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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泾阳女商

1. 曾叱咤风云的山陕商帮领袖,在一场屈辱的失败中撒手人寰

马车停在泾阳码头,蒙元亨提着灯笼,从车上跳了下来,罗兵跟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柄短剑。伙计早已等候在此,赶紧朝蒙元亨打了个千。

蒙元亨问:“人呢?”

伙计答道:“在船舱里。”

蒙元亨面色阴沉:“带我们进去。”

进到船舱,幽暗的灯光下,只见段运鹏手脚被绑住,口里塞着布,脸上似乎还有伤痕。蒙元亨皱着眉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伙计们没有说话,只是把眼光投向罗兵。罗兵满不在乎地说:“不给他点苦头吃,难消我心头之恨。”

对这位我行我素且满身江湖习气的大舅子,蒙元亨有些生气:“我不是说过,只把人看好,别动粗吗!”

罗兵顶嘴道:“不给点颜色,他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说完,他走上前去,扯下段运鹏口中的布,又掏出短剑,一剑挥出去。段运鹏吓得尖叫起来,但剑光闪过,只是身上的绳子断了几根。

段运鹏解开绳子,两手撑在木板上,想站起来,但之前绑得太紧,血脉不通,猛然一用力,手臂发麻,竟又跌倒。

蒙元亨上前两步,搀扶起段运鹏。对方却投来敌视的目光,说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罗兵喝道:“小子,还不老实。”

“你退下。”蒙元亨瞪了罗兵一眼,接着对段运鹏说,“你不觉得,应该有些话对我说吗?”

段运鹏揉着身上的瘀青,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

蒙元亨摇头说:“你的心真是铁打的吗?当初你说我父亲如何厚待于你,常情不自已,我瞧着并不像装出来的。但我蒙家遭难时,你不仅不思报答,反而为虎作伥,跑到我身边当卧底,屡次置我于死地。如此恩将仇报,难道就没有一丝歉疚吗?”

段运鹏低下头,隔了半晌才说:“蒙老掌柜的确待我不薄,我对不起他。”顿了顿,他又说:“但是,文东家对我更是恩深似海,他让我做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蒙元亨不屑道:“不是恩深似海,而是给得起银子吧。据我所知,你十四岁从山西老家到泾阳,是我父亲把你招入商号,一路栽培。”

段运鹏冷笑道:“文东家对我的大恩,岂是你知道的!”

“不妨说一说。”蒙元亨倒上一杯茶,递给段运鹏。

段运鹏当真口渴,接过茶一饮而尽,接着说:“事到如今,我就把实话全告诉你。”

段运鹏说起自己的身世,时而高亢激昂,时而语调低沉,时而眼中还会噙着泪水。蒙元亨在一旁听着,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就连罗兵,起初满面鄙夷,嘴里骂骂叨叨,到后来竟也一声不吭,瞪大眼睛听得聚精会神。

段运鹏的父亲叫刘长海,当年也是文盛合的一名伙计。山陕商帮的规矩,派驻各分号的伙计既不能带女眷,更不能谈及儿女私情。偏偏刘长海在河南时,结识了一名女子,与他是山西同乡。当年三晋大旱,这名女子被父亲卖到河南,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刘长海与这女子一来二去生出情愫,最终不能自已。商号伙计私通别人家的小妾,立时闹得满城风雨。刘长海被逐出商号,还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回到山西老家,又被族人撵了出去。

倒是文善达发了善心,伸出援手。他派人找到刘长海,说大错铸成,无法挽回,但念及刘长海当年替商号卖力,不忍心看着一家人就这样孤苦无依。文善达给了一笔钱,让刘长海好好活下去。

正是靠着文善达的救命钱,刘长海在晋南一处谁也不认识他的偏僻村落里隐姓埋名地生活,并生下段运鹏。段运鹏十二岁时,刘长海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母子俩的日子甚是凄凉。文善达得知后,一封书信把段运鹏招来泾阳。

文善达说,许多人都知道刘长海当年的事,为了避免麻烦,他的儿子最好改名换姓。段运鹏这个名字,就是文善达给取的。文善达让段运鹏进商号做学徒,但他并未直接打招呼,而是暗中运作一番,让蒙顺把段运鹏招入商号。除了商号薪水,文善达每年还会寄一笔银子给段运鹏的母亲,让她在村里颐养天年。

蒙元亨的双眉越皱越紧,额头中间似乎紧出一道缝:“文善达费尽心机,把你安排到我父亲身边,是否也有监视之意?”

段运鹏说:“文东家说过,我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向他禀报。不过我在蒙掌柜身边,只见他为商号兢兢业业,自不必向东家多说什么。”

蒙元亨说:“文善达安插的钉子,当年没什么用,后来却派上了用场。我父亲被发配后,他就让你主动投奔过来。”

段运鹏说:“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蒙掌柜,但文东家让我做的事,我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在对不起蒙掌柜与有负文东家之间,我只能选前者。”

蒙元亨冷笑一声:“如今你既对不起蒙掌柜,更有负文东家。多亏了你给他通风报信,才让他跳进火坑。”

“你……你……”段运鹏又恼又羞,嘴唇发青,“我被你们算计,害了东家。”他接着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觉我的真实身份的?”

蒙元亨说:“早在风陵渡口,我便怀疑上了你。我们前往京师,连周围邻居都没有告诉,文善达怎么会知道,还在路上埋伏杀手。”顿了顿,他又说:“当初前往蒙古,除了我与岳东家,其他人都是一大早收到消息,接着便立刻上路。这既是暗度陈仓之计,更是防着你给文盛合通风报信。”

段运鹏说:“你的确是聪明人,早有察觉却引而不发。与其说东家在你身边安插了一颗钉子,不如说你给东家安了颗钉子。你故意让我去河南押送银子,以便把假消息放出去。等我到了河南,发觉根本没有银子后,岳江南又把我扣在船上。”

蒙元亨说:“这就叫以牙还牙。在草原上,将劣质棉布塞进商队,让乌日乐人赃俱获的,也是你吧?你们也太歹毒了,招招都要我性命。”

提到劣质棉布的事,罗兵顿时火冒三丈:“老子的命,差点也被搭进去。老子恨不得劈了你!”

眼见罗兵又要动粗,蒙元亨将他拦住:“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放他走吧。”

罗兵大吃一惊:“什么?就这么放他走?”

蒙元亨并不理会,只是盯住段运鹏,喝道:“还不快滚!”

段运鹏愣了一下,接着便踉踉跄跄地跑出船舱。出门前,他又转过头,将信将疑地瞟了一眼。蒙元亨吼起来:“磨蹭什么!一会儿罗大哥发起狠,我可拦不住。”

见段运鹏下了船,罗兵气恼地说:“你怎么把人放了?”

蒙元亨说:“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还要怎样!难道真要杀了他,去吃人命官司?”

罗兵说:“我犯不着杀他,但也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蒙元亨坐回板凳上:“我们在他身上,占的便宜够多了。没有这小子,文善达哪会轻易中计。”蒙元亨又叹了口气说:“方才听他说起来,此人即便算不得忠义之辈,起码也是有一番苦衷。再说咱们放过他,文善达未必会轻饶他。”

“那倒也是。”罗兵笑呵呵地说,“看着文善达来收拾他,比起咱们修理他,有趣得多。”

昔日流光溢彩的文家大院,此刻正笼罩在一股悲怆压抑的气氛中。文盛合在棉花大战中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更令人不安的是,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掌舵人文善达却重病不起。那日他气急攻心,吐了几大碗血,接着数日,连床都下不了,咳得比往常更厉害。

郎中一直住在文家大院里,连家也没回。傍晚时分,文善达又呕血了,郎中赶紧进去,喂了汤药,扎上针灸,总算把血止住。见郎中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从文善达屋里走了出来,众人赶紧围上去,焦急地询问起病情。

郎中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五脏六腑都在出血,只是拖时辰而已。”

文知桐一听此言,眼泪夺眶而出。文知雪眼中也噙着泪水,但她却拽了哥哥一把:“别让爹听到。”

文知桐点着头,使劲憋住哭声。郎中又说:“刚才文东家交代,让小姐进去。”

文知雪步履沉重地往里走去。到了门口,她强挤出笑容,步子也变得轻快:“爹,刚才郎中说了,你好生休息,再吃几服药就能好。”

文善达干笑了一下,一脸慈爱地瞧着女儿:“知雪,扶爹起来。”

文知雪扶起父亲,又在后背垫上枕头。文善达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别骗爹了,我明白,很快就要去见你们母亲了。”

文善达接着说:“见到你母亲时,我会告诉她,知桐、知雪长大成人了,都是好孩子,我没有辜负她当初的嘱托。”

“爹!”文知雪再也装不下去,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

文善达想抚摸女儿的脸,可手抬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又放了回来。他叹了口气说:“我对得起你母亲,却对不起文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文盛合那么多的伙计。商号在我手里一败涂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祖宗?那些跟着我多年的伙计,谁不是拖家带口,将来又去哪儿讨生活?”

“爹,你别说了。”文知雪哽咽道。

“此时不说,将来更没法说了。”文善达说话都费力,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我走后,文盛合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文知雪说:“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文善达点了点头,说:“从小我就请了最好的老师教你读书识字,你更是聪颖过人,学业出众。不过,生意上的事,我从不许你过问。毕竟,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流之辈掺和什么。直到我被官府抓去,你闯入总督府找李一功理论,我才知道,咱们家知雪不是寻常女子。后来你又自作主张救下蒙元亨,更令我刮目相看。”

文善达无力地偏着头,继续说:“但打那以后,我更不愿让你过问商号的事。知道为什么吗?”

