不清楚,据说十七岁那年,他已是延安中央警卫团的一员了,紧跟着党中央毛主席,从延安一路走到了西柏坡,又从西柏坡进了北京城。亲身参与过几次差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立过大功。但那些保密的事,就是跟103小组后来的成员,他也绝口不提。“守一辈子的秘密”,这是他对103小组的第一个要求。

袁智强是刚刚上个月从8341部队2团调入103小组的,因为长着一颗大脑袋,所以103的人都喜欢叫他“大头”,别看他平时笑容可掬的憨厚模样,军事技术却相当过硬,功夫了得,在全军大比武中拿过二等奖。

李猛是个侦察技术高手,朝鲜战场回来的英雄,也是103小组的元老。除了侦察,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枪法,在金城战役中,他一个人光用水连珠步枪改装的狙击枪就毙伤了43名美国大兵。他也有个绰号:“老枪”。在渔业局招待所,和范哲组长在一起的就是他。

杜丽,103小组惟一的女性,聪敏干练,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射击、格斗样样不输须眉,且擅于密码分析。有了她,103就有了生气。有些事情,大老爷们不好做的时候,她总能独挡一面,完成得有声有色。

用范哲的话说,103小组是先遣队,是一把扫帚,但扫地的任务艰巨而伟大,要在首长到来之前,把沟填平,把石块搬掉,扫除前面道路上的一切垃圾。

虽然设计清除了台州公安系统里的“内奸”,但103组员的心里却一点也没轻松起来,反而愈加沉重。详细分析了蜥蜴组织,他们发现这个特务组织不一般,陈瓯和田顺的死说明了蜥蜴的权威和恐怖。而且,他们敢直接袭击103,老鼠要吃猫,先下手为强,十分猖狂大胆。这是个有外围,有核心,网络巨大,组织精密,分工明确的复杂特务体系,非单纯的破坏性特务小组可比。这大大超出了警卫局原先的估计。

范哲向上面汇报了情况,局长告诉他,M首长将乘明晨的火车南下,根据敌情,中央警卫局会加强沿途的警卫工作,但对付蜥蜴的重任主要还是落在103的肩上。

两条线索都断了,“山鬼”那边也没了消息,而敌人则躲藏在茫茫人海里,无迹可寻。不,怎么会无迹可寻?范哲坚信,只要敌人一动,就像蜥蜴爬过沙漠,总会留下足迹,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现在至少还有三条比较明显的足迹,一是杨秀英;二是让男孩送炸弹的那个神秘女人;三是蒲草山监狱养着的那条“鱼”。

杨秀英是不是那个神秘女人?从作案时间和作案心理上,都不太可能,如果杨秀英是杀死陈瓯的凶手,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乌盆巷跑到渔业局招待所,又从容不迫地安排炸弹。据送水果的男孩描述,这个陌生女人四十多岁,理齐耳短发,微胖,左嘴角还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痣,杨秀英在形象上也不符。

不能再等了,兵分三路,三管其下,一定要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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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7日

21:26台州

蒲草山监狱办公室,管委会主任马一鸣正在翻阅集中到这里的“黑五类”的档案。陈瓯的逃跑让他很有些自责,这事他有责任,不该叫陈瓯一个人去三楼铲除什么莫须有的“鬼影”,这等于给这个反革命分子制造了机会。

接到公安处的紧急通知后,他立刻组织人马对所有的人员进行监控。生怕再出一点儿差漏,这可是一件很严肃的政治任务。大门已由派来的干警换守,连他自己也关在了里面。

陈瓯到底是怎么逃跑的?是谁暗中帮了他?马一鸣紧皱着眉头,一张一张地比对档案,希望从中找出线索,将功赎罪。那个奇怪的闹鬼谣言,到底是谁第一个开始传播的?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马一鸣努力回想着,想得满头大汗,终于,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周国源。

是他,在他耳边嘀咕过学员之中的闹鬼传言;是他,举荐过让不怕鬼的陈瓯去清除“鬼影”;是他,也只有他,能够帮陈瓯顺利地出逃。

周国源,保卫处负责人。除了他还有谁?

但是,公安处交待过,在他们的侦察人员没到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可他们不知道是周国源,这就像突然在每天安睡的枕头下发现一条蛇,毒蛇,会把人的七魂给吓丢的。

马一鸣抓起话筒,想向公安处报告这个大发现,可电话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马主任,您这是给谁打电话?”有只大手按住了电话机。

马一鸣抬头,面前赫然是周国源。

“你是怎么进来的?”马一鸣惊道。

“您忘了,每一个房间,我都是有钥匙的,是您亲手交给我的。”周国源得意地说。

“是你放了陈瓯?”

“是他自己走出去的,我只是提供了一点点方便。我知道您会猜出来的,所以晚上我一直盯着您呢。”周国源不紧不慢地说。

“我真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太信任你了。”马一鸣叹道。

“你就是一个老糊涂。”

“你想怎样?”