文知雪摇头说:“不知道。”

文善达说:“我做了一辈子生意,深知其中的酸甜苦辣。我不想让你遭那份罪!一个女孩子,找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文知雪抽泣着点头:“我知道,爹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文善达又叹了口气:“可惜爹不能再对你好下去了。若是平时,我会把生意托付给知桐和宇峰。虽说他们一个资质平平,一个志不在此,但只要精诚合作,守成倒没什么问题。无奈我留下了一副烂摊子,即便自己活着也未必能力挽狂澜,交给他们,更是前途堪忧。”

文善达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所有人中,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了。我知道,这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若不是情势所迫,我绝不让自己的女儿来吃这份苦,受这份累。”

文知雪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要把风雨飘摇的文盛合交到自己手上。文知雪说:“爹让我做什么,我一定照办,再苦再累也不怕。但是,我从没接触过生意,不怕你笑话,我连账本都看不懂,接过这副担子,就怕辜负了你。”

文善达微微摇了摇头:“看懂账本不难,以你的聪明才智,让文盛合的账房先生手把手教上几天,也就会了。其实,要当好东家,看账本不重要,关键是会看人。就说那个蒙元亨吧,当初想必也不会看账本,可如今,我还不是败在他手下。”

一提到蒙元亨,文善达又剧烈咳嗽起来。止住咳,他抓紧文知雪的手,说:“告诉爹,你还惦记他吗?”

文知雪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文善达直视女儿:“都这个时候了,跟爹说实话。”

文知雪缓缓说道:“我与他今生情尽,剩下的只有恨。我恨他移情别恋,恨他害了文家,更恨他虚伪狡诈不择手段。”文知雪的话绝非应付父亲,当她发觉蒙元亨的五日之约不过是个圈套,是在欲擒故纵诱使文盛合中计,甚至将自己作为一枚棋子之后,她对蒙元亨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仇恨。

文善达苦笑着说:“蒙元亨这小子够狠呀,为了打败文盛合,连你也不放过。说什么五日内不涨价,实则是请君入瓮。他把我当成曹操,把你当成了盗书的蒋干。”

文知雪的泪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爹,别再说此人了。”

“要说!”文善达说,“文家有今日,正是拜此人所赐。此仇不报,我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我一定会为文盛合报仇雪恨。”文知雪声音不大,但似乎每个字都是咬着牙说出来。

文善达点了点头:“当初我错看了蒙元亨,才有今日之祸。但今天,一定不会看走眼,只有你才能中兴文盛合。”

文知雪跪在床头,拉住父亲的手:“女儿虽德薄才疏,但为了爹,为了文家,一定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好,好!”文善达欣慰地看着女儿。接着,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身,双手抱住文知雪的肩膀:“过去因为蒙顺的事,咱们总觉得亏欠蒙家。蒙顺的这笔债,我用老命去还了。从此,咱们不欠他了!”

文善达还想说些什么,但口中又在喷血。他身子一软,几乎要从床上滑落下来。文知雪一面奋力抱住父亲,一面大声呼喊,文知桐、盛宇峰等人赶紧冲了进来。

文善达昏迷过去,郎中取来一支点燃的线香,凑向文善达鼻孔下面,但见香头一明一暗,显示还有微弱鼻息。半个时辰过后,文善达重新醒过来,把手指向老管家宋元河。

宋元河明白文善达的意思,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昨天,东家便跟我交代了,他走之后,文盛合交由小姐文知雪打理。商号上下,皆听从其号令。”

“没错,这是我的意思。”文善达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宋元河问文知桐:“东家的意思,少爷明白吗?”

文知桐脸上充满诧异,他瞟了一眼父亲,只见父亲眼神中充满着期望,甚至是哀求。他更明白,父亲一直没咽气,便是放心不下此事。毕竟父子情深,文知桐心一软,抽泣道:“一切听爹的。”

宋元河又把目光投向盛宇峰:“文盛相合,财源广进,文盛合本是文盛两家人的。盛东家若要分家,任何时候都可拿走一半;若要同舟共济,便得有一个主事之人。”

深爱着文知雪且对生意本无兴趣的盛宇峰,当然不会反对,他立刻说:“从今往后,我们都听知雪妹妹的。”

说完,盛宇峰双腿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地砖当当作响,额头也渗出血来。他一边磕头,嘴里一边重复着:“叔父,我对不起你!”

众人只当盛宇峰叔侄情深,心中悲切,赶紧扶起他,却不知盛宇峰既是做贼心虚,更有深深自责。当初若不为一己之私,刻意隐瞒不报,未必会到今天这一步。盛宇峰的确想让文盛合败一回,以此让文知雪对蒙元亨彻底死心,但没料到,这一仗竟败得这样惨,文善达把命都搭了进去。看着奄奄一息的文叔父,他实在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文善达嘴角抽搐几下便没再说话。郎中又取来线香,凑到文善达鼻孔下面。观察一阵子,郎中将线香交回宋元河,向床榻旁边紫檀条几上的那具金钟看了一下,叹气道:“文东家去了。”

“爹!”文知雪一声长号,跪近床榻,捧着文善达的双足,痛哭失声。曾经叱咤风云、富甲一方的山陕商帮领袖,在一场屈辱的失败中撒手人寰。里里外外都是呼天抢地的哭声,一面哭,一面不停地捶胸顿足……

2. 欠得少的,借钱的是孙子;欠得多了,要债的反倒成了孙子

蒙元亨有早起晨读的习惯,卯时初刻便起了床,捧起一本《左传》。晨读结束,用过早饭,他便准备出门。蒙佩文忙着收拾桌上的碗筷,罗世英为他整理着身上的袍子。

这时,院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院门打开,副掌柜苏定河气喘吁吁地走进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他自个倒上一碗水,咕噜咕噜喝起来。

“老苏,出什么事了,一大早跑我家里来?”蒙元亨问道。

“文善达……”水喝得太急,苏定河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呛住了。

“别着急,慢慢说。文善达怎么了?”蒙元亨说。

苏定河放下碗,依旧喘着粗气:“文善达死了。就是昨晚的事。”

“死了?!”屋里的人不约而同说道。

蒙元亨追问道:“怎么死的?前几日文善达在朋来酒家大宴宾客,不还挺精神吗?”

苏定河说:“文善达得知自己上当,在棉花大战中一败涂地,当场就吐了好多血。没几天工夫,人便不行了。”

苏定河接着说:“这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文善达三番五次加害于你,如今自食恶果,也是老天开眼。”

蒙元亨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以至于后面什么老天开眼的话,压根没听见。他也不像苏定河那般笑逐颜开,脸色反而颇为凝重。

隔了好一会儿,蒙元亨缓缓开口:“今天我不想出门,就待在家里吧。老苏,商号里的事,你替我盯着。”

“好嘞!”苏定河爽快地答应下来。

苏定河离开后,蒙元亨整整半个时辰一语不发,只是独自坐在窗台边,偶尔抬头仰望天空。罗世英与蒙佩文走了进来,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蒙元亨摇着头,“只是心头有些乱。按说大仇得报应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哥,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我脑中会浮现出不同的文善达。”蒙佩文说。

蒙元亨问:“不同的文善达?”

蒙佩文说:“既有小时候他来咱们家,与父亲喝酒聊天,给我们买小礼物的情景,也有他陷害父亲,追杀我们的样子。”

蒙元亨叹了口气:“是啊,毕竟也是故人。”

蒙佩文又问:“你想到过,这一仗会要了文善达的性命吗?”

蒙元亨还是摇头,接着又拿起书说:“今早看《左传》,正好看到闵公元年。里面有一句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你们说,文善达算是庆父吗?”

没人回答蒙元亨,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又过了一会儿,蒙佩文说道:“此刻知雪姐姐,不知该有多伤心。”

提到文知雪,蒙元亨心绪更乱了。他难过地说:“文知雪毕竟多次搭救过我们,你们说,那一天我是否不应该骗她?”

蒙佩文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罗世英却是心直口快:“文知雪是你的老相好,我最不应替她说话,再说我一直看不惯她的小姐脾气。但就事论事,我觉得你这一次做得有点绝。为了打败文善达,不惜把文知雪当棋子来用!”

蒙佩文瞥了罗世英一眼,不满道:“嫂子,你怎么替别人说话。”

罗世英撇了撇嘴说:“我这人就这脾气,真话憋在肚子里难受。”

蒙佩文替哥哥辩解道:“哥哥提出偃旗息鼓,各退一步,文善达若真是听了,也不会有今日。迫于形势,哥哥不可能说出全部实情,告诉人家这背后藏着一个圈套。所以,他不是骗文知雪,只不过真话讲了一半。”

罗世英说:“棉花大战打到那个份上,对文知雪说的那些半遮半掩的真话,文善达听后会做何反应,难道你哥不明白?”

蒙元亨陷入沉默。世英说得没错,一切早在自己意料之中,这就是一个圈套,文知雪就是一枚棋子。可不那样做,又能怎样!文知雪说过,棉花大战中必有一方倾家荡产,总不能让自己一败涂地,眼睁睁看着文善达高奏凯歌吧?生死关头,大局为重,只能对不起知雪妹妹了。

见哥哥表情苦闷,蒙佩文又说:“文善达已经死了,能否跟岳大哥说,从今往后咱们就别和文家为敌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蒙元亨点头说,“害父亲的是文善达,与其他人无关。”

文知雪坐在院内的小亭中,臂倚栏杆,眼角挂着泪珠,看着红日渐渐西斜。一颗少女的心,也跟着太阳一起坠落。

这几日忙着父亲的丧事,文知雪憔悴了许多。但当着众人,她很少流泪。父亲临终时,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文知雪不仅要为父亲送终,更要让文盛合重生。她必须向外人展示出坚毅的一面,泪水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孤独地流淌。

“东家!”管家宋元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宋元河又唤了一声,文知雪才反应过来。没错,老宋是在叫她,爹已经不在了,此刻她才是文盛合的东家。

文知雪一把拭去泪水,起身道:“老宋,怎么了?”

宋元河口里喘着粗气:“你快去看看,少东家在院外和人动起手来了。”

“你是说我哥?”文知雪问。

“对。段运鹏来吊孝,大爷一见他就来气,忍不住打起来了。”宋元河一时也没改过口来,还把文知桐叫少东家。不过后面这一句,倒是称呼文知桐为“大爷”了。

宋元河又说:“老东家生前有交代,说小段忠心耿耿,此事不能怪他。可大爷觉得是段运鹏的假消息害死了老东家。”

文知雪赶紧朝外走去:“得叫我哥住手。”

“可不是嘛。”宋元河跟在身后,“大爷拿着鞭子越抽越来劲,小段一直没还手,背后的衣服都抽烂了。”

眼瞅着就要走出后院,文知雪突然放缓脚步,问宋元河:“我爹生前说过,小段忠心耿耿,他还说过什么?”

宋元河说:“老东家说,小段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才?”文知雪停下脚步,“既然是人才,怎么还被蒙元亨骗了?”

宋元河叹了口气说:“这一回,咱们上上下下都被蒙元亨骗了,就连老东家这样的火眼金睛都没能识破。”

文知雪点了点头:“吃一堑长一智,但愿小段能引以为戒吧。”说完,她转过身,又要退回后院。

宋元河着急道:“东家,大爷那边你不管了?”

文知雪说:“大爷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也就发阵疯,出个气,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小段杀了。放心,出不了人命。”

宋元河还想说什么,却被文知雪挥手打断:“另外有一件事,我倒想问问你。”

“什么事?东家问吧。”宋元河对文知雪的处事态度心中颇有微词,但碍于身份,只好隐忍。

文知雪问:“听说岳江南曾找过爹,希望双方携手合作,一起经营棉布生意?”

宋元河点头说:“是有这事,但被老东家断然拒绝了。”

文知雪又问:“岳江南来找我们,蒙元亨知道吗?他一直不忘报仇,怎么肯跟咱们合作?”

宋元河说:“蒙元亨当初极力反对,还闹过一阵子脾气,后来岳江南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继续倚重蒙元亨。”

文知雪又问:“那个苏定河,也是秦人吧?”

“没错。”宋元河说,“苏定河是陕西三原人,从根子上说也是陕商。早年来到泾阳,还想投靠在老东家门下。老东家见此人心术不正,没有收留。这些年他在外面到处漂泊,最后和蒙元亨一样,投靠了岳江南。”

文知雪冷笑一声:“我看岳江南的广诚德,简直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盛宇峰走了过来,说:“知雪,你让我做的事,已经办好了。”

文知雪问:“你是说田产的事?”

“对。”盛宇峰点头说,“我把盛家在泾阳郊外及大荔老家的几处田产,都卖出去了。”

文知雪摇头道:“我让你帮着处置咱们文家的田产,你怎么把盛家的田产卖了?”

盛宇峰说:“如今急需银子,只要能换回现银,卖谁家的田不一样!”

“盛大哥,你……你……”文知雪满是感激之情。

盛宇峰微微一笑:“文盛本是一家,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顿了顿,他又说:“文叔父的丧事办完,各方债主怕是就要登门。卖田产的银子,要应付这帮家伙仍是捉襟见肘。”

一想到文盛合目前的处境,三人的表情不禁凝重起来。宋元河说:“咱们欠下的债太多,岂是卖几处田产就能偿清的。但多少还一点,起码把人家的嘴堵上。”

文知雪说:“这些银子可是咱们的救命钱,该怎么用,得分派好了。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盛宇峰说:“我算了一下,银子只够还两成的债。要不先还两成,剩下的烦请各位宽限。”

宋元河叹了口气:“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文知雪摇头说:“银子不能全用来还债,接下来生意上到处还得用银子。”

“你的意思是……”盛宇峰与宋元河问道。

文知雪思忖了一下,说:“将债主分门别类,欠得少的,先还个三四成;欠得多的,一两也不必还。”

宋元河不解道:“为何欠得少的要还,多的反而不还?”

盛宇峰明白文知雪的意思,说:“就照知雪说的办吧。欠得少的,借钱的是孙子;欠得多了,要债的反倒成了孙子。哪怕拖上一时半会儿,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文知雪点了点头:“这实在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我也明白,生意以守信为要,但没有银子,文盛合如何东山再起,到头来又拿什么还债!文盛合就此垮掉,才真是失信于天下人。”

3.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日你不负文家,他日文家必不负你

尽管文盛合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中,文善达的葬礼仍是哀荣备至。文家大院门口搭起黑白两色布扎的斗拱飞檐牌坊,檐角下垂白色孝带。院内圆柱都用白布裹缠,灵堂两侧密挂挽幛挽联。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出殡的队伍打着白幡浩浩荡荡。开路的黑白无常、引路的金童玉女、诵经的僧道、吹鼓手等,应有尽有。后面是多人抬的灵轿,再往后是送殡的亲友。亲属都穿着孝衫,客人扎白孝带,队伍足足占了半边街。

泾阳的百姓好久没见过这样隆重的葬礼,追前赶后看热闹的不计其数。有人感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也有人冷嘲热讽,说文家打肿脸充胖子,没准棺材钱都是赊来的。

葬礼总算风风光光结束,文家上下松了一口气。文知桐、盛宇峰连熬了几夜,回到家便倒头睡去。文知雪也困乏极了,却没心思休息。她唤来宋元河,问:“段运鹏现在何处?”

宋元河说:“在一家小客栈里。大爷那一顿打可不轻,人家好几天没下床。”

文知雪点了点头问:“听说他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没有?”

“客栈小二原本要撵人出来,只是见他遍体鳞伤才手下留情。我实在看不下去,派人给他送银子,半道上却被拦住,他们说是东家的意思。”宋元河语带埋怨,认为文家对段运鹏太过绝情。

文知雪说:“是我的意思,好让他在客栈吃吃苦头。”

“这是何必。”宋元河难得地顶撞了一句。

文知雪打了一个哈欠,说:“别怪我狠心。只因你说此人乃人才,我才要历练他一番。父亲的葬礼办完了,咱们这就去客栈,迎回小段。”

“迎回小段?”宋元河不知就里。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文知雪顾不得一身劳累,朝外走去。

两人带上几名伙计,来到客栈。宋元河敲开门,只见段运鹏正躺在床上。

“管家?!”段运鹏有些惊讶。

“不光有我,看看还有谁。”宋元河说。

段运鹏再定睛一瞧,见到了宋元河身后的文知雪。他更加诧异:“小姐,你……你怎么来了?”

宋元河说:“她可不再是小姐,而是咱们文盛合的新东家。”

段运鹏伤还没好,却要挣扎着起身,口中念叨:“我对不起文盛合,对不起老东家。”

文知雪几步上前,扶住段运鹏:“是我对不起你。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文知雪又说:“那日你来文家祭奠我爹,没想到我哥竟不分青红皂白,将你打了一顿。当初我并不知情,这几日忙着操办我爹的后事,也没人告诉我。今日出殡路上,才听说此事,便着急寻过来。”

文知雪分明是在撒谎,但老练的宋元河很快醒悟过来,文知雪放任段运鹏挨打,让其在客栈孤苦无依,为的正是今日这一番人情。欲扬先抑,如此一来段运鹏更会感恩戴德。对于这番手段,宋元河心中不加评论,却不得不佩服老东家的眼光,文知雪果真不是寻常女子。

“身上的伤好些了吗?”文知雪关切问道。

“好多了。”段运鹏感激道,“这一顿鞭子,大爷抽得对。是我办事不力,害了文盛合。”

“切莫这么说。”文知雪语调温婉,“岳江南、蒙元亨等人阴险狡诈,所有人都着了他们的道,怎么能怪你?你替文盛合办事,兢兢业业,没有过,只有功。”

“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文知雪说。

“这可使不得。”段运鹏赶紧推辞,脸上还有些害羞。

“傻小子,”文知雪轻轻拍了段运鹏一下,“我跟老宋打听过了,我比你还大一岁,自然就是你姐姐。弟弟受了伤,做姐姐的瞧一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文知雪站起身,掀开段运鹏的上衣,满是疼惜地说:“瞧我哥干的好事,回头得好好说他一顿。”接着,她又问:“这都多少天了,怎么有些地方还有血迹?”

段运鹏答道:“我拿帕子擦过,只是一个人住在客栈,背上有些地方没擦着。”

“去,打盆水来。”文知雪吩咐伙计。

伙计赶紧打来水,文知雪取下帕子,在盆里搓了搓,再拧干,要亲自替段运鹏擦拭。段运鹏有些惶恐,摆手说:“哪能让你替我擦背!”

文知雪说:“为了文盛合,你九死一生,我替你擦背又怎么了。”她一手扶段运鹏躺下,一手已在替他轻轻擦拭背上的血迹。

段运鹏满脸涨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擦完背,文知雪又替段运鹏把衣服穿上,并说道:“你欠客栈的钱,我已让人结了。你伤还没好,不宜多走动,就在这里多住几日,我会安排一个伙计来照顾你。”

文知雪让伙计们退下,接着掏出一包银子,说:“你为文盛合赴汤蹈火,本该好好酬谢,但你也知道,棉花大战让商号元气大伤,什么钱都得省着花。银子是少了些,希望你不要计较。养好伤之后,回老家好好过日子。给你母亲也代问一声好。”

段运鹏没瞧银子,却诧异地看着文知雪:“东家,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文知雪叹了一口气:“有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人说。若是往日,我巴不得你回商号,可是如今风雨飘摇,文盛合究竟能否撑下去,我这个做东家的心里也没底。你已经吃了不少苦,实在不忍心让你再跟着我们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段运鹏说:“东家若瞧不上我,我绝不赖在这里。可若是为了这个,我绝不走。看着商号红火就来趋炎附势,有个风吹草动便溜之大吉,那还是人吗!”

段运鹏不顾身上的伤,一下跪倒在地:“我生是文家的人,死是文家的鬼,无怨无悔。如今文盛合遇到难处,我愿意豁出这条性命,跟着东家干。”

文知雪激动地闪烁着泪花,一把扶起段运鹏:“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日你不负文家,他日文家必不负你。”

文知雪斟上一杯茶,递给段运鹏:“待你痊愈之后,就回文家大院来。咱们同心协力,重振文盛合。”

段运鹏说:“我这点伤不碍事,东家有什么事尽管差遣。上回着了蒙元亨的道,我也憋着一口气,想着一雪前耻。”

文知雪笑了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往后有的是雪耻机会。如今你还是好好养伤,别挂念太多。”顿了顿,她又说:“今日既然来了,有些事情倒想跟你打听一下。”

“东家请说。”段运鹏毕恭毕敬道。

文知雪说:“当年泾阳的事,我大多知道。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却不十分清楚。你一直跟着蒙元亨,想必知晓内情。你就给我说说,岳江南是怎么认识蒙元亨的,你们一行人去草原,一路上发生了些什么?还有你所了解的岳江南、苏定河,究竟是怎样的人?”