“你去引开那些守大门的公安,让我出去。”

“这办不到。他们不会听我命令的。”马一鸣说。

周国源呵呵一笑:“风是动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想办法,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就问问它答不答应。”

马一鸣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一把袖珍手枪的枪口,正指着他的鼻子。

周国源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不知道管不管用。听说马主任的书法不错,我想请您写几个字。”

一辆警用吉普急急驶入蒲草山监狱大门,范哲、李猛和许则安从车上跳下来,刚好听到监狱办公室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三人连忙取出手枪,朝二楼的办公室跑去。刚到楼梯口,迎面跑来慌慌张张的周国源。

“不好了,马……马主任自杀了。”周国源一脸煞白。

听到了枪响,刚刚熄灯的大楼乱成了一团,学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大声叫唤的,有疑神疑鬼的,有探头探脑的,也有跑出来的。

“把他们都带回去,不准擅自离开房间。”许则安大声命令工作人员和民警。

办公室里,马一鸣坐在椅子上吞枪自杀了。头向后仰着,满脸是血,嘴巴里的血仍在流,冒着热气,人早没救了,一把微型手枪握在垂荡着的右手上。

“怎么回事?”许则安问周国源。

“刚才我在隔壁办公,听到枪响急忙跑过来,就看到马主任已经……”周国源回答。

范哲瞟觑了一眼周国源,上前查看尸体。

“范组,你看。”李猛在桌上发现了一张信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是马一鸣的遗书,墨汁未干:

“我一时糊涂,受了特务的蛊惑,做了不该做的事,对不起党和人民,对不起信任我的同志们。马一鸣”

范哲看了遗书,又对照了桌上资料中马一鸣的其他笔迹,确定是马的亲笔。

“老许,你怎么看?”范哲问。

许则安认真地看过遗书,说:“这确实是马一鸣所写。我认得他的笔迹,风格很独特。”

“字是他写的,但不代表是他自愿写的。这份东西有点蹊跷。你看,马一鸣根本没有提到畏罪自杀,对身后之事毫无交代,不像遗书,倒更像一份自白书、悔过书。”

许则安恍然道:“逼人写悔过书容易,逼人写遗书就难了。”

这是表面,最关键的,是马一鸣拿错了枪。笔和墨水瓶都放在纸的左边,桌上的摆设跟常人相反,马一鸣是个左撇子无疑。凶手太急了,把枪硬塞到他的右手上,这马脚不露才怪。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何况杀人。

马脚找出来了,凶手就很容易锁定。不是周国源是谁?

周国源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自从刚才范哲他们进屋后,他就知道这次跑不了。制造马一鸣自杀假象的初衷,只不过为了引发混乱,把门卫骗进来,好混水摸鱼,趁机开溜,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是恼恨异常。趁着身边的一名年轻民警不注意,一把夺过他腰间的手枪,狠狠架住了,用枪口死抵着小民警的太阳穴。

“你们别过来,放我走,不然我打死他。”这真有点狗急跳墙了。

四五把枪同时对准了他的脑袋。

“你逃不了的,就算出得了这个大门,又能逃到哪里去?”范哲平静又坚定地说。这种绑架人质的事情,得先在心理上击垮匪徒。既不能惹怒他,也不能太示弱。

“范哲,你不要忘了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周国源嚷道。

范哲吃了一惊,周国源跟他素无谋面,为何能叫出他的名字?十四年前的那件事,更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敌人故意用旧事影响他的心智,他必须集中精神,心无旁骛。范哲很清楚这一点,很快稳定下来,不动声色。

周国源挟持着小民警向后退去。

“放了他,争取宽大处理。”范哲仍然平静地说。

退到院子里,周国源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十几名公安的包围中,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便愈加凶狠了,转着圈,用枪紧紧顶着小民警的下巴狂叫。

范哲递了个眼色,李猛心有灵犀,偷偷从哨兵那里借了一把七九步枪,爬上大门口的岗楼,等待时机狙击。

当然不能打死他,死了就没了追查的价值,得打掉他的枪。这个难度系数就有点高了,李猛瞄准了好几次,但位置都不是很正。

“范哲,你以为103能成功吗?你们保护不了谁,蜥蜴会把你们一个一个全吃掉!”周国源叫道。

太狂妄了!范哲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个案件,从来没碰到过如此狂妄的特务。是真狂妄还是假狂妄,不得而知,也许这是一场心理战,是蜥蜴安排的,故意说给他听,干扰他的情绪。这说明,他们怕103,怕他范哲。但他也暗暗吃惊:一个小地方的小特务,竟能说出他的名字,以及他心底里那段难以回首的隐痛。为什么敌人对他,对103如此了如指掌? iEfboG4uXjBlbAqUVuXugEwRIwXQ5/TZDKDWXQzDMPtc+KjXSRtQ9Xci4dLhIR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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