“好!”段运鹏喝了一口茶,一五一十地讲起这些年的经历,从风陵夜话到远赴漠北,从草原上遇险,九死一生,到泾阳城里的商帮大战,足足说了两个时辰。

文知雪认真地听,面色始终镇定,内心却是波涛汹涌。原来,看似百依百顺的盛宇峰也欺骗过自己,他当初不仅没去营救蒙元亨,还差一点置对方于死地。还有蒙元亨,并非外界传言那样,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在草原上就和罗世英鬼混在一起。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的文知雪,既有父亲悲愤离世的血海深仇,又有中兴商号的重责大任,她只知道,盛宇峰是必须联手的盟友,蒙元亨却是刻骨铭心的死敌。

4. 一封信写得慷慨激昂,任谁也找不出一点纰漏。但在老于世故的泾阳大商眼中,却读出另一番意味

“眼睛下面,再描一下。”文知雪坐在梳妆台前,吩咐用人道。过去的她只需略施粉黛,立刻光彩照人。可这段日子以来,脸色憔悴多了,妆也化得比往常更浓。

用人小心翼翼地替文知雪补妆,伙计又来催促:“各位东家已在门口下车。”

文知雪说:“我不是让盛东家和大爷在门口迎接了吗!沏上好茶,请他们稍坐一会儿。”

伙计退出去后,文知雪挥了挥手,让用人也退下。用人提醒道:“还有一点没描完。”

“不必了。”文知雪说,“今天来的都是火眼金睛的老江湖,再怎么打扮也瞒不过人家。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吧。”

屋里就剩文知雪一人,她斜靠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头向一侧偏去,仿佛已精疲力竭。又过了一盏茶工夫,她睁开眼睛,猛盯住镜中的自己,再用力推开椅子,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来到前厅,文知雪笑容满面,欠身行礼道:“各位叔叔伯伯,知雪给你们请安。”

今日前来的,皆是泾阳城里各大商号的东家,众人笑呵呵地还礼道:“知雪已是文盛合的东家,就不必这般拘礼了。”

落座后,有人长吁短叹感怀文善达,说是商帮痛失擎天一柱,也有人啧啧称赞文知雪,说她女继父业其志可嘉。一番客套话说完,场面却冷了下来。在座的或低头品茶,或翻来覆去搓着手,既不再说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

文知雪笑了笑,说:“各位叔叔伯伯想说的话,我来替你们说吧。此番前来,想必是讨债吧?在座的既是家父生前挚友,也是文盛合的债主。”

屋内响起一阵尴尬的笑声。隔了一会儿,裕兴药铺的陈东家开口道:“我这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就直说。大伙都是文盛合的债主,可怎么听说,有人前些日子拿到了银子,我赊欠给文盛合的几千两银子,至今却一两没见着。”

“是呀。”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们也一两银子没见着。”

盛宇峰说:“各位前辈,事情是这样的。饭要一口一口吃,债也得一笔一笔还。前不久咱们变卖田产筹到一些银子,的确先还了一部分,剩下的烦请再宽限些时日。”

“不对呀。”陈东家把茶杯一放说,“债要一笔一笔还没错,但也得照规矩来。有人借给文盛合的银子已收回四成,我这儿硬是分文不还,说不过去吧。”

另一位东家接过话茬:“据说能拿到银子的,都是些小商小贩。看来文盛合吃定了咱们借出来的银子多,不敢怎么着!”

“这是什么话!”文知雪说,“无论借银子、借粮食还是赊欠货款,都是出于对鄙号的信任,我们岂会厚此薄彼。”

顿了顿,文知雪又说:“当然,各位说的也是实情。那些个小户小本经营不容易,没准正缺那几两银子。在座的可都是泾阳城响当当的人物,区区几个小钱还难不倒诸位。”

“这不是吃大户吗!”

“嗐,当真欠得多的成大爷了!”

“以前只知道山西人抠门,什么时候赖账也这么厉害?别忘了,从根上说泾阳是咱老陕的地盘,文家也是外来户。”

厅内吵吵嚷嚷,众人的话更是越说越难听。

马福兴商号的东家马天行素来老成持重,在山陕商帮中德高望重,他缓缓开口道:“大伙要债天经地义,但开口闭口泾阳是谁的地盘,谁又是外来户,老夫以为不可。别的地方咱不管,至少在泾阳城里,晋商、陕商向来携手并肩,被人合称山陕商帮。如今为一点银子就分出彼此,岂不让外人笑话。”

马天行如此一说,厅内的喧闹声小了些。他抿了一口茶,接着说:“知雪,文盛合的难处咱们都清楚,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商场中人万不可失了信用。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说出来大伙听一听如何?”

“老爷子快说。”众人充满期待。

马天行说:“文盛合的银子全砸在棉花上,不料草原上刀兵四起,官府征用民船,棉花运不出去,就变不回银子,此时怎么逼知雪也没用。要我说,不妨各退一步,文盛合将棉花折价抵给大伙。文盛合抵出棉花,自然是亏本买卖,但事到如今只有认了。各位拿了棉花,好歹能找补一些损失,不至于赔个精光。”

马天行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说道:“拿棉花抵债,我不同意。如果棉花还值钱,文盛合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谁都知道,棉花大战文盛合惨败,岳江南抢先一步把棉花运去了苏杭。等到河运恢复,咱们再把棉花运出去,姓岳的棉布都织好了。来年的棉布生意,摆明了人家步步领先。”

马天行说:“这话没错,如今市面上棉花的确不值钱。所以,我才说折价抵债。”

“怎么个折法?”有人问道。

众人议论了好一阵子,马天行挥了挥手,示意大伙安静:“就生意来说,四折算是公道。但看在文老东家面子上,不能一点交情不讲,我愿意出六折。四折是生意,还有两折是人情。”

“六折?太高了!”不少人在摇头。

文知桐却投来感激的目光:“马伯伯所言当真?”在文知桐看来,棉花已是烫手山芋,六折抛出去起码是亡羊补牢。

马天行捋着胡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众人见马天行心意已决,要么无奈答应,要么低头不语。文知桐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催她赶紧把事情定下来。稍有迟疑,若有人反悔,好事就泡汤了。

文知雪并未理会哥哥的眼神,微笑着说:“多谢马伯伯的好意。你开出的价,当真既是生意,又有人情。”

“不过,”文知雪停顿一下,话锋一转,“文盛合虽遇到难处,但还不到赔本甩卖的境地。欠的债我们会想办法还上,用不着拿棉花来抵。”

她这一说,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马天行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文知雪,说:“让你还银子,你说拿不出,用棉花抵债又不肯,这是要怎样?”

文知雪淡淡一笑,说:“十两银子买来的棉花,如今六两银子抵出去,实在心疼。再说各位拿到棉花还要费尽心思去变现,一样心不甘情不愿。既是两相为难,何苦来哉!不如宽限些时日,等文盛合缓过劲来,直接用现银还债。”

“说得好听!”裕兴药铺的陈东家对棉花抵债本不甘愿,可一听说“宽限些时日”,却气不打一处来,“等你们缓过劲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旁边有人帮腔,语气更是严厉:“文知雪,想你父亲当年何等英雄盖世,可一不留神还是在棉花大战中输个精光。凭什么叫我们相信,你能让文盛合起死回生!”

“别同这丫头废话,她本事不咋样,脸皮却厚得很,摆明了想赖账。”有人已吼起来。

文知雪一脸镇定,优雅地拿起茶杯,又用茶盖把茶叶往边上拨了一拨,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伙不必担心银子打了水漂。不必等到猴年马月,没准就几个月光景,文盛合便可起死回生。”

此话一出,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嬉笑嘲弄。马天行语重心长地说:“知雪,做生意讲究脚踏实地,而不是比谁会吹牛。”

文知雪放下茶杯,说:“有些话本不当说,无奈被各位逼到这个份上,只好说了。”她转过头,吩咐伙计:“把李大人的信,拿上来给大伙瞧一瞧。”

这封自京师寄来,由刑部侍郎李一功亲笔所书的信,文知雪早就准备着。自打文善达过世,她便料到有债主登门的一天。既然没银子,只能虚张声势一回。她派人急赴京师,揣着银子求回这封“救命信”。

李一功素有酷吏之名,上一回以钦差大臣之尊赴陕西办差兴起大狱,令关中商贾人人闻之色变。借着那趟差事,李一功从文家捞走了不少银子。如今文家有事求上门,一封书信他答应得倒爽快。不过人家更把话挑明,只能帮到这一步,其他事爱莫能助。

文知雪恨透了道貌岸然的李一功,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了然于心,不过关键时刻,还得靠人家狐假虎威来打发债主。

李一功混迹官场多年,说话自是滴水不漏,短短两页纸,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是对文善达过世的哀悼,甚至猫哭耗子般回忆起两人相交的往事;第二是夸赞文善达,说他身为商贾却知晓家国大义,多年来积德行善,为朝廷分忧;最重要的在第三层,李一功感叹国事艰危,说自己身在中枢,夙夜在公,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专门提到噶尔丹兴兵作乱一事,说西北战事关乎朝局,勉励文家后辈以文善达为楷模,为国立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文盛合在关中商界举足轻重,日后但凡朝廷有何差遣,应当以国事为重,不避艰险,不辞辛劳。

一封信写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任谁也找不出一点纰漏。但在老于世故的泾阳大商眼中,却读出另一番意味——位高权重的李一功分明暗示文家,朝廷在西北调兵遣将,这供应军需粮草的生意将落到文盛合手中。而这层含义,恰恰是文知雪最需要的。文盛合能拿到供应西北大军粮草的生意,债主还用担心吗?

马天行正襟危坐,表情庄重:“李大人以国为家,实有古大臣之风,这番情怀足令我等草民感佩。”顿了顿,他又说:“李大人是刑部堂官,本就日理万机,西北用兵的粮草调度,乃兵部与户部职责所在,难得李大人还要操心。”

文知雪自然能听懂马天行的话,李一功一个刑部侍郎,能插手这单生意?她轻描淡写答道:“索额图倒台后,李大人圣眷正隆,好些事陛下都要召对。”

“这才叫鞠躬尽瘁。”马天行又是一声赞叹,心中却盘算起来:这段时间,是听说李一功行情看涨。况且当初文善达能死里逃生,应该走了李一功的路子。他们之间渊源不浅,如今合伙发一笔国难财,倒也顺理成章。

旁边人没有马天行的城府,直接说道:“噶尔丹那小子在草原上东奔西窜,朝廷必会增强防务。大军的吃喝拉撒,倒是一门大生意。当年满洲八旗南下,还有平定三藩,隔壁晋商靠着‘赶大营’赚了不少银子。”

又有人说:“什么叫隔壁晋商?晋商中的翘楚不就坐在对面。从祁县到泾阳,文家的生意可是纵横两省。”

“什么晋商、陕商,方才马伯伯说了,咱们山陕商帮本是一家。”文知雪见自己手段奏效,继续圆着谎,“真有这单大生意,我一家也吃不下来,到时还不得有劳各位。李大人信中说得清楚,但凡朝廷有差遣,泾阳商贾均应效命。”

“那是,那是。”厅内的气氛融洽了一些。接下来,要债的事没人再提,倒是议论起草原战事。

众人要债无果,既有失望,也怀揣着一丝希望,最终悻悻离开。文知雪起身道别,并让盛宇峰、文知桐、宋元河代自己送客。

将客人送走后,三人回到前厅,盛宇峰笑着说:“多亏知雪未雨绸缪,早留了后手,今日若没有李一功的信,真不知如何对付这拨人。”

文知桐却不以为然:“挡箭牌早备着,可人家打出的和牌也让咱们拒了。有些事,过了这个村可再没这个店。”

文知雪知道大哥在埋怨自己拒绝用棉花抵债,淡淡说道:“我这样做自然有道理。”

文知桐说:“把棉花六折抵出去,谁都心疼,但非常时刻就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躲得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今日把他们打发走容易,以后又怎么办!李一功那封狗屁不通的信,你不会真信了吧?”

文知桐越说越激动,文知雪坐在椅子上却很平静,缓缓说道:“李一功是什么人,我自然清楚,更不会指望他。”

文知桐语气愈发严厉:“再过一段日子,你拿什么还债?”

文知雪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我正想和你们商量此事。我打算去找岳江南,与他合作棉布生意。”

文知雪声音不大,却仿佛在厅内炸响惊雷。盛宇峰瞪大眼睛:“找岳江南?”文知桐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脑筋糊涂了吧?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你说得没错。”文知雪点了点头,“找岳江南是与虎谋皮,但把棉花抵给泾阳商户,更是将羊群喂成虎狼,那才是后患无穷。”

“文知雪,”文知桐几乎吼了起来,“你忘记咱爹是怎么死的吗?文盛合再不济,也不能向仇家屈膝乞和。”

文知雪瞥了哥哥一眼,拉高声调:“爹的大仇,我一刻也不敢忘。让我和仇人坐在一起,你以为我好受!但我更记得,重振文盛合是他老人家临终遗愿。为了这个目的,咱们受点委屈算什么!”

盛宇峰说道:“且不论找岳江南是否折了气节,就说人家凭什么同咱们合作?”

文知雪说:“这个我早已想过,到时会有办法逼岳江南就范。”

“不行。”文知桐坚决反对道,“文盛合无论如何不能与仇家勾搭在一起,我们丢不起这人。”

文知雪语气也变得生硬:“究竟谁是东家,是你还是我!”

文知桐更来气了:“你可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居然跟我摆起东家的谱。没错,你是东家,但别忘了,文盛合不光有文家,还有盛家。蒙顺之后,宋叔叔也一直代行掌柜之责。这等大事,不能由你一人说了算。”

“那好,你们也说说。”文知雪把目光投向盛宇峰与宋元河。

厅内沉寂了片刻,盛宇峰才缓缓说道:“文叔父临终前,我答应过,商号的事听知雪的。”

宋元河也说:“听说东家打算去找岳江南,我心里也犯嘀咕,但老东家临终前把文盛合交到东家手里,往后什么事我自然听她的。”

“你们……你们……”文知桐手指着盛宇峰与宋元河转了几下,才憋出一句话,“就由着她胡来吧,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说完,他摔门而去,头也不回。

文知雪没怎么在乎哥哥的举动,只是侧过头对宋元河说:“把五年来文盛合经营棉布生意的账本找来,先得自个心里有数,才能跟岳江南谈。”

宋元河点头答应,说:“这就让伙计们准备,今晚给你送来。”

文善达说过,以文知雪的聪慧很快就能把账本看懂。此言果然不虚!前些日子文知雪白天操办父亲的丧事,晚上趁着守灵的时间,向账房先生虚心求教,已能将账本大致看个明白。

清初,晋商发明了龙门账并率先广为运用。账目分为“进”“缴”“存”“该”四部分,远比之前账册复杂,而龙门账也是晋商驰骋商界的一大利器。文知雪很快弄清楚,“进”相当于各类收入,“缴”相当于各种支出,“存”相当于各种资产,“该”相当于负债,进而还悟出“进”“缴”之差应等于“存”“该”之差这个会计平衡等式。连账房先生都惊讶,说一般人初学龙门账,起码得花半月才懂得这个道理。

“还有一件事,比账本更重要。”文知雪接着吩咐,“苏定河是陕西人,他在陕商中一定有几个朋友。咱们和广诚德做了十几年生意,与岳江南父子打过交道的人也不少。把两人的事收集一下,他们爱读什么书,爱听什么曲子,我通通想知道。”

文知雪又想到了段运鹏,说:“小段还在客栈养伤吧?他与这二人朝夕相处过,让他好好回忆一下,把这二人的个性、癖好都写下来。不要怕啰唆,越详细越好。”

盛宇峰点头说:“这就叫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文叔父说过,读懂人心比看清账本更重要。”

宋元河提醒道:“只收集这两人的吗?蒙元亨也是一个劲敌,还同咱们有深仇大恨。”

文知雪冷冷一笑:“不用了。在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蒙元亨。”

5. 与狼共舞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咱们是被狼吞掉还是成为猎人,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滴答,滴答,滴答……文知雪坐在朋来酒家包厢内,听着透明的雨水坠泻。走到窗边放眼望去,只见半帘烟雨,远胜一城江南。

雨已连下数日,时大时小。有时是微雨,细细密密的雨丝在窗前交织缠绵,只一瞬便沁入软泥中;有时是倾雨,雨珠大颗大颗往下砸,坠落到屋顶上,枣树旁,堰塘里,叮叮咚咚……

“他们到了。”宋元河走到文知雪身旁,低声说道。

文知雪鼻孔里轻轻一哼:“请他们上来吧。”

岳江南与苏定河一前一后走入包厢。岳江南收好雨伞,又从怀中掏出折扇,轻轻摇了起来。

“二位请坐。”文知雪招呼道,接着吩咐人上茶。

“岳东家久居江南,咱们泾阳的茶,喝得惯吗?”文知雪亲手将茶递给岳江南,体贴地问道,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岳江南收起折扇,接过茶杯:“入乡随俗,喝得惯。”

文知雪又朝苏定河颔首一笑:“苏掌柜是咱们关中乡党,我就不替你操心了。”

“那是,那是。”苏定河笑得有些拘谨,他不明白文知雪突然宴请究竟有何盘算,心中一直藏着戒备。

寒暄几句后,文知雪说:“今日设宴,乃是为岳东家接风洗尘。此番你从中原凯旋,实在可喜可贺。”

这几句话文知雪说得自然,对方听来却不是滋味。没错,岳江南的确大胜而归,可他打败的恰恰是文知雪的父亲,甚至让昔日不可一世的文善达一命呜呼。

岳江南摇着头,一脸沉重:“此事说来惭愧。在商言商,生意人自然是奔着银子去,彼此间争个长短也不足为奇。但我万没想到,事情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岳东家言重了。”文知雪说,“生意场上,胜败乃是常事。纵然败了,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至于我父亲,那是长年落下的病根,更不能怨别人。”

岳江南叹了一口气:“文老东家乃商界前辈,我等楷模。听说他驾鹤西去,真是悲痛不已。我日夜兼程赶回泾阳,就想着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可惜还是错过了日子,实为平生之憾。”

文知雪真是恶心到了极点,见过猫哭耗子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但她绝未表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的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

岳江南说:“文老东家生前纵横商海,弥留之际依旧慧眼独具。听说不久前债主登门,你一席话就把众人打发了,这等本领,实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风采。”

“没错。”见岳江南说客套话,苏定河也跟着附和两句,“文老东家有识人之明,文东家更是女中诸葛。”

文知雪轻摇起头:“诸位前辈不过是看在家父面子上,不忍相逼太急。”

“听说有人打算用棉花抵债,被文东家一口回绝?”这件事已在泾阳传开,苏定河明知故问。

文知雪说:“是有人提过,我没有答应。”

岳江南笑了笑:“文东家做出的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菜肴已摆上桌,文知雪拿起筷子,给客人们夹菜:“一介女流,从不饮酒,没法陪各位畅饮,只能多给你们夹菜。”放下筷子,文知雪又说:“实不相瞒,之所以不拿棉花抵债,绝非对方开价过低,而是想着帮岳东家一把。”

见岳江南一脸诧异,文知雪说:“我帮岳东家,并非因为咱们情谊深厚,而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哦,是吗?”岳江南不免窃笑,你我之间胜败已见分晓,怎么竟同为沦落人?

文知雪说:“棉花大战打了一月多,双方均是精疲力竭。咱们都清楚,左右战局的关键不在泾阳,而在千里之外的草原。若不是噶尔丹兴兵侵入喀尔喀蒙古,使得朝廷征调船只,文家断不会败这么惨。”

岳江南点头道:“文东家说得没错,只是帮我之说该做何解?”

文知雪笑了笑:“看来岳东家大胜之余,当真得意忘形了。棉花大战,文盛合的确败了,但广诚德就胜得酣畅淋漓?棉花在我们手里是烫手山芋,在你们手里就不是累赘?”文知雪继续说:“做棉布生意靠的是三样东西:棉花、织机与商路。广诚德抢到了棉花,却把费尽千辛万苦走通的商路丢掉了。”

岳江南收起折扇,右手指毫无规律地敲着扇柄。只听文知雪接着说:“你们与噶尔丹攀上交情,走通了漠西蒙古的商路,实在难能可贵。殊不知,朝廷此时与噶尔丹差点撕破脸。双方是否兵戎相见虽不得而知,但关闭贸易却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此一来,你们织出的棉布卖给谁?”

岳江南心头一震,眼前这个女子绝非泛泛之辈,眼睛毒得很啊!他故作镇静,笑着说:“难得文东家替咱们操心。”

“不仅操心,还替你们解难。”文知雪说,“若是文盛合低价抛售,泾阳城大大小小的商号,谁手里都有几斤棉花,岳东家手里的东西就不值钱了。如今你把棉花捏稳了,起码留着一线生机。”

“怎么个生机?”岳江南问。

文知雪说:“捐弃前嫌,携手合作。我出商路,你出棉花与织机,有银子一块赚。”

岳江南打量了文知雪一番,说:“草原上战端一启,必是万千生灵涂炭。我手里的商路不在了,你手里的商路就稳当吗?”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文知雪说,“如今噶尔丹与土谢图汗正在激战,若是土谢图汗赢了,之前的商路自可保无虞。纵使他输了,漠北蒙古还有车臣汗、札萨克图汗,漠南蒙古还有科尔沁、察哈尔等部落。这些都是山陕商帮经营多年的地盘,噶尔丹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仗就把整个蒙古吞进口里。”

文知雪笑了笑:“山陕商帮独霸商路上百年,怎么着也混了个朋友遍天下,拆了东墙有西墙。你们却是初来乍到,只能在准噶尔一棵树上吊死。”

包厢内沉默了片刻,只听见楼外滴答雨声。岳江南把折扇放到桌上,竖起大拇指:“文东家一箭双雕,实在是高。”顿了顿,他说:“但凡山陕商帮里的商号,都在商路上行走多年,让他们低价拿到棉花,立刻就能甩开文盛合自个单干。文东家拒不抛售棉花,绝不给这些人自立门户的机会,正是留得青山在的高明之举。”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岳江南又说,“我手里有棉花,还能织出棉布,却不得不借重山陕商帮的商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盛合一日不倒,就仍是山陕商帮中的翘楚,非那些实力弱小的商号可比。广诚德该找谁合作,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文知雪说:“同岳东家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岳江南刚要伸筷子,又放回原处:“合作得讲究诚意。咱们两家刚打得不可开交,结下那么大梁子,就能烟消云散?我实在难以想象。”

文知雪说:“方才岳东家已经说过,在商言商,合作能赚银子,干吗你争我斗。至于说梁子,的确是有,但与在座二位无关。”

“什么意思?”岳江南问。

文知雪说:“文盛合与二位并无仇怨,此番商场交锋,一来是情势所迫,二来是蒙元亨从中挑唆。蒙元亨受过文家大恩却恩将仇报,实为宵小之徒。”

岳江南眉头一皱:“元亨与文家的恩怨我不想多嘴,但是,他乃广诚德的掌柜,更与我情同手足。”

文知雪拉高语调:“我也把话挑明,有蒙元亨在,双方绝无可能合作。只要他滚蛋,一切好谈。”

岳江南态度坚决:“文东家,你这不是合作,而是挑拨我与元亨的关系。”

文知雪给岳江南挑了一筷子菜放入盘中:“文盛合与广诚德之间是生意上的争夺,胜败乃是常事,昨日是对手,今日又联手,亦无可厚非。但蒙元亨不同,文家与他势不两立。”

岳江南清楚,蒙元亨与文家之间,绝不仅是利益之争,彼此间可谓仇深似海。他缓缓说道:“无论怎么说,过河拆桥的事断无可能。”

文知雪说:“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广诚德的生意遍天下,你随便安排蒙元亨去什么地方,保他荣华富贵便是。只要他不在泾阳,我眼不见为净。”

岳江南冷笑道:“文东家替我操的心,当真不少。”

两边都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冷场。苏定河开口道:“蒙掌柜的事暂且不提,我想问一下,假若双方合作,怎么分成?”

文知雪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棉布生意的三根支柱,文盛合有商路,广诚德有棉花与织机,咱们就四六分,我四你六。”

苏定河不以为然道:“既然三根支柱中有两根是咱们出的,理应八二分成。”

文知雪摇起头:“最多三七开,不能再低了。”

苏定河与文知雪争执起来,互不相让。许久没说话的岳江南重新开口:“就依文东家,七三开。泾阳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许多事还得仰仗。”

“岳东家爽快。”文知雪说,“但是,联手的前提是蒙元亨离开泾阳,舍此一概免谈。”

晚宴结束,连下多日的雨竟停了。出了朋来酒家,宋元河要扶文知雪上马车,文知雪却挥手道:“难得雨停了,这空气多好,咱们走走吧。”

走在湿漉漉的大街上,灯火阑珊处,依稀可见圆润的雨珠顺着屋檐滚落,像透明的水晶球。文知雪轻声自语道:“父亲知道我喜欢雨后的清新,小时候,但凡他抽得出时间,每当下过一场雨,就会带我出来溜达一圈。指着半瓦雨檐,父亲常对我说,再大的风雨也淋不湿心中天堂。”

宋元河跟随文善达多年,更是看着文知雪长大,他感慨道:“老东家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含笑的。在文盛合最危急的关头,他找到了一个足以托付之人。当初你拒绝棉花抵债,还要找岳江南合作,我也纳闷。今日方知此乃一步妙棋!说句不敬的话,纵然老东家在世,也未必有此神来之笔。”

谈及父亲,文知雪愈发伤感,眼眶红润。

“东家,你说岳江南会答应你的条件吗?”宋元河不忍心见文知雪伤心,明为发问,实则移开话题。

文知雪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说:“老师上课得因材施教,厨子也讲究看菜下碟。找岳江南与苏定河之前,我下过一番功夫,对这二人的心思,自问能猜中一些。”

宋元河问:“这个岳江南,究竟什么心思?”

文知雪冷笑了一声说:“岳江南面慈心狠,城府极深,为达目的更是不择手段。”顿了顿,文知雪又问:“你注意他手中的折扇了吗?”

宋元河不屑道:“听说岳江南哪怕寒冬腊月手里都拿着折扇,依我看是装模作样。”

文知雪笑了笑:“他是想把自个打扮成儒商,可惜没装成。你发觉没,每当聊到紧要关头,他就把扇子搁到一边。由此可见,比起附庸风雅,他更在乎银子。”

文知雪又说:“岳江南这种人,心里最在乎的始终是银子。为了银子,可以割舍其他。他说与蒙元亨情同手足,这并非做作,没准还是心里话,但和银子比起来,手足之情只能退居其次了。”

宋元河点了点头,问:“那个苏定河,又是什么人?”

文知雪说:“一个小人。蒙元亨在京师时救过他,可在草原上,苏定河为一己之私,对昔日恩人见死不救。论年纪,苏定河是蒙元亨的长辈,可如今在商号里,就数他对蒙元亨最唯唯诺诺、奴颜媚骨。”

宋元河毕竟老辣,立刻说道:“若是个小人,倒有些用处。”

“没错,”文知雪说,“苏定河就是一个有用的小人。今日我只是开个头,后面的事尽可交给苏定河来做,他会千方百计说服岳江南的。苏定河明白,只有撵走蒙元亨,他才能坐上掌柜的位置。”

宋元河面露喜色:“有姓苏的帮腔,咱们的胜算又添了几分。”顿了顿,他又问:“岳江南会把蒙元亨打发去哪儿?”

文知雪摇头道:“蒙元亨岂会随便被人打发!蒙元亨与岳江南不同,在他眼里银子只能排第二位。一旦岳江南开口让他离开泾阳,蒙元亨必不会留在广诚德。”

宋元河对文知雪更加刮目相看。看似轻手一挥,她却播下了蒙元亨与岳江南决裂的种子。

文知雪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我说过,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蒙元亨。”

宋元河说:“岳江南说你是一箭双雕,我看却是一箭三雕。除了生意,又把蒙元亨撵出泾阳,让他们二人分道扬镳。”顿了顿,他又说:“只是岳江南素来阴险,与此人联手咱们可得小心。”

文知雪重新迈开步子:“岳江南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爹的账迟早要跟他算。与狼共舞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咱们是被狼吞掉还是成为猎人,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岳江南绝不是东家对手!”宋元河斩钉截铁说道。

文知雪笑了:“老宋,你怎么也拍起马屁?”

“这可不是拍马屁。”宋元河说,“老东家生前常说,会算账的只是小生意人,能看透人心的才是大生意人。岳江南两眼盯着银子,东家却能看透世道人心。”

原本不想说到文善达,可无意间还是提起了,这又勾起文知雪的愁绪,她目视前方,轻轻唤了声:“爹……”

6. 人家不是过河拆桥,而是要拿我做过河的桥

蒙元亨回到家中,罗世英与蒙佩文已做好晚饭,罗兵嚷着要喝酒,众人也乐得陪着喝上几杯。刚要动筷子,却传来敲门声。蒙佩文立刻反应过来:“岳大哥来了。”

罗世英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蒙佩文说:“岳大哥常来,敲门的声音我都听熟了。”

“是吗?”罗兵笑呵呵地说,“我怎么听不出这敲门声音有啥不一样?”

蒙佩文脸一红,不再搭理罗兵,径直去开门。岳江南进屋后,罗兵替他斟上酒:“酒一般,在街上打的。菜可是好菜,佩文妹子用心做的,仿佛知道你要来似的。”

岳江南夹了几筷子便放下,酒更是没沾。蒙元亨见他心事重重,便问:“怎么了?”

岳江南搓着手,似乎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什么大事。”

“到底什么事?”蒙元亨见岳江南有些反常,追问道。

岳江南“嗯”了两声,说:“对了,白天在商号,我怎么瞧着你有什么话要说。”

“这你也看出来了?”蒙元亨笑起来。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岳江南神色放松下来。

蒙元亨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棉花大战看似大获全胜,但接下来的事却不容大意。”

“怎么说?”岳江南问。

蒙元亨说:“此战能胜,全得感谢噶尔丹挑起战火。但如此一来,朝廷与准噶尔几乎翻脸,咱们刚走通的商路又断了。广诚德手里有织机,有棉花,但织出的棉布,将来卖去哪儿?”

“英雄所见略同。”岳江南叹了一声。他心里想着,蒙元亨与文知雪竟想到一块去了,但这话在旁人听来,都以为是说他自个。

蒙元亨接着说:“所幸除了准噶尔,草原上还有其他蒙古部落,它们与朝廷素来和睦。另外西北、华北各地,冬季天寒地冻,对棉布的需求也挺大。”

岳江南面色凝重:“可是这些地方,山陕商帮经营多年,人家不会拱手相让。”

蒙元亨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只要下功夫,一定能找出解决之道。”

蒙佩文去厨房加了几样小菜,刚要端出来,岳江南却说:“不必了,大伙都饱了。”

罗兵说:“菜吃饱了,酒还没喝饱呢。”

“酒也别喝了。”岳江南终于下定决心,“我有一些话,想和元亨单独聊聊。”

众人明白岳江南的意思,罗世英扯了罗兵一把:“一会儿再喝,咱们先出去。”

屋内就剩下两人,蒙元亨问:“究竟什么事?”

岳江南两手交叉,使劲捏了捏,说:“前几日文知雪约我见面,提出双方合作。咱们供货,她出商路。你怎么看?”

蒙元亨说:“文知雪能主动让出商路,自然是好事一桩。大家都有银子赚,省得斗来斗去。”

岳江南说:“你答应与文盛合合作了?”

蒙元亨忆起往事,神色有些怅然:“文善达虽说罪孽深重,但毕竟已死。”

岳江南点了点头:“难得你能想开。”顿了顿,他又说:“可惜呀,你能想开,有人却想不开。”

“你说文知雪?”蒙元亨心中已有预感。

岳江南说:“文知雪提出来,双方合作可以,条件……条件就是你离开泾阳……”

岳江南不仅语速很慢,还有些结巴。蒙元亨却将他的话打断:“不必说了!我明白!”

“不,不!”岳江南赶紧解释,“这只是文知雪提出的条件,我并未答应。”

蒙元亨沉吟片刻,说:“你若没动这份心思,犯不着把文知雪的话转告我。你既是对我说了,意思我自然懂。”

屋里的气氛凝重起来,两人闷着头,半晌没有言语。隔了好一会儿,岳江南才说道:“若是文知雪让我有负于你,那是痴心妄想,但人家只是希望你离开泾阳,似乎并非不可以商量。看这样行不行,你暂且回避一下,就去苏州,我把广诚德在苏杭的生意全交给你打理。”

蒙元亨摇着头:“江南我不会去的,多谢东家好意。离开泾阳之日,就是我与广诚德道别之时。”

岳江南有些着急:“你这是干吗!广诚德可离不了你。”他还想再说上几句,蒙元亨却起身道:“请回吧,有些事多说无益。”

房门打开,罗兵嚷道:“这么快就谈完了,正好接着喝酒。”

岳江南强挤出笑容:“你们慢慢喝,我还有事,先走了。”

蒙元亨也很镇静,一直把岳江南送到门口,作揖道别。回到屋里,罗世英问道:“出什么事了?”

“哪有什么事,一切不好好的嘛。”蒙元亨淡淡说道。

“胡说。”罗世英说,“过去岳江南来咱们家,随意得很,离开时你更不会送到门口。今日这股客气劲,瞅着就叫人难受,还敢说没事!”

蒙元亨苦笑道:“你倒是看得明白。”他不想瞒下去,把两人的谈话说了出来。

罗兵气愤不已,一巴掌拍到桌上:“这不是过河拆桥吗?什么狗死鸟亡的,说的不就是这个。”

罗世英瞥了他一眼:“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一天只知道舞枪弄棒,叫你多读点书却不肯用心。”

“反正是这个意思嘛!”罗兵说。

“不是这个意思。”蒙元亨摇起头,“人家不是过河拆桥,而是要拿我做过河的桥。”

“不行,”罗兵站起身,边走边骂,“我这就去找姓岳的理论,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

“回来!”蒙元亨还从没对自己的大舅哥如此动怒过。

接着几日,蒙元亨没去商号,要么在院内舞剑,要么到书房看书。一日,蒙元亨看了个把时辰的书,觉得有些困乏,又走到院子中间,抽出长剑挥舞起来。不一会儿,他便大汗淋漓,正说休息,却听得耳畔剑风骤起,分明是有利刃刺了过来。

蒙元亨下意识闪过身,用剑一挡,院内响起刀剑相击的当啷之声,分外刺耳。

蒙元亨立住身子,定睛一看,竟是罗世英挥剑攻了过来。他把剑横在胸前,说:“干什么?你要谋害亲夫呀?”

罗世英哼了一声,道:“我的夫君还不至于这般窝囊,被人一刺即倒吧。”

“那是自然。”蒙元亨笑起来。

“少废话,接招。”罗世英又连刺数剑,一招一式颇有章法,更难得她气息自若,一边急攻,一边从容说道,“好久没同你比画了,看看你有什么长进没。”

蒙元亨匆忙应对,左支右绌,十招之内已落下风。罗世英得势不饶人,一剑快似一剑,手上更连连催劲。她一剑横削,蒙元亨举剑格挡,手上劲力颇为微弱,罗世英回剑疾撩,蒙元亨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

胜负已分,蒙元亨捡起剑,说:“我的剑法本就不如你。”

罗世英抖动右腕,划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接着抬起剑来:“若是我使出全力,你定有话说。这样,往日我单手用剑,咱们还能过上几十招,今日就照老规矩再比试一下。”

“这可是你说的!”这一次蒙元亨率先出招,步子大迈,朝着罗世英就是一记斜向反斩。

罗世英单手使剑,的确有些吃亏,但她气度娴雅,蒙元亨每一剑刺到,她总是随手一格,蒙元亨转到身后,她也不跟着转身,只挥剑护住后心。十几招过去,两人倒没分出高下。

“这几日见你舞剑挺勤,长进却小。打小就听我爹说,心事重重练剑,只会事倍功半。心里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罗世英一边舞剑,一边说道。

“你是我娘子,我有什么心事,你还不知道!”蒙元亨招式上虽未吃亏,但气息远不如罗世英,说话喘着粗气。

剑光闪动,罗世英说:“你的心里,还是惦记着文知雪。”

蒙元亨心中一颤,手上却未松劲:“别什么事都往文知雪身上扯。”

“你骗不了我!”罗世英反守为攻,闪过身位,斜刺出一剑,“当初岳江南打算与文善达合作,你整个人都快气炸了。这回人家直接撵你走,你却心如止水,大气也不吭。”

罗世英又说:“你当初骗了文知雪,一直心有愧疚。如今能以自己的离开促成两家合作,帮助文盛合渡过难关,也算帮了老相好。”

蒙元亨仗着两只手,招式上占着便宜,化解了罗世英的攻势:“你真要这么说,我只能认了。”

眼见被蒙元亨逼到墙角,罗世英虚晃一剑,趁着对手破绽又跳了出来,接着不慌不忙道:“离开泾阳是在帮文知雪,但为何又不愿去苏州?”

“看来岳江南找的说客不少。”蒙元亨挥剑说道。

罗世英明白这话的意思,前几日岳江南找过罗兵与许多人,自然是老调重弹,希望说服蒙元亨去苏州。回来之后,罗兵果然态度大变,说岳江南并非翻脸不认账,而是要荣华富贵将他们养起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去江南过逍遥日子,没什么不好。同谁怄气,也别同银子怄气。

罗世英剑使得更快:“我可不是什么说客,只想问问你的心思。”

蒙元亨力气有些跟不上,剑招慢了下来:“你哥说得没错,岳江南没把事情做绝。我爹为文善达卖命一辈子,到头来却含冤充军。比起文善达,岳江南仁义得多,不过是打发我离开泾阳。其实,寄人篱下终究难逃这般结局,时间早晚而已。”

“你想要怎样?自立门户做东家?”罗世英问。

“有何不可!”蒙元亨的剑招又快起来,且颇有气势。

罗世英剑上也添了几分力道,将蒙元亨的剑给弹了回去。此时蒙元亨由于剑被弹回,两只握剑的手被那股震力带到了上方,将自己的空门暴露出来。所幸罗世英是单手使剑,否则就凭这个空门,他必败无疑。

蒙元亨正在后怕,不料罗世英闪电般挥出另一只手,直奔他腹部而来。这一拳罗世英自是没用全力,但蒙元亨气息仍不由得一窒,腹部如同翻江倒海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整个人栽倒在地。罗世英哈哈笑起来:“就你这样子,还当东家!”

蒙元亨捂着肚子站起来,有些恼火:“不是说好用一只手吗,为何使诈!”

罗世英唰一下把剑送回剑鞘,姿势甚是潇洒:“你若是当东家,就是抢岳江南的生意。还有文知雪,早就想收拾你。与他们对阵时,别说使诈,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蒙元亨明白妻子的意思,虽然腹部疼痛依旧,嘴角却有了笑容:“比剑法,我不如你。要在泾阳与岳江南、文知雪争斗,我更是力不如人。况且,毕竟是故人,我不想与文知雪、岳江南大干一仗。”

罗世英上前替蒙元亨揉起肚子:“这么说,还有其他路可走?”

“有!”蒙元亨忍着疼痛,站直身子,“既不留在泾阳,也不去苏州寄人篱下。咱们回保宁府去!”

罗世英知道,由于蒙顺长年在四川保宁府经商,蒙元亨兄妹的少年时光几乎都在那里度过。如果说留下最多童年记忆的地方即为故乡,那么蒙元亨的故乡并非泾阳,而是保宁。蒙元亨能说一口地道的四川官话,即便到泾阳学说陕西话,其中依然夹杂着浓浓的川味。

罗世英问:“想家了?”

蒙元亨说:“既是想家,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盼借一方山水,展一番宏图。”

罗世英又问:“要做生意,地方多的是,干吗非回保宁府?”

“有三层原因。”蒙元亨说,“其一,我在保宁府生活了十多年,人地两熟;其二,保宁府乃巴蜀门户,数省通衢,还有嘉陵江环绕,水陆便捷,商贸繁荣;其三,自立门户需要本钱,岳江南的银子我不愿要,所幸父亲发配前说过,他在保宁置有房屋田产,将这些东西变卖,起家的银子大致差不多。”

罗世英说:“这几日你的剑术没长进,脑筋倒没闲着。”

蒙元亨盯着妻子问:“咱们好不容易在泾阳安顿下来,如今又要跋山涉水,你愿意吗?”

“有什么不愿意!”罗世英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天涯海角我都跟着。”

罗世英又问:“既然主意已定,咱们何时动身?”

蒙元亨想了想,说:“宜早不宜迟,把泾阳的事料理清楚,三五日后便可启程。”

罗世英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佩文呢?也和我们一起吗?”

蒙元亨明白妻子的顾虑,眉头皱起,不由得叹了口气。

7. 山高水长,知音难觅,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明日就要出发了,蒙元亨正在书房将柜子里的书打捆,妹妹蒙佩文走了进来,问道:“有几箱爹的衣服,留在泾阳还是一起带走?”

蒙元亨想了想说:“分一分吧,一半留在这儿,另一半带走。迟早我会把爹救回来,到时看他老人家的意思,想住哪儿都行。衣服咱们也一个地方放一些。”

提起远在关外苦寒之地的父亲,兄妹俩的神色不禁黯然。蒙元亨回忆道:“爹临走时,我去牢里见过他。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蒙元亨嘘了一口气,又说:“世上就你一个妹妹,我不照顾谁照顾呢。不过,照顾并非要留在身边,只要你幸福,我这个当哥哥的就放心了。”

蒙佩文不安地问道:“哥,什么意思,不打算带我一起回保宁吗?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你没有错。”蒙元亨摇了摇头说,“你若愿回保宁,我当然带着。可你想清楚了吗,真要同我们一起走?”

“我们是一家人,自然在一起。”蒙佩文答道,不过声音却很小。

蒙元亨说:“保宁可没有岳江南。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再见他,谁也说不清。”

蒙佩文的脸顿时红起来,蒙元亨笑了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蒙佩文的头低下去,蒙元亨问:“岳江南最近找过你吗?”

蒙佩文点了点头,蒙元亨又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蒙佩文答道:“岳大哥希望我能说服你,把你留在广诚德。”

“就这些,没有其他的?”蒙元亨穷追不舍。

蒙佩文说:“他还说,如果你心意已决,希望我能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去他的广诚德做伙计吗?”蒙元亨今天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蒙佩文一张脸绯红,支支吾吾地说:“岳大哥说……说要明媒正娶娶我。”

蒙元亨笑起来:“你答应他了吗?”

见蒙佩文摇起头,蒙元亨问:“你拒绝了?”

蒙佩文还在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蒙元亨说:“你不知怎么回复岳江南,对我总该说实话吧。”

蒙佩文难得对哥哥发了脾气:“你今天怎么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

蒙元亨说:“这可是终身大事,哪能草率。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今日不说清楚,往后更没机会了。”

蒙元亨端起茶抿了一口,说:“今天给我句实话,你喜欢岳江南吗?”

“我喜欢。”蒙佩文声音依旧很小,脸上却洋溢着一股笑容。

蒙元亨盯着妹妹:“真的吗?这种事可得想好了再说。”

蒙佩文并未思索太久,便语气坚定地说:“我想好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蒙元亨重新开口:“若是想好了,不妨留下来吧。”

“不!”蒙佩文赶紧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和你们在一块。”

“傻丫头,”蒙元亨说,“哪有一个姑娘家,一辈子跟着哥哥的。你们的事,岳江南跟我提过。他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咱们的爹不在身边,就得由哥哥做主。当初生意太忙,此事就耽搁下来。如今我便来做这个主,答应你与岳江南在一起。”

蒙佩文真是又惊又喜,只听哥哥继续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若是人各有志,分开没什么不好。我与岳江南也算好聚好散,彼此间客客气气。因此,你决定留下来,丝毫不必愧疚。爹让我照顾好你,若是因为我,你不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反倒要内疚。”

见妹妹如释重负,蒙元亨开心地说道:“泾阳到保宁不算远,日后有空的话,多回娘家看看。你大婚的日子,我也会赶过来。”

蒙佩文喜笑颜开道:“我一定会常去看哥与嫂子。”

第二日一早,蒙元亨一行便上路了。蒙元亨、罗世英、罗兵分骑三匹马,后面跟着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另一辆车上坐着蒙佩文。佩文虽决定留在泾阳,出城相送却免不了。

马上的罗兵唉声叹气:“元亨,心里不好受吧?自己的亲妹子,到头来胳膊肘朝外拐。”

众人知道罗兵素来喜欢插科打诨,没同他计较,蒙佩文也开起玩笑:“罗大哥,你不也一样!自己的亲妹子,家都不回了,跟着我哥东奔西走。只是辛苦了你这大舅子,也得一块跋山涉水。”

“可不是嘛!”罗兵笑起来,“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这话一点不假。”

罗世英说:“你也可以留在泾阳,没人叫你一块呀。”

罗兵摇头道:“你们瞧瞧,这可是亲妹子呀,说的叫什么话!惹毛了我,大不了接着干老本行,去江湖跑镖图个逍遥快活。”

罗世英笑着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看你在商号过惯了舒坦日子,哪还愿意风里来雨里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咱们这回是白手起家,比不得广诚德家大业大,日子可没从前舒坦。”

罗兵满不在乎地说:“好歹一家人,帮自己妹夫,吃点亏没什么。不过晚上的二两烧酒,总不会缺吧?”

蒙元亨笑道:“放心,酒管够。”

众人一路说笑着,走出了好几里。蒙元亨回头道:“佩文,已出城这么远,你回去吧。”

蒙佩文却不肯,不舍地说:“让我再送一程。”

又走出几里地,只见路旁有一座小亭,亭子内的石凳旁,几人围坐着。走近一看,坐在中间的正是岳江南与周琪。

罗兵勒住马缰,调侃道:“佩文妹子将我们送出城这么远,我还担心她怎么回去。看来是多虑了,原来早有人等在这儿。”

周琪第一个从亭子里跑出来,大喊道:“蒙大哥,你要扔下我吗?”

蒙元亨跳下马,上前几步抱住周琪:“你不在西安好好念书,跑来这里做什么?”

自打索额图倒台,蒙家遭遇变故,周琪便跟随蒙元亨、岳江南四处漂泊,从泾阳到江南,再由江南回泾阳。直到一年多前,她的生活才安顿下来。岳江南将周琪送去西安,请了一位有名的才子做私塾先生。

周琪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要留在西安,我要跟着你。”

岳江南走了过来,说道:“元亨,周姑娘的性子和你一样倔,无论如何也留她不住,非要跟你一块走。”

蒙元亨拍了拍周琪的肩膀,说:“小丫头,你可得想好喽。西安乃是省城,比保宁府繁华多了。”

“我想好了!”周琪说,“蒙大哥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再说你别忘了,我就生在保宁府,母亲还葬在那儿。”

蒙元亨欣慰地点了点头:“既然你想好了,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说罢,他一把将周琪抱上自己的坐骑。

蒙元亨回过头,朝岳江南抱了抱拳:“你这么忙还来送我们,太客气了。”

岳江南摇头叹了口气:“你这么客套,看来还在生我的气。”

蒙元亨说:“岳兄误会了。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一切顺其自然,哪还有什么气。”

“好吧,你说的我信了。但我送给你的东西,也请一定收下。”岳江南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伙计抱来一只箱子。

岳江南说:“这里面是一千两银子。”见蒙元亨要拒绝,他挥手打断道:“不要误会,这银子不是给你的。以你的功劳,区区一千两银子,如何拿得出手?这银子是送给周姑娘的。她乃岳某故交之女,抚养她成人是我分内之事。如今周姑娘远赴保宁,平常我照顾不到,再不给些银子,心里如何过得去!”

周琪在马上说:“蒙大哥,既然岳东家一番好意,你就替我收下吧。”

罗兵生怕蒙元亨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赶紧附和道:“银子是给周姑娘的,咱们就替她保管着。”罗兵知道蒙元亨虽经商日久,却并非一个看重银子的人,对家里开销更从不过问。这可苦了妹妹罗世英,此番南下保宁府,到处是用银子的地方,简直有些入不敷出。有了这一千两银子,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蒙元亨终于不再坚持,点头道:“既是给周姑娘的银子,我便不好推辞。”

“这就对了!”岳江南微笑着说。

众人又聊了一阵子,终究到了分别之时。蒙佩文眼含热泪,一把抱住蒙元亨,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蒙元亨劝道:“别哭,不过是分开一阵子。”

“不!”蒙佩文哭得更厉害,“哥,我不留在泾阳了,我要跟在你身边。”

蒙元亨拍着妹妹安慰道:“说好的事情,怎能临时变卦。你踏踏实实留在泾阳,哥哥便放心了。”

蒙佩文依旧用力抱住哥哥,蒙元亨却狠心推开她。他从马车上取下一张琴,对岳江南说:“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两人走入亭内,蒙元亨将琴放在石桌上,问道:“你知道这琴的来历吧?”

“知道。”岳江南点头说,“佩文告诉我,那时蒙家住在保宁,一日风雨大作,院中梧桐树被雷暴劈倒。蒙老掌柜利用残干制成两张七弦琴,你所用的叫崩雷琴,送给佩文的叫雨霆琴。”

“没错。”蒙元亨表情凝重,“父亲将两张琴送给我们,正是希望兄妹同心。他老人家身陷牢狱,生死未卜之际,最惦记的也是佩文。我答应过父亲,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

岳江南明白这番话的分量,说道:“元亨,你放心!佩文是我钟爱的女人,此生定不负她!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蒙元亨点了点头:“我知你琴艺高超,还亲眼见你弹奏过佩文的雨霆琴。不过,雨霆琴毕竟乃女子所用,七尺男儿弹来未必顺手。今日,我把崩雷琴送给你,若有雅兴,可与佩文四手联弹。”

岳江南站起身,接过崩雷琴,郑重说道:“你赠我的并非一张琴,而是把佩文托付给了我。”

蒙元亨重重地拍了拍岳江南的肩膀,大声说道:“山高水长,知音难觅,江湖路远,后会有期。”说完,他大踏步走出去,翻身上马,策鞭而行。

其时碧空在天,清风吹叶,树巅的鸟儿呀啊而鸣,头顶上缕缕白云,正是所有人心头丝丝离别的轻愁。 sPUAB04nYauCL0R/QXhRNtiA1pqDTeLGecHaOMy4hbIsArCv7twHXcp8kUItZV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